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難得的,侍女和魔法師達成了體驗有如鮪魚在一瞬間被凍成冰柱的共識;但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在這臨門一腳上踩下煞車的,卻是遲遲無法發聲作決定的騎士。
「冰起來……很冷,很痛。」說著說著,騎士無法自制的哽咽起來。「我不要……」
「好啦,又不是冰你。我無所謂的。」婉言安慰著騎士,侍女嫣然微笑。「提議的那個傢伙也很耐操,對吧?」
「那還用說。你別哭啦。」拍拍騎士的肩膀,魔法師以充滿男子氣概的態度,慷慨放言。「稍微忍一下就可以換我們一輩子的幸福,其實很划算的。」
「啥?話不要放太早,是我跟他一輩子的幸福吧!」
「我還是不要!」背對隨時隨地都吵得起來的魔法師及侍女,抓住女魔法師的衣襟,騎士擦起眼淚鼻涕,然後哇的放聲大哭。「不要不要不要!」
「……等等。為什麼這傢伙的動作越來越幼稚?」
不愧是騎士一行人的精神領導者,雖然衣袖被當成衛生紙,女魔法師還是既冷靜又理性的察覺了問題的癥結點。
承受著眾人質疑的目光,侍女含羞帶怯的將臉低下。
「我想應該是秘藥的副作用。據說除了幼兒化以外,身上還有機會長出狗耳朵跟狗尾巴,也有可能是貓耳。總之就是充滿讓人心花朵朵開的元素……」
「哎呀,這秘藥的服務精神真徹底。」
再次與侍女達成有如盟友般的共識,魔法師輕撫著騎士的頸後,一邊以詭異的神情嘖嘖讚歎起來……
***
電梯發出鈍重的機械運轉聲然後緩緩上升,緊抓住手裡的飲料提袋,翰融用力將嘴裡的唾液給嚥下。
雖然憑著一股熱情衝回宿舍,也大概確認自己和柏韓之間的關係應該不至於陷入冷戰,但說實話,對於柏韓是不是還願意像之前一樣繼續這段友誼,翰融根本沒半點把握。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沖了再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平時遭到眾人嫌棄、據估算移動速度只比爬樓梯快不到五秒的電梯,今天似乎比平常快了好幾倍。才一晃眼,操作面板上的樓層數字已經跳到八樓了。
九樓、十樓。樓層數字在十一樓停住,緊張的瞪著開始閃動的刺眼燈號,腳底下傳來電梯開門的輕微震動,翰融立刻不假思索的,咬緊牙關就往外衝去——
不沖還好,這豪邁得有如犀牛衝剌的一衝之下,翰融整個人險些撞上在走廊邊等電梯的外系同學。
「哇!……阿融?你回來了喔?」
「呃,」人雖然沒撞上去,感覺自己肩上的背包擦到對方的手臂,翰融連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我,我回來了。」
「沒關係。」壓住電梯的開門按鈕,頂著一頭金髮、滿臉稚氣的男孩,轉過臉和翰融攀談起來。「你妹還好吧?堯德他們說,你妹住的那棟大樓有房客在那邊感情糾紛,每天從晚上打到早上,你妹一個人會怕所以你跑去陪她。沒事了吧?」
很快意會過來這個借口一定是堯德編的,翰融連忙順水推舟的說起「沒事了」,一邊還用力點頭。
「沒事就好,掰啦。」
和同學在電梯門口分別,反覆幾次深呼吸之後,翰融轉身穿過防火門,走進左右兩側都是臥室的長廊。
心驚肉跳的聽著自己的腳步聲逐漸變慢最後停下,翰融的理智清楚地接收到,自己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轉身、舉手拉開用封箱膠帶黏住破洞的紗門、然後握住門把。平常已經習慣成自然的動作一經過分解,竟然生硬到讓人覺得不自在。
而且,翰融一直不知道,平時每天進出房間一定會碰到的破舊喇叭鎖,原來如此難轉、如此冰冷。
克制住胸口那股類似近鄉情怯的莫名情緒,他輕輕推開只要有人醒著就不會鎖上的木門,踏進房裡。
已經使用多年的破舊木門,發出了刺耳的嘎嘰聲。
然後,翰融因為緊張過度而僵硬得只能直視前方的視線,和在房裡的室友四目相接了。
「……」
已經換好外出用的牛仔褲,上衣脫到一半的柏韓,滿臉訝異的停住了脫衣服的動作。
原先已經準備好的開場白一下子全部飛走,嘴巴無法控制的張大,看著眼前完全出乎意料的場面,翰融支唔了幾秒鐘,總算拼出一句像樣的句子。
「你……你要出去?你不是沒課?」
「助教臨時通知說提早到一點上課。」回過神來,以很快的動作將掛在椅子上的T恤穿上,柏韓有點尷尬的微笑。「……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困窘的將視線垂下,囁嚅著「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換衣服」,連耳根都紅透了,翰融下意識的產生了退卻念頭。
