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融一直都記得,在自己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坐在自己身邊的詠熏是如何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氣。
「我寫不出H。我不想寫了。光想到要寫H我就反胃。」
搖晃個沒完的通勤電車裡,對面座位的國中女生們嘻嘻哈哈的喧鬧聲,聽來就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一般,既遙遠又不真實。
自暴自棄的望著被放在膝蓋上的背包,翰融無意識的撫摸著拉鏈環扣上的青蛙布偶,以連自己都覺得不敢置信的絕望態度,對詠熏訴說著認識四年以來,第一次、同時也是唯一一次任性的「寫不出來」宣言。
接下來詠熏會有什麼反應?是生氣還是開口安慰還是……翰融連想都不敢想。色情小說要是沒有色情根本什麼都不是,自己清楚得很——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就只剩幾場H而已呀。」
「……我失戀了。」
隨著廣播傳來到站的播音,電聯車發出尖銳的煞車聲,翰融整個人不由自主的朝詠熏的方向傾去。
肩膀被輕輕按住,詠熏混著苦笑的話音,溫柔地傳進耳中。
「好吧。如果到下禮拜還是不行,就照你之前交的稿子送去做。」
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所以翰融……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詠熏的聲音很輕很柔,和平常完全不一樣。乖順地點頭,翰融緊緊的將背包連同布偶一起抱住,然後閉上眼睛。
***
泡在啤酒泡沫裡漂浮的意識一點一點的流回腦海,翰融努力眨動眼皮想看清柏韓的臉,但這個動作卻只是讓淚水更加失控而已。
剛剛還在旁邊的堯德,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沒有心情也沒有餘力去思考堯德上哪去了,半睜著被淚水浸濕的雙眼,翰融扯開刺痛的嗓子,開口說道。
「柏韓你,沒有……女朋友?」
「廢話。」
和明顯不悅的口氣恰成反比,柏韓伸出手,輕柔地將翰融臉上髒兮兮的眼鏡剝下。
一瞬間因為看不清柏韓的表情而慌亂起來,翰融掙扎著坐起身子。
「可是你明明跟哲綱學長說過——」
「我喜歡你。我那時候說的對象,就是你。」
聽著柏韓那沒有半點猶豫的堅定口吻,翰融忽然感到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差點失去重心,癱軟下去。
……我,我錯過了什麼?
幾乎和胸口傳來劇烈抽痛同時,新的淚水再度衝上眼眶。無法扼抑的將臉低下,他用力抓住自己腳邊的床單。
頭痛、眼睛痛,胸口也好痛。全身上下沒幾個地方不在隱隱作痛,再繼續這樣下去,自己大概會像之前的電腦螢幕一樣,四分五裂吧?
要是早點聽到這些話就好了。
要是時間可以倒流就好了。不用倒流太久,只要回到那一天就好。
要是自己有勇氣向柏韓求證,而不是自以為是的,以為柏韓嘴裡說的那些話,是指別人——
那就不會有那本草草交差的小說,不會因為那本小說而被讀者罵到臭頭,自己也不會遭受多重打擊而沮喪到神智不清,然後把小說內容當成報告寄給老師。
……那樣的話,楊雲玠也會像每一個雖然曾經修過他的課、但卻面貌模糊的老師們一樣,在學期結束後被自己拋到記憶的角落,成為只存在於選課本上面的陌生符碼。
然後,關於楊雲玠的一切很快就會被消磨得乾乾淨淨,連一點印象都不留。
……不知怎地,光是想像那種可能性,翰融就沒來由的感到全身發冷。
「你不用馬上回答。」強顏歡笑著,柏韓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就算你先去跟其它人告白也沒關係。把我當備胎也沒關係。等到你想說的時候,再回答……」
「不行!」
意會過來柏韓話裡的意思,回過神來,翰融忘情地大喊出聲。
雖然無從得知柏韓臉上的反應,但翰融很清楚地感覺到,在自己發出嘶喊的同時,柏韓整個人震動了一下。
「柏韓不是備胎!」態度強硬的否認,眼淚隨著翰融搖頭的動作,四處飛散。「就算被甩掉也是我自找的。就算被發好人卡也是我自找的。我……我不會把你當成備胎……你也不要講這種話……」
明明覺得酒已經醒了,但翰融卻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後悔悲傷心痛種種情緒全部攪和在一起,胸口充塞著難以形容的脹痛感,好像快爆開了。
已經無法再重來一次了。已經沒辦法再用當初那種單純戀慕的心情來面對柏韓了。因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對另一個人產生了相同的心情——
