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親王府書房內傳出丹臻王爺聲色俱厲的拍桌怒罵聲。
「阿瑪,我說的是人話,而且是我的真心話。」衍格神色自若地安坐著。
「不行,我絕不答應!」王爺氣得瞼紅脖子粗,抖著手指著他。「我找你來,是要你擇吉日到於大人府上提親,可不是要聽你說什麼退不退婚的話!」
「我不去。」他乾脆俐落地拒絕。
王爺氣得血氣上衝。
「於家小姐今年已經十八歲,不能再等了,你再不去提親,是想耽誤人家到幾時啊?」
「才十八歲還不難嫁,阿瑪不必為她操這個心。」衍格頗不以為然。
「你給我聽清楚了!」王爺勃然大怒。「這樁親事是我八年前就和於大人說定的,現在反悔,你要將我的顏面置於何地?以後在朝堂上見到於大人,我要如何面對他?」
「阿瑪,你的顏面重要,還是我的婚姻幸福重要?」衍格懶洋洋地頂嘴。「你當初沒問過我的意願,就擅自給我訂親,我連她是圓是扁、有沒有暴牙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我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為妻?」
「你的意思是想先見一見於家小姐是嗎?」王爺誤以為聽明白了他的話。「這有何難的,阿瑪立刻安排,讓你們在成親以前先見上一見。」
「阿瑪,我不想見她。」他淡淡回絕。
「讓你見了你又不要,你到底想怎麼樣?」王爺急怒得青筋爆起。
「我現在已經有看中意的女子了,我想娶的人是她。」這是他初次明白表示了他的意願。
「就是跟你傳言滿天飛的那個嫻馨格格?」王爺冷冷瞇起雙眼,寒聲低笑。「一個典獄官的女兒想嫁進王府當少福晉?作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阿瑪,我非娶她不可。」他眼中閃動著傲然倔強的光芒,他就是不要被安排,就是要自己作主。
王爺深知這個兒子吃軟不吃硬的傲脾氣,從小到大總是如此,愈是強迫他,他就反抗得愈強烈。
「衍格,你得明白一件事。」王爺雖然仍滿面怒容,但是盡可能緩和語調。「於大人是皇上欽點的一甲進士,學富五車,文采卓然,皇上對他十分賞識,年紀輕輕就授翰林院編修,將來於大人必定是朝廷重臣無疑,與於府結親對我們並沒有壞處。」
衍格性格中的道德潔癖被重重擊中了。
「阿瑪,為什麼我的婚姻不能簡單一點?為什麼非要有利益的糾葛?」他冷冷鄙夷,這種政治聯姻偏偏是他最深惡痛絕的。
「這叫什麼利益糾葛?只能說是門當戶對!」王爺抗辯。
衍格不屑地冷哼一聲。
「我現在就鄭重告訴你。」王爺凜冽地瞪著他。「嫻馨格格可以入府當你的侍妾,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但是少福晉的位置還是得要於家小姐來坐。」
「好,就聽阿瑪的安排!」衍格忽然站起身,爽快地應允。
王爺錯愕地看著他,突然間答應得如此爽快,他直覺有詐。
果不其然——
「阿瑪,如果你不介意於家小姐成為深閨怨婦,不介意我專寵嫻馨一房,不介意王府少福晉生不出兒子,不介意無法向於大人交代的話,那麼,兒子就同意這件婚事。」衍格冷冷地撂下話後,轉身離開書房。
王爺驚怒地呆了半晌,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大步衝出書房,指著衍格的背影破口大罵。
「你這個不肖子——」
「紫鸚,你今年二十四歲了對吧?」
正在幫於從月拆卸髮髻釵環的紫鸚,聽於從月忽然問起,愣了一愣。
「是啊,小姐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二十四歲早過了婚配之齡了。」於從月垂眸思索著。「紫鸚,你總不能一直侍候我,前兩天夫人跟我提了讓你出府嫁人的事,我想了很久,決定明天就去回夫人,讓夫人幫你找個好婆家。」
於從月的話嚇得紫鸚手忙腳亂。
