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後,她發現窗下地磚縫裡長出一株綠芽,仔細一看,竟然是發了綠豆芽!這應該是近兩個月前,她灑了滿地的豆子,寶貴漏掃了這顆塞在牆壁磚縫的綠豆,這些日子下大雨,特別潮濕,因此便發芽了。
拿來刻苦熬夜的豆子長出了新芽,原來,命運不是一成下變,也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展開另一段生命。
既然確定了彼此的情意,她整個心情都放晴了。即使她不再外出,他也因養傷而不克進宮,但在這不見面的日子裡,她反而更加期待著下輩子約定實現的那一天。
她和他已死過一次,現在就是下輩子,很多上輩子不敢做的事,這回她一定要昂首挺胸、排除萬難,勇敢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之舵。
不過,做人還是要有良心的啦。她絕不會兩腿一伸,拍拍屁股走人了事,這也是他要她「把該做的事做完」的理由。嘿!阿驥果然很懂她啊,瞭解她是這麼一個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娘娘,好久沒看妳笑得這麼開心了。」管太后微笑道。
「是嗎?」談豆豆捧起自己的臉蛋,微感臊熱,不知臉紅了沒哦?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娘娘以後一定長命百歲。」
「管姐姐,謝謝妳。」她去拉管姐姐的手,既歡喜她的祝福,又歉然地道:「前一陣子,很多事情麻煩妳了。」
她出宮失蹤、跌落大江、待在定王府三日,在在牽連甚廣,即使阿融、端木驊、端木騮想盡方法封鎖消息,但她回宮後大病一場,後宮諸事停擺,勞煩了管姐姐代為分擔主持,她委實過意下去。
這也是她遲遲無法跟管姐姐提出「離家出走」一事的原因,總覺得突然將一個重擔子丟了過去,不是她的作風,她得慢慢來呀……
「阿融跟我說了妳和平王爺的事了。」
「嚇!」談豆豆才在思考要如何委婉說明,突然聽到管姐姐這麼一說,臉上頓時臊熱得浮起雨朵濃濃的紅雲。
「今天天氣很好,妳病剛好,出來走走散心很舒服。」管太后望著前頭的一座宮殿。「咱進去看看吧。」
談豆豆一看,什麼時候逛到神和殿來了?這裡擺放端木家歷代先祖畫像,難道管姐姐帶她來這兒,就是想在祖先面前管教她?
「當上太后後,權力突然變得好大。」管太后摒退隨侍宮女,只牽著她的手進殿。「我以前不能進來的地方,現在隨時可以進來。娘娘,妳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歡來這兒呢。」
「咦?」研究人物畫像的技巧嗎?
談豆豆望向掛了滿牆的一張張皇帝皇后畫像,只覺得畫技實在有夠差了。先下說每一個人都擺同樣一個姿勢,板著同一種表情,甚至禮服的顏色花樣也一模一樣,那乾脆描了衣服,套上不同臉孔就好了嘛。
每個人進了這座皇城,便被塑造成一個模子出來的臉相,甚至心境行為也得是一個樣子,她已經受夠了,慶幸自己再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娘娘,妳看。」管太后也在看畫像。「不管他們生前感情好不好,只因為一個是帝,一個是後,就得擺在一起,將來妳也會放在這裡。」
「不要!」談豆豆直覺就喊了出來。先帝畫像旁邊,已經有兩個死去的皇后,她一個也不識,她才不想跟這些鬼魂吃醋打架呢。
「姐姐倒是很想放在這裡。」管太后黯然地望著先帝的畫像。
「管姐姐,妳可以的。」談豆豆放柔聲音,知她又在想念先帝了。「姐姐是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按禮妳的品位也是先帝的皇后。呵,別說我觸霉頭喔,姐姐不如先去畫一張美美的畫像,等百年之後,掛在這裡多漂亮啊,將三百年以來的皇后都比下去了。」
「生不能相守,死倒是在一起了。」管太后輕輕按去了眼角淚珠,恢復笑容道:「娘娘,妳就是這樣討人喜歡,說話總能讓人開心。」
「姐姐,我想求妳一件事。」談豆豆終於說出了口。
「妳剛剛說了,不想將畫像擺在這裡。姐姐明白,妳心裡擱著他。」
談豆豆一震!是該說明白了,卻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走出了神和殿,彷彿離開了陰暗的幽冥世界,重新回到人間。
藍天晴朗,樹上黃鵬啼唱,一隻啁啾飛起,另一隻也展翅追去,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的枝頭,繼續高聲歡唱。
「娘娘,妳好像是飛在天空的小鳥,住不慣這個金籠子的。」管太后的視線從高高的枝頭移回眼前清麗純淨的容顏。「定王妃過來找我,她說她很中意一個姑娘,希望我能當個媒人給平王爺娶媳婦兒。」
「誰呀?!」談豆豆大驚失色,可惡!十來天不見就變心了啊?
