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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字七號房 第三章(1) 作者:綠痕
    「東翁,我怎覺得……您好像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特意出來串串門子的計然,站在櫃檯外頭皺蹙著柳眉,看著坐在裡頭才幾日不見的東翁,正一手拿著銅鏡,一手拔著頂上白髮,而他那張總是迎客而笑的招牌笑臉也已不在,替換上的,則是副精神不濟的憔悴神色。

    「小然……這間客棧裡就剩下妳這唯一一顆良心了。」抬首見著這張既擔心又充滿愛心的容顏後,被煩得快一夜白髮的東翁兩手緊握住她的手,好生感慨地以臉直磨贈著她的掌心。

    「這顆良心已經是別人的了,別亂摸。」陸余一掌拍開他的腦袋,將自家嬌妻推去身後一桌桌正等著同她打招呼的鄰居們那邊。

    他扁著嘴,「借來安慰一下也不行?」

    「不行。」陸余沒得商量地搖首,隨後往客棧外頭一看,「咦,韃靼呢?怎不見他在店外幫忙?」

    東翁的話裡帶著無限淒涼,「我派他去協助重建災區了……」為免房子蓋一蓋,又冷不防地從暗地裡竄出個金剛印會傷及工人性命,不派個耐打的工頭去盯著怎麼成?

    陸余若有所悟地挑高兩眉,「七號房猛獸所造成的災區?」活該,沒事把那個算命的變成女人做什麼?

    「……正是。」明明他就只是個幫兇而已,有必要都算在他家客棧上嗎?

    「我一直在想,在做了那單盛公子的生意後,你所賺的,有沒有所賠的多?」

    這筆生意真的划算嗎?

    「我已經夠後悔了。」一想到這事所付出的代價,東翁的淚水就快可以集滿兩缸。

    都怪盛守業只顧自個兒的性命安全,卻不理會他這客棧老闆的心酸,放任那個還在哀悼失去男兒身的軒轅如相一天到晚在家裡施法,光是三不五時就亮出來的七星大法就毀掉他三幢房子,更不要說什麼八卦大陣和金剛印也毀去了他兩楝樓,眼下的地字七號房,根本就與大戰過後的廢墟沒什麼兩樣。

    「你今兒個專程來這打落水狗?」近來已經很習慣自憐的東翁,在拔完最後一根白髮後,沒什麼精神地問。

    「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何事?」陸余兩手環著胸,語氣裡儘是抱怨的成分,「三號房那對活寶,白日裡一個往軍營跑,一個回娘家工作,因此兩個孩子全都扔給我家的小然就算了,夜裡他們回來後,不是開始拆房子就是打打小架練身手,所以又把孩子給扔來我家。」

    「這不是常態嗎?」有個性格好又充滿母性的小然在,四號房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育兒之處啊。

    陸余將兩眼瞟向他,「我答應小然,今年年底前,我會帶她回江南陪我岳父母一塊兒圍爐過節,可孩子太小,不適合長途奔波。〕

    東翁很清楚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別告訴我你想把那三隻小蘿蔔頭都扔來我這。」眼下的他,既要做生意又要派人去控制家裡那頭大肆破壞的猛獸,哪有空再膛這池渾水。

    「那就快替我想想,眼下客棧裡有哪些能暫時保管三個娃娃的人選,我半個月後就要起程了。」找不到人幫忙帶孩子的陸余,一想到計然那張多麼渴望返鄉探親的臉龐,他就怎麼也捨不得讓她失望。

    東翁邊說邊搖首,「二號房那邊你就別妄想了,雖然我相信左剛定會很樂意幫你在夜裡帶孩子,可我更不希望他因此而觸景傷情,三天兩頭又跑來同我哭訴他有多對不起他家的列祖列宗。」讓人望梅止渴是很不道德的。

    「一五號房呢?」陸余皺著眉,也不想看左剛羨慕得流口水的模樣又再次重現江湖。

    「聽說開陽大人和侯爺夫人正忙著準備拉咱們家的千里侯下台,而盟主大人近來都在跑山頭主持年終大會不在家。」東翁無奈地攤著兩掌,「至於六號房逃難去的小兩口,你就更別指望能找到他們了。」

    「那……」

    東翁揚起一指,徐徐為他指引一線光明,「放眼全客棧,眼下就只剩天天窩在家中的侯爺大人最是有空。」

    老早就想陷害步青雲一回的陸余,頗為遲疑地撫著下頷。

    「侯爺會帶孩子?」那種全天下人都死光也不關他事的小人,會拉下顏面哄孩子?糟糕,光是想想他就好期待。

    東翁倒是很樂觀,「扔過去試試不就知道了?」既然全客棧都不得安寧,憑什麼讓那傢伙一人置身事外?

