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呀劃,劃到南海國,南海有個海龍王,挖了二里母龍潭,栽下一匹木頭馬……哎呀呀,馬吃啥?駑馬戀棧豆呀,你呀你有什麼豆,我呀我有綠豆、紅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談豆豆……唉。」
嬌軟的歌聲輕揚湖面,談豆豆唱著自己胡亂編的曲兒,兩手賣力劃漿,左邊劃累了,再換右邊。她也不是挺認真地劃,或輕或重,大多時候還是讓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著唱著,竟還是又歎氣了。
此時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遠赴那好遠好遠的南海國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東面,那兒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過去二十里才是碼頭,在這裡根本就看不到船隊,她是讓青鴻山腳下的「觀海亭」給騙了。
想也明白,青鴻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頂,極目望去,還得先望過彎彎繞繞的九曲長湖,再婉婉蜒蜒越過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風大浪的大船,掛了大帆,不知航行幾個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國啊。
她竟妄想在這兒遙送他,一定到湖邊,她就啞然失笑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見到幾艘小舟泊在岸邊,或許是天氣不好,船家不知哪兒去了,她只好先鬆了纜繩,打算劃回來再付錢。
她劃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靜,偶有絲雨飄落,但這並不影響她的遊興,她拿手撥了撥水,乾脆躺下來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響在遠方的青鴻山上;浪打船板,拍擊出沉緩的波濤聲,除此以外,再無聲音,靜謐得有如去年的冬天——
咚!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這個安靜得令她氣悶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為她喝醉了,睡了,大膽而溫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沒睡著,迷迷茫茫間,欲睡不睡,卻忽然掉進了最不可思議的綺麗夢境裡。
她怎敢醒呀!因為只要一醒,夢境就會破滅。她繼續閉眼沉睡,任他火熱綿密的親吻下斷地熨貼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麼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動得狂顫;她很努力地壓抑著不去回應他,他也極度抑制地吻著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額,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綿綿春雨,輕輕地灑落她的臉龐,她浸潤在他的柔情裡,以為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熱淚滴落,燙痛了她的臉。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夢醒了;她睜眼看他,他卻沒注意到她醒了。
他擁著她,一雙眼只是遙望枯黃山頭的青鴻山,湖上寒風陣陣,吹得她心頭蒼涼無比。
也就是在那時,他下定了決心,停止這逾越得過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顆豆大的冰冷淚珠打上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微癢的唇瓣,由回憶中醒轉。啪答,啪答,更多從天而降的淚水流個不停,無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該回去了。她爬起身子,頭臉衣裳一下子就濕了,她抹掉眼前的熱蒙水霧,舉槳往回劃。
劃了兩下,小舟不但沒有移動,反而往東邊漂去。
她拚命划槳,急速的水流還是帶著小舟漂走;她望著船邊突然變得混濁的滔滔滾滾湖水,當下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
來自青鴻山的山洪爆發,九曲湖成了首當其衝的渲洩所在,她身處其中,無異是渺滄海之一豆,滾落裡頭就不知所蹤了。
嘿!這怎麼成。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縱使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這樣一來,她狠心拒絕端木驥就沒意義啦,而且萬二讓木頭馬以為她想不開投湖自殺,豈不害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會不會為她披麻帶孝,行子侄之禮致哀哦?
她開心地笑了。瞧,沒有木頭馬她一樣活得很好,等她回宮後,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劃,劃呀劃,劃回岸邊,劃回寧壽宮……
事與願違。她眼睜睜看著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樹、亭子從視線消失;她看不到青鴻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她手一鬆,濁浪立刻沖定槳木,一會兒就漂得無影無蹤。
她呆呆坐在大雨裡,全身已經濕透,大浪撲來,小舟劇烈搖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個兒跑出來玩,卻是沉屍湖底,說不定屍體讓魚啃光了浮不上來,從此談太后失蹤成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熱淚卻是隨之滑下。難道這輩子總是隨波逐流,讓外在決定她的命運嗎?她能不能自己掌舵,決定自己的航向?
淚水雨水交織,她蜷縮起畏寒的身子,無助地飄蕩著。
「談豆豆!」
她繼續哭著。真是奇怪,怎麼雨聲聽起來像某人的聲音了?