……等一下。不可以向後退。後退了就會想逃走。
才向後踩出半步,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他連忙停住後退的動作。
似乎將翰融此刻的扭扭捏捏當作下意識的反應,忙著收拾桌上的課本,柏韓滿臉感歎的笑了。
「對喔,你從以前就不好意思看人換衣服。大一那年你第一次看到學長在寢室換衣服,還嚇到從床上跌下來。」
「……現在不會了啦。」把背上背的手裡提的全朝自己的椅子上堆,翰融窘得更厲害了。
面帶微笑的望著翰融,柏韓抓起桌上的機車鑰匙,將它和手機一起塞進口袋。
「那我出去了。」
「……等,」總算領悟過來柏韓要出門了,而且等他回來可能是好幾個小時以後的事,翰融連忙一個箭步把柏韓擋下來。「等一下!」
幾乎和柏韓停住腳步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原先將對方攔下,只是想說「對不起」而已,其它的話等有機會再說。但這些早在踏進房間時就作好的打算,卻在翰融意識到柏韓自見面以來的微笑根本是在硬撐以後,無聲的煙消雲散。
說清楚。不可以拖到下次,現在就告訴柏韓自己的心情。如果他不接受,自己也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從他眼前消失。
這樣至少……不會讓他這麼痛苦。不會讓他連回到宿舍都得強裝笑臉。
千頭萬緒在腦中交錯,沒給自己多餘的時間猶豫,翰融一咬牙,帶著已經豁出去的決心,抬起臉來。
「柏韓,那個……上禮拜那個。對不起。」
果然,一如翰融所意料的,在片刻的呆愣之後,柏韓的嘴角泛起苦笑。
「你不用說對不起。我才要跟你說對不起。」拍拍翰融的肩膀,柏韓邁開腳步,向房門口走去。「其實我之前也大概猜到你喜歡楊雲玠啦。那件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掰。」
雖然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反射性地想拉住柏韓,但翰融還是克制住那股衝動。因為以自己對柏韓的瞭解,要是動手拉,他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停下;如果用講的,他願意聽的話會停下來、不願意聽的話就會說「等我回來再講」。
停下來,或是下次再說。等在自己眼前的只有這兩個結局而已。
「我還沒講完!我,我想問你……你還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沒有任何反應。情緒衝上胸口,根本無暇顧及什麼前後邏輯還是修辭用字,翰融望著柏韓的背影,想到什麼就立刻脫口而出。
「我,我知道這樣講很自私。你可以當我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生氣。可是我真的不想……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你不想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會忍耐。你如果不想看到我的話我等一下就去找捨長換房間。如果可以的話,不管要我等多久都可以。只是,我……」
我不想看你明明不想笑還硬要笑。如果我在這裡會讓你覺得難過,你說出來沒關係。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沒什麼不能講的。
不由自主的感到鼻酸,話說到一半已經完全無法直視柏韓,翰融無力地將臉垂下。
……不可以哭。要是哭出來柏韓一定會心軟。就算他很痛苦也會順著我的意思。那樣就沒意義了。我不想勉強柏韓講我想聽的話……
嘴唇因為忍住哭泣衝動而不停顫動,使勁地深呼吸好讓心跳和緩,但那股顫抖卻怎麼也忍不住,翰融只能用力咬住下嘴唇。
然後,忽地響起的腳步聲打破一室沉寂,重重地傳進翰融耳中。
他要走了嗎……想著絕對不能讓柏韓察覺自己的嗚咽聲,翰融將臉壓得更低——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自己身邊停住。
「不要那麼用力。嘴巴會流血。」
……我怎麼會不想看到你?你在我身邊我怎麼會覺得難過?