「妳說平王爺心裡又擱著誰?」
「啊!」談豆豆臉紅了。
「每個朝臣都在猜測,到底是誰可以讓平王爺撇下出使的重責大任,跑到九曲湖跟人相偕投湖,幸而被大浪沖到大江給救了起來……」
「投、投、投……投湖?!」談豆豆瞠大圓眸,不得不打岔。
「唉,娘娘,天無絕人之路,別往死裡鑽啊。」管太后憐歎一聲。
「我沒要投水啊!」談豆豆差點倒地不起,這是哪門子的謠言?
「妳不是因為平王爺離開,想不開跑去投水嗎?」管太后問道。「然後平王爺知道了,也跑去九曲湖,跟妳一起投湖殉情嗎?」
「這……」嗚嗚!天大的誤會啦,談豆豆欲哭無淚。
於是乎,她拉了管姐姐,找了一處僻靜的亭子坐下,細說從頭。
「原來如此。」管太后笑得流淚。「怎會誤會成這樣?定王妃很著急,阿融也很著急,很怕你們又要殉情。」
「我才不跟他殉情!要嘛就一起好好活下去。」談豆豆志氣高昂,頓了一頓,終於下定決心道:「管姐姐,我要出宮。」
「是時候了。」管太后摸摸她的嫣紅臉蛋,感歎地道:「妳不要姐姐了,將這麼大的後宮扔給了我。」
「姐姐,我——」談豆豆眼眸微濕。
「人呀,還是自私些吧。」管太后露出釋懷的笑容。「說實話,如果妳是先帝寵愛的妃子,即使妳這麼貼心,又常常幫我,我懷疑能不能將妳當成妹妹、甚至女兒一樣看待。」
「姐姐……」或許她該感謝先帝病得好、死得好吧。
「姐姐佩服妳,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管太后望向神和殿的飛簷琉瓦,笑意迷濛。「我一輩子在這兒,死也在這兒,就跟著萬歲爺了。」
每個女人心裡都有一個她的最愛;最愛在哪裡,心就在哪裡。
談豆豆撫向自己的胸口,怦怦怦,那裡住著一個英挺又霸氣的男人,正在用力擂擊她的心臟。
大風起兮雲飛揚。她逸出柔笑,很快地,她就要乘風歸去他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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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歡喜感恩的心情,談豆豆回到了寧壽宮。
「小豆子,妳可回來了。」談圖禹等在宮外,神色焦慮。
「爹,你怎麼來了?」談豆豆驚訝地趕去扶爹,問道:「這時候不是該教皇帝功課嗎?」
「皇上告假,我就趕過來看妳。」
「皇帝怎麼不認真唸書了?」談豆豆叉起腰。「真是的!沒有王兄嚴格督促,這孩子就散漫了,平王爺不可能一輩子盯著他的。」
「嚇!」談圖禹睜大了眼,驚道:「小豆子,妳是說,平王爺會走?!」
「當然會走啊。」談豆豆笑了。
呵!他跟她說過東西南北的好風光,她說什麼也得揪住他,要他帶她遊歷四方,遍覽奇風異俗,親自走過從前作夢才能到達的地方。
「妳會跟他一起走?」談圖禹又問。
「是的。」是該跟爹講明了。
「小豆子。」談圖禹憂愁地道:「雖然你們的事驚世駭俗,但爹可以理解,天下沒什麼事不能解決的。」
談豆豆突然明白了,用力一拍額頭,清脆響亮,好笑地道:「我猜,是定王爺跑去跟你說我們投水殉情嗎?」
「他很擔心,要我過來勸妳……」
「爹啊!」
於是乎,談豆豆拉了爹,進到寧壽宮正殿,找個角落,擺了兩張凳子,仔仔細細地細說從頭。
「是這樣?」談圖禹也笑了,猛捶自己的老腦袋。
「這對寶貝的定王爺定王妃啊……」一想到那是她未來的公婆,談豆豆脹紅了臉,低下頭來捏裙子。
談圖禹凝望女兒羞澀的笑容,感慨萬千。打十二歲起,這孩子就生活在驚惶不定之中,誠如仙娥所言,她從未真正展露笑靨,直到那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心底,她便有如受春雨滋潤,像一朵大紅花似地燦爛盛開了。
「小豆子,」他堅定地道:「爹不知妳打算怎麼做,但不管妳的決定如何,爹就算丟了官、不要命了,也要支持妳。」