    「萬一被他給踢出來呢?」陸余板著臉,刻意以正經八百的嚴肅口吻再問。

    「到時我會叫丹心去門口撿的。」東翁拍拍他的肩頭,也同樣擺出了副再沉穩不過的神色。

    下一刻,各懷鬼胎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漾出一抹詭異的邪笑,再有默契地互擊一掌。「好,就這麼辦。」到時就扔去一號房讓那位侯爺大人變臉。當四號房的小兩口手牽手地返回本館,並與正好走出本館的盛守業擦肩而過時,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的東翁隨即沉重地垂下兩肩,可憐兮兮地看著這個近來造成他夢魘的源頭。

    「老兄,我家房客為了你日日拆房,你也稍微同情我一下吧?」虧他還能笑得滿面春風,也不想想身為刺殺戰場的主人都快為他白了一頭的發。

    「這是我早就為你備妥的補償費用。」早知他定會這麼說的盛守業,將一張準備好的銀票擱在桌上。

    「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啊。」然而這一回東翁卻沒收下來,反倒是雙目隱隱泛著淚光,「這位大德,您要到何時才能擺平她?」總不能讓七號房老是還沒蓋好就又被拆了吧?

    「我不急。」他還滿享受目前情況的。

    「但我很急呀。」神情委靡的東翁,可全然不能理解他的樂在其中。

    盛守業仍是一副萬事俱備,就等著東風緩緩吹的模樣。「有點耐心。」調教過程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得從頭教起,太急躁亂來只會壞了大事而已。打心底哀歎不已的東翁,抱頭苦思許久,仍舊不懂這位寄住的房客為何對軒轅如相那麼執著。「哪,說真格的,你究竟看上那只既粗暴又兇猛的野獸哪一點?」總可以給他一個死因吧?

    盛守業在唇邊噙著一朵淡雅的笑意,「正因如此,馴服起來才格外有樂趣不是嗎?」

    整個人因他的話意而瞬間凍僵的東翁,不敢領教地瞧著他滿心歡喜的模樣。

    「你有空真的得去給大夫瞧瞧……」他不管了,日後他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盛守業毫無異議地頷首,「我也這麼認為。」

    清寂的山林裡,觸目皆是冬神伸出雙手輕撫著人間的痕跡,曾在夏日裡輕唱著淙淙悅音的山澗,已在崖上成了一道被風雪冰封的銀河,總是昂首探望著天際的古松,在樹身積滿了厚雪後,則不得不委屈地低首俯看大地。

    軒轅如相一腳踩進綿軟的深雪中,再一腳用力拔出,繼續在這可說是寸步難行的雪地裡往前方的山崖前進。一路上,迎面而來的凜冽風雪阻撓不了她想解開詛咒的決心,更凍結不了她想逃離狼窟奔向自由的堅定意志。困在客棧近半個月後,軒轅如相總算是在煎熬中等著了老友的回音,就在她收到解咒有望的消息當晚,她隨即趁著風狂雪大無人上街的夜半時分,突破萬難強行「逃」出客棧。以往在術士這一行道上,最是風光八面、術法無人能及的軒轅家繼承者,居然淪落到得用逃的?想來她就覺得丟盡顏面,可,她也很不願意這樣啊。

    都怪那個姓盛的瘋子,一天到晚越界跑來七號房拿那面照妖鏡照她,而她一被照著了就又開始定定定,硬是被強迫冷靜。可惡,她是人又不是妖,當人的反被那個看上去不人不妖的給收伏?