低聲傾訴著的柏韓,聲音不像平常一樣沉穩,似乎在發抖。愣愣地任由柏韓撫摩著自己的頭髮,翰融心神恍惚的想著,自己是不是因為天氣太熱、產生幻覺了……
但那像是將所有情緒擠壓之後再放空的飄忽口吻,又真實得不像是妄想。
……你不要想太多。我怎麼會不願意?
溫柔的言語剌痛耳膜的瞬間,翰融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像眼鏡忽然被摘下一般,開始變得模糊一片……
……啊,糟糕,我又哭了。
***
將例行的資料整理告一段落,雲玠在椅子上倦怠的伸了個懶腰,耳邊立刻傳進骨骼關節喀嘰作響的聲音。
時間已經將近凌晨兩點。眨動著因為操勞過度而疲憊不堪的雙眼,雲玠隨便瞄了瞄始終被自己擺在一邊的MSN視窗。
結果不看還好,這一看馬上讓他停住伸懶腰的動作,坐正身子。
……他在線上。
火速將MSN的操作視窗放到最大,再三確認對方的狀態的確是線上之後,雲玠緊張的抓住鼠標,將輸入語言改成中文。
先問他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不,忽然這樣問太奇怪了。還是先問他怎麼沒來上課好了。不過問這種事或許會把他嚇跑,搞不好會造成反效果。話說回來他還真晚睡。該怎麼辦——
考慮良久,好不容易在訊息輸入列裡按下「杜翰融」三個字,雲玠還沒斟酌出下一句要說什麼,訊息視窗上忽然跳出一行文字。
【想把片子壓小結果越壓越大】顯示為離線,可能無法回應根本來不及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了傳送再說,呆看著操作畫面上已經變成紅色的小小人形,雲玠只能無奈的將視窗關掉。
在那同時,胸口也隨之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梗住似的,鬱悶起來。
想見他。想和他說話。想問他沒來上課是因為身體不舒服,還是根本不想來學校。
從前明明沒與他說到話也無所謂的。自己前兩個學期在選課名單裡沒看到他的名字,確實是覺得有點失落;可是也僅此而已。
是因為相他接觸過了、被吸引了、開始變得貪心了?
還是因為那時候,只是試探性地想知道杜翰融當時會講那些話,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結果他不但哭了,還用那種委屈得要命的表情丟了背包就跑……
一般學生被老師那樣講,反應會那麼激烈嗎?
「……怎麼會。」
自言自語著,下意識地拿起插在充電座上的手機,雲玠將目光從從一個冰冷的螢幕,移動到另一個冰冷的螢幕。
按下按鍵搜尋電話簿,看著那個筆劃繁多的熟悉名字發愣,最後雲玠還是放棄壓住撥號鍵的衝動,重新將手機放回充電座。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期待杜翰融看著自己的眼神,會從最初的生疏冷淡變成如今的信賴親暱,是因為他對自己產生有別於師生之情的特殊感情?
……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想?
顯示手機充電的燈號忽明忽滅地閃動,情緒無法自制的反覆翻騰,雲玠的神情也在不自覺間黯淡下去。
會這樣忽然沒有目的的、強烈的想聽某個人的聲音,簡直就跟以前年輕的時候一樣。
瞬間因為自己的腦中浮現的念頭而失笑,雲玠拿起手邊的馬克杯,慢慢地啜起已經失溫很久、連味道都苦澀得難以下嚥的烏龍茶。
或許,這種感覺就叫自作多情吧?
