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和西方魔女見面當然非易事,就算騎士一行人和魔女有不為人知的特殊關係,該守的規矩還是得守。於是眾人派出已經衰列最高點、理應否極泰來的騎士,前去挑戰與魔女見面最後的難關——也就是抽號碼牌。
結果,眾人似乎低估了騎士的厄運。經過激烈競爭之後,騎士抽中的日期,竟是三年又一百九十一天後……
***
雖然古人常說,打鐵要趁熱、一股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擇日不如撞日……但無論杜翰融做起事來有多麼不瞻前顧後,更少也知道不能在老虎氣頭上跑去捋虎鬚的道理。
於是他躲在圖書館裡默默蟄伏數日,將必考題給默得倒背如流、並特意上網查過黃歷之後,終於選定適宜納採伐木、連天氣預報都是大晴天的星期五,作為參加補考的日子。
在決定日子以後,下一個步驟就是聯絡老師——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你想約禮拜五補考?應該是OK啦,可是老師他禮拜五那天要去大四的謝師宴耶。」
據說行政助理是個相當有意義的職務。只要能忍受跟大學部學生工讀金相差無幾的助學金、三更半夜為了處理老闆的吩咐而被電話吵醒、眾人都在放假的週末假日可能要加班而且沒有工資可領,人人都可勝任愉快。
所以,就算幾個星期不見人影的學弟,一開口不是寒暄而是問補考的事,深諳箇中滋味的沈彥泓也不會因此感到失落,因為早就習慣了。
補上一句「所以可能會晚一點喔」,彥泓有點猶豫的皺起眉頭。
「這樣喔……」好像很傷腦筋似的,翰融低頭望著地板,支唔半天才擠出回應來。「學長,最近還有其它人要補考嗎?不然我跟他們一起考也可以。」
翻著手裡的記事本,儘管自己實在很不想打爛對方渺小的期盼,彥泓還是開口道出了現實的殘酷。
「沒有其它人羅。修這堂課的只剩你還沒來補考,連外系的都補完了。」
「哈哈。哪天都一樣的話就隨便吧,今天也可以。」
喔,這就是所謂自暴自棄的乾笑吧?
翰融的反應看起來有點可憐但說實話又挺有趣,合上記事本,彥泓用硬殼書背,輕輕敲擊自己酸痛的左手臂。
「阿融。你怎麼會想到來找我,不是直接去找老師?」
「……沒,沒有哇。其實我有想用MSN找老師,可是這幾天丟他訊息他都沒回。」不自在的結巴起來,翰融以僵硬非常的動作抓起頭髮。「所以我想跟學長講應該也可以。」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在八卦傳遞速度比自強號還要快三十倍的大學校園裡,彥泓當然早就知道,眼前的小男生在繼將楊雲價打成重傷以後,又再度幹出在教室裡大喊小百合的豐功偉業。聽說當時在場的人莫不想笑又不敢笑,沒能躬逢其盛,彥泓可是悔恨的要命。
……不過這個八卦是楊雲玠自己爆出來的就是了。而且那怪胎不知道是吃錯藥還是怎樣,平常明明對學生私下談論他大學時代綽號一事非常不高興,那天竟然眉飛色舞的,把二十秒就可以說完的小事講了整整五分鐘……
那應該算是偏愛了吧?雖然楊雲玠自己好像沒發現是那樣。
看看翰融手勁狠到像要把頭髮抓下一把來,想著要是再繼續逗他應該更好玩,但不巧的是自己還有其它事要忙,彥泓於是乾咳兩聲,將思緒放回正經事上面。
「這樣喔。對啦跟我講也可以。」向擦肩而過走進系辦的職員微笑示意,彥泓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你等一下,我幫你聯絡老師。」
乖乖點頭,翰融轉身走向走廊邊的水泥圍欄,然後朝走廊邊大約一公尺高的石徹花壇趴去。
金黃色的陽光暖暖地灑在翰融身上,望著他那一頭亂髮在太陽底下折射出淺褐色的光芒,彥泓不自覺的瞇起雙眼。
等待接通的音樂聲停止之後數秒,手機裡終於傳來有氣無力的『喂?』