    倘若他只是拿鏡照照她,其它什麼都不做那倒還好,可他老兄卻常把她抱至懷裡對她毛手毛腳,不然就是三不五時地親親她的手或是吻吻她的面頰,在她耳邊吐露一些儘是猥瑣下流的言詞。

    拜他所賜,打小就身強體健的她,這陣子所吐出來的,遠遠比被強行餵下腹的還來得多。

    這實在是太傷身了……

    那個可惡的傢伙仗著有面破鏡和不錯的武功,就狠狠吃定她,還逼著她非得整桌打包,全都兜著走?不成,再這樣子下去,她定會死在七號房裡的,到時她就算不會吐死,也會因那傢伙恐怖的言語攻擊而夜夜噩夢,甚至再進一步因此而瘋了,她要是再不想個法子救救自個兒,她早晚會因那個永遠都聽不懂人話的男人而一腳踏進棺材裡。只是她沒料到,在她逃出客棧後,那尊瘟神竟也跟上來了。很努力要攀上崖頂的軒轅如相,在即將抵達崖頂時回首看向崖底遠處的方向,果然又找著了那抹陰魂不散的身影。自她逃離客棧起,身後的那傢伙聰明地與她保

    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急著趕上她,也沒打算將她給逮回客棧,他就只是遠遠的跟著而已。

    一心急著想解咒的她,才沒空理會他這回又是存著什麼心思,只要她能快點解決掉這個害慘了她的詛咒,日後她有的是大把機會可以好好殺他個十八回,或是追在他背後砍他一輩子。

    踩著崖邊一塊大石躍上崖頂後,軒轅如相才走了幾步隨即停了下來,並備感恥辱地想轉身爬下山崖,因為那個算準了她何時會到的老友,正站在自家大門邊朝她瞪大了眼珠子,而後……

    「哇哈哈哈!」

    聆聽著他中氣十足的洪亮笑音,軒轅如相極力忍住犯癢的拳頭一步步走近。

    「笑夠了沒?」都七老八十了,還笑得這麼起勁,都不怕會閃到腰呀?

    皓鋼邊笑邊揩去眼角溢出來的淚水,再瞄了瞄她高大依舊的身材後,又是捧腹一陣悶笑。「這是……這是哪來的水姑娘啊?」光是見到她這模樣,他就覺得為她奔波跑腿的代價真是太值得了。面皮很薄的她扳扳兩掌,「再笑本大爺就拆了你的窩。」最近拆房子這門功夫她可是練得技術挺純熟的。

    「不笑就不笑……」他揉揉笑酸的兩頰,一手指向站在遠處雪地裡的陌生客,「喂,外頭的那位是誰?」

    「路人。」軒轅如相怏怏不快地走進屋內。

    「……是嗎?」有這種經過荒山野嶺還位在高崖上的路人?

    「快說,你有什麼法子可以幫我?」一入內坐定後,她即等不及地問。

    相較於她的急切,生了一頭白髮白鬚的皓鋼就顯得從容得很,他先是為她倒了碗暖身的薑湯,盯著她全數喝下後,這才在底下置了盆炭火的暖桌邊坐下。

    他揚首睞她一眼,「妳是個術士吧?」

    「就跟你一樣。」

    「那,會不會煉丹?」她八成是急過頭也慌過頭了,所以在事發後,才會連最簡單的自救之道都想不起來。

    「我怎會忘了還有這一招……」恍然大悟的軒轅如相一掌拍著額際,但不過片刻,她懷疑地睨向他,「等會兒,這世上真有那種可由女變男的丹藥?」

    皓鋼仍是一派氣定神閒,「既然巫派都有咒術可將男變女了,咱們術派又怎會無丹藥可撥亂反正?」真要與巫派互別苗頭的話,他們術派可不見得會輸。

    「我該拿什麼藥引和藥材來煉?」沒想到在絕望谷底仍有個希望,她興奮地張亮了雙眼,以看救世主般的眼神看著他。

    他自袖裡拿出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字條,「藥引與藥材該用哪些,還有它們身在何處,我都已替妳打聽到了,至於煉法,也都在上頭。」

    她忙伸手探向他,「快給我。」

    「只是我有個條件。」皓鋼卻以一掌將字條給按在桌面上,討價似地朝她搖搖頭。

    軒轅如相不耐地催促,「行了行了,不管有幾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那好,代我去擺平下面那個村子河伯娶親一事吧。」這一年來,山腳下那座村莊的村民三不五時就爬上山來煩他,搞得早就退休的他都不能專心享受天年。

    「你要我頂著這副怪德行進去村子裡?」她嫌惡地皺著眉,打心底不想被其它人見著她這副有損地位的女人樣。

    他拈著白鬚,「正好合適呀。」不是剛好可以被那些迷信的村民給扔去水裡喂不挑食的河伯嗎?要她在人前扮成個要出閣的新娘,萬一有人恰巧認出她就是軒轅如相怎麼辦?光是想到那是何等恐怖的景況,她就怎麼也壓抑不住滿腹的欲嘔感。在她仍舉棋不定時,皓鋼乾脆再推她一把。「妳要找的藥引,正巧就在那位河伯的肚子裡。」如此一來,既可讓她找著藥引,又可打發他的麻煩,兩人都可得利不也挺好的?