***
時序進入五月底,清早就開始在宿舍窗外鼓噪的蟬聲,到了中午時分更是變本加厲,聲勢可說是有如戰鼓齊鳴一般驚天動地。
不過身在隔音設備完善的政治系系館電腦教室,被蟬噪聲吵到午睡做惡夢的悲慘事件當然與杜翰融無緣。真正將翰融從酣夢中喚醒的禍首,是被他九成以上的朋友一致公認為唸經聲的手機鈴聲。
『小絮。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好好談談。』
「嗯……」半睡半醒的趴在電腦螢幕前面,將薄薄的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翰融迷迷糊糊的呢喃著「有什麼事詠熏姐」,一邊又把眼睛閉上。
『不要睡——其實我本來是想等你放暑假再講,可是再拖下去你手上這本的字數就到了……餵你有沒有在聽?』
「……有。」雖然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現在的動作,翰融還是下意識的點頭。結果這一點,下巴立刻直接撞上桌面。
雖然痛得整張臉都歪了,但他總算是利用強大的意志力,避開了讓詠熏被自己那難聽哀嚎給嚇得掛電話的慘劇。
『那我說羅。老實說,你這次花太多篇幅在做無謂的敘述了。無謂的敘述是什麼東西你知道吧?』
「我知道……就是H以外的東西。」
『乖,你知道就好。』稍作停頓,詠熏的聲音完全脫離平常的輕鬆,一下子變得既正經又嚴肅。『其實……這次我們整組的人都覺得,你現在這本的搞笑好像有點勉強。你用不著花那麼多心思去鋪陳騎士的三角關係啦,反正人家要看的又不是那個。』
「嗯,人家要看的是滾棉被。」
努力撐起因為疲倦而不聽使喚的腦袋,迷迷糊糊的這麼應著,想到自己早上連續上了四堂課下午又是滿堂,翰融不自覺的喃喃自語起「棉被好棒喔」。
『是呀,棉被好棒喔。你到底在哪裡睡覺?』
「系館的電腦教室。」將臉湊到幾乎貼上電腦螢幕的距離內,看看時間,想到再睡也睡不了多久,翰融於是認命的戴上眼鏡,坐起身子。
『我說你啊……』大概是怕同辦公室的人聽到接下來的對話內容,詠熏的音量忽然變得很低很低。『我之前也講過,你難得失戀,其實不用那麼勉強,休息一陣子也沒差,反正你的存稿用到年底沒問題。用工作來療傷……我不覺得那對你來說是好方法。』
「……不好嗎?」
儘管難得失戀這四個字似乎大有問題,但被詠熏的口氣傳染,明明電腦教室裡除了自己以外根本沒其它人,翰融還是將那四個字拋到腦後、跟著壓低音量。
『當然不好。我問你。現在拖戲也拖得夠長了,你到底是打算讓騎士跟誰在一起?』
「……嘎。」想不到竟然會這麼直接的被出說自己在拖戲,身為色情小說作者的自尊大受打擊,翰融差點摔下椅子。
『不要裝鴨子。你是不是根本還沒決定?』
……鴨子?在詠熏姐眼裡我已經脫離人類的範疇了嗎?
