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囚衣的秋振滔失去了往日的驕橫跋扈,驚恐無比地連連磕頭,額頭迸血也渾然不覺。玄臬冷若冰霜的目光逐一掃過堂下跪著的眾人:秋振浪、秋振水、秋振滔俱身著囚服,面色慘白,戰戰兢兢。
「哦?那看門小太監與你無怨無仇,為何不指別人,偏偏說是你上輕車都尉大人?」
「到底是誰誣陷下官?下官願與他當場對質!」秋振滔不甘地大聲說道。
玄臬冷哼一聲:「秋振滔,謀害天子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你還是快點老實交待,免受皮肉之苦吧!」
「不過,」玄臬緩緩地將目光移向其他兩兄弟,「若誰主動認罪,指出主謀,本相願代他求情,免他一死。」
玄臬的暗示對於跪著的秋振浪、秋振水可謂苦不堪言,且不說他們彼此知悉兄弟之中沒人如此大逆不道,就算三弟秋振滔真的這麼做了……難道毫不知情的自己要為了脫罪而力證弟弟的罪名嗎?
這……根本無從選擇……
「丞相大人,此事下官與二弟確實不知……」秋振浪頓了一下:「可是,下官與三弟自幼相知甚深,此事確不像他所為!並非秋某欲為親弟脫罪,只是懇請丞相大人明察!」
「下官秋振水亦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絕非三弟所為!」秋振水同樣正色道。
「大哥……二哥……」
秋振滔感激泣零地看著自己的兩位兄弟。忽然莫名蒙受不白之冤,而且是禍連九族的大罪!原以為大哥、二哥會為保命而與自己撇清關係,卻沒想到,他們竟冒大不諱替自己求情擔保。
秋振滔一時間感動得哽咽起來。
「呵,好義正嚴辭,那本相就讓你們與那名小太監對質!」
看守密藥閣的小李子被帶到了眾人面前,秋振滔見狀恨不得撲上去嘶咬一番:「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陷害我!」
小李子嚇得縮到一旁,連連向丞相磕頭:「奴才不敢欺瞞丞相!確實是都尉大人逼迫奴才拿出凝月香毒,還說若奴才不照做,奴才的家人便性命難保!奴才不敢不從,卻沒想到他如此膽大妄為,竟敢謀害皇上!若奴才當時知曉,哪怕粉身碎骨也絕不會交出凝月香!奴才有罪!懇請丞相大人責罰!」
說完,他痛哭泣零的重重叩首,玄臬見狀,欣慰地微微點點頭。
「胡說!胡說!」秋振滔已經氣得手腳冰冷,全身直抖。
「敢問這位公公,」較為冷靜的大哥秋振浪厲聲道,」秋振滔是何時逼你偷出凝月香?」
「本月初三。」小李子答得毫不猶豫。
「胡說!」
三兄弟竟異口同聲,秋振水更是按捺不住大聲道:「大人明察!本月初三是拙荊生辰,我兄弟三人連同秋家上下都在府內過壽,未曾有人離開!如何進宮偷拿凝月香!」
「就是說,除了你們這一家人,沒人能證明秋振滔是否在府內?」玄臬冷冷道。
「若大人不信,可問秋府下人,俱可做證!」秋振浪正聲道。
玄臬陷入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為何這兄弟三人儼然一副被人冤枉的憤怒之情?是在演戲?還是真的另有內情?可是小李子並沒有理由去陷害秋振滔。若詢問秋府下人,又難保他們不是早已叮囑過如何應答……
「傳喚秋府管家秋嚴。」玄臬慢慢說道。
本相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說謊!
年過半百的管家秋嚴顫巍巍地跪了下來,神情慌張,全身哆嗦。
「管家,你莫要怕。」秋振水憐憫他一把年紀還要受此驚嚇,不由柔聲安慰:「你只需告訴丞相大人初三那日府內各人都在做什麼就行了。」
「初……初三……是夫人生辰……全……全府都在慶祝……」秋嚴結結巴巴地回答道。
「那秋振滔可在其中?」
秋嚴哆嗦了半晌,竟沒有立刻回答,頭垂得更低,聲音抖的愈發歷害:「在……在……」
玄臬立刻覺察有異,柔聲道:「老人家,您要想清楚了,給假供可是殺頭的大罪呢。」
秋氏三兄弟心中有氣,不約而同望向玄臬。這個玄臬,句句篤定是我秋家所為!詢問之中根本就是先入為主,因執已見,已經認定是我秋家的罪名!
