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最意想不到的人。可是除此以外的確也無一個比她更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的人。
「沈彬。」輕念出他的名字,李清含著激動的淚水望著往昔的戀人,懸垂已久的心終於放下:「你還好嗎?」
難以解釋李清的出現給自己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打擊。沈彬的視線落在白巖身上,他牽著李清的手,舉手投足間親暱無比;又呵護備至,眼中透出的珍視即使是他也不曾有過的。
在茶坊落座,白巖掏出手帕擦拭位子,挽著李清坐在他對面。棕色條紋的木製長桌在三人間劃分出鮮明的楚漢河界。
猛然間失去了開口詢問他們關係的勇氣。現實比聽到死刑宣判還痛苦——他的命是用最心愛的女人換來的。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想用玩笑的語氣交談,出口的聲音卻異乎尋常的冷硬。
李清求助的轉向白巖,後者立刻安撫的按住她放在桌邊的手:「我來說吧,我和李清是在你抓進去三個月後認識的。你走後她做回老本行,還在髮廊裡打工。那時有人想開發這裡,請我當法律顧問,所以認識。現在我們住在一起。」他略頓了一下:「我無意插手,但是你曾經要求分手吧?李清以為你已經拋棄了她。」
果然是什麼事都講求證據的律師,沈彬死死的瞧著李清。如果不是出了事,他當真打算和她過一輩子的。那通電話只是生怕連累她,現在卻成了分手宣告。
白巖一反常態的強硬,完全視沈彬為情敵,握緊李清的手,他學著法官的口氣宣佈:「沈彬,我和李清已經登記註冊,是合法夫妻了。」
「巖!」李清低呼,責怪他如此直白,同時又愧疚的對沈彬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出事,否則我會等你……一輩子也等。」
桌下的手握掌成拳。沈彬命令自己擺出無所謂的態度:「瞧你說什麼?白律師可是救了我一命,你嫁了個好老公,我應該恭喜你才是。他是好人……比我強太多。」
心知不是他的真心話,李清難過的紅了眼,又顧忌身邊的白巖遲遲不敢開口。
白巖接過話頭:「沈彬,本來你的案子不歸我管。可是李清常常向我講起你,我看到案卷就直覺是你,所以向老闆要了案子……替你辯護的確是為了李清,但是我也知道她不會喜歡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事實也證明,你果然無罪。」
「我知道,要救我不容易。」沈彬低著頭傻笑連連,心裡的酸澀難以言表:「你放心,訴訟費我一定還你。」
歎息聲從白巖口中流洩,對沈彬的悲憐表露無疑。「你又何必如此?大家心裡都不是好受的。」一隻信封推到他眼前,不用說也知道裡面是什麼。
他的弱勢不是明擺著?何必再拿錢砸他?沈彬看著信封眼裡暗冒火,李清是選擇了別人,不代表他可以為此接受情敵的施捨。
白巖絲毫不覺是在羞辱沈彬,又把信封往前推了推:「沈彬,我和李清都不想你再回到你父親的老路上,錢什麼不必計較,這些就拿著當本錢回鎮上開個小店吧。你過的好我們也放心。」
「不用!」沈彬拍案而起,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久久不能平息。
「彬。」李清想說什麼勸他收下錢,眼淚卻掉了下來:「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
「是啊。」白巖附和著,「你收下我們也安心了。」他的目光中,自信間夾雜的高人一等的傲慢。相信從任何角度考慮沈彬都不會再要李清回到身邊。現在是他可以給李清一切而沈彬一無所有。一切都可以看成是筆交易,收到尾款的人當然應該感恩戴德的退出,從此銷聲匿跡。沈彬已經沒有爭的資格了。
「誰對不起誰啊?」沈彬抬起頭笑了——笑的比哭還難看。李清他不會去傷害,對白巖又不是一個「恨」字可以講清。
他不合作的態度使得白巖跑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頭?千方百計去救情敵的事試問他自己是做不出的。可是李清又不是物品,為何白巖要用「拱手相讓是理所當然」的表情逼迫他?他明明已經是輸家。不顧旁人側目,沈彬猛然站起,直直的走出了茶坊。
男人活到這份還不如死了算了!
一口氣跑出五條街,沈彬在三岔道口煞車,無可奈何的目送一列火車鳴著汽笛慢慢爬行在鐵道上。人倒霉喝水也塞牙縫,跑路也堵火車,要是逃債一定被債主追上砍成八段了。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他怎麼一路衰到底啊?
