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濛濛亮,醫館的大門就被一陣急促的拍打聲敲開了。林艷如衣衫髮髻都不曾梳理整齊,滿頭都是汗水,衝進來拖了蘇吟歌就要走。
因為拍門聲太響,連睡在裡間的顧青瑤都聽到了聲息。披衣出來,又看到這衣衫不整的青樓女子和蘇吟歌拖拖拉拉的樣子,她略一怔,但這次卻未多想,開口就問:「出了什麼事?」
林艷如見了顧青瑤更是高興,上前把她的手也一把牽住,「顧姑娘,也請你幫幫忙吧。我剛聽到消息,我的一個好姐妹昨天被官府抓去,當堂用刑,打成了重傷。監獄裡一向是不理囚犯死活的,別的大夫也不肯到監獄裡給人看病。只有蘇先生,以前常無償為犯人診病。只是我這姐妹是女子,受了杖刑,如果顧姑娘肯出手相救,就更加方便得多了。」
顧青瑤想到還躺在床上沒起來的宋嫂,略一遲疑,「這……」
「顧姑娘!」林艷如情急之下,一屈膝,跪下就給她磕頭。
顧青瑤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扶起她,「快別這樣,不管她在哪裡,只要她是人,我怎麼會不救。」情急之下,脫口說出這些話,又驚覺這分明是蘇吟歌的話,不由得側首向蘇吟歌看去。
蘇吟歌聽顧青瑤方才一語,也是神色微動,凝眸望去,目光裡有一種暖暖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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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是世間最陰冷可怕的所在之一。
永遠陰暗不見陽光,空氣中怪異的腐臭氣息,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絕於耳的呻吟哀叫、慘呼狂喊,更讓人疑是幽冥鬼城。
活生生的人,在這個地方,也會變成鬼一般。
至少顧青瑤眼前這個據說也十分美麗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乾枯的血漬,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得似一個鬼。
人心似鐵,王法如爐。一個嬌弱女子,幾十杖挨下來,皮開肉綻,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連呻吟都因為無力而顯得異常低弱。
顧青瑤雖也看過不少傷情病勢,但見這般淒慘的樣子,也不由得為之惻然,急忙為她處理傷口。可憐此時,血已乾透,把皮肉和衣裙都纏在一處,脫都脫不下來。幸好蘇吟歌常有為監獄犯人治病的經驗,早帶了小刀與剪子,就這麼把衣裙剪掉割破,露出傷處。
棒杖之傷雖重,但治療的方法並不複雜。以顧青瑤目前的能力,處理起來,並無問題。蘇吟歌只是在旁確定了一下傷情,知道顧青瑤可以應付,就立刻避了開去,以免再看女子身體之私。
顧青瑤第一次獨立為重傷者治療,竟是身在這陰暗恐怖的牢房之內,聽得一陣陣哭叫哀聲,只得竭盡全力集中精神放在傷處上。
她是努力鎮定,而林艷如卻從第一眼看到這女子的重傷慘狀後,便已淚如雨下,「纖兒,我勸過你多少回,不要太為男人著想,總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你總是不聽。到如今他把你害成這樣,也不見得有半點兒慚愧。」心中憤怒,痛哭難止,卻又怕驚了顧青瑤救人,不敢放聲,只得咬著牙恨恨地罵,不斷地拭淚。
纖兒傷得氣息微弱,掙扎著說:「原是我偷竊客人珠寶的事發了,你怎麼要去怪他?」
林艷如一面落淚,一面冷笑,「你藏東西的地方,只告訴過我和他。我既沒舉報你,難道竟是你自己告訴官府,往哪裡去起髒的嗎?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當官了,要講國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當年,要不是你靠著偷來的東西典當換銀子,他早餓死冷死了,哪裡能等到今天來大義滅親。他吃著賊髒,用著賊髒,靠著賊髒登了天,而今就來舉報你這個賊了。你怎麼還這麼傻,到如今還在護著他。你也是青樓裡十幾年活過來的女人,怎麼就沒看透,這世上,並沒有一個好男人,卻還要跳這個火坑。」