「小姐,我犯了什麼錯了?你這是要趕我走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要趕你走。」於從月轉過身來,神情落寞地望著她。「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比我大六歲,總是像姊姊一般照顧著我,可你總是要嫁人的,我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邊,不替你的將來著想。」
「什麼將來呀?我的過去、現在、將來,都要和小姐一起的!」紫鸚永遠忘不了十一年前的大雪天,她倒在雪地上幾乎凍死,是於府的馬車經過時,七歲的於從月看見了她,求夫人將她救活的。她永遠忘不了於從月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小姊姊,你很冷嗎?那一聲童稚的關懷,讓她活了過來。
「可是紫雁、紫鴒都出府嫁人了,你也要嫁人,也要有丈夫,也要生兒育女,將來也要給兒孫服侍的。」於從月心中也不捨得她走。
「我和她們不同,我的命是小姐給的。」紫鸚有自己的堅持和執著。『我自小被爹娘遺棄,沒有人比小姐待我更好,小姐待我就像親姊姊似的,有什麼好吃的從沒少我一份。受了恩惠,連黃雀都懂得啣環相報,我紫鸚怎能不懂呢?而且小姐最愛吃的香蕈春筍東坡肉可是只有我才會做,我若不跟著你,你以後吃不到好吃的香蕈春筍東坡肉怎麼辦呢?」
紫鸚的話,聽得於從月心窩裡一陣暖熱。
「當年我雖救了你,可是你也服侍了我十一年,這恩也該報完了。放你出府嫁人雖是我的好意,但是把你嫁給販夫走卒去過苦日子,我也不願意,所以還是等有更好的人選以後再說吧,總之,要你喜歡的才行。」
「我只是個丫鬟,也不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當然只能嫁販夫走卒了。」紫鸚不以為意地笑說。
「誰說的?你打扮起來不比我三姨娘差。」於從月笑說。
「是真的嗎?」紫鸚雙眼發亮。「小姐,你沒騙我?新進門的三姨太太可是人間少有的美人胚子吶!」
「你們都說她美,我想她是真的很美吧。」對於從月來說,她並不覺得爹新娶的三姨娘會比她的母親美到哪裡去,不過就是比她的娘年輕點,也更會打扮一點罷了。「可惜在她那顆漂亮的腦袋底下卻是想法膚淺、知識貧乏。我實在不懂,像爹那樣的文人才子,為什麼會迷戀上三姨娘這種空有美貌的無知女子呢?」可是對自己的女兒反倒嚴格要求讀四書五經?
「三姨娘一進府,老爺幾乎天天在她房裡過夜呢!」能被拿來跟美人胚子的三姨太太相比,紫鸚還是有些欣喜得意。她才不在乎三姨太太的腦袋裡裝的是漿糊還是乾草,至少美貌讓三姨太太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紫鸚,『人要衣裝』這句俗語真是一點兒都沒錯,我想只要細心打扮,任誰都可以變美的。」她轉頭對紫鸚笑笑。「從明日起,你拿衣櫃裡的布疋去載幾件衣裳,好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
「要我打扮?」紫鸚有些意外。「我只是個丫頭,打扮得比主子漂亮是件多奇怪的事呀!」
「丫頭又怎麼了?你儘管用上好的胭脂水粉往臉上抹,綾羅綢緞往身上穿,就是丫頭也能當三姨太太!」於從月毫不掩飾對三姨娘的厭惡。
「小姐,三姨太太的美和媚呀,不是靠胭脂、衣裳裝出來的,而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那一股妖媚風情呀,可把老爺迷得神魂顛倒呢!」紫鸚學三姨太太捏起蓮花指,千嬌百媚地一笑。
「別笑得這麼噁心了。」於從月渾身爬滿雞皮疙瘩。
「小姐,你沒瞧見三姨太太看見老爺時,都是這麼笑的嗎?」紫鸚的蘭花指輕輕點在唇邊,妖嬈地笑道。
「是嗎?每回看見三姨娘的笑容,我就渾身不舒服,你學她那樣笑,不是想當我的四姨娘吧?」於從月好笑地白她一眼。
「不,小姐,我哪裡敢這麼想呀!」紫鸚訕訕地一笑。「就算我心裡當真這麼想,那三姨太太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才入府不久就訂下了一大堆規矩,還把服侍老爺的丫頭全換成了童僕,防得滴水不漏,就連二姨太太想見見老爺都得過她那一關,我看老爺想再納妾也不容易了。」說起新進府的三姨太太,紫鸚可也有滿腹的牢騷。