依著鐵道口的信號燈桿,沈彬抖著手掏出襯衫兜裡未開封的煙。猶豫了一下才撕開嶄新的包裝。
「火。」銀殼上鑲著閃亮的橄欖石,一看就是從精品店裡拿來的高價品。火苗穩穩的立在上頭燃出淡藍色的火苗。沈彬瞅了眼來人,手抖了下。
「你跟來幹嘛?」
不做聲的點上煙,白巖將打火機插入他的衣兜:「她說你是老煙槍了,怎麼沒帶火?」
一隻塑料袋遠遠的飄在天上,大風吹掉了白巖的髮型,衣角翻飛。沁出汗的額角在大太陽下面閃亮閃亮的。幾個月跑下來白巖要比過去瘦了整整一圈。
沈彬吶吶道:「我戒了,這包本想送你的。」他一直記著白巖保釋時的及時煙,想著要還他的情。
「我不抽。」
「你帶著火呢。」
「打火機是李清要送你的,沒想到你跑的比兔子還快。」白巖吐了口氣,目光變得尖銳起來。
「我知道你覺得不公平,可世界就是如此。要是想不開,你父親現成的例子擺在前頭。人嘛,短命點還節省地球資源呢。不過放棄前好好想想,你欠我、欠李清多少情!要墮落是要本錢的,你以為自己有嗎?……記好自己的話,混出人樣來,我不想李清為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操心!」
見沈彬沒有答理,白巖從口袋裡掏出信封:「這次案子多謝指教。假如沒有李清,我到想交你這個朋友。」
留下了信封,白巖在沈彬抓他一塊臥鐵軌之前就走了。
打開信封,瞄到意料之外的大數字,沈彬哭笑不得。回鎮上開家小店?買幢別墅也夠了吧。真夠佩服白巖的。拙劣到家的激將法也讓寒透的心頭熱了起來,自己真是傻到家!
半年裡飽嘗人情冷暖,才發現是非恩怨其實分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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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大雷暴你都不關窗啊?」用力關上窗戶,韓繹緯咋舌不已。
陣陣雷鳴把沈彬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白巖蜷縮著欣長的身體在巨大的雷鳴中熟睡,對外界的刺激渾然不覺。
「一定累壞了,能走到店裡真不可思議。」最近的車站也有二三百米呢。韓繹緯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沙發裡的男人,擦乾淨臉還挺好看的。
「我們到外面去說。」沈彬想讓白巖好好睡一覺,拎著韓繹緯出了包間。
掏出鑲著橄欖石的銀殼打火機,他點燃了煙,走廊上暗紅火光明滅不定。
「明天我不在店裡,你早點來。」
「重溫舊夢?想不到你也是吃回頭草的類型。」從虛掩的門縫望去,瘦弱的白巖在沙發上酣睡,一道閃電掠過,雪亮的光芒照出他蒼白的面容,像只顛沛流離的小貓。
「你說什麼?」沈彬沒聽明白。
「他不是你舊情人?」
沈彬啐了一口,「當誰都和你一樣花啊?」添亂的傢伙,一腳踢過去,學過點舞蹈的韓繹緯誇張的扭動身體閃開。
「真的不是嗎?」吧檯邊的一幕很動人,小別重逢四個字讓他們兩人表現的完美無缺。
白了韓繹緯一眼,沈彬吐出青色煙圈:「不是,他是我的情敵。」
「啊?不會吧?」居然錯了?韓繹緯張大的嘴足以塞下一個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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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經歷死亡會令人成長,縱然痛苦,也要學會理解死亡的意義——為了有一天自己去經歷。
搭乘在出租車上,沈彬和白巖就是一段命運上的同路人,要面對心愛女子死亡的痛苦使他們走到一起,真正的同命相連。
白巖的精神比昨晚好多了。未加打理的頭髮柔軟和順,聽話的垂下蓋住無神的眼眸,可能是他身上狀態最佳的地方。