「爹,沒那麼嚴重啦。我是怕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爹沒那麼脆弱。」談圖禹由衷地道:「爹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疼妳愛妳的女婿。小豆子,爹要妳幸福快樂。」
「爹,女兒超生了。」談豆豆含淚道。
「平王爺對妳真好,愛屋及烏,他對爹也很好啊。」
「他老愛嚇你,又沒給你陞官加俸,哪裡對你好了。」即使談豆豆明白是端木驥讓爹徹底定出過去的陰霾,但還是改不了損他的習慣。「別被他騙了,他就是會利用人出來賣命。」
「他是用心。」談圖禹高興得哭了。「天朝有這樣的人才,乃是國之大幸:妳有這樣的夫婿,爹放心,放心了啊!」
談豆豆也是開心地不斷抹淚;她且不管端木驥是不是人才,幾位老人家如此關愛他們,她當然更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孝順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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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關心這一對投水的苦命鴛鴦,少年家也很關心。
同一時候,定王府裡,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三人憂心忡忡。
「大哥過得挺快活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拄著枴杖到處散步,累了就隨便一躺,看書打瞌睡,晚上還會跟家僕玩骰子,簡直是轉性了。」
端木騮敘述大哥的種種怪異行徑,說到最後,還起了雞皮疙瘩。
「以前別說他在宮裡忙政事,」端木驊也擰著眉頭道:「就算在家裡,也是悶在房間看經世治國的典籍,或是寫下隔天早朝的重要政策綱領;我夜裡回府,他還會問宮裡有什麼事,現在卻是完全不聞不問。」
「二哥,聽說他連朝服都扔了?」端木融下了早朝就微服過來,一得到點頭的答案,也擔憂地道:「哎呀,事情不是嚴重到非跳水不可嘛。」
「阿融,他愛上了先帝的老婆,你的娘。」端木騮的語氣很嚴重。
「娘娘不是父皇的老婆。」端木融答得乾脆。「我將娘娘當作是娘、是姐姐、是寧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但就是沒將她當作是父皇的妻子。他們從來沒碰過面、沒講過話,誰也不認識誰;她就好像是一隻突然被丟進後宮裡的小母雞,整天在宮裡打轉,咕咕亂啼;我總是覺得,有一天她會長出一對翅膀,拍拍就飛出去了。」
雖然比喻怪怪的,但端木驊和端木騮卻是心有慼慼焉。
「我很希望娘娘和大哥在一起。」端木融又道。
對他而言,故去的父皇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威嚴父親,他渴望親炙親情,承歡膝下盡孝,但父皇卻總是站得遠遠地看他,父子感情淡薄得令他夜裡暗自垂淚。他都離父皇那麼遠了,更何況是空有名分的娘娘。
逝者已矣。生前既無情無緣,死後又何必牽絆?娘娘如母,長兄如父,他們對他的關愛遠遠大過於生他的父皇,於感情、於現實都更像是他的親人,他願他們幸福。
「大哥這幾日有空就整理書房,送我一堆書,叫我多念著點。」端木騮又開始憂愁了。「阿融,你大概過幾天也會收到他送你的書。」
「我看他在整理衣服,櫃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還紮了包袱。」端木驊的眉頭鎖得打結了。
端木融驚道:「該不會收拾妥當了,然後去——」
殉情?!