於從月已經受夠了爹接二連三的納妾,卻把元配妻子,也就是她的親娘冷落在一旁。想起三姨娘的絲媚眼,她忽然怔了一怔。
「紫鸚,我一直覺得嫻馨格格很像一個人,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她很像三姨娘。」
這話點醒了紫鸚。
「對,那神情,真的是很像,標準的狐狸精!」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這樣的女人?」於從月不自覺得有些沮喪起來,慢慢地起身走向臥榻。
「應該說這樣的女人自有一套迷惑男人的招數。」紫鸚邊說邊把窗關好。
「如果我堅持不退婚,堅持嫁入顯親王府,我的命運會不會跟娘一樣?」於從月腦中浮起的是母親孤孤單單一個人抱著書本打發時間的身影。「也許我會比娘的遭遇更慘,至少爹和娘還有過一段甜蜜的時光,也生下了我和從雲,但是我和衍格的情況不同,我還未嫁過去,他就已經愛上了別人。」
「小姐,既然擔心害怕,那就跟衍格貝勒退婚吧。」紫鸚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我知道退婚是對我最好的決定……」她在床上躺下,幽幽凝視著窗外薄淡的目光。
「小姐,夜了,別想了,先睡吧。」關好窗後,紫鸚替她蓋好被,輕輕放下紗簾。
於從月閉上眼。
夜,讓一切變得很靜。
如果她的心事能像夜一般靜下來該有多好……
於府書房內氣氛凝重。
於敏中和夫人難得地聚在一起,對面坐著於從月。
「從月,顯親王已經正式跟爹提出退婚的要求了。」雖然是在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是於敏中還是有種被揚了一耳光的難堪。
於從月咬著唇,雙手竭力穩住呼息。
「從月,就讓你爹同意退婚了好嗎?」於夫人輕柔地低詢,深怕刺傷了她。
「不,爹,娘,我不退婚。」她堅定地搖頭。
於敏中和夫人微愕地對望一眼。
「怎麼了?從月,咱們先前不是已經談好了嗎?」於敏中不解地看著她。
「我反悔了,我非嫁衍格不可。」於從月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反悔了?」於敏中疑惑地看著她。
「從月,你可要想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嫁過去,你是會受苦的。」於夫人柔聲勸道。
「只要能嫁給衍格,我不在乎受不受苦。」
於從月眼前霎時一片矇矓模糊,不知道是被自己的心情還是脫口而出的話語給感動。
「從月,你千萬別做傻事。」於夫人無比擔憂。
「是啊,衍格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陌生男人,家世地位與他相當的男人也不在少數,你大可重新選擇夫婿,不必為了守承諾而犧牲自己的幸福。」於敏中也懇切地勸慰愛女。
幸福?於從月怔了怔,思緒飛得遙遠。
「只要想起衍格,我一直都有幸福的感覺。」
於敏中和夫人瞠目結舌,只覺女兒的話聽起來就像是情人之間的絮語,充滿了柔情無限。
「從月,你這話是何意?難道……你已見過衍格了?」於夫人敏銳地問。
於從月抿著唇,毫不隱瞞地點點頭。
「你什麼時候見過他?」於敏中大驚。
「爹還記得嗎?十歲那年,你告訴我和衍格訂下婚約的事,當時我問你,他是不是斜眼、朝天鼻、歪嘴的?」她偏著頭輕輕一笑。「其實那個時候,我很擔心衍格是個愚蠢庸俗的笨蛋,所以決定親自到顯親王府見他一面,結果真的讓我見到了他。」
以於從月的個性,會做出這種事不足為奇,最令於敏中難以置信的是,她居然隱瞞了這麼多年。
「他知道你是誰嗎?」如果知道,現在提出退婚,對女兒的打擊會更大。
「不知道。」她搖頭。
於敏中總算有些放心。
「你這孩子,怎麼可以瞞著爹偷偷去看他?」而且看樣子還對衍格頗有好感,這下子兩家退婚的事會更加複雜了。
「婚姻還是講求緣分的,或許我和衍格命中注定要成為夫妻。」於從月萬般無奈地笑了笑。
「從月,你老實告訴娘,你見過衍格之後,是不是就喜歡上他了?」於夫人關心的還是女兒的心情。
於從月老實地點點頭。
「可是如今衍格愛的是別人吶!」於敏中忽然在此刻想起了自己的元配夫人,她的娘,不自主地輕瞥她一眼。