心無介蒂坦蕩蕩的三人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情發生了!秋嚴忽然害怕地磕起頭來:「大人明鑒!三老爺那日的確來過府中,可是中途離席,事隔近一個時辰才回到府內,而且行事隱密,避過下人。待回來後,三位老爺面露喜色,進入內堂議事,直至兩個時辰後才出來。其後便命小的將此事保密,不准外洩,還給了小的十兩黃金封口!」
「秋嚴!你在說什麼?!」秋振水大驚,目瞪口呆地瞪著秋嚴,完全混亂起來。
「大人明察!那十兩黃金還在小的臥房之內!小的薪水微薄,怎麼也不可能有這麼多錢!大人只需派人查看一下就明白了!」
「秋嚴!」
秋氏三兄弟個個目睚欲裂,兩眼噴火地怒視著早已汗流浹背的秋嚴。玄臬冷冷地看著眾人,揮手示意一位手下去秋府察看是否屬實,同時揮退已經站立不穩的秋嚴,寒冰般的眸子直視秋氏三兄弟。
「大人!秋嚴定是受人指使!誣陷我兄弟三人!求大人明察!」
就在這時,一名手下快步跑到玄臬身邊耳語一番,玄臬的神情明顯一滯,一團怒火從天眼底驀然燃起!堂下的三兄弟硬生生的感覺到一股鋒芒在背的刺痛,心口倏冷,直覺地意識到還有更不幸的東西在後面。
「呈上來。」玄臬冷聲道。
接著,只見小德子恭恭敬敬地捧著一身龍袍、龍冠、龍靴慢步走來,呈到台上後便垂首跪下,一聲不響。秋振浪看著獨子的近侍驀然出現,而且手捧龍裝,心頭的困惑與恐懼感更加濃烈起來。
「小德子,將你所知之事盡數報上,本相自會保你平安。」
「謝過丞相!」小德子朗聲道:「奴才這些年一直在秋丞相身邊侍奉,對秋家之事略知一二,尤其是今年少爺手握大權之後,三位老爺早已蠢蠢欲動。不日前,少爺回府,從三位老爺手中拿到三條松花色細繩,神色詭密退入內堂。奴才一時心中好奇,便在堂外偷聽,誰知……」
小德子停頓一下,秋氏三兄弟已經無從消化他口中的言辭,然後小德子又繼續道:「誰知他們竟密謀在那松花繩子上浸毒,意圖毒害當今聖上!他們還說,只要皇上一死,憑秋家在朝中的勢力足以江山易主!移名換姓!」
秋家兄弟俱是一震,各個面無血色,神情呆滯地看著小德子:他是自小跟在秋素葦身邊的小廝……這個人的證詞算是最為有力的吧……?
「後來,少爺便利用皇上對他的信任將毒物獻予了皇上。奴才還聽到他們將少爺登基時所用的龍袍、龍冠、龍靴等物埋於後花園的牡丹亭下。之前奴才怕被他們滅口,才一直佯作毫不知情,現在奴才特將證物呈上,—償知情不報之罪!」
玄臬用有些發顫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制工精美的龍袍,怒極反笑:「好……好……真好……真是煞費苦心……」
語畢,他的目光轉冽,重重一擊驚堂木:「你們三人還有何話說?!」
「大人!」秋振滔近乎哀嚎起來:「那繩子乃是端王爺於醉仙樓所贈!為問含毒微臣確實不知!並非如小德子所講啊!大人!」
「端王爺?」玄臬微微皺眉。
「老爺!您就不要一錯再錯了!」小德子忽然痛心疾首地沖秋振滔吼道,待秋振滔一楞間,他又面向玄臬正色道:「那日醉仙樓一聚也是老爺與少爺的精心佈局,為得就是事敗之時可找到替罪羊!那日醉仙樓一聚並無異處,端王爺毫不知情,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造成當日確有一聚的誤導!因為少爺說,就算真得出事,只要一口咬定端王,皇上顧念舊情也難以重判!而且還可將一切錯責推到王爺頭上,說他意圖謀反,陷害秋家。皇上信任少爺,定會聽信於他,到時就可高枕無憂!」
「呵呵,秋丞相考慮得還真周全。」玄臬冷笑道。
「冤枉!冤枉啊!」秋振滔哀嚎連連,拚命向玄臬磕著頭。
秋振浪淒慘一笑,有些看破般微微搖頭:「不要再求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三弟!」秋振水痛心疾首道:「只要咱們秋氏兄弟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秋家列祖列宗!黃泉路下,咱們兄弟三人同行!」
一時間萬般感慨襲上心頭,激昂的情緒減弱了突如其來的恐懼與惶恐,看破世事浮塵的淡然令秋振水、秋振浪都露出了釋懷的淺笑。玄臬不悅地輕皺眉頭,為何明明罪證確鑿的他們,反而露出這般神情?