「楊雲玠啊,有大學部的學生說要找你補考耶。」
『……補考?那隨便抽一份題目拿去讓他們寫就好。』喧鬧的人聲和雲玠疲憊的聲音混在一起,彥泓幾乎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啊,不行……好像只剩C卷還沒給他們寫過。算了隨便啦。不用問我,你自己看著辦。』
「當然要問,他要約禮拜五唷。你不是要去謝師宴?」
『隨他們高興啦。我趕不回來你就自己監考。沒事的話我要掛了。』
「啊真的嗎?那就這樣羅。」聽著雲玠那極度不耐煩的聲調,彥泓輕輕佻起眉毛,望向趴在石徹花壇邊發呆的翰融。「誒,阿融,老師他說隨便耶——」
話還沒說完,幾秒鐘前才懶洋洋的說著「我要掛了」的雲玠,精神忽地提振到最高點,有如喝了奇怪的提神飲料一般。
『沈彥泓,你剛剛在叫誰?』
老師。你真的很好猜耶。
用力地忍住笑出來的衝動,彥泓正經八百的回了句:「杜翰融呀。」
『……電話給他,我自己跟他講。』
以裝出來的好聲好氣應了聲「是」,彥泓朝翰融招招手。「來,他說要跟你講。」
「誒耶什麼?」看那驚慌失措的德性,任何人都很容易想像得到,杜翰融完全沒有接電話的心理準備。「要要要要講什麼?」
「我不知道他沒說。」滿臉事不關己的聳聳肩膀。「你不要怕成這樣啦。老師要是知道會很傷心唷——」
……啊,糟糕。我講太大聲了。
驚覺自己失言,帶著三分歉意和七分惡作劇的心情瞄了通話中的手機一眼,彥泓姑且把雲玠聽到那句話的反應給撇到一邊,將手機遞給翰融。
接過手機,表情忐忑不安的翰融說了聲「謝謝」,然後表情扭曲、但從聲音倒是聽不出半點膽怯之意的口氣,開口說話。
將背脊靠在系辦外牆的公佈欄上,彥泓無聊地把手伸進口袋想掏煙,不過很快就意識過來自己身在禁煙區,他連忙停住動作,將注意力放到其它地方。
自己不是沒看過和教授講話會恐慌的學生,但會像翰融一樣明明沒做什麼虧心事,還緊張到那種地步的人倒是不常見。總之簡單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怪怪的。
百無聊賴的這麼想著,輕輕戳一下講著講著竟然開始後退的翰融,望著他回過頭朝自己呆呆的笑,彥泓不禁莞爾。
……不對。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眼前的翰融像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的朝走廊邊走去,看著這一幕,某個念頭不自怎地,忽地閃過彥泓的腦海。
即使和其它人溝通起來會緊張,也還在一般人不覺得奇怪的範圍裡。
但只要走到某個人面前,就會慌亂、扭捏,不知所措……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一樣。
……我曾經在很近的距離裡面,看過非常類似的事情。
嘴唇不自覺的微微張開,被腦中突來的想像給嚇到了,彥泓整整愣了數秒,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呼吸。
那是自己還在受義務教育的時候。
彥泓還記得,當時在高中當實習老師的姊姊,在某個星期六午後帶了一群學生熱熱鬧鬧的跑回家來,說是要帶他們到後山控窯。
……那時候,有某個學生就是這樣。
明明長相清秀看起來好像很聰明,和其它同學講起話來也沒什麼不自然的地方,但一和姊姊視線相對,整張臉馬上就紅到像被烤熟的西紅柿似的。
而當姊姊主動和那個學生講話,他回話時是如何慌亂尷尬面紅耳赤,連還是國小學生的彥泓都察覺得到。
後來隨著年歲漸長,彥泓才發現,那種表現就是所謂的「喜歡」。