三入神色一凜,開始討論。
「我們還是趕快將娘娘弄出來吧,以免夜長夢多。」
「怎麼弄?」
「發佈死訊,從此讓皇太后消失人間。」
「嗚,二哥你怎麼講得好像要殺人滅口?」端木融冷颼颼的。
「那是不是得準備吃了像是死掉的藥方,好蒙過太醫和女官?」
「不用那麼麻煩。要娘娘直接出宮就是了,但該做的事不能少。」
「是啊,得挑棺木,佈置靈堂,還得舉喪……」
「這有禮官負責,我們只需注意『屍體』這個環節就好。」
「那該用什麼死因呢?」
「聽說娘娘剛被撈上來的時候,嘴巴又紅又腫,莫不是讓大江裡的蝦蟹螯了?那就是中毒了。」
「中毒不好,外頭會胡亂揣測。反正她一直病著,就是風寒吧。」
「太醫竟然醫不好風寒,這有損他們的信譽耶。」
「那就是娘娘體弱,加上後宮操勞,積鬱成疾,就一病不起了。」
「嗚,娘娘要走了,我好傷心。」端木融畢竟還是難捨娘娘。
「該走的還是得走,人生無常啊。」端木騮拍拍小弟的肩頭。
「我去找談大人說明,免得他承受不起。」端木驊道。
三人作鳥獸散,沒人留意到那個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端木驥。
悠閒「養病」的端木驥拄著枴杖,一步步走來;他左小腿斷了,雖然行走不便,但他還是努力地鍛煉身體,準備迎接未來每一夜的挑戰。
想到那顆小豆子,他眉眼就聚滿了笑意,真是好想她。
在沙洲還沒吻過癮呢。不過,他會耐心等待的,等她送上門的那天,他會將以前的、沙洲上的、還有這段期間所積貯下來的吻統統送給她。
「阿銘,三位爺匆匆忙忙的幹什麼?」他抓了一個家僕過來。
「回大爺,三爺陪皇上回宮,二爺要去找談大人。」
「二爺找談大人做什麼?」
「啊!好像……小的沒聽清楚。」阿銘捧穩了收拾好的茶盤。「好像是宮裡有個娘娘中毒死掉了,皇上很傷心,跑來找兩位爺哭訴。」
「哪個娘娘?!」端木驥駭然大震。
「小的沒聽到,可小的聽到二爺怕談大人受不了刺激……大爺!大爺!您別跑步啊!」阿銘驚訝大叫,不知該不該扔了茶盤去扶大爺。
哇!大爺斷了腿還跑得這麼快……碰!山崩了,不,大爺跌倒了。
嗚嗚,不管這套名貴瓷杯了,快去救大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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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遲了!