「市醫院。」簡單的三個字,白巖默不做聲的坐在後面,精神萎靡。
一路無話,到了市醫院院部,沈彬先下了車,白巖則昏沉沉的打開車道一側的門。在司機的低呼下有驚無險的下了車。
李清的病情對他打擊如此之大嗎?出租車開走了,沈彬隔著一車的距離打量下車後站在原地不動的白巖。曾經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啊,能看透人心的銳利目光此刻昏暗無神。
一輛摩托車穿過他們之間,白巖終於邁開步子走到他跟前:「謝謝你能來。」
「走吧。帶我去看她。」上前勾住了白巖的肩膀拍了幾下,沈彬勉強擺出笑臉:「打起精神來,別讓李清擔心。」
中央空調的溫度宜人。單人病房裡隔絕了室外的酷熱,除了一盆小巧可愛的綠色觀葉植物擺在床頭櫃上,其餘都是白色。
安靜、宜人,李清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安於天命的隨和撫慰人心。
他和白巖都不約而同的沈迷在李清與世無爭的笑容裡,不可自拔。而今,溫和的笑容依舊,陷在枕中的女人卻骨瘦如柴。映著生機勃勃的一叢綠色,蠟黃的病容宣告她的生命走到盡頭。
再顧不得身後的白巖,沈彬幾步走到病床邊,握住露在外面的手臂,輕喚:「李清。」
從進入病床之初就睜開的瞳眸轉動一下,李清語氣不穩:「彬,果然是你嗎?沒叫我空等一場。」
門「吱呀」一聲開啟又合上,白巖主動離開病房,留給他們交談的空間。
大手撫過女子凹陷的臉頰,沈彬自命硬漢也心痛的掉下淚來:「你瘦了好多。」
「癌症都瘦的。」李清緩緩的抬手撫過自己乾枯的頭髮:「幸好我已經晚期了,醫生說化療也沒用。否則你會看見一尼姑。」
「那我也剃個光頭來看你,做個和尚吧。」
「……我變醜了吧?」
「不會。」哽咽了下,伸手擁住李清病弱的身體,沈彬把頭埋在她肩上。「苦了你了。」
瘦得嚇人的手在他背上順了下:「你能來看我真好,白巖怎麼找到你的?我已經有一年多沒你的消息了。」
沈彬便把偶遇的事說了出來,連同自己的近況一并告訴了她。幽默調侃的語氣引得她屢次發笑,直至笑得咳嗽出來,他才慌了起來。
把笑歪的枕頭擺回去,李清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不行了,沒體力了……唉,為什麼我到處拖累人呢?以前是你,現在是他。」
手指貼在李清毫無血色的唇上,沈彬搖頭:「我沒覺得你拖累誰過。」
李清睜開眼,又要同他講什麼時,巡房的護士進來告之探病時間已到。
「彬,你明天再來看我,我有話要說。」趁著護士換鹽水瓶的時間,李清趕緊叮囑了一句。
被護士趕著推出病房,沈彬面對合上的木門久久不能言語。他見到的真的是李清嗎?病的都不成人形了。
「她心情好多了。」不知何時,白巖走到他身側,漠然的表情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真的沒救了?」沈彬咬牙問。
「也就一個月吧。」白巖漫不經心的抬頭看著重症病房的牌子。「醫生說不會更長了,麻煩你……多來看看她。」
不似昨日的激動,白巖冷漠的像在談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沈彬側目:「我一定來。不過你也要保重身體,李清需要你。」
白巖挑眉,不信的瞧他:「需要我?何必自欺欺人?她需要的是你……陪著她吧,住院費、護理費我全付清了。」
沈彬只當他吃醋,當時并不在意。誰知第二天到醫院來探望時就沒了白巖的影子。
意識到事情不對,他不得以告訴李清:白巖出差去了,要離開幾天。
「不用騙我。」李清并不為丈夫的離開吃驚,神情自若:「醫生告訴我沒多少日子後,我明知他不願意還是逼著他找你來。現在他都辦到了,何苦留在我身邊受那份罪?」
「你病了他就要拋棄你嗎?」沈彬面色陰沉下來,想到白巖的苦苦相求是想甩掉包袱就替李清鳴不平。早知道應該好好揍他一頓才對!
