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子,面對一個女子字字傷感、句句帶愁的表白,即使再鐵石心腸,想不動容也難,何況眼前的女子是他心頭唯一懸系的佳人。
是有難言的苦、難言的愁與困,原本最無私的做法,便是要她認定他的自私、任她編派他是有色無膽也好,曲解成缺乏擔當也罷,總之,他認為不溯及既往,沒有允諾的分道揚鑣,對彼此都好。
他當然明白她會有怨,明白她必定恨他曾經滄海卻不願為水的心態,但基於某種嚴重的因由,他寧願她怨恨,而不願害她。
立意或許是良善、是崇高的,可他的行為像極了只吃不抹的淫賊。而這一刻,她含淚的字句,反倒讓他斂下成小人、反倒他不得不開瞠剖腹、挖心挖肺,成了個道地的君子!
瞧她一向如芙蓉曉日般明媚的模樣,如今卻哭成了梨花帶雨,楚樵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酸辛,直梗在喉頭的苦水,也不禁化為言語,傾洩而出。
「妳當真認為,我看重的只是自尊嗎?」他打個酒嗝,可手卻更加的揪緊她,銳利的眸子精準地鎖住她。「妳當真認為,我天生是狂蜂種,浪子胚嗎?錯了!打從太湖岸一把將妳揪上我馬背那刻起,妳便成了我的腦、我的心、我的神魂。對我這麼個既不願執著,又不屑貪愛的男子而言,情這一字,一旦沾上了,我貪圖的定會比妳多,因為,我求的不僅是歲歲年年,更是生生世世!」
他激動的,毫不憐香惜玉的攢緊她的手,眼底掀起絕望。「可今生今世,料想我是擔負不起這份情了。」
她猛地仰頭看他,再度未語淚先流。「借口!」她彆扭的想掙出他的掌握,不懂為何在兩人有過枕席之私、肌膚之親後,他卻三思弧行,急於將她推離他的生命。「借口!借口!借口!」她搖著頭低嚷,淚眼紛紛:心痛也紛紛。
「不是借口!我以性命起誓。」他改捧住她的頭,唇輕點她的。「不是借口!我何嘗不怕『殘燈明滅枕頭敲、暗盡孤眠滋味』?又何嘗不想與妳『同調銀笙字,同燒心字香』?可妳不明白,縱我有千絲萬縷的情,怕也敵不過現實的利剪啊!」
「利剪?什麼利剪?」她緊攀住他,回予他如炮烙般的吸吮,暈陶陶的、虛綿綿的,直到他抽開唇,她才拉回神志。「利剪?指誰?你的仇?抑或是你的仇人?」
「兩者皆是。」楚樵抹去花綺頰上的淚滴,卻同時撤開雙手。他臉色沉鬱的劈開雙腿,交抱雙臂,目光茫然的站在庭前一渠偶爾掠過波光的漆黑水道前。
「我的仇人非等閒之輩……不!該說他是人中龍鳳,若我識時務,理應避免追溯前仇、理應好好的做我的江南神捕,留個美名;或退隱山林,娶房妻室,生幾個胖小子,無憂無慮、好山好水的過一生。可我楚家幾十餘口人的性命悉數斷送在此人手裡,他們淒慘的死狀,猶如一首索魂賦,無時無刻不侵擾撕扯我的神魂,令我不得平靜。」
「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究竟是誰?我就不信連我阿瑪都治不了他。」花綺相當有自信,可心上卻又隱隱有種不祥之戚。
楚樵沒有回頭,只仰天長歎。「妳阿瑪根本動不了他一根寒毛!我說過,他是人中龍鳳,而在咱們這紅塵俗世中,有誰膽敢自比龍鳳呢?除非--」
「除非……除非是當今聖上?!」花綺立刻茅塞頓開,卻霍然心驚。
「不錯,陷我於水深火熱者,不是他人,正是當今聖上,是妳的血親叔父--乾隆皇!」楚樵轉身面對地,神情慘淡,可語氣卻剴切。
「不可能!」花綺目瞪口呆,無法置信。
「何謂不可能?」楚樵慘淡一笑,「乾隆貴為一國之君,位居千萬人之上,掌心翻風、掌背覆雨,要他人生便得生,要他人死便留不過五更,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
「可……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我皇叔一向僅守典制、勤政愛民。況且,他是受百姓推崇的有道明君,身為昇平盛世的統治者,他萬萬沒有濫殺無辜的理由啊!尤其你們楚家和皇室似乎素無淵緣……」說到此處,花綺不由得噤口了。
她又怎能肯定楚氏一族和皇家沒有淵緣呢?她對天漠的瞭解,僅止於楚阿爺、阿奶隨口拾綴,而二老幾乎從未談及楚家的過往……她這才發現,對天漠,她實在是所知有限啊!
