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九蓮猛地回神,驚覺她竟走回面前。
與他對望一下,梁歌雅神色有點效然的轉開眼,坐在他身旁。
她膚白細緻,吹彈可破,煞是迷人,尤其當她羞怯般地別開眼,那眼神……好嬌媚。巳九蓮覺得自己又有些心神恍惚了。
「剛剛我和老闆娘聊了些映春城的事,講到地動時,她都快掉淚了,不過咱們在邊境長大的人,總是樂觀看待世事,有滅必有生,毀了有形的房舍,毀不去無形的信念,只要有心,一切都能重來的。」像是要甩開尷尬,她滔滔說著。
「怎麼你一開口,倒比我還像個太傅?」他打趣道。
「有感而發罷了。」她晃了晃腦袋。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回映春城。」
「你都己嫁入宮中,這就意謂著你沒有回頭的機會。」
「唉,待在宮中真沒意思,光是那些繁文辱節就快要把我給壓死。」說著,像是想到什麼,她抬眼,壓低聲音問:「太傅,你覺得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微揚起眉。
「為什麼突然提到他?」
「今日我見到皇上,也見了皇后,聽人說了些事,覺得太子這人其實是有點可憐的。」
「可憐?」他從不覺得自己可憐。
「嗯,因為他的生母死於皇后之手,但又被皇后給收於膝下……我聽蘇璘說,他倆之間母慈子孝,我覺得不然。」
「不然你認為如何?」
「那不過是表面罷了,生長在宮中的皇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要學會替自己的將來打算,大子夠聰明,就不能跟皇后撕破臉,皇后要明哲保身,自然也不會太虧待太子,但……」
「過去都過去了,他們之間的結要是不打開,母子和睦永遠是表像,彼此的情感沒有交流,就學不會如何去愛。」
「愛很重要嗎?」他好笑問,甚至有著些許鄙夷。
愛能當飯吃,能夠讓他坐上龍椅?
「很重要,如果無法從他人身上得到愛,他就永遠不懂愛,一個不懂愛的人,心靈會變得扭曲偏頗,更糟的是揮然不覺,自以為行得正,其實路早就走歪了。」她搖頭晃腦地說著。
巳九蓮神色冷鴛地看著她。她看穿他了?自以為是地對他說著大道理,是要告訴他,他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
她懂什麼?她不曾身處宮中,根本不懂得這座牢籠裡住的全是毒蛇猛獸,只要一個行差踏錯,就會落得萬劫不復!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沉聲試探。
「我啊……真不想待在宮中。」她悶聲道。
「已經來不及了。」
「是啊,可我真不想跟那些人相處。」
「那些人?」
「除了蘇璘以外的人。」她毫不考慮道:「伴君如伴虎,我這人可不會委屈自己,想說的話還是會說,要是到時候觸犯龍顏,倒霉的還是自己,至於其他人就更不用多說,那裡頭藏著千千結,一結扣過一結,沒人想解,而我最不喜歡蹚渾水了。」
巳九蓮這才發現她不是在說大道理,也不是看穿他,純粹只是在發牢騷。了得的是,不過才一天,她就己摸出一些頭緒了。
「你跟我說這麼多,不怕我去告狀?」
她哈哈笑著。
「你要是會告狀,就不會帶我出來了。」
他凝睇著她。明明剛剛還悶著,卻突然又笑了,她的喜怒變換得極快,而且沒有算計,純粹的隨心。
如果他也在邊境長大,並非生長在帝王家,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樣?這個念頭一上心頭,他不禁撇嘴嗤笑了聲。
瞧他在胡思什麼,竟羨幕起她來了。
「啊,未了未了。」
一抬眼,便見攤販端了個大盤,上頭擱了兩隻羊腿,沒有切塊更沒有切片,就是羊腿的模樣,非常豪邁的一道菜。
巳九蓮有些錯愕,本想要問攤販有沒有刀子,卻見她從懷裡取出短匕,利落地割下一片片的肉,直到只剩骨頭,才又伸手抓另一隻,如法削著。
「嘮,嘗嘗味道。」她將短匕擦乾淨,一邊說道,卻發覺他的視線落在她手上沒有移開,她疑惑的漂去。
「有問題?」
「你隨身帶刀?」那把短匕刀身泛著金銅色,握柄鑲著七彩寶石,看起來是賞玩用的,但那刃身極為鋒利,讓人不敢小盤它的殺傷力。
「不成?」她轉動著手腕,短匕在她蔥白指尖上舞動光彩,他卻一把奪了過去。
「嘿,你小心一點,這短匕很利的。」她嚇得拉過他的手,就怕他掐到刃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低頭一看,就見他掐得恰如其分,掐住刀刃,卻沒傷到半分。
「你也知道這短匕很利,帶在身上不危險?」他冷著臉問。
她想把東西搶回,卻見他抬手拿高它。
「你……那短匕是我爹娘留給我的遺物,還給我啦。」
「怎會留下這麼危險的遺物?」他微皺眉。該不會武將留給女兒的都是這等防身之物?