皇帝端木融震駭地站在寢宮門前,看著寶貴伏在床邊哭泣。
「娘娘,妳好狠!說走就走,都不理寶貴了!」
寶貴拚命搖著床上那個動也不動的身體,情緒似乎就要崩潰了,哭著哭著,她又是哇地一聲,撲上去「撫屍」痛哭。
「娘娘啊!妳不能走,妳走了寶貴怎麼辦哇?!」
天朝皇太后躺在床上,雙手十指交握胸前,臉上蒙了一塊繡花帕子。
真的殉情了?!端木融顫抖地扶住門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由定王府回來,等不及吃飯就興匆匆跑來寧壽宮,打算告知娘娘他和二哥、三哥共同擬定的天衣無縫詐死計畫;來到宮門前,看門太監不在,大概是吃飯偷懶去了,他便吩咐阿順代為守門,自己跑了進來,卻是到處找不到娘娘,隱約聽到寢宮這邊有異聲,便大膽摸了過來,誰知……
「娘娘啊!」他撲上前,一跤跪倒床前,眼淚就進了出來。
「嚇!皇上?!」寶貴嚇了一跳,慌忙捏了捏床上屍體的小手。
「娘娘啊!妳怎麼就去了啊!」端木融哀慟得槌胸頓足,大聲嚎哭。「妳為什麼一心求死啊!我們都在幫妳想辦法了,妳卻這樣走了?!就算妳狠心扔得下阿融,又怎狠心扔下大哥啊……嗚嗚,我知道,大哥很快就要隨妳而去了,嗚嗚哇!不行呀,我不要妳沒了,大哥也沒了……」
「走開!」
哭得昏天暗地的皇帝突然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推開,他跌坐在地,一看是臉色凝重悲痛的大哥,心頭一緊,哭得更大聲了。
咚!寶貴立刻跳下床。這回不用王爺趕,為了留住這條小命,她得逃得越遠越好。
端木驟和端木餾震驚地站在門邊,雖不明白滿臉鼻涕眼淚的寶貴為什麼跑掉,但他們無暇他顧,他們聽說「刺客」又跑進宮了,便隨後趕來,卻沒想到竟是來見娘娘最後一面。
「豆豆!」
端木驥痛心叫喚,扔掉枴杖,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子就坐到了床上。
怎麼會這樣?!他的心緊絞得幾欲繃裂,兩人不是默契良好嗎?她回宮處理事情,他等她,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他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完,他還要給她很多很多的吻……
那張誘人菱唇就掩在繡花帕子下,回首往事,歷歷在目,她這張小嘴總愛喋喋不休跟他鬥嘴,吻起來卻又甜蜜得令他心醉神馳,如今還會再開啟,甜甜地,或是緊張地,抑或凶巴巴地喚他一聲阿驥嗎?
「豆豆,豆豆!」他顫抖地揭開帕子,無助地喚她。
依然是黛眉紅唇,長長的睫毛掩住那對靈活的大眼,面容栩栩如生,兩道清亮濕潤的淚痕猶垂掛在那紅撲撲的粉靨上。
才剛死去沒多久啊!他心如錐刺,伸掌撫上了她的淚痕,柔柔地為她拭淚,滿腔心痛的熱淚也不可抑遏地流下。
「豆豆,為什麼不等我呢?天哪!怎麼會中毒了?妳哭,是因為還沒活夠,不甘心離去嗎……」
就在他哀傷欲絕地泣訴時,那濡濕的羽睫輕顫了一下,端木驥一愣!他沒看錯,她的眼角又滑下了一串嶄新的淚水,美好的唇角也輕輕抿著,當然了,他沒錯過她交迭的十指正在用力按下輕微起伏的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悲痛的眸光很快轉為幽沉,臉上流到一半的淚水還是任它流下,正在溫柔撫拭她嫩頰的指掌轉了方向,很惡劣地拿手指捏住她小巧的圓圓鼻頭。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裡默默數著,凝看她的眼睫。
「端木驥!我被你捏死了啦!」數到九,美眸倏忽張開,伸手便推開了他的大手,破口大罵道:「我死了你去哪裡找老婆?!」
「妳這口氣還真長,果然有學游水的能耐。」他涼涼地道:「我會教妳游水,省得哪天又跌進水裡,就不會累得我頭破血流去救妳了。」
「放心,我會先拉你一起下水,你不救也得救。」
死屍復活了?!端木融端木驊端木餾瞪大了六隻紅紅的眼睛。