好的是,天漠似乎也覺瞞之無益,他改為仰望弦月,娓娓地說來,「我爹名叫楚隸,本是家有薄產,急公好義的尋常俠客,因無意間救了當今聖上一命而受到器重,官拜御前護衛。『御前三品帶刀護衛』……是多少人求不得的肥美缺啊!
「一夕之間,我那平凡的爹,成了穿金戴銀鑲玉的大紅人,而咱們楚家,也因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繁榮鼎盛了起來。可歎那樣的深宮內苑,本就勾心鬥角、危機四伏,更可歎的是我爹那人,總一副直心腸,非但不懂得拍馬逢迎,更不懂得汲汲營營,其是非觀裡僅有黑白,沒有灰色地帶,也因此,君子沒遇上幾個,小人倒是得罪不少。
「偏偏他又伺候了個只知道聽塗說,不懂得明察秋毫的主子,後來乾脆辭官返鄉,原想淡泊名利、遠離富貴,卻沒想到還是難逃小人的暗算。」
他握緊雙拳,抿緊唇,臉上難掩愁苦與悲憤。「可知曉,那日帶頭抄我、滅我楚氏一門的是誰?就是妳叔父內院的副總管畢公公畢恆!他領著一批身著夜行衣靠的大內高手,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只說奉命來取幾個楚家人的項上人頭,也不管遇上的是手無寸鐵的婦孺老弱,見人便殺、逢人便砍,一口氣誅殺我楚氏幾十餘口人……
「我親阿奶、父母,一雙弟妹皆魂斷彼時……時隔多年,如今回想起賊人們凶殘嗜血的模樣,仍令人不寒而慄。畢恆應該是妳叔父的心腹親信,他職司乾清宮。」
「你肯定……是畢公公?」
「極肯定!案發那夜,就在阿爺帶我逃離家門前,湊巧聽見殺手之一漏了口風,喊了一句『畢公公』,我至死都難忘一徑強調『奉命』來取幾個楚家人頭那陰陽怪氣、非男非女的聲音,我更確定的一點是,畢恆鐵定與仇家幫有所串通!
「不知妳還記不記得,妳初次被抓入仇家寨時,曾有一群舉止詭異的男子入寨,據大傻探得的情報與我後來的查證,那群人就是畢恆培養的禍害,畢恆透過那群人來與仇家勾掛。
「而兩群人的目標是如今送到妳阿瑪手中的那批證物,那些都是畢恆殘害忠良的罪證,一旦公開,諒那畢恆有十條命也不夠償!也幸虧於大人配合,咱們早一步行動,物證沒有流回畢恆手裡,否則後果堪虞。」
「不對、不對,若依你所言,我皇叔下令誅殺你楚氏一門,而畢公公又和仇家幫有勾掛,那麼不就等於我皇叔和仇家幫也有牽連?不,我不信!對那些禍國殃民、塗炭生靈的人,我皇叔一向是深惡痛絕的,所以,對於你的指控,我不服!」
花綺是真的不服,她的叔父即使稱不上宅心仁厚的聖賢,可也貴為一國之君,豈有與亂賊勾結,殘害自己臣民的道理?而花綺不願信服楚樵;所言的另一個原因是,一旦她贊同了楚樵的說法,他倆,今生今世想相依相守的希望,更是比海市蜃樓還渺茫、還虛妄了。
楚樵被她激烈的駁斥,先是苦笑,繼之強調,「我早說過,他貴為一國之君,即使要命令平波起萬丈,也沒啥為難的。我亦說過,自己的仇,除非自己報,又豈敢仰仗任何人。」
「你……意欲如何?」
「還能如何?」楚樵毅然決然的盯住她的目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瞧他堅決的,抱著必死決心的神情,花綺心一慌、腿一軟,腦袋裡霎時空空蕩蕩的,什麼也無法想。「那……咱們的枕席情、同心夢呢?是否當真只能任惆悵、任淒涼、任斷腸?」