    她沮喪地垂下頭,「我去就是了……」狡猾的老頭。

    「軒轅,妳確定外頭那位不停在對妳拋媚眼的,真是個路人?」才變成女人不久,這小子就走桃花運啦?

    「與我無關的路人!」她索性去把所有的門窗全都關上杜絕騷擾。

    「拿去。」皓鋼在將字條交給她時,不經意的問:「對了,妳會游水嗎?」他記得那條湍急的河川這十年來少說也吞了快百人,還是先提醒一下好了。

    軒轅如相頓了頓,而後僵硬地撇過臉。

    「……不會。」不過就是落水一會兒,在她溺死之前,應當來得及施法叫出式神來救她吧?只是前提是,在這等天候下她不會被凍死。

    「那……」皓鋼聽得渾身冷汗直冒,而後再看了看外頭下個不停的大雪。

    「總之,我會想法子就是了。」沒什麼選擇的她站起身朝他拱手,「多謝你的拔刀相助,事成之後我會扛十罈老酒來答謝你的。」

    「妳別死得不明不白就成了。」不然若是到了下頭,她是要怎麼去跟她爹娘解釋她這副怪模怪樣?

    「告辭。」只想早點搜齊所有煉丹之藥的她,趕時間地起身向他道別,只是就在推開大門後,她又見著門外那張很可能會成為她變回男人的唯一阻礙。

    若是這傢伙知道了她已有法子變回男人的話,他該不會採取什麼不正當手段,或是又用什麼她無法想像的下流陰謀,企圖阻止她吧?真是這樣的話,她該怎麼甩掉這個一路上都跟在她身後的牛皮糖,不讓他跟來生事或是搗亂?

    見她站在雪地裡遲遲不動,一雙優美的黛眉也愈擰愈深,盛守業頗擔心地走上前,低首看著想得出神的她。

    「妳沒事吧?」

    「不勞你費心。」軒轅如相當下回過神來,並唾棄地往旁走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

    無視於她的冷臉,已有好幾日沒同她說上話的盛守業,漾著求和的笑容,不著痕跡地拉近與她的距離。

    「河伯之事,我可助妳一臂之力。」

    軒轅如相以兩道冷光直接拒絕了他,「免。」他是生了千里耳不成,這麼遠他也聽得到?

    「我可幫妳搜齊煉丹所需要的藥材。」他也不急著打退堂鼓,反而氣定神閒地朝她伸出友誼的一掌。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少在那假惺惺,花了大筆銀子才把我變成女人身的你,會有那等良心助我變回男人身?」

    「與其讓妳繼續這麼全面戒備的敵視我,我總得讓妳掙扎個一回。」他歎了口氣,細步走至她的身旁,低首在她耳邊輕喃。

    聽了他的話後,軒轅如相面色鐵青地瞪視著他。

    這傢伙,都不覺得自個兒狂妄自大太過頭了嗎?這等施恩的態度是什麼意思,以為她會搜不齊藥材或是輕視她的煉丹術不成?哼,他也不過就只會依賴那面破鏡,和稍微不錯的武藝而已,待她成功變回男人後,她定要教目中無人的他明白什麼叫人外有人!

    「怎麼,迷上我了?」見她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盛守業不禁低聲輕笑,看似奸詐滑頭的模樣,簡直就是渾然天成得不費半點功夫。

    軒轅如相兩目寒光爍爍地掃他一眼,而後飛快地朝他的心窩送上一記狠勁十足的肘擊。

    「咳,好誠實的回答……」冷不防遭到突襲後,他頗識相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以策人身安全。

    「原因。」肝火又再次竄燒起來的她,邊問邊走向他,「你老實回答我,你把我變成女人的原因是什麼?」模模糊糊的不甘、打心底不能承認的屈服,化作在風雪中凜凜朝他燒來的一道烈焰,逼得盛守業不得不正視她總是積鬱難發的心火,清楚的讓他瞧見了她在這事上頭,究竟是有多麼的受傷,又是多麼想頑強抵抗。

    只是,她曾有片刻看過他的心嗎?她又可曾明白,他的心,也是會傷會疼的?

    應當是不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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