「豆豆!談豆豆!」那聲音顯得十分焦急,仍不放棄地大聲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裡?快回個聲啊!」
她差點跌落小舟!只有一個人會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這裡!」她立刻抬頭,激動地望向茫茫雨霧。「我在這裡!有沒有聽到啊?我在這裡……」喊到最後,叫聲竟然變成了號啕大哭。
原以為她足夠堅強,人前,她永遠帶著笑臉讓所有的人放心;人後,深宮獨處也好,隻身困在九曲湖也罷,她就變回一顆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總是能振奮她、讓她的心飛揚得好高好高……
「阿驥!阿驥!你在哪裡?」她放聲哭喊,但湖上除了萬馬奔騰似的雨聲外,卻是再無回應,她哭道:「嗚嗚……我一定是作夢了……」
果然是作夢。滂沱大雨裡,一艘小船划破湖面千萬道交錯的漣漪,穿出了厚重雨簾,出現在她的眼前。
端木驥坐在上頭,正使力划槳,看樣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頭馬耶!他還穿著繡金麒麟朝服,一對劍眉皺得特別神氣,那雙毒龍潭好忙碌,一邊得注意水流,一邊還要往她這邊看來。
但水勢太過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氣轉回來,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讓浪頭給帶走了。
「阿驥!」她驚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亂動,我過去了!」
端木驥說完,就脫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聲跳下水,濺起了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大一團水花。
「啊!」她嚇得尖叫,還好馬上看他冒出頭顱,雙手划動,奮力地在波濤洶湧的湖面游了起來。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頭,眼淚進個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還好好的,不需要他奮不顧身來「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贅,他反而游得又快又準,即使被水流衝開好幾次,終於還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奮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劇烈擺動,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偉岸的身軀,放聲大哭。
「阿驥!你幹嘛呀!要死了啦!嗚嗚……」
「別壓著我叫魂,我還沒死!」他不得不推開她,坐起身子,放眼尋找,問道:「槳呢?」
「嗚,漂走了。」
他回頭,他駕來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裡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辦。這裡離岸太遠,他都沒把握和急流搏鬥了,更不可能拖她游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會惹禍。」所有的念頭,化作一句輕歎。
談豆豆怯怯地抬頭,又怯怯地垂眼,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
他一定又要罵她任性了。要罵就罵吧,她不會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剛才奮勇泅水的驚險畫面,她就要渾身發抖。
「妳嚇壞了?」
「沒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濕發,凝眸看她,所有的擔憂在頃刻間化成了萬縷柔情。「豆豆,妳擔心我。」
「哼,馬本來就會游水,我擔心啥呀?」她嘴硬道。
「馬是會游水,但小豆子不會游,我怕到時要大海撈豆,可累了。」
她心頭一震!他那是什麼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來霸氣橫飛的劍眉,眉眼彎彎的,變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適當的話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著皇上一起來,何必偷偷摸摸跑到這邊?」
「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裡來?」被他說中心事,她心臟撲通亂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觀海亭』騙了嗎?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卻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裡面刻滿了怨氣沖天的文字,下回有機會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會叫官府改個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親筆題書,就叫淹豆亭。」