於夫人側過臉,淡淡避開丈夫的目光。
「無所謂,守得雲開見月明嘛!」
她相信衍格只是暫時被嫻馨迷昏了頭,他若是夠清醒,她就有把握嫻馨不是她的對手。
於敏中想的就此女兒悲觀許多。
「傻孩子,現在人家都提出退婚了,就算你堅持不退,只怕也沒用呀!要是糾纏下去,咱們於家反倒失了臉面。」
於從月垂下翦水雙眸,溫婉地一笑。
「爹,要衍格不退婚的辦法其實很簡單。」
「你有辦法?」於敏中大感驚訝。
於從月點點頭。
「你有什麼辦法?」於夫人急忙問道。
「辦法其實不太光明磊落,但是絕對有效。」
於從月神色從容,笑意盈盈。
當於敏中和夫人聽她說出了「不太光明磊落」的辦法之後,頓時傻住,簡直不敢相信女兒會為了嫁衍格而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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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格回府,在自己房中的几案上看見了一封信。
「這是誰來的信?」他一邊脫下官服,一邊問身後童僕。
「回二爺的話,是於敏中於大人府上的一個婢女送來的,吩咐只許給二爺過目。」童僕捧來了熱水給他暖手。
衍格擦乾了手後,狐疑地拿起信封,抽出信箋,打開來看了一眼,驀地變了臉色,怒火中燒。
信上只有簡短兩句話——
二爺非要退婚,中秋佳節請親赴於府薔薇架下招芳魂。
「居然威脅我!」衍格惱怒地把信摔回桌案上。
捧著銀盆正要離去的童僕吃了一驚,不小心把盆裡的熱水濺灑了出來,連忙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過兩日便是中秋節了,於從月信中寫道,他若非要退婚,就得親赴於府薔薇架下招芳魂,那意思便是她要在中秋節前便吊死在薔薇架了!
衍格氣呼呼地在房中來回踱步,一把火直燒上心頭。
他以為這樁婚事必然退定了,沒想到於從月居然使出了這個賤招,一哭、二鬧、三上吊,她跳過哭和鬧,直接以死來要脅他!
不管於從月的以死恫嚇是真是假,他都無法置之不理,因為萬一真的鬧出人命來,兩家的冤仇肯定會打上死結。
這兩年時常出入宮廷,哪幾位大臣結盟、哪幾位皇親明爭暗鬥、誰是權力核心、誰與誰是一黨、誰和誰是對頭,在他愈深入宮禁之後,對朝中風雲便看得愈加清楚明白,所以,在與於家婚約這件事情上,他必須妥善處理,否則,原本友好的兩家將從此水火不容。
原以為他給阿瑪撂的狠話奏效了,終於逼得阿瑪向於家提起退婚,於大人為了自己的女兒著想,擔心女兒不受夫君疼愛,也同意了退婚的要求,沒想到,於大人的女兒居然殺來了這一招!
他不知道她堅持不退婚的理由是什麼?既然她的父親都同意了,她為何不肯接受?她的性情真如此剛烈?是覺得自己受辱了嗎?
和於從月的接觸,這是衍格認知中的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認於從月用了最狠卻最有效的一招,但是這一招卻徹徹底底地激惱了他。
他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受人脅迫的人。
「於從月,顯親王府少福晉的位置可沒有你想像的那般好坐!」他冷瞇著眼,狠瞪著桌案上那張信紙。
信紙上的字跡清秀工整,僅僅兩句話,二十二個字,就可以看出她成熟絕妙的筆法功力,讓他大為激賞。
官家千金果然不同凡響,不論其他,只論字跡,她的字確實不俗,婉約中透出一股剛勁。
可惜,他並不喜歡性格如此張揚狂妄的女子,為了嫁給他、逼他不得退婚,她竟不惜以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他傲岸地冷睨信箋上的字跡,似在盤算什麼,嘴唇緩緩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她如此堅持執著,那麼他就成全她,讓她如願當上他的福晉,但是,他也一定會好好地讓她嘗嘗什麼是深閨怨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