玄臬困惑間,秋振滔不甘地搖著頭,悲痛的大叫道:「大哥!二哥!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罷了,你我已享過人世福澤,已經足矣。雖大奸大惡之事未曾逾越,但確有不公不理之舉。人生在世,因果回圜,今日,也不過是一種果罷了。」秋振浪輕聲安撫著末弟。
「三弟,你我並非貪戀身後薄名之人,世人要怎麼說,這罪要如何定,又豈是你我能左右?既不在乎又無力改變,那不妨淡漠應對。」秋振水緩緩抬起頭,目視玄臬,—字—句道:「只要你我自知,無、愧、於、心!」
玄臬的心莫名一跳,他重重一擊驚堂木!沉重的聲響淹去了煩躁的心跳聲:「來人!將犯臣秋振浪、秋振水、秋振滔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望著三個萎靡的背影拖著沉重的腳步離去,玄臬的手默默地撫在案上的卷宗上,心中不斷默念著:人證物證俱在,而且證據確鑿,我是秉公辦理,沒有任何錯。
沒有……
***
秋素葦頹然地坐在陰冷的天牢之中,乾涸的枯草堆浸著不知從哪裡溢出的污水,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一向喜愛潔淨的秋素葦強忍著胃部翻滾的不適,縮在牆角靜靜的等待著什麼。
從宮中開始傳染那個奇怪的疾病時,他就知道自己遲早要受一回牢獄之災。不過,他堅信自己的清白,而皇上又如此瞭解他,所以他會知道他的小蘆葦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然後來接他出去,一定!
抱著濃濃的期望,亦或是一種堅定的信念,支撐著秋素葦已經身心疲倦的軀體。
好累……好困……好餓……哼……臭皇帝,你再不來接我,我就要衝你發脾氣了哦……
嘟著小嘴,氣堵堵地在心裡責備李賦松還不快些來接自己。但又有些擔憂,他此刻都沒有來接自己,是否說明他的病情仍未好轉?除非是他身不由己,不然怎會捨得讓我在這裡吃苦呢?那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越想越擔心,越想越不安,秋素葦難耐地站起來,煩躁的踱來踱去。
此刻的他,一門心思都放到了李賦松的身上,也許太過堅信清者自清的思想,所以,他—點都沒有為此刻的處境擔憂過。
叮鈴作響的鎖鏈聲劃過地面,身上設有數道枷鎖的秋振浪三人走過秋素葦的牢門前。秋素葦立刻撲了過去,望著父親與叔叔們憔悴的表情發出一聲驚愕的叫聲:「爹?二叔?三叔?」
秋振浪怔了怔,抬起頭,目光落到愛子身上時驀然湧起淚光,他踉蹌地抓住秋素葦伸出牢欄的雙手,一時間老淚縱橫:「兒啊,只怕咱們秋家氣數已盡了……」
「爹?」秋素葦不解地望著神情有異的父親,一時間慌了手腳。
獄卒粗暴得一腳踢到秋振浪的背上,年邁的他當即栽倒在地。秋素葦驚呼一聲,憤怒的大吼道,「放肆!不許如此對待我爹!否則我出去後絕不饒你!」
「出去?」獄卒冷笑一聲:「從沒聽說過謀害皇上的犯人還有出去的!」
「什麼謀害!你在說什麼?」
秋素葦愕然地望向父親,後者無力地搖搖頭,苦笑一下,在獄卒的推踢下踉蹌離開了。
秋素葦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安,不由大聲叫了起來:「爹?到底怎麼回事?爹!」
忽然,秋振滔撲到秋素葦面前,雙手緊緊的抓住牢欄!迸血的雙眸痛苦地直視著秋素葦,無視獄卒的怒罵與踢打,大聲地喊著:「素兒!素兒!有人害咱們秋家啊!有人害咱們秋家啊!!」
「叔父!」
秋素葦心慌意亂地想抓住秋振滔的雙手,卻被獄卒用皮鞭無情地抽裂了雙手,鮮血直流。看著兩名獄卒辱罵踢打著叔父,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拽離牢欄,秋素葦心如刀絞。他無力的大聲喊著,拚命搖晃著堅固的牢欄,淚水浸濕了臉頰。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們要如此對待我的家人?