顧青瑤為纖兒上藥的手猛一顫,心也在同時劇顫。原來,又是癡心女子負心漢,到頭來傷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纖兒慘白著臉,卻微微一笑,「他真傻,為什麼就急著幹這種事呢?我聽說他高中了,心裡就高興,這輩子也就夠了。雖說以前他答應中了就迎娶我,但我原本就沒想著要去尋他嫁他。他是要當官的人,若是娶了一個青樓女子為妻,他的前途和臉面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為他打算,怎麼會不明白這些。只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惱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發我,我只恨……」她開始語氣還很平靜,說到後來,漸漸淒惻,一張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來。她卻恍若不覺,仍淡笑著說:「我只恨我這顆心他從來都不明白!」
林艷如見她吐血,早已嚇得面無血色,慌得大叫道:「蘇先生,蘇先生,你快來看看啊。」
顧青瑤卻只覺得心頭奇疼,喉頭一甜,那一口鮮血,竟似生生從自己心間喉頭吐出來一般,直痛得她再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蘇吟歌聞聲跑了進來,一眼看見顧青瑤面無人色,搖搖欲倒,竟似受刑重傷的人是她一般。他心間一震,臉色竟也「刷」的一下白了,想也不想,就沖顧青瑤撲過來,想要扶住她搖晃的身體。想要呵護她,想要保護她,不叫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林艷如見正飛奔進來的蘇吟歌臉色奇白,更是嚇得不輕,急叫道:「蘇先生,你快看看纖兒她這是怎麼了,可是被打成內傷了。」
蘇吟歌剛奔到顧青瑤身旁,忽聽林艷如一言,猛然一驚,這才看向纖兒的慘狀。生平第一次,他竟會在有病人傷者在場時,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身上,而不理受傷者的死活。他臉上一紅,心中暗罵自己一聲,忙俯身為纖兒把脈,眉峰微蹙,歎息一聲道:「棒傷只及筋骨,未傷內腑,只是棒傷好醫,但她積鬱於心……」
聲音漸止,久久無言,抬眸望進顧青瑤悲愴淒苦的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無力和悲傷。
縱有回春妙手,但對於一顆已經碎了的心,又還能有什麼辦法來補救呢?
反而是纖兒淡淡地一笑,「蘇先生不用為我費心了,女人的命,本該如此,我也早就認命了。」
語聲輕而無力,在這陰暗的牢房中,悄然而起,也悄然散去,一如無數女子的悲苦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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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牢房時,天已經大亮。太陽在高空,毫不吝嗇地把陽光向四下揮灑,可是沐浴在這樣的陽光裡,顧青瑤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暖。那自牢房裡帶出的陰冷,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四周。那悲苦的女子,了無生趣的話語,似乎還響在耳邊——
「女人的命,本該如此,我也早就認命了。」
女人的命真的就只能如此,只該如此嗎?難道除了認命,就真的別無他路?
恍惚間,似又聽到,宋嫂一聲聲地高叫:「我錯了!」
為什麼,為什麼,女人注定了是這樣的命運?
心中無聲地吶喊,無聲地發問,卻又似看到林艷如含著冷笑,帶著熱淚,一字字地說:「這世間,並沒有一個好男人。」
「青瑤!」
呼喚聲熟悉而陌生。這聲音裡的溫暖,如此熟悉。這樣的聲音,總帶著春風暖暖地而來,叫人聽了,心就安寧下來,鎮定下來,人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可這聲音,為什麼,又忽然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彷彿自另一個世界傳來;陌生得彷彿其實從來不曾存在。
她茫然地扭過臉,看見蘇吟歌含憂的眼神和關切的神情,不知為什麼,她又急急地扭過頭,不肯再去看他的容顏神色,不敢再去聽他帶著無限關懷的呼喚……
呼喚?
心中忽一震,猛然記起,他喚她:「青瑤!」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青瑤!」用如此溫柔,如此關懷,如此讓人的心都整個融化了的聲音,帶著那麼多的擔憂,喚她「青瑤」!
為什麼在此時,為什麼在此地,偏偏他要這般呼喚她?