「妳他奶奶的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端木驥冒火了。
「我……」談豆豆很不習慣她躺著看他的姿勢,慌張地坐了起來,解釋道:「管姐姐和爹已經明白我的想法,可我不能說出宮就出宮,就要寶貴演練一下,假裝我死了,她要哭得很傷心……」
「寶貴呢?!」端木驥吼道。
拋棄主子的丫頭早就逃之夭夭了,談豆豆也很想逃,但她沒把握逃得過堵在床前的巨大肉牆。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驥繼續吼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為什麼說娘娘中毒死了?!」
「我們沒說。」端木驊冷著臉,鎮定地道:「我們也是在幫大哥和娘娘解決難題,你自己聽訛了也沒辦法。」
「不用你們多事!」
「好心被雷打了。」端木騮咕噥一聲。
「端木融!」端木驥炮火不歇,又轉向呆坐地上的皇帝。「你身為皇帝,卻是舉止輕浮,不察真相,若這是一樁奸臣誣陷事件,你豈不輕易被蒙蔽,害了忠良,壞了朝政?!」
「嗚嗚,那不一樣啊。」端木融膽怯地道:「娘娘都死在這邊了……」
「誰說她死了?!你眼睛那麼大,不會看嗎?不會用手試試她有沒有呼吸嗎?!不會叫太醫來救人嗎?!你當皇帝的聰明腦袋搬哪裡去了?!」
「大哥英明,朕無條件禪讓皇位給你。」
「皇位可以這樣讓來讓去嗎?!」端木驥大發雷霆,訓個沒完沒了。「你最好給我坐穩龍椅,別一天到晚要我幫天朝擦屁股補牆壁,我要是再為朝廷賣命下去,至少短命二十年!」
「好了啦,阿融是真情流露嘛。」談豆豆推開一團火也似的端木驥,拿了剛才蓋臉的繡花帕子,傾身遞了過去,笑道:「阿融,別哭了,擦擦臉。」
「別拿妳的,拿我的。」端木驥擋住她的手,往懷裡掏出一條巾子往下扔,才飄了一半,又趕快撈回來。
「幹嘛又不給阿融?皇帝掛著鼻涕很難看的耶。」談豆豆去搶他的巾子。「咦?怎麼也是繡花帖子……端木驥!」她叉了腰,杏眼圓睜。「原來你都是花言巧語,家裡養了小妾還來欺騙我的感情!」
「誰說我養小妾了?」端木驥一見那驀然紅了的眼圈,整個人就氣短了,急道:「端木驊、端木騮,你們快跟豆豆說,我沒養小妾。」
「快逃!」
趁著他們吵起來,端木驊和端木餾才不管大哥的死活,一人一邊挾住阿融弟弟的胳膊,忠肝義膽,碧血丹心,勇敢地「救駕」逃走了。
「端木驊!端木騮!端木融!統統給本王回來!」
端木驥想追,無奈腿傷不便,枴杖又被他扔到旁邊地上,只得惱怒地重重往床板捶下,轉過臉,卻見他的小豆子正在低頭啜泣。
「豆豆,妳不要誤會……」他慌了。
「這是我的帕子,以前讓你丟在騎射場的,你撿回來了?」
談豆豆抬起臉,綻開亮麗的笑靨,眼眸水光動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雨浥新荷冉冉香,她是一株初初沾潤春雨的亭串蓮花,散發出清淡香氣……老天!他的風花雪月情懷又來了。
端木驥目光柔了,卻還是帶著僵硬的語氣道:「我怎知道是誰的。風吹到我的腳下,我瞧著還可以將就擦灰塵、抹桌子,就撿起來了。」
「你一定是想我,才帶在身邊嘍?」
「誰不帶條帕子在身邊?」
「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她嬌滴滴地問。
「不知道。」他鐵錚錚地答。
談豆豆笑得好開心!她拿帕子蒙住指頭,輕輕點在他的淚痕上。「你剛剛哭了,你很傷心啊……」
「大家都誤會了,妳還不快快醒來?」他很不悅地道。
「起初,我和寶貴只是鬧著玩:後來寶貴真的哭了,我躺在帕子下面,想到這丫頭的好,也哭了。阿融來了就哭,我本來要爬起來,聽到他的話,我又哭了;然後你又來了,你也哭,又惹得我眼淚流個不停。」
「以後別玩這種嚇死人的遊戲了。」他歎口氣,摸摸她的臉。
「是你要我詐死的啊。」她揉了揉鼻子,吸吸氣,瞪了一眼。「哼,想不到差點窒息而死。」
「補點氣給妳。」他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就要親她。