皇上……賦松……你快來啊……我害怕……真的好害怕……
被浸過水的皮鞭抽過的手背迸開駭人的血口,紅色的血水在淚水掩蓋的雙眸下變得模糊不清,滴滴水珠墮落,使得傷口硬生生地澀痛起來。彷彿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在一瞬間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剎那間意識到死亡的逼近,秋素葦無助地失去了方向,茫茫然地不知所措。
「丞相大人傳喚嫌犯秋素葦!」
有些渾噩地被獄卒粗魯地推出天牢,手腕、腳腕上都扣上了沉重的枷鎖。秋素葦木然地看著手上冰冷的鐵鐐和身邊跟著的四名獄卒,揚起一絲淒涼的苦笑。
只有朝廷重犯才會受到如此嚴密的監壓吧?看來事情已經遠遠不如自己想得那樣簡單……
走到玄臬面前時,二人的目光久久對視。也許,就連恨不得將秋素葦發配邊疆才能一解心頭之恨的玄臬,也從未真的想過,有一天二人會以這般懸殊的身份面對面吧?
玄臬望著眼前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莫名地閃過一絲憐惜。憑心而論,秋素葦雖鬼怪靈精,但聰穎之中總是透著幾分睿智,雖玩劣使壞,卻也未做過大奸大惡之事。雖然自己曾經對他百般刁難,但也只是為了皇上的聲譽多番考慮,而秋素葦本身並無大錯,自己也並非真的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可是,這一次卻非同小可!
思及至此,玄臬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
他將卷宗推到秋素葦的面前,冷聲道:「你自己看吧。」
秋素葦沉默著打開厚厚的卷宗,手上那道已經結疤的血塊令玄臬不由皺了皺眉。再看看秋素葦慘白的臉色,平日總是洋溢著陽光般耀眼的紅潤色彩此刻卻黯淡無光,微蹙的黛眉無精打采,煞白的唇色令人擔憂,還有他眼底流轉的那絲不經意的脆弱,好似一觸即碎……
玄臬不由輕歎一口氣,若是往日,他這般神情會令皇上有多心疼?可是……今日呢?
秋素葦的臉色隨著閱卷的進行愈發蒼白,他的雙手顫抖不已,雙唇幾張幾合,似乎有太多的話想要申訴反而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秋素葦?」
「假的……說謊……」秋素葦喃喃地搖著頭,聲音越來越大:「是假的!不可能!你們陷害我們!」
玄臬因這句莫名的指控而冷了臉,他厲聲道:「所有人證物證都指向你秋氏一門!莫非所有人都在誣陷你們?秋素葦,你捫心自問,皇上待你如何!宗元皇室可曾對不起你們!為何承蒙龍恩浩蕩之際卻徒生歹念,竟敢謀害皇上!」
「我沒有!」秋素葦痛苦的不斷大吼:「我沒有!說謊!他們說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你親手將那毒物繫於皇上手腕!是你暮雲閣最先傳染此毒!是你秋素葦一直安然無恙!事已至此,你居然說你不知情!」
「那繩子是端王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有毒!我不知道!」秋素葦忽然一怔,他急忙扯住玄臬的雙臂,大聲說道:「是他!圖謀不軌的人是端王!是他陷害我們!是他想害皇上!」
玄臬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的色彩,他無言得搖搖頭,輕聲道:「時至今日,你依然執迷不悟嗎?秋素葦,本相確實看錯了你……」
「我沒有執迷不悟!因為不是我做的!」秋素葦氣極的大吼著!
為什麼所有的證據都該死的一致!為什麼從沒有過的想法卻被強注在身?為什麼!為什麼!
「皇上呢?!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對!賦松!他會相信我,他會瞭解事實的真相,只有他會!
「皇上不會見你。」玄臬冷漠地合上卷宗,緩緩道:「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秋氏數人之謬舉,卻要換得數百人陪葬……秋素葦,九泉之下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對你的親人嗎?」
秋素葦週身一顫:誅……九……族……?
「不是我們……」
忽然間迷失了,彷徨了,太過震驚的衝擊襲捲了神智,一時間只能喃喃出唯一能說的話語:「真的不是我們……不是我們啊……」
淚水不聽話地逕自溢出,沾濕了衣襟,秋素葦軟癱在地,茫然無助的不知該看向何方。
「皇上……我要見皇上……我要見他……」
帶著哭腔的聲音微弱的乞求著最後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