花綺惶然的模樣,教楚樵不由得眼眶生出剌痛感。「原諒我,三格格,天可明鑒,我多喝望能與妳共結纏綿連理枝,與妳朝朝暮暮,錦瑟華年同度,可若妳瞭解我,定當明白,即使『東風綠遍江南岸』,我亦難逃『西風愁起綠波間』,此乃宿命。血海深仇若不做了斷,料我此生定侵擾不寧、苟且難安。」楚樵說得婉轉,但眉宇間卻洩漏出「生何歡,死何懼,生死又何須算計」的執著。
又見他壯士斷腕、義無反顧的神情,花綺忽然明白那種「雖九死其猶未悔」,不犯琢磨、不層綢繆的心境,同時,她也幡然了悟,她想與他「死生契闊」的心情是那般濃烈、那般堅定!
作為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客是不容易的,身為一個背負血債的俠客,道途更是艱難,而既自認為俠客的紅粉知己,她焉有不成全他盡節盡孝的道理?
想通了這一層,花綺不僅對楚樵再無怨慰:心情也變得祥和寧定。「謀策好如何讓你的仇敵血債血償了嗎?」花綺平靜的問道。
楚樵亦不諱言。「近日有幾位前朝的反清人士與我聯絡上,他們指點我入宮刺殺乾隆的溪徑,我想,距我索債的日子應是為期不遠了。」
花綺點點頭,神情裡亦無贊同、亦無反對、亦無置評、亦無風雨、亦無晴。「如此說來,咱們只能將長相廝守的想望托付來生了。」她沉靜的輕喟。
他倏地走近,緊握住她的柔荑。他早看穿她終會故作無謂、假扮堅強,但她越是如此,就越讓他揪得愁腸百轉,無法心安。
可問題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一邊是家恨,一邊是兒女情長,拋捨哪樣,都讓他心傷。是啊!靜候來生吧!期待來生,他倆能無仇、無恨、無負,能朝朝共暮暮。
幾日來,他首次讓感情探出頭來,展臂攬緊她,緊得彷彿欲將她揉入體內、融入血脈似的。
而花綺是如此深諳他的悲哀,又是如此率心率性,她一向不吝於響應他的熱情。「是啊!咱們期待來世。但是,你別忘了,今生今世,咱們尚有相依相守的最後幾日。天漠,你若知我,也定當明白我的任性,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污蔑咱們,但在我回江寧前的這幾日,就讓咱們姑且再假裝一回--假裝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新婦,假裝咱們……可以同調銀笙、同燒心字,可以恩恩愛愛的過完……過完這輩子。」花綺語帶哽咽的說完。
楚樵的喉更滿:心更痛了。「毋需假裝,花綺,妳本就是我的新婦,今生今世,甚或來生來世,我只認定妳是我結心結髮的妻子。」他在她如春霧般的鬢邊低喃,不自覺的更摟緊她,彷彿他的胸膛已無法承載如此多的洶湧情意,非得透過他的動作才能傾洩。
花綺攀緊他,任由他將她抱起來信步走進那有著鴛鴦交椅與翠屏障的屋子裡。
將她放在榻上後,他拖了一張凳子過來,原想就如此看著她、守著她,便心願足矣,然花綺的眼眶含淚的朝他綻開了如花般的笑靨。
「來!」她拉起他溫厚帶繭的大手置放在她心口上,她的邀約,明顯的流轉在她的顧盼間,不言可喻。
「妳的傷口……」楚樵顧忌著她的鞭傷。
「就快好了,不信你瞧瞧。」她輕解單衣,露出珍珠圓潤光華的肩膀。
楚樵輕歎一聲,難耐誘惑的伸手撫觸她的美麗。「妳正在逼我做個我所不屑的色魔。」
「不!別忘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新婦。」她更執意的解開衫襦。「是你渴望嬌寵的結髮妻,對不?」
楚樵的歎息更長了!