「短匕才不危險,胡亂使用的人才危險。」她皺了皺鼻,趁他不備,將東西搶回去收好,那鑲寶石的銅鞘,在短匕插入後還發出一記清脆的聲音。
他不禁興味十足地問:「那鞘上好像有機關。」
「是啊,怕這短匕不小心掉出刀鞘傷人,所以我爹特地請鐵匠在鞘口上裝個彈片,短匕一旦入鞘就會扣緊,不過得使點力才成。」
「那要如何取出?」
「按這兒就成。」她往鞘口一個凹處按下,短匕隨即彈跳出來。
「真是別緻。」
瞧他伸手像是又要跟她搶短匕,她趕忙藏進懷裡。
「快吃吧你。」
巳九蓮沒轍,突了一片肉,拈著附上的醬汁,嘗了一口,意外的好滋味讓他微微蹚大眼睛。這羊肉看起來毫不起眼,卻是皮酥肉嫩,簡直是入口即化,最重要的是,那醬汁有種清爽的青草味,掩去羊躁味外,還多了分清甜。
「好吃吧。」她呵呵笑著。
好吃是好吃,但對於她的無數疑問,他想要一揭謎底。
「你爹娘沒留其他東西給你?至少也該有些財物,或者是首飾之類的。」
據他所知,護國公的晌銀可觀,加上父皇所賞賜的珍貴物品,怎麼可能只留下一把短匕?
「我娘不愛首飾,我也不愛,所以當初要離開映春城時,我便把家中財物分給城南一些貧戶,只留下這把短匕。」她說著,笑容燦爛,像那些財物她壓根不看在眼裡。
「畢竟這把匕首,可是我爹給我娘的定情物呢,我當然得留著。」
「送妻子的定情物竟是一把短匕?」他為之失笑。
「是讓她留著自栽用嗎?」
她看他一眼,歎氣搖頭道:「由此可見,你一點都不懂愛。」
「那是什麼玩意兒?沒見過。」
「我見過。」她吃東西的動作看似豪邁,卻又噙著抹優雅,那是源自從小耳濡目染的教養,光是看她的動作,便覺得吃是一種享受。
「你愛過?」
「太傅,你懂那麼多聖賢之道,難道你都和那些聖賢相處過?有些事犯不著親自領略,看我爹娘就曉得了。」
「沒看過。」若論恨啊怨的,他在宮中見的就多了。
她嚼著羊肉,半瞇起眼,像是在思考什麼,就在他要催促她用膳時,她突然很認真地啟口,「根據我娘的說法是,無法透過任何言語,想著念著,身不由己地想要保護對方,心不由己地眷戀那人,見不著,心便慌了亂了,見著了,心便緊了羞了,笑了也哭了。」
巳九蓮聽得一愣一愣,最終忍不住笑出聲。
「聽起來像是瘋了。」
「對,愛到極致,心魂都無法控制時,就是瘋了。」她也是如此認為,更無法想像自己會有那麼失控的一天。
「可我娘就是如此,抱著我爹冰冷的屍體,她哭著笑著,瘋了狂了,在我面前嘔出血來,便隨我爹去了。」
笑意凝結在他唇角,只因他不相信有人會為愛如此癡狂,也因為她淺笑下的淡淡惆悵。
「我以為你不會因為失去父母而難過。」他低低的說。
她的笑容溫溫淺淺,她的思緒太過豁達,他以為在她善良的魂魄裡,藏著一雙無情的眼,冷眼看著自身之外的人事物。
但並非如此,她只是把傷心藏得很深,用笑蹚掩覆罷了。
「我又不是石頭。」她沒好氣地晚他一眼。
「我很難過,可想到沒有爹陪伴的娘,我會更難過,所以我笑了,因為我知道哪怕是黃泉路上,他們也會攜手同行,那麼我孤單一點又有何妨。」
不知怎的,她一席話竟擾亂他的心,待回神時,他的手已經撫著她的頭,那一瞬間,兩人雙雙怔住。
巳九蓮覺得尷尬了,他無法理解自己怎會這麼做;梁歌雅覺得逾矩了,可這動作來得正是時候,令她深埋的傷悲一點一滴地融化著。
但,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誰都沒有動,直到一聲嬌笑聲傳來,「姑娘,浮水酥餅和雜芋餅好了。」
食鋪老闆娘的嗓音讓巳九蓮趁機收回手,也讓梁歌雅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些許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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