「誒,騎士跟誰在一起很重要嗎?」
『廢——話——』不用特意拉長音調,翰融也想像得到,此時此刻的詠熏,表情是如何猙獰凶暴。『聽好喔。要是你想讓騎士跟魔法師在一起,現在立刻馬上把騎士變成女的。怎麼變都無所謂,看是中毒被雷打還是靈魂互換都可以。要是他最後是跟侍女,你最好在三回以內讓魔法師蒸發掉……也不一定要蒸發啦,其實我覺得他很有當男主角的潛力,不然下一集把他扶正好了。』
「……一定要做到這麼絕嗎?」可憐兮兮的轉動著鼠標,翰融小聲哀嚎。「要變女生我是知道為什麼啦。可是被雷打到變成女的太不合理了。」
『那只是比方啦……還是說,其實你全部都想要?』
「誒嘿嘿你真瞭解我……」
不好意思的乾笑還沒笑完,電話那端的詠熏,忽地發出非常哀怨的歎息。
『……全部都想要的話,到頭來只有什麼都拿不到的份喔。』
什麼都拿不到……好像在說我現在的情況喔哈哈。
無意識的動著嘴唇,翰融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把話講出口了,但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不說那個了啦。唉你現在這本真的是好多問題,我之前就好想講,可是你心情一直很差,我好怕要是講了你會跑去跳你們系館前面的人工湖……』
詠熏姐你放心。那個湖水深度只到小朋友的膝蓋,而且一年到頭都有人過生日被同學扔下湖從來沒出過意外,畢業典禮更是丟人入湖的絕佳景點,安全度百分之百,你不要被學校網頁那張看起來水很深的照片給唬了。
打起精神、豪氣干雲的安慰著體貼的編輯,翰融才想開口問「為什麼你會覺得是跳湖」,電腦教室入口處忽然傳來鐵門被推開的聲響。
意識到有其它人進來了,他很快將話鋒一轉。
「那這樣好了,詠熏姐你最近有空嗎?還是停課以後我帶電腦去找你,我們當面討論。」
『等你停課再來討論吧。你們期末考考到幾號?』
「嗯……」將滑下鼻樑的眼鏡朝上推,翰融打開學校網頁裡的行事歷。「考到十五號。」
『好。等你之後確定幾號有空我們再來約時間。不用急著寫,照以前一樣的步調就好了。』
……跟以前一樣。
雖然理智很瞭解詠熏這些話所指涉的意思,但感情快了一步,翰融還是無法自制的將腦袋裡所想的事給衝口而出。
「……我不想再跟以前一樣了。」
……和柏韓有關的事。和老師有關的事。相自己有關的事。全部都是。
『嗄?』
「不是沒有沒事。」尷尬的苦笑著,翰融瞇起眼睛,將下巴朝冰涼的桌面壓去。
「不是小說。只是跟人生相關的感歎啦。」
將正事給大致告一段落後,又隨便閒扯幾句,還得提早去教室佔位子的翰融,很快結束了電話。
想著剛才似乎聽見有人進電腦教室,翰融懶洋洋的將臉抬起。環顧室內,他立刻發現在自己斜對面靠門口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相當面熟的人。
……啊。是我們班的那個……小毛?對是小毛。
身在繫上的電腦教室,要偶遇認識的同學基本上不算什麼稀奇事。朝掛著耳機在玩線上遊戲的同學揮揮手當作招呼,翰融正要起身,對方忽地將耳機摘下。
「翰融你等一下。德進剛剛在找你。」
「是喔?謝謝。」午休結束的鐘聲從門外傳進,驚覺電腦的時間原來比現實時間慢,翰融迅速地將自己散放在桌上的個人物品塞進背包。「他要幹嘛?」
然後,以從耳機裡傳出來的激烈廝殺聲為背景音效,翰融這幾天來最不想面對的現實,與冰涼的冷空氣一起灌進了他的耳中。
「他說要跟你講楊老闆補考的內容。」
……一邊聽著「殺啊殺啊」還順便聽到這些話,感覺真不吉利。
「就這邊第三段開始到結束,還有後面我折起來那邊。等一下這邊註釋沒考。」
越是接近期末大學生們就越怠惰,這一點從距離上課鐘響已經剩沒幾秒鐘的現在、教室裡就座的學生卻還不到三分之一,就很容易看出端倪。
啪啦啪啦地翻動只有考前才會發揮作用的上課用書,照著德進的指示,翰融動作迅速的將平時考的範圍抄下。
「所以上次是考俄羅斯政治態度跟互動模式這邊……」