「呵,你醃什麼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綻開笑容真心頭卻是驀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為了平息她的恐懼,在這風雨飄搖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擁抱她,還刻意逗她,讓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歡這樣熟悉的鬥嘴感覺喔。好聚,就該好散。她願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會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國了嗎?」她低下頭問道。
「妳走丟了,我還有心情出使嗎?」他仍故作輕鬆語氣。「萬一人家國王問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們這樣會漂到哪裡?」
「南海國吧。」
「我們沒水沒食物的,怎麼去?」
「我可以抓魚,也會看日月星辰辨別方位,妳就負責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沒有機會和他鬥嘴下去了。
「端木驥,我們會死嗎?」
「不會,我會保護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寧可不要回去!她差點脫口而出,突然「碰」地一聲,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時裂開,大量江水湧了進來。
「快!起來!」他立刻拉她起身,腳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們上岸了?」她心頭驟喜。
「不,這是大江中間的沙洲。」他扶住雙腳凍得僵硬的她,極目四顧。「往那邊走,我們還可以撐一陣子。」
原來他們已經從九曲湖流進大江了。大江水勢更大,翻湧奔騰,有如天搖地動,她差點站不住腳,他緊緊擁住了她,一步一步帶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濁的巨浪夾雜樹枝、落葉、泥沙,不斷地從腳邊翻滾流過,甚至還有整株樹幹來勢洶洶地撞過來。
他們相擁站在沙洲的最高處,彷彿處於暴風雨中的孤島,她無助地看著江水漫了上來,淹過倒下的蘆葦叢。
「也許……終究是逃不過……」她好悲觀。
「我二弟知道我往九曲湖過來,他會找來的。」
「他要是找不到呢?」
「我作鬼也會找他算帳。」
「呵。」她輕輕地笑了。「平王爺,不能作鬼還是這麼霸道啊,會討人厭的。這樣吧,我作鬼就拉著你……」
「妳不會死,我會保護妳。」他語氣還是很強硬。
「我真沒想到,最後竟是跟你在一起。」她心頭溢出酸酸甜甜的滋味。「對不起,我連累你了,是我任性害了你……」
「我再說一遍,妳不會死。」他瞪著她。
「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讓我把話說完嘛。」她執意地道:「待會兒水淹上來,你別理我,只管游出去,有空的話幫我去看我爹……」
「談豆豆!妳別再說喪氣話!」他按住她的肩頭,用力吼她。「我絕不、絕不扔下妳一個人!」
他的話撕開了她心底深處仍在淌血的傷口,瞬間情緒崩潰。
「你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反正要死了,她乾脆全嚷了出來。「你要走也不走得乾脆點,回來幹嘛呀!我自個兒沉到江裡餵魚也不關你的事!反正你到南海國了,接到消息都是好幾個月以後的事情,就算你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回來奔喪我也不怪你。算了,我不指望你燒香拜我,你從來不肯跪我的。我看呀,哼哼,你只會往我墓碑踢上幾腳吧。」
「妳再胡言亂語,我真的會將妳踢昏。」
「踢呀!我一頭昏死最好,到了陰間,我變鬼就有神力了,再換我一腳踢你回陽……」
「夠了!」他暴喝一聲,猛然俯臉,以唇堵住那張烏鴉嘴。
他要煮了這顆蹦得令他發狂的豆豆啊!他全身轟地燃起烈焰,任再大的雨勢也澆滅不息了。
這次,他不再淺嘗,而是霸道地以舌啟開她還想嘮叨的小嘴,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她軟甜的丁香小舌,再捉弄似地挑動勾引,一再地纏捲那根本就是攤呆了的柔滑蜜舌,盡情地品嚐她的馥郁芳香。
也許,面對人生最後的時刻,什麼顧忌都不再重要了,那就讓他恣意放膽做出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吧。
「豆豆……」他的氣息吐在她淚雨交錯的臉上,不住地吮吻那柔軟得令他心醉的唇瓣。「讓我告訴妳,我為什麼會回來。」
她癡了。他在做什麼?原來親嘴不是嘴巴迭著嘴巴就好,還可以這樣鑽進她嘴裡胡攪蠻纏?明明是粗野得令她驚心的動作,可她身子很快地燥了,那種想咬他嘴巴的慾望急湧而上,她也開始尋索他居於操弄優勢的舌頭,小嘴嚅動著,像吃糖葫蘆似地往他猛舔吸咂。
「啊,該死的……」他在她嘴裡噫歎,小豆子的反應令他慾火更烈,也更加深了這個仍未中斷的熱吻。
她感覺他胯下男性的膨脹,雨水不再冰冷,而是蒸騰著他的熱氣;她也渾身滾燙,不住地往他懷裡蹭去,徒勞地想要幫他壓下那過度明顯的慾望,卻是讓他再度低吼,重重地吻得她幾欲窒息了。
嘴不再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鬆自己,被動地迎向他的熱吻,唇舌交纏方寸之間,她的心揚起,彷彿由他引領著,帶她穿越了陰霾雨雲,來到了朗朗藍天之上。
長吻幾乎難以停歇,直至纏綿的唇舌吻得累了,猶停留在彼此的唇瓣上,綿密下絕地細吻著。
「為什麼……回來……」她微微喘氣,無力地呢喃道。
「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妳。」他輕輕咬她的唇。
「嚇?!」唇瓣腫腫麻麻的,原來他是想回來吃她嗎?