多年以後,當姊姊忽然帶了個學歷身材外表都無可挑剔的美青年,回家宣佈他們馬上就要結婚時,相對於父母意見一致的越看越滿意,只有彥泓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剛拿到博士學位準備回國執教、意氣飛揚的青年,就是當年那個暗戀姊姊的高中男生……
回想起之後發生的種種,腳下一陣踉蹌,彥泓只覺得天旋地轉,險些站不穩。
那是自己以不知情的態度偽裝起來、永遠不願意再碰觸一次的回憶。
電話那端的雲玠不知道講了什麼,翰融先是發愣幾秒,然後下意識的搔抓著頸後,露出以男孩子的標準來說,相當可愛的傻笑。
從彥泓的高度,正好可以看見他紅透的耳根,還有那抹有些羞澀、但卻讓觀者覺得非常幸福的笑容——
……簡直一模一樣。
這一瞬間,彥泓將眼前的翰融,和高中時代的雲玠身影給重迭了起來。
「學長,老師說沒事,先掛電話了。」
高中時代的楊雲玠……不對,是現在的杜翰融朝我走過來了——把腦袋裡的想像給用力揮去,勉強對翰融點點頭,彥泓恍恍惚惚的接過自己的手機。
好不容易將幻覺給消去,結果隨之而起的是幻聽。
雲玠不久前說過的話,像透過壞掉的擴音器發聲一般,在彥泓的腦海中揚起了破碎的回音。
大概是察覺彥泓的異狀,翰融擔心的抬起頭,仰望他的瞼。
「……學長?你累了喔?」
「沒有,沒事。」下意識的將視線別開,彥泓馬上顧左右而言他起來。「只是有點冷。」
彥泓不能說。在察覺了翰融感情的當下,自己竟然會想起楊雲玠曾經不經意講過的一句話。至少再過個幾天,再過幾天自己就可以像平常一樣裝作若無其事、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楊雲玠那時候,是這麼說的。
『師生戀不會有好下場的。我自己心裡有數。』
***
「干,這機器是怎樣!什麼叫只收十元硬幣不找零?」
聽著響徹整條走廊的不乾不淨抱怨聲,在行政大樓大廳等電梯的彥泓忍不住轉過身子,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或許是逼近期末的關係,教務處門口的成績單申請機每天部大排長龍。而那聲怒吼,就是由隊伍最前端傳出來的。
可憐的孩子,這就是所謂被吃一次錢學一次乖嗎……
面帶同情地瞟了那串人龍一眼,彥泓才要將視線收回,眼角餘光卻掃到某個有點熟悉的身影。
在排隊等候申請成績單的隊伍尾端,和自己曾有過一通電話加上一面之緣的陸柏韓,正和幾個看來是同學的男孩子們,愉快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啊。」
學校還真小。剛剛才和學弟講完話,隔沒幾個小時又遇到學弟的室友……
看柏韓心情很好似的和同學談笑著,原先還想著反正電梯還要等很久,就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好了;但腳步才跨出去,彥泓卻忽地退縮了。
……他現在看到我,大概會想到楊雲玠吧。
想起前些日子在醫院,柏韓第一眼看見翰融趴在雲玠病床邊時,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受傷表情——雖然事情根本和自己沒有直接關係,可是想著想著,彥泓卻感到一股無法忍受的罪惡感,忽地衝上胸口。
他或許已經猜到,楊雲玠和阿融其實是兩情相悅了……
然後,身為旁觀者的自己必須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假裝不知道楊雲玠的思慮、假裝看不懂杜翰融的眼神、假裝沒注意到陸柏韓小心翼翼呵護著的感情……
把眼見的一切全部都埋在心裡永遠都不說破。
電梯在背後停下又再度關上門,怔怔地望著人群中始終沒注意到自己的柏韓,彥泓不自覺地垂下視線。
已經舉到一半的手,也在不知不覺間,頹然地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