加快了腳步,低垂了頭,不願聽,不願想,不願看。
「青瑤!」又是一聲呼喚。這呼喚中,帶著三分不確定、三分憂慮、三分焦急,還有一分是不得回應絕不罷休的堅持。
顧青瑤依然不能再抬頭看他,只得急急地說:「我們出來這麼久了,宋嫂也許已經醒了,快回去吧。」一邊說一邊乾脆快步跑了起來。
風拂動她額上的發,掠起她飄揚的衣襟,也吹亂了她此刻不定的心緒。
蘇吟歌靜靜地凝望著顧青瑤逃也似的奔跑的身影,眼神中有著異樣的沉重。自從出了監獄在回醫館的一路上,顧青瑤神色不斷變化,時而悲愁,時而淒苦,時而絕望,時而憤怒,令他無比擔心,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名字,希望可以在此時與她共擔煩惱,同歷艱辛。誰知,卻把她嚇成這樣。
這女子如此堅強剛毅,偏又如此脆弱敏感,更有一副善良多情的心腸。先有宋嫂,後是纖兒,他們的經歷都是人間慘事,這又叫她勾起心頭舊創,真不知會被傷到何等地步,而自己竟然幫不了她。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飛跑,眼睜睜地看著她吞淚忍痛。眼睜睜地看她茫然無助,咬緊牙關,不敢再喚她的名字。心雖奇痛,卻再也不忍給她增半點兒煩惱和絲毫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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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
顧青瑤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自制,所有咬碎了牙關拚命按捺下來的狂亂情緒,終於完完全全地失控了。
小小的房間裡,滿天滿地,滿桌滿床都是寫著黑字的白紙。在這一片冷漠的黑和白中,宋嫂的身體高高地懸吊在房樑上。
顧青瑤飛身躍起,用手生生把堅實的布帛撕碎了。連指甲掀翻流血也渾然不覺,她抱著宋嫂已然冷冰的身體落下地來,一迭聲狂亂地叫道:「宋嫂!」
蘇吟歌這時也到了門外,聽到顧青瑤嘶聲慘叫,嚇得魂飛魄散,衝進門來,看到這種情形,也一樣面無血色。只一眼,已可斷定宋嫂死去已足有一個多時辰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地過來,做了一個任何郎中都不會做的蠢事——為死屍把脈。然後,面對顧青瑤無限哀求的眼神,用生平最僵硬最無奈的動作搖了搖頭。
可是,顧青瑤不理,也不信。
「你救她,你快救她,你是最好的大夫,所有的人都說你的醫術好,你快救她啊!」她拚命地搖著蘇吟歌,用力之大,使蘇吟歌本來就已蒼白的臉色,更是痛得發青,卻不呼喊出來,反覺得心頭稍稍有些寬慰。幸好顧青瑤肯這樣狂叫著發洩出來,這三番兩次的傷心慘事打擊下來,若還積在心頭,只怕下一個把心中的血生生吐出來的,就是她了。
顧青瑤晃得蘇吟歌頭暈目眩,骨軟身麻之後,見他還不動彈,便不再理他,復又去搖晃宋嫂的屍體,一邊搖一邊叫:「宋嫂,宋嫂,你醒一醒啊。」一邊喊,又一邊急急忙忙地施救,把自己從蘇吟歌那裡學到的急救之法,一樣又一樣,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地用,狂亂地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宋嫂,你聽我說,被休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可以活下去的。」
「這兩天你不是還跟著我一塊識字嗎?你以後讀的書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就會知道,這天和地有多麼大,生活的意義並不只有一個丈夫,你醒醒啊……」
她一聲聲地叫,直叫得聲嘶力歇。
蘇吟歌伸手想要阻止她,卻被她推了開去,依舊瘋狂地為一個屍體施救。
蘇吟歌在連續三次被顧青瑤推倒甩開之後,索性咬了咬牙,也不理什麼男女之別,從身後將顧青瑤一把抱住,緊緊摟著她顫抖的身體,大聲叫道:「青瑤,青瑤,宋嫂她死了,她死了!」
顧青瑤拚命地掙扎,「你胡說,你騙人。」
她亂打亂踢,幾乎瘋狂,哪裡記得要控制力量。
蘇吟歌吃痛之下,反而把她摟得更緊,拚命地喊道:「青瑤,她死了,她死了。你醒一醒!」
「你就會說他死了,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人。你們只會把女人一個個逼死,你自然是恨不得她死了。」顧青瑤瘋狂地掙扎。
蘇吟歌雖然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用盡全部力量,竟能生生困住一個學武的女子脫身不得,已是奇跡,哪裡還有躲避的能力,每一記都挨得結結實實。在顧青瑤瘋狂的大叫聲裡,骨頭折斷的聲音也被壓過,蘇吟歌的悶哼之聲,更輕不可聞。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個時候,要喚醒顧青瑤,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可是見到她悲苦傷心至此,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出手。只是,拚命把發腥的喉頭浮起的第三口血硬又嚥了下去。他不再理身上的痛楚,只用盡全身的力量,緊擁住這懷中的嬌軀,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宇,全不管還會有多少拳腳痛擊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青瑤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不再打罵,也不再喊叫,只有喘息聲。