「我也需要妳。」
「咦?」不必吧,他什麼都有了。
「豆豆,我愛妳。」
大雨傾盆而下,大江奔流不止,天地萬物依然正常運行,但她的心,停了。
雨聲狂驟,濤聲澎湃,她的心,好靜,好靜,靜得像是一泓深潭,他的話是一顆石子,往裡頭投擲出最響亮的一圈漣漪。
四目相對,他的眼裡有她,她的眼裡也有他,她的唇仍留有他的男性氣味,那麼陽剛,那麼霸氣,她完完全全融進了他的氣息裡……
突然之間,她拿起右手食指,塞進嘴裡用力咬一口。
「妳做什麼?!」他急忙拉開她的手。
「不痛,一定是在作夢。」她困惑地搖搖頭,又抓來眼底的那隻大掌,照樣吃了他的食指,用力咬下。
「唔……」真是有夠不溫柔了,他痛得齜牙咧嘴,急忙虎口逃生,抽出指頭給她看,吼道:「別咬我的指頭,痛的是我!」
「可是……」她呆呆地看著他指頭上的齒痕。
一定是作夢了。她舉起手,仰臉撫向近在咫尺的俊顏,拿手指劃著他濃黑的眉毛,感受他堅挺眉骨的輪廓;再按了按他的鼻頭,捏了捏,搖了搖,嗯,有呼吸,是活生生的人沒錯:指頭再往下,按住了那緩緩揚起唇角的濕熱唇瓣,他吐了一口氣,吹走她依然游移不定的指頭。
一定是作夢了。不然她這樣欺負木頭馬,他怎麼不生氣?她再癡癡地撫向他的臉頰,觸手粗粗刺刺的,這是男人的鬍子,也許早上才刮乾淨的,她還可以看到一點一點的鬚根,她想到了曾跟他爭辯過女人不長鬍子的事,不覺逸出了一抹微笑。
一定是作夢了。她再大膽往下摸,滑過他粗糙的下巴,溜過他的頸子,扯住他濕透的衣裳,雨這麼大,都擰出水來了,他脫了那套又保暖又亮眼的朝服,只穿著中衣,會不會冷啊?
她心頭一凝,明知逃不開兜頭淋下的大雨,她還是為他拉攏衣襟,怕他冷著了……
衣衫拉掩之間,她視線僵住,無法移開掛在他胸前的香包。
「這個?」她直了眼,扯出那枚被他贏走的香包;這是她的手工,她不會認錯的,她的手微抖,顫聲問道:「你、你不是扔到茅坑裡了?」
「捨不得。」
一定是作夢了。他喜歡她喜歡吃的藕粉糕,他捨不得丟掉她親手做的香包,還貼身掛在他的頸間——它這樣貼著他的胸膛有多久了?
「豆豆,妳不是作夢。」他握住她那雙懷疑的小手,柔聲道:「是我,端木驥,我在妳的身邊。」
「阿驥……」她的熱淚湧出,哽咽難言。
雨好冷,他的手好熱,他的熱度傳到她的心底深處,暖和了她。
「豆豆,妳沒作夢,我愛妳。」
她淚水難禁,心深深地被震撼了。
原來,難以克制的熱吻,不只是突如其來的慾念;無法壓抑對他的思念,不只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帶她出去的好心侄兒;對他那件袍子的依戀,不只是丟了可惜的惜物想法;而許許多多難以解開的矛盾掙扎,更不只是純然身份地位的差異;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摻進了她從來就不敢想也不敢說的愛意,就讓所有的事情變得棘手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愛她!他們彼此相愛!她卻是笨得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
既是相愛,千山萬水也要回來,更不該強忍分離,而是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他天長地久。
急流漫過腳踝,沖刷著腳下的泥土,彼此都感覺到生命的快速流失。
她淚水流了又流。老天好狠!才讓她嘗到甜美的愛情滋味,轉眼就要奪走了嗎?或者本來就是送給她一個臨死前的大大犒賞?
「怎麼辦?怎麼辦?」她緊握他的手。
「別怕。」他凝望她。「咱們這輩子不成,那就下輩子了。」
「阿驥,到了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她流淚笑道。
「好。」他心滿意足地往她唇瓣柔情一啄,也微笑道:「我用搶的也要將我的小豆子搶過來。」
「呵,不用你來搶,我自己會送上門……」
「大水來了。豆豆,別怕,抱緊我的脖子。」
「啊!」她才伸長手環抱他的頸項,腳底就被淘空,急流滔滔,毫不留情地猛烈沖刷他們所站的沙洲。
身體浮起來了,她趕緊閉嘴,可是大水猛往她眼睛鼻子灌入,她嗆得咳嗽,手一鬆,身子就沉入水裡,但隨即就讓他的左臂撈起,她也趕緊再度抱緊他的脖子,不敢再亂動。
在波濤洶湧的大江游水本來就不是易事,更何況他身上還掛著一個她——她是累贅——念頭乍起,她便鬆開了雙手,打算逐波而去。
她立刻被他撈了回來。她不去抱他,他就以左臂緊緊圈著她,另一邊右臂還得奮力保持漂浮的狀態,她感受到他極為吃力的奮鬥狀態,忙又抱回他的脖子,任熱淚掉落滾滾大江裡。
「傻瓜,我們一起游出去。」他歎了一聲。
她瑟縮在他懷裡,很冷,很累,但也安心得像是窩在最暖和的被子;她明白,他正在拚命挽回兩人的性命,他會守住保護她的諾言。
若還是免不了他筋疲力盡的那一刻,那麼,阿驥,放心吧,她也會陪他一起踏上奈河橋的……
「平王爺在那裡!」
有如聽到天籟,在風聲、雨聲、急浪聲中,竟然出現了人聲。
他們正流過一艘兵船旁邊,剎那間,船上丟下了十幾道粗繩索,端木驥沒抓著前頭的繩索,使力不著,身子便帶她沉進了水底,就在她以為即將葬身隆隆不絕的洪水時,突然覺得他們正在快速游動,原來他抓到另一道繩索,正由船上兵丁拉了過去。
得救了!