前一刻還隨口應著「對差不多就這幾頁」,話才說完,德進忽然像想起什麼重大事項一般,迅速坐正身子。
「誒,你一個人可以去跟楊雲玠約時間嗎?」
「可以啊。」低頭確認剛寫下的注記,翰融莫名其妙的答腔。「為什麼不行?」
在自己的位置上換了個姿勢,德進神情詭異的翹起腳。
「……因為你最近怪怪的。而且你不是很怕他?」
「那裡怪?」雖然後中句話實在沒什麼反駁的空間,但真的完全不覺得自己哪裡奇怪,翰融於是抓住這一點大聲喊冤。「拜託我正常得要死!」
結果他拼了命的極力否認,換來的只有德進滿臉不以為然的撇嘴。
「哪有。你從上次放話說不想再看到楊雲玠那張臉的時候就很怪,拿背包扁他以後更怪。基本上誰會蠢到拿電腦打老師?」
驚覺已經為數不多的同系朋友竟然對自己有如此偏差的認知,深知矯正形象這種大事絕不能拖延的道理,翰融馬上當機立斷的提出反論。
「喂餵我要聲明,會丟背包是因為它剛好在我手上。如果那時候旁邊有椅子當然就是摔椅子、有籃球就是摔籃球,這跟蠢不蠢沒關係!」
「……我什麼都沒聽到,我什麼都沒聽到。那你自己一個人加油,我不送了。」
「我一個人?」隨便地反問著,翰融將潦草的錯字用原子筆修正。「上禮拜不可能只有我沒來吧?」
「是不可能,可是聽說那天翹課的人,幾乎全部都跑去補寫過了。」
「拜託,不會那麼衰啦。你看那些農機系的正妹只有開學第一天來過,搞不好根本不曉得有小考,會知道要去補考才怪。」
「你白癡啊。就是因為是正妹,才更會有人向她們通風報信好不好。」
冷淡的把大放厭詞的翰融給堵回去,德進百無聊賴的轉頭將視線望向窗外。
片刻無言之後,他忽然微微提高聲音。
「……啊。是楊雲玠……」
最後一個音節還沒完全消散,靠窗坐著的翰融已經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然後用它罩住頭頂、以非常迅速的動作朝桌面趴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在不到五秒的時間內,杜翰融已經完全進入午睡模式,動作之純熟姿勢之專業,恐怕連真正處於午休時間的國中生都會自歎不如。
冷靜的看著這一切,等到翰融連呼吸都調整得平緩和順、只差沒有打呼以後,德進慢條斯理的伸手掀起翰融的外套,然後朝著他的頭頂輕聲嗤笑。
「……你這樣根本不行嘛。」
「媽啦樊德進你玩我?」不悅指數迅速上升到危險範圍,翰融怒氣衝天的甩開罩在頭頂上的運動外套。「要我講幾遍沒事不要在我眼前提到小百——」
在翰融的後半句成聲的瞬間,德進忽地伸出手,用力摀住他的嘴巴。
險些衝出口的最後一個字被堵住,翰融回過神來,才要撥開德進的手以逞破口大罵之快,接下來卻看見了德進平常很少露出的、非同尋常的驚恐表情。
像被什麼超自然的力量給控制一般,翰融不由自主地順著德進的眼色,望向窗外。
……聽說因為種種非常令人同情的原因,於大學時代背負了四年「小百合」稱號的某位繫上老師,正站在離翰融所在位置不遠的走廊上,表情愉快地和另一位繫上教授談笑著……
戰戰兢兢地、想假裝不經意地將視線給收回來的翰融,很快就遭遇了足以讓他四肢發冷,並產生打冷顫症狀的場面。
小百合……不、是我們所敬愛的楊副教授雲玠先生,他對我笑了。而且笑得好燦爛好刺眼好聖潔好像跨年清晨的第一道陽光……
腦袋理解到眼前發生的一切所代表的意義之後,翰融與德進同時停住可能發生的肢體及口舌衝突動作,以超越常人的默契、迅速將臉轉向另一個方向。
然後,帶著極度僵硬的表情,兩人陷入了既尷尬又難耐還帶著鬱悶風味的沉默中。
……干,他一定有聽到。他一定聽到了。
這對難兄難弟非常清楚,此時此刻彼此在內心大聲慘嚎的,想必是同一件事,錯不了。
而低聲自言自語著「好像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了……」的人究竟是翰融還是德進,似乎也已經沒有深入探索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