「要他留下做什麼?陪著我看我死嗎?」李清淚光盈盈,哭了出來。沈彬連忙用毛巾替她擦掉,護士說過哭特別耗損體力,以李清虛弱的身體會撐不住的。
「他是個苦命的人。我不要他留下,再見到親近的人走他會受不了的。」說到這裡,她拉著沈彬:「沈彬,你能答應我件事嗎?」
「說吧,什麼我都答應。」沈彬一口承應下來。
「替我照顧白巖。」李清的視線移向床頭櫃上的綠葉植物。「我們都愧對他。你欠他一命,我也是。為了讓他救你,我騙他說和他過一輩子。其實我那時就隱約知道身體不好了,我們家女人都短命,怎麼可能天長地久呢?也想過和娘一樣留個娃娃給他,可是肚子卻不爭氣……彬,我若死了,留下白巖一個孤苦伶仃,又叫他和誰相依為命呢?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相依為命?沈彬一陣頭皮發麻,好像答應了很可怕的事:「他沒別的親人嗎?」
李清搖頭:「他娘生他時難產去了,爹也死的早。親戚早沒什麼來往了。彬,我曉得你不喜歡他,但是我也沒別人可以托付。處得久了你自然知道,他不是外表上那麼……那麼倔的人。」眼淚又順著面頰滑落,她又哭到:「你要是不答應我死了也不瞑目啊。欠他的你就替我還上。欠你的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你。」
「清!」沈彬緊張的抹掉她不斷滑下的淚水:「別哭了,我沒不答應啊。你可不能再哭了,身體會垮的。」
女人這才算心安,病弱的笑容在臉上浮現,綻開朵紅花似的漂亮。
「你到底愛上他了。」沈彬看著,心頭一緊。
「我也不知道,就是放不下心,對他怎麼也放不下心來。」李清眼神飄渺,心思不知游移到何方。
沈彬有些明白她非見自己一面的原因:李清心中最愛的已經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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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三天……一周過去,白巖真如李清所言沒有出現過。夾雜著說不清的滋味,他陪著李清一步步的走向死亡:看她掙扎於病痛之中,一針針的注射下杜冷丁之類副作用極強的止痛藥;看她每晚都無法安睡,輾轉反側的發出痛苦的呻吟,圍著她轉的醫生們卻束手無策。
沈彬心想要是能安樂死該多好?漸漸體會到白巖離去的心情。每一片藥都是為了讓李清生存下去,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這為了什麼?
延長生命還是增加痛苦?
八月的最未一天,幾乎在醫院安家的沈彬看著李清身邊圍滿的醫療器械一件件撤走。心痛到麻木的心最後震動了一下,淡淡的開心起來:她的痛苦終於結束了。
捏著李清沒什麼肉的手掌,沈彬沒有哭,帶著對她一貫的溫柔和體貼,在她耳邊輕輕承諾:「我會照顧白巖,一生一世。」
終於,朝天頂瞪了許久的眼睛失掉了最後的光彩。放開她的手,沈彬讓位給護士接手。
李清,來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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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巖的辦事效率比他想的還高,從醫院賬戶裡退出結餘的費用,沈彬才得知他連遺體的處置權也交給了自己。
簡單的簽下捐獻角膜的遺體捐獻書。他站在走廊上,幻想著有一天會見到一個有李清那樣溫柔眼神的陌生人。
負責李清病房的護士拿了那盆綠色植物給他:「留個紀念吧,這是才入院時她丈夫買來的。那時他們可真好,人人都羨慕那麼美滿的婚姻。誰知道一聽說妻子沒救了,男人就沒來過幾回。這種事多了看得心都冷。你是病人的親戚對吧?最後一個月多虧了你在,她才減少了很多痛苦。」
接過小小的花盆,沈彬淺笑:「你誤會了,他們是很相愛的夫妻,非常非常相愛。再不會有人如此愛他妻子了,我可向任何人保證。」
離開住院部的大樓,沈彬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手裡的植物道:「你的爸爸在什麼地方哪?我們要找到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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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名不知道,俗名元寶。多年生木本,觀葉為主。廣東人特好養這個。」韓繹緯一副學者派頭,老神在在的給小盆栽噴水:「送老婆這個的人真沒什麼浪漫細胞。」
外面的樹上知了叫囂個不停,中午少客人的酒吧裡。吧檯上靜悄悄的,沈彬頭枕著大理石檯面一個勁的發呆。
「有線索沒?還沒找到他嗎?」
「沒。」白巖從世界上消失啦?竟然到處都沒人影?
「真要找到他的話,你真打算照顧他一生一世嗎?」
「當然是嘍。」
「……那你找到他乾脆吃了他得了……一生一世,你居然答應一生一世?我看你們都中了那女人的毒了。死心眼到家!」
「少來,不准你污蔑李清,否則我炒你的魷魚!」
沈彬繼續維持半死不活的狀態,一心就想著下一步去找什麼地方打人,以前找過的地方有沒有遺漏?
兩個月了,白巖到底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