她又嗆得咳嗽,差點又鬆開手,他立刻拿左手抱緊她,右手仍緊拉著那道救命繩索。
「有流木!趕快拉呀!」船上兵丁驚慌大叫。
不堪大雨沖刷,青鴻山土石崩落,十數根樹木連枝帶葉滾落大江,隨著急遽的水流速度漂來,就像是一群橫衝直撞的水上猛獸,根本令人無從閃避,甚至堅固的兵船也怕被撞出大洞來。
談豆豆根本看不到什麼流木,只覺繩索催命也似地急拉,卻是避不開轟轟滾滾的如雷怪聲,碰!身子一震,她以為她被彈飛出去了,稍一定神,發現她還是讓端木驥緊抱在懷裡。
「快……快抓住繩子……」他喊道。
兩人已來到船側,她依言抓住,卻發現一直拚命求生的他竟然鬆開了她、鬆開了繩索,整個人被江水漂走了。
「阿驥!」她震駭不已,直覺就想放手去拉他,然而兵船垂降而下的兵丁已快速抱住她的腰,不致讓她跌落。
「豆豆……」他浮沉在大江裡,曾經深邃柔情的眸光變得渙散,唇角微微向上牽動,似乎還在呼喚著她的名字,身體流過的水面出現一條血河,艷紅的鮮血混在滾滾濁浪裡,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阿驥!」她幾欲暈厥。老天!是他替她承受了流木的撞擊啊!
「你們快救他!」她已被拉到甲板上,立刻又扳住船舷,瘋狂地搜尋那已經沉入大江不見的身影,一顆心絞痛得快要撕裂出血了,只能不斷哭叫道:「阿驥!快呀!快救人啊!阿驥!阿驥!你不能死!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不能死啊!誰快去救他啊……」
端木驊和幾個熟諳水性的兵丁早就拿繩索綁在胸腋,另一端由其他兵丁牢牢抓緊,一個個噗通跳下水去救人。
「阿驥……」她哭倒在地,渾身顫抖得無法自己。
大雨漸漸小了,天地依然慘黯,波濤萬里,奔流到海不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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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府。雨過天青,風和日麗。
談豆豆黑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目不轉睛地凝視床上的端木驥。
可憐的乖侄兒,慘遭流木撞擊,左小腿骨折,頭殼破了一個大洞,命是撿回來了,但人仍然發燒昏迷,三天三僅依然不醒。
「娘娘,妳該去休息了。」定王妃來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頭。
「對不起!對不起!」只要見到端木驥的家人,她就自責不已,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他是為了救我,王爺,王妃,對不起……」
「娘娘,這不怪妳。」端木行健溫言安慰道:「我們阿驥向來只顧別人,從來不顧自己的性命,我早就懷疑有一天他會累死在勤政閣。」
「妳別看這孩子目中無人,神氣得要命。」定王妃坐到床沿,溫柔地摸摸這個長大了的孩子,笑道:「他很貼心的,每次回府就從前頭找娘找到後頭,就是要讓我安心。他從小到大都不讓爹娘操心,唯一不聽話的事就是不肯娶……」
端木行健趕緊揪起老婆,偷偷指著目光呆滯的小太后。
任誰都看得出,尊貴的她苦苦守在這兒,這已經不是自責歉疚可以解釋,而是對床上的男人放下極為深重的感情了。
「她這麼愛阿驥,這樣的媳婦兒也不錯……」定王妃抹淚道。