不知為什麼,蘇吟歌卻總覺得這喘息聲裡還夾雜著一兩聲微不可聞的哽咽。
他試探著又叫了一聲:「青瑤!」
「我沒事,你放開我吧!」顧青瑤的聲音異常得軟弱無力。
蘇吟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忍著全身的劇痛,一點一點放開手。頭一陣陣發暈,眼前漆黑一片,但卻仍站得非常穩定挺直,他甚至還能用很平靜的聲音說:「宋嫂的身體需要處理,你在這裡守著,我去請人幫忙。」
他轉身往外走,在心中祈求自己至少可以堅持完這幾步,至少可以在離開顧青瑤的視線之後再倒下來。
手忽然觸到一片冰涼。
發黑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一怔之後,才忽然間悟到,這麼冷這麼涼的是顧青瑤的手。是他用了無數心血好不容易才令之溫暖起來,卻又在近日迅速回復冰冷的手。
這一隻像寒冰一樣的手,牽住了他的手,也牽住了他的身,令他再也走不動半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反握住那隻手,本能地想將自己身體裡的每一點溫暖,藉著這十指交握,全部傳到這女子的心間去。
「有病不治,有傷還到處亂走,這不是你最不喜歡的病人嗎?」
輕而柔的語聲響在耳畔,蘇吟歌只覺得全身一震,她看出來了?她竟看出來了?自己裝得不好嗎?為什麼剛剛自瘋狂中恢復的她,竟能一眼看出來。
「別忘了,我是你親傳的徒弟,這樣的傷,怎麼會看不出來。諱疾忌醫,是病家大忌,你是大夫,怎麼還要瞞我?」
聲音裡包含的,是關懷,是懊悔,是怨惱,還是在意?或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覺。
蘇吟歌心頭一陣陣紛亂,身不由己地被顧青瑤拉了回來,直到發覺有一雙手正在解自己的衣襟,才猛然驚醒。雙眼重又恢復了視物的能力,急伸手去推,卻又牽動傷處,痛得直冒冷汗,口裡急喊道:「不行!」
「心不正,意方邪。醫家治病救人,浩蕩心地,權宜之時,不可拘於男女之防。這道理,是你教我的。」顧青瑤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解開了蘇吟歌的衣襟,不理他反抗,直接脫了下來。
蘇吟歌雖只是個大夫,但生平從來沒有怕過任何事。直到此時,被顧青瑤凝眸看定,他急忙側開臉,不敢直視顧青瑤的眼神,但眼角的餘光卻感覺到顧青瑤的眼光正徐徐地向身體各處望去,便連整個身子都緊緊地繃了起來,臉上更是如同火燒一般。而這股火焰,簡直要將整個身子都燒了起來。這一生治病無數,多少次接觸到美麗女子的身體之私,也不曾有過這樣奇怪的感覺。心臟跳動的聲音,似乎響得可以直接用耳朵聽到,腦子混亂得也無法再思考。
而顧青瑤生平就是對丈夫宋劍秋,尚且也不曾這樣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去看他的身體。而現在,她卻顧不得羞愧,顧不得驚惶,甚至顧不得生出任何想法。
看到蘇吟歌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青,顧青瑤屏住呼吸,輕輕伸手觸到他的胸膛,心中開始回憶蘇吟歌以前教她的揉散淤血之手法。
蘇吟歌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敢去看她的手。
她的手仍然冰涼一片,可是被這樣的手按在胸膛上時,他卻如被火燙著一般。
有些艱難,有些猶豫,卻還是情不自禁,悄悄垂下眸,想看她正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忽又啊了一聲,伸手想去抓住顧青瑤的右手。
顧青瑤因為剛才急於撕開厚實的布帛,而不小心,掀斷了指甲,不斷地流出血來。
就在蘇吟歌因關切而忘情之時,顧青瑤左手微抬,在蘇吟歌背上一拍。蘇吟歌悶哼一聲,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鮮紅的血一大半都吐在了顧青瑤受傷的右手上,她與他的血,頃刻間便融在了一起。
顧青瑤渾不知蘇吟歌正心牽著自己的手,只低聲說:「虧你還是大夫,這口血不吐出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後患。」
蘇吟歌聽到她的語氣裡,竟有這麼明顯的埋怨與關懷,微微愣了一愣,倒忘了說話,平視前方的眼正好看到顧青瑤染血的右手。雪白的肌膚,鮮紅的血,令人觸目,卻又別樣美麗。蘇吟歌忽然間有些恍惚,不知他與她的熱血融在一處,能否暖了這寒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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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無字。
宋嫂的後事,辦得簡約但隆重。蘇吟歌因受了傷,左臂又被折斷了骨頭,被顧青瑤強制命令休息,所有的事,幾乎都由顧青瑤來操辦。數日下來,眼圈也黑了,人也瘦了,精神也低落到了極點。
喪事中,最意外的麻煩,就是不知如何刻碑。
顧青瑤不知宋嫂叫什麼名宇,問蘇吟歌,問左鄰右舍,所有人都搖頭。
在多年的相處中,人們也僅僅知道,她是宋嫂,她是宋家的媳婦。
女人,有一個丈夫,就有了身份,有了姓氏,有了一切。沒有了丈夫,從此便什麼也不是。
丈夫是天,丈夫是地,丈夫是整個世界。
所以宋三一說休妻,宋嫂便再無活路。
死後,甚至沒有人知道,在墓碑上該刻上什麼名字。
猶豫再三,顧青瑤和蘇吟歌才決定暫立空碑,同時請人報信給宋嫂在遠方經商的兒子,讓他回來之後,再決定如何另刻碑文。
顧青瑤跪在碑前,把手中一張張的紙送進火裡。
她燒的不是冥紙,而是寫滿了字的白紙。宋嫂死前寫得滿屋子都是,她剛剛教會宋嫂識幾個字,而宋嫂就歪歪扭扭地寫滿了所有的白紙。
反反覆覆都只有三個字:我錯了!