雖然無並法明確形容,但翰融很清楚,那是一種可以完全支配自己所有喜怒哀樂的強烈情愫,和高中時代懵懵懂懂的戀情,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是從柏韓身上認知到的,那種名為「喜歡」的感情。
眼前模糊一片,下意識地想向前伸去抓住柏韓的手撲了空,翰融垂下肩膀,嗚咽著從喉嚨裡擠出嘶啞的哭聲。
「柏韓……對不起。我……我喜歡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
***
當間歇性的大雨終於平息下來,已經是將近晚上九點的事了。
好不容易結束課堂的討論回到租屋處,在中庭的走廊邊將傘收起,婉寧彎下腰,伸手拍掉牛仔褲管上面的水滴。
隨便抹抹臉上的雨水,她才要走向電梯,轉過身卻發現樓梯間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哥?」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你怎麼跑來了」,渾身濕淋淋的翰融,忽然用手撐著牆壁,顫危危地站起。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是勉強站起來了,翰融還是推持著低頭的動作。
「哥!」發現情況不對勁,婉寧連忙放下傘,衝向翰融。「怎麼了?不舒服是不是……」
從翰融身上滴下的雨水打在婉寧的手臂上,感覺有部分水滴似乎帶著滾燙的溫度,她一瞬間噤聲了。
情況不只不對勁而已,還很嚴重。這種氣氛不用特別聰敏也查覺得到。
用盡力氣扶住只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哥哥,婉寧用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若無其事,然後抬起臉。
「現在很晚了唷。你要住我這邊嗎?」
就算再怎麼傷心絕望,只要天還沒塌下來,日子還是得繼續過。
在婉寧租屋處的狹窄書房裡隨便用床墊打起地鋪,翰融一整天裡有半天的時間,除了望著筆記型電腦的螢幕發呆、偶而輸入幾個字以外,就是看著窗外出神。
聽婉寧說,特地騎了半小時的車,把自己的電腦和換洗衣物送來這裡的柏韓,臨走前是這麼說的。
「記得跟你哥講,不想回宿舍沒關係,要記得去上課。」
話雖如此,可是自己根本沒半點想去學校的意願。先不說眼皮已經腫到會引人側目的地步,將近一星期每天關上燈就忍不住想哭,那種形容枯槁的德性光用電腦螢幕都照得出來,真的去學校不被同學問東問西才是怪事。
而且,自己沒有臉見柏韓。更沒臉見老師。
無法回應柏韓感情的歉疚、對自己蠢蠢地斷送那份感情的悔恨。還有……對於自己會喜歡上老師,說不定只是一種逃避心理的恐懼感——
說不定,那只是為了逃避失戀、在副業上遭遇的瓶頸,所以自然而然的依戀上對自己溫柔的人。就如同小說漫畫社會新聞裡面描述的一樣。
……真的好可怕。
望著已經進入螢幕保護程序的電腦螢幕,翰融隨手按住方向鍵,然後逃避似的,以單手在白底黑字的文書處理系統裡輸入文字。
右手握著冒出白色霧氣的馬克杯,看著螢幕上的文字迅速地成句成行,他嚼著杯子裡的金桔,然後將溫熱的桔茶吞下肚。
……想不到腦袋空空的還能繼續工作。只要準時交稿,應該就不會被詠熏姐看出破綻吧。
不會被看出自己心情的混亂,也不會被她發現自己又失戀了,而且還是蠢到家的自作自受。
可能是因為全副心力都放在內心的自嘲上面,翰融完全沒注意到婉寧的呼喚聲,他就這樣以呆滯的目光繼續打字,直到肩膀被輕輕推了一把。
「欸,哥。你有沒有在聽?這邊到底是『騎士被魔法師綁住的手腕』還是『騎士被侍女綁住的手腕』呀?上面那行抽皮帶的不是侍女嗎?」
「噗!」險些把嘴裡的金桔給吐出來,連轉過頭的勇氣都沒了,滿臉通紅的翰融,連忙用最快速度把螢幕上的文件給切換掉。
「害羞什麼啦!你記不記得當初出版社第一次寄合約書到家裡的時候,是誰幫你攔截的?」拉開書桌前的椅子坐下,婉寧受不了的大笑。「還有那些樣書跟海報也是我在收,我都已經免疫了你是在臉紅什麼東西?」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也有身為哥哥的矜持啊……
克制住躲進棉被裡的衝動,他將杯子朝和室桌上擺去,然後操作著觸控板,滿心哀怨的開始收電子郵件。
「怎樣?要吃飯了嗎?」
「……你只想到吃飯嗎?我看你這樣下去真的會變成孤單老人。」
把裝著牛軋糖的袋子扔給翰融,撕開自己手裡的紙袋,婉寧咬住糖果,垂下視線。
「……哥我問你。」
「怎樣?」
嘴上是問的隨便,但在婉寧開口的瞬間,翰融卻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急促起來。來了來了!待在這裡好幾天連課都沒去上,婉寧除了問要不要順便買便當、或是怎麼不去學校以外,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講;可是說真的,忍耐一星期不開口問是妹妹的極限,現在那個極限時刻就要來了嗎?