「她可是咱的太后嫂嫂啊。」端木行健頭痛不已。
「娘娘,喝碗瘦肉粥吧。」端木騮捧來一碗熱粥,臉色凝重地道:「妳三天不吃了,總得墊墊胃,免得傷了。」
「我不餓。」
「妳再不吃的話……大哥醒來,他會不高興的。」
「唔。」談豆豆茫然捧過粥,茫然喝了一口。
「啟稟太后娘娘,宮裡有事稟報。」端木驊剛由皇宮回來。
「說。」
「寶貴說,賢妃和淑妃娘娘為了搶一盆可做脂粉的玉簪花,已經鬧了兩天。她說娘娘生病不見任何人,她們竟然還想闖寢宮,寶貴已經快擋不住了。另外,有一批放還回家的宮女等著娘娘賞賜說話,若娘娘不去,她們會很失望的。」
「嗯。」談豆豆茫然舀了一口粥,舉到唇邊又放了下來。「去跟寶貴說,我下午就會回宮。」
「遵旨。臣立刻派人回話。」
「娘娘,不如妳就先回宮休息吧。」定王妃不忍她疲憊王極的脆弱模樣,又勸道:「阿驥沒事了,這裡有這麼多人照看他……」
「王妃,求求妳。」談豆豆紅著眼眶,哀求道;「讓我多看他一眼。」
「唉,好吧。」定王妃憐惜地揉揉她的頭髮。誰說這孩子是太后?根本就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嘛。
談豆豆放下熱粥,又去牽那只三天來始終緊握的大掌,也不管有人在場,就將臉頰偎了上去,不住地親吻著,哀傷地流淚問道:「阿驥,我們活過來了,可你為什麼不醒呢?」
屋內其他四人眼睛都直了!原來,這一對的關係遠比他們所想像的還要親密曖味,這……這可該怎麼辦啊?太后該不會被搞大肚子了吧?
「唉,又在叫魂。」虛弱的聲音緩緩地吐出。
「阿驥!」談豆豆驚喜大叫,猛搖他的手,更是歡喜得淚流不止。「你醒了!你醒了!你睡得這麼久,簡直要我的命了!」
「老祖宗,我被妳吵醒了……」端木驥仍然十分疲累,只是微微睜眼,手掌讓她握著,正好順手撫拭她的淚水。
「你沒摔壞頭?你沒忘記事情?你知道我是誰嗎?」
「妳真吵……」端木驥凝望她的淚顏,就是拿她沒辦法。
他本來還迷迷糊糊睡著,隱約聽到爹娘弟弟談話,他知道,他再不醒不行了,這顆傻豆子會累壞的。
他好心疼,卻是沒力氣爬起身安慰她,只能以指腹為她輕柔拭淚。
「你撞得頭破血流,我好怕你會忘了我。」談豆豆猶不敢確信地哭道:「你快說,我是誰?你不說我就會一直哭啊!」
「談豆豆。」他很想找一塊帕子舉白旗投降。
「呵!」她收了淚,綻開甜笑。
「我不會忘記妳。」他拚著老命幫她抹淚,拿指頭當作自己的親吻印上她的唇瓣,柔聲道:「更不會忘記我們下輩子的約定。」
「呵呵。」
「回去休息。」他也想休息了。她是存心謀害親夫,吵得他破掉的頭更痛了,乾脆直接下令道:「去把該做的事做完。」
「呵呵呵!」談豆豆精神百倍,立刻眺了起來。
她抹掉眼淚,拿手心揉揉臉頰,拍拍皺掉的衣裳,轉身就走。
「我回宮了。」她簡直是跳著出去的。
被掠在一邊的四人看得莫名其妙。原以為會有一場纏綿哀怨、難分難捨的感人對話,結果竟又是例行的吵吵鬧鬧,小太后真的……很孩子氣。
可娘娘好大的威力喔,竟能擺佈得咱端木老大無可奈何!
等等!什麼是下輩子的約定?四人面面相覦。這是一段天理不容的戀情啊,娘娘還要把該做的事做完——嚇!難道他們打算殉情?!
「我護送太后回宮。」端木驊雖然才下了勤務,立刻跑出門。
「我安排家僕輪流看顧大哥。」端木騮也緊張地到處找人。
「果然還是不肖子啊。」端木行健只是搖頭。
「嗚,給我孫子啦!」定王妃拿帕子抹個不停。
爹娘弟弟又在吵什麼?端木驥累得再也無法說話,閉上眼,嘴角帶笑,什麼都不想了,只待養好身子,就要提前投胎到下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