「等等,這是太后宮喔。」她拿軟軟的掌心擋住他的嘴,微笑道:「再忍耐一點……再一個月吧,我就會送上門去。」
「一個月?」他將怨氣吐在她的手裡。
「人總不能說死就死嘛,我得慢慢生病,還要交代管姐姐很多事情。一個月啦,你好好回去修身養性。」
「我幹嘛修身養性?」
「瞧,大家這麼關心我們,你只顧著罵阿融,也不看看你也是不察真相,變得跟我一樣,受到一點刺激就氣得亂跳。我說呀,這是深沉得讓人摸不清底細的平王爺嗎?」
「我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豆者跳。」端木驥還是放肆地深深吻了她的手心,再緊緊握住,凝眸這張喜怒哀樂皆令他動心的嬌媚臉蛋,鄭重地道:「一個月。妳一個月不來,我就進宮劫妳。」
「一個月,你要佈置好新房。」
四目相對,談豆豆也握緊那雙厚實溫暖的大掌,從此,她不用再抱著單薄的袍子,而是擁有實實在在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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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蓮花盛開的仲夏夜裡,皇太后談氏因染風寒,加之以主持後宮過度操勞,久病不愈,薨逝寧壽宮,得年十九歲。
皇帝遵其生前遺囑,以不影響老百姓為原則,不發喪,一切從簡,家祭為主,七天之內,就送進皇家墓園,與歷代妃嬪靜靜地長眠地下。
皇帝為其上了「寧喜皇太后」謚號,朝臣們覺得這謚號很詭異,甚至有點不倫不類。「寧」嘛,就是太后過去的寧妃封號,可「喜」嘛,人都死了,還歡喜什麼呀?
但此謚號出自皇上師傅兼太后老父談圖禹的手筆,老人懷念女兒,大概有其深奧晦澀的典故,他們沒有談師傅的學問,就別亂問洩了底了。
再一個月,落水重傷的平王爺離開京城,被送往南方不知名的隱密鄉下靜養。皇帝端木融擺脫輔政王爺的箝制,正式親政,一樣將天朝領導得有聲有色,以其親民的作風搏得老百姓的愛戴景仰。
後來,民間有個傳說,平王爺愛上一個小太監,但這段戀情過於驚世駭俗,無法善終;就在平王爺含淚出使南海國那一天,小太監投九曲湖自盡,平王爺趕往救人,兩人被連日來的大雨衝入大江,幸得禁衛軍統領端木驊救起,但平王爺卻被流木撞成白癡,小太監最後也不知所終。
宮中也有傳言,平王爺幾度往赴寧壽宮,對皇太后出言不遜,為的就是這位宮裡的小豆子公公。但曾經待過寧壽宮的太監信誓旦旦地說,沒有小豆子公公此人;而兵船上的水兵記得救起的那個少年,面貌清秀,聲音尖銳,神情悲傷,可見得就是這位傳說中的小公公,至於是不是叫做小豆子,很多人深信,這只是一個化名罷了。
至於小公公哪裡去了?更有人考證,有極大的可能是讓已晉陞為龍廷大將軍的端木驊殺了,目的就是維護天朝端木家族的門風。
宮廷這邊的傳言更聳動。宮女傳說,談太后不是病死,而是被平王爺和小公公氣死的。太后年紀雖小,卻足以後宮為己任,戮力整治,短短兩年就一改後宮驕奢風氣;而以其注重皇帝教養的作風而言,她又怎能容忍平王爺和小公公的姦情呢?她屢勸不聽,就氣出病來了。
唉,可憐的小太后,生前不得入侍先帝,死了畫像也進不了神和殿,更別說棺木不是抬進先帝陵寢,而是被孤伶伶地扔到皇家墓園,跟那些哀怨的女人亡靈一起吹冷風。
外頭傳說這都是管太后妒心所致,但據後宮可靠消息來源,錯了!錯得離譜了!原來這也是小太后的遺願。她自認未能侍奉先帝,虛占皇后太后之尊,又以入宮僅僅兩年餘的日子,實在無德享受死後殊榮,故請薄葬即可。皇帝和管太后哀慟難捨之餘,只得遵其遺言,完成她最後的心願。
許多文人雅士聽了小太后的坎坷身世,莫不一掬同情之淚,憐歎她紅顏薄命,為她寫下了不少哀感頑艷的悼亡詩文。
流言傳來傳去,有如雨後的大江浪湧,驚濤裂岸;然而浪退之後,江水東流,就將那傳言衝進了浩瀚大海,成為歷史浪潮中的一則傳奇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