「柏韓哥有打電話給我,嗯……你們,」完全沒注意到哥哥內心的煎熬,像是很用力在推敲該怎麼敘述比較好,婉寧臉色苦惱的嚼起牛軋糖。「我是不知道你們怎麼了啦,可是他很擔心你耶。你就偶而在他面前露個臉怎樣?」
「……他要是看到我現在這樣子,鐵定會更擔心。」
「嗚,說的也是。那你還是等臉色正常一點再出現吧。」
看著婉寧用力地嚼著嘴裡的糖,不知怎地,翰融忽然感到一股歉疚感,無聲地從胸口升起。
其實可以的話,翰融希望婉寧永遠都不要知道,自己對身為同性的柏韓,抱著什麼樣的感情。不只妹妹而已,父母,親人,朋友……最好所有人都不要知道。
可是,這種畏畏縮縮的心情讓自己放棄了向柏韓確認的機會。原本自以為是的認為這樣就只有自己傷心,翰融根本沒想到當時的退縮,會讓柏韓在很久很久以後受到傷害……
而且現在婉寧的表情,和當初自己誤以為柏韓有女友、所以沒日沒夜地埋首在副業裡面以後,察覺到氣氛詭異的柏韓,那想問又不知該如何問起的尷尬神情很像。
說吧。雖然自己也搞不清楚有什麼必要非得現在就表白不可,但翰融很清楚,要是錯過這次機會,自己下次再有勇氣坦白,恐怕是不知何年何月。
拿定主意,翰融抱著沉重的糖果袋,重新轉過頭望向妹妹。
「……婉寧。」
「嗯?」
「柏韓他有沒有說……」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表明一切,給果一開口說的卻是這個,翰融瞬時結巴起來。「呃,就是,我為什麼不想回宿舍?」
「他沒講。只說你大概會有一陣子不想回宿會,叫我看緊你。你們到底怎麼了啦……」
沒給自己時間多做猶豫,看著回完話後兀自吃著糖的婉寧,翰融一口氣把話給接了下去。
「柏韓跟我告白。然後……我拒絕他,告訴他我喜歡我們歐洲政治史老師。」
喀嘰。
隨著牛軋糖被咬斷的聲音,斷成兩截的糖果從婉寧嘴邊滑下,然後掉落在她的大腿上。
咬緊牙關,承受著妹妹愣怔的目光,翰融不停的深呼吸,死命地不讓自己被想要逃閉的意念給拉走。
不可以逃走。已經說出口就不能後悔。就算現在瞞過去了,婉寧總有一天也會察覺到。如果再繼續瞞下去,說不定哪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後,也會和柏韓一樣受傷——
「這樣喔。歐洲政治史老師,就是你上次說報告寄錯那個男老師吧……」
「你,」沒想到妹妹回過神來以後,只是一臉感歎,完全沒有預想中的驚訝或厭惡,這下翰融真的慌了手腳。「我,我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我沒有不相信。不然柏韓哥臉色不會那麼慘。」從大腿上將那半截糖果撿起,婉寧自言自語著「還有你也是」,然後將它放進嘴裡。
小心翼翼的看著妹妹的表情,翰融隔了幾秒,好不容易從一片混亂的腦袋裡,篩選出自己最優先想問的話。
「我喜歡男的喔。你不覺得……討厭……或者不舒服嗎?」
「不會啊。覺得不舒服的話,我還會讓你蓋我的棉被?」或許是摸清楚哥哥這些日子來的鬱悶原因,婉寧的臉色豁然開朗起來。「原來是降喔!這種事要早說啊。我本來還以為是什麼沒辦法挽回的大事,像你上次講的用鐵錘把你們老師暗殺掉之類的。」
「……你沒嚇到?」