至死,她仍在懊恨她錯了;至死,她仍覺得她錯了。
「青瑤,你守在這裡,已經有三個時辰了。郊外風大,再不回去,就要得病了。」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顧青瑤徐徐地抬起頭,看到的是吊著一隻胳膊的蘇吟歌略有憔悴卻仍然滿是關懷的臉。
「你有傷,怎麼又跑出來了?」顧青瑤站起身,心知自己不回去,他也斷然是要拖著帶傷的身子陪自己一起吹冷風的。此時不知為什麼,心頭卻只能漠然一歎。
「青瑤你……」蘇吟歌正要說話,眼角忽看到一個人影,迅疾轉身,喝道:「宋三!」
宋三縮著身子從大樹後面轉出來,遠遠衝他們擠出一個哭也似的笑容,指指墓碑,「為什麼是空碑,她是我宋家的人,應該寫宋門陳氏的。」
「原來宋嫂姓陳。」顧青瑤竟然沒有發火,只淡淡地回頭看了看墓碑,聲音低沉,了無生氣。
蘇吟歌卻鐵青了臉,「你竟還好意思說她是宋門陳氏,你不是要休了她嗎?」
「不是還沒寫休書嗎?我和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哪能說休就休,我只是想嚇嚇她。以後,她就不敢阻擾我再討一個了。沒想到,沒想到她……」宋三一邊說一邊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她竟這麼想不開。這麼多年的夫妻了,我只想到她墳上拜一拜。」
蘇吟歌徐徐點頭,「好,你來拜吧。」
宋三立刻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墳前。剛要跪下,蘇吟歌已經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臉上,打得他抱著臉連退了四五步。連顧青瑤都因蘇吟歌這意外的一擊,而面露驚色。
「你還敢來拜她,你還有臉來拜她?!二十年的夫妻,你一句玩笑,就把她的性命給毀了,你……」蘇吟歌怒極之下,眸中射出刀鋒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三逼近過去。雖然他從不曾打過架,雖然他一隻右手還吊在胸前,但這番含怒相逼,左拳握得咯咯做響,竟也嚇得宋三忘了還擊,只是臉色蒼白地連連後退。退了七八步,一腳踏錯,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狽不堪。
蘇吟歌欺近過來,一拳要往下打去,卻被顧青瑤伸手截住了他的拳頭,「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為了這種人髒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讓他拜吧,也許九泉之下,宋嫂反而會覺得高興,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聲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聽得蘇吟歌心頭也一陣淒涼,「青瑤!」連他都受不了,看不過,為什麼,反而是顧青瑤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這一切。她真的已經死了心,灰了意?
顧青瑤聽出他呼喚聲中的擔憂和關切,強忍悲痛勉強衝他一笑,卻又笑得比哭還難看。最終還是放棄偽裝,長長地歎息一聲,「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認命,又能如何?」
蘇吟歌猛地反握住顧青瑤冰冷的手,想要說話。
顧青瑤卻輕輕地把手抽了回來,淡淡地說:「回去吧。」語音方落,已轉身而去,再不回頭顧盼。
蘇吟歌只覺得她背影孤寂,無限淒涼。單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連一陣清風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緊牙關,右手緊緊接在胸前,努力壓抑了好一會兒心間的劇痛之後,才能去追尋她的身影,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