「廢話當然有!可是你那張臉更恐怖,好像在演鬼片。」打開據說是抹茶口味的綠色牛軋糖,婉寧不高興的白了翰融一眼。「你不會問別的嗎?只會問什麼討厭嚇到,我又不是你小說裡面的清純小修女,光看到男人勾肩搭背就嚇暈了。」
「……那,那你覺得我該問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耶。」雙手一攤,婉寧傷腦筋的笑了。「因為我也還沒整理好嘛。欸總之就是……你喜歡男生。你問我會不會討厭不舒服或嚇到,我覺得不會。就這樣。」
……我覺得不會。
原先緊繃得像隨時要爆開的心情忽然整個放鬆,茫然的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翰融不知怎地,胸口再度湧起這星期來不知道第幾百次的、想哭的衝動。
「……你真的是喔。發卡的人是你耶?不要那麼萎靡啦。」
婉寧的聲音聽起來好模糊。可是翰融知道,糊成一片的不是她的聲音,而是自己的腦袋。
一時間,室內只剩下兩人無言地啃著牛軋糖的聲音而已。在翰融默默地將糖給嚥下去的同時,妹妹的聲音忽然從頭頂降下。
「……你喜歡柏韓哥嗎?」
「之前是喜歡。」被說萎靡也認了,壓抑著想掉淚的情緒,翰融將背脊靠上身邊的書桌抽屜。「現在,我不知道了。」
「這樣啊。那你覺得你們那個老師……會喜歡男生嗎?」
「……我也不知道。」
彎下腰,伸手又從翰融懷裡的袋子裡拿了顆糖,婉寧一臉惋惜的歎氣。「哥,你好傻喔。」
「這個我知道啦。」彆扭的將臉別開,翰融讓視線隨著螢幕保護程序不斷跳動的球體,上下游移。「我知道我很笨……」
明明根本不知道對方心意,還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拒絕喜歡自己的人。怎麼想都是很蠢的繞口令。
可是即使在冷靜好幾天以後,翰融還是覺得自己當下只能那麼做。
對柏韓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產生質變,現在的自己已經沒辦法只看著柏韓一個人了。這樣的自己根本沒資格再和柏韓說喜歡,也沒資格接受柏韓的喜歡,更不能將柏韓的告白給敷衍過去……
「是很笨沒錯……你已經盡力了啦。」
雖然翰融很想像平常一樣,在婉寧用力地摸著自己的頭髮時,揮開她的手順便加一句「我是你哥耶不要把我當小狗摸啦」,可是此時此刻,自己卻希望妹妹繼續摸自己的頭,不要放開。
希望這個溫柔的片刻永遠不要結束。
***
「同學,你是陸柏韓對吧?杜翰融的室友。」
學生宿會地下室的餐廳自從換了經營者以後,不只是食物美味度提升至足以讓學生們一邊流著感動的淚水、一邊上校園討論版大書特書的程度;服務態度也變得大受好評,將近一學期以來已經打響名聲,連隔壁校區的宿舍居民都紛紛慕名而來,人氣可說是攀登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峰。
所以,隔壁棟連個泡麵販賣機都沒有的研究生宿舍捨民,在用餐時間特地跑來和大學部的學生人擠人,也是普遍現象。
但即使是早已對一般民眾攜家帶眷進入餐廳的情況見怪不怪的陸柏韓,在發現想在他對面空位坐下的人是誰以後,還是忍不住從心底發出怒吼。
……學生就算了,為什麼連當老師的也跑來和學生一起打飯?為什麼!?
雖然興起端起麵碗就走的念頭,但實在狠不下心作到這麼明顯,柏韓於是勉強對端著餐盤的楊雲玠露出自認為相當友善的笑容,隨便地應了句「可以啊請坐」,然後將自己的餐盤稍微向後挪。
「謝謝。啊——還好不用站著吃。」
看著被擱在桌上的餐盤裡,除了冒著熱氣的炸排骨飯以外還放著大碗餛飩麵和蒸蛋,柏韓忍不住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之前見面對方是躺在病床上所以沒注意到,仔細看看楊雲玠個頭還挺高的。臉也勉強算是好看,如果不是先在學校網頁上知道他的出生年月日,光看外表,柏韓一定會以為他和那個助理是同一年齡層的人物。
把紙杯裡的烏龍茶一欲而盡,發現柏韓直勾勾的瞪著自己看,雲玠於是停下拆開筷子的動作。
「怎麼了?我坐在這邊你會覺得不自在嗎?你就當我是要求拼桌的路人就好了。」
……原來他也有自知之明嘛。不過不只是不自在,還有不爽跟不舒服。
「還好啦。」知道是自己失態,柏韓敷衍地動起筷子。
「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耶。晚上十點半熄燈很辛苦吧?」
……喂喂,路人會這麼慇勤的問這種事嗎?
「……是十一點半。」再度忍下吐槽的衝動,柏韓姑且以有禮的態度做出回應。「老師你怎麼知道?那個應該只有學生宿舍而已吧。」
不知怎地,在聽見後半句的瞬間,雲玠整張臉都亮了起來,連口氣都變了。
「哎呀就那天從系館出來走在路上,忽然有人跑過來把我攔住,然後叫我幫忙簽名說要反對大學部男宿的宵禁措施什麼的。其實我也覺得十一點半熄燈很不人道,我們以前大學的時候都是玩到天亮……」
「……你簽了?」雖然在質疑眼前的歐吉桑怎麼有臉簽名以前,好像應該先懷疑是哪個眼睛有毛病的學生,竟然敢開口向老師做這種要求;柏韓還是將自己內心的疑惑給移到優先順位。
「對啊。學生衝著我喊學長欸。我說我不是大學部的,結果他說研究所的更好。那感覺實在很爽,一不小心就簽下去了。」
「……」一不小心,這樣嗎?而且你該說的應該是你「不是學生」才對吧?
有點哭笑不得的看著雲玠那開心的表情,柏韓在端起麵碗的瞬間,目光無法克制的消沉下去。
……沒半點架子,看起來很和善開朗。這傢伙確實是翰融會喜歡的類型。
食不知味的喝著麵湯,他正想著還是快點把東西吃完早早走人,對面自稱是拼桌路人的傢伙忽地提出讓柏韓意想不到的詢問。
「你今天怎麼一個人?」
……老師,要是我今天跟同學一起來吃飯,這邊還有位置讓你坐嗎?
忍住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批判衝動,柏韓隨便的應著「對啊我一個人有哪裡不對嗎」。
「沒啦,我有時候來買便當,會看到你跟杜翰融坐在那邊的位置吃飯。」用空著的手指了指靠窗角落的座位,雲玠把炸排骨放進嘴裡。「對了對了,他這禮拜都沒來上課,你回去跟他講,期末以前記得找個時間去我那邊補寫平時考卷,不然就算零分喔。」
胸口一緊,柏韓定定的望著在麵碗裡漂浮的青菜,好半天才做出回應。
「……他已經一個多禮拜沒回宿舍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滿臉疑惑的答腔。「怎麼了?」
「沒有,」放下筷子,柏韓盡力不讓自己的態度表現的太尖銳。「我隨便說的。老師你不要在意。」
「喔。」抓住湯匙,雲玠遲疑半晌,以有些不自然的動作舀起蒸蛋。「他……杜翰融怎麼了嗎?呃,就是他平常很少缺課,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老師。你教書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吧,你是從來都沒有關心過學生嗎?這種有點尷尬又太不自然的態度是怎樣?
沒來由的覺得好笑,但很快驚覺不能當著老師的面笑出來,柏韓開始認真的上下打量雲玠。
「嗯,」以暖昧不明的口氣漫應著,柏韓瞇起眼睛。「所以他現在沒待在宿舍。我本來以為他同學會跟你說。」
「沒人跟我說……很嚴重嗎?」用挖過蒸蛋的湯匙從碗裡撈出餛飩,雲玠的音調聽來有點不穩。「如果期末考不能來,你要叫他先書面請假。身體重要,補考可以再說。」
「我知道。謝謝老師關心。」
光看雲玠那難掩擔憂卻又顧忌著不敢表示得太明顯的表情,柏韓心裡就多少有底了。
……這個人很在意翰融。
楊雲玠自己或許沒感覺,可是他八成下意識的覺得,那不是可以用普通態度光明正大說出來的關心。是參雜了私人感情,需要小心翼翼保護不能隨便向外人說起的、那種關心。
想著想著,柏韓無法克制的感到一股強大的失落感。只是那股失落感究竟從何而來,柏韓自己也說不上來。
「那,杜翰融他現在在——」
突來的情緒讓腦袋無預警的陷入混亂狀態,已經沒辦法再強作若無其事,雲玠的話還沒問完,柏韓忽地抓著餐盤站起身子。
「等等等等!你不吃了?你還沒吃完吧!」
「……我不餓了。」儘管柏韓知道這是在遷怒、事情根本不該怪罪到楊雲玠身上,但現在的自己,實在沒辦法平心靜氣的和他同桌吃飯。「老師你慢慢吃,再見。」
結果才一轉身,腳步都還沒跨出,柏韓斜掛在肩上的背包帶子已經被雲玠用力扯住。
「好啦我不問杜翰融的事了,拜託你坐下來把面吃完啦!」
……這個人,真的是大學教授嗎?
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歎氣,但被雲玠那只要再歪曲一點就會變成搞笑的奇妙氣勢給壓倒,柏韓猶豫幾秒,最後還是老實的坐回椅子上。
重新就座以後,這次楊雲玠真的乖乖的吃起飯來,沒有再多扯廢話了。
啼笑皆非的看著雲玠以飛快的動作橫掃著餐盤裡的食物,默默地將剩下的面給吃完,柏韓忽地想起自己那個吃起飯來總是狼吞虎嚥的室友。
隨之湧上胸口的,是一種泛著酸苦和痛楚,但不知為何卻又鬆了一口氣的莫名情緒。
是因為發現本來應該排斥的對象彷彿沒那麼糟糕,還是因為察覺楊雲玠似乎也和自己一樣重視翰融?
柏韓不曉得,暫時也無意去深入思考。此刻佔據腦海的,是另一個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在想、卻苦無勇氣付諸實行的事。
……打通電話給他吧。他應該也哭累了。應該……會接我的電話吧?
***
「……你要回宿會了?」
時間還不到中午,裡應還蜷在薄棉被裡的翰融竟然已經起身整理房間,準備出門上課的婉寧,很快就推想出哥哥接下來的行動。
「嗯。」將換洗衣物朝袋子裡塞,翰融輕輕點頭。「柏韓打電話來說,楊老師叫我有空要去他那邊補寫考卷。好不容易可以跟他講話,所以我想就快點回去。」
將背靠在書房的門板上,想起哥哥那個多年好友,她不禁感喟出聲。
「柏韓哥還好吧?」
「應該吧。聽他聲音好像有點緊張,可是我也很緊張……所以我也不知道。」
柏韓今天下午三點才有課,上課以前應該會待在宿舍。回去以前,先去買他喜歡的飲料好了……
這麼說著的翰融,雖然表情還是有點緊張,但前些日子罩在他眉間的憂鬱已經一掃而空了。看著這一切,婉寧總算是放下心來。
「還有我前天跟你說的……爸爸媽媽那邊,拜託你保密。」
「我知道。我不會講的。」
只要你希望我保密,我一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默默地在心中這麼想著,婉寧整斂臉上的表情,神情嚴肅的作出保證。
「……謝了。」
推推就要滑下鼻樑的眼鏡,翰融有點羞澀的笑了。
這一瞬間,鏡片反射著照進室內的陽光,折射出藍綠色的炫目光影。覺得刺眼的婉寧瞇起眼睛,整個人也因為哥哥那釋然的神色,感到輕鬆起來。
那是彷彿可以將所有憂煩,全部拋到腦後的笑顏。
只是,婉寧很久以後才發現,這一刻竟然會是最後一次看到哥哥戴著那副眼鏡,朝自己露出微笑。
至少此時此刻的杜婉寧,完全想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