終於放下顧忌,他輕輕取下她流雲灑花的聚頭篦,散開她漆黑搖曳的燕尾髻,迎向她霧鬢風鬟之間的襲人香氣。他吸吮著她瀲艷紅唇,並找到她的細兜帶解開,任其墜落,裸露出她如花般綻放的胸房,他動情的伸手捧起渾圓,俯頭細細的啃咬。
她感覺到乳峰脹痛,珍愛、悲傷全彙集到一處,緩緩流入她的體內。
他則以更多的吮吻逗弄她,手滑至肋骨,沿著絲緞般的腹向下,直到貼住她濕暖的蕊心。
花綺不由得喘息、戰慄……兩人藉著血液、筋脈、肌膚來傾聽、膜拜彼此。
爾後的一切俱是美麗的激韻,喃喃的耳語、緊繃的肌理、融合的身軀、鷙猛的移動、片刻的停頓、深深的烙印、震顫的釋放……從微火轉為烈焰是如此的輕易呵!
春潮雨水過後,燭滅了,蠟芯子也氤氳出燃燒的味道。
熾情,已刻骨銘心,幽幽恍恍的潰散神形,撩亂一室春色。
弦月,猶明明亮亮,靜謐的透過窗紙,映照出滿室的清輝。
料想那獨守廣寒的月娘娘,念及這行風行雨的有情人間,在難耐無盡的苦寂時,定然也同意所謂的「金風玉露一相逢」吧!也說不定要殷殷執守朝朝暮暮與今生今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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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幾日,楚樵與花綺儼然是一對鴛鴦鳥,兩人倒也不忌諱在楚阿爺、楚阿奶面前表現出愛戀模樣。二老或許無從明白這對小兒女是抱著何種心態談情論愛,可兩人從心結化解到,花前月下,到情致纏綿,二老看在眼裡,喜在心底。
有一回,楚阿奶還趁幫花綺敷藥的片刻,喜上眉梢地道:「已經好些年不見樵兒那種由衷的笑容了,丫頭,這全拜妳所賜啊!」她緊接著歎息。「唉!這命運多舛的孩子,老把自己鞭策得那麼緊,假使妳能教他放下仇恨,平穩妥當的過這一生,該有多好啊!」
這不也正是花綺的想望嗎?若能,她也希望不向絕路走、不往深淵跳,可歎,有些事就是回不了頭。
對於楚阿奶的期許,花綺只能含笑以對。在楚樵心中已經有了譜,就如同她心裡也有了底定,命運合該如此,風是一更,雪也是一更,花綺倒也放開了心,不提過往、不談日後,只惜取眼前。而眼前這幾日,也確實豐沛,花綺從楚樵那裡真正感受到何謂的「鐵漢柔情」。
瞧他平日硬邦邦,一副劍戟森嚴的模樣,可一旦被撩起了感情,他也可以是溫柔款款、貼肺熨心的。
他買了把玳瑁篦子,目的是在每日晨起或睡前梳理她那頭錦緞般的烏絲。
花綺也確實盡情享受了楚樵的服侍,她喜愛篦子在頭皮移動時,那神經末梢都沉醉的感受,也愛極他用寬厚的大手,笨拙卻仔細的籠絡她那如黑瀑般調皮鬒發時的專注表情。
自然,他亦有頑童的一面,例如,他最愛在她的櫻唇上調抹胭脂,抹壞了,他便噙吮她的唇,直到吃光困脂,他才大言不慚的說,他是專門「偷香」的俠士。那時,她就會反過來取笑他不過是個專門偷胭脂的「癮」君子。
從他時時嬌寵、步步呵護的樣子,花綺不難感受到他真是上了她的「癮」了,而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喜歡看他隨劍起舞時的煥發英姿,愛極他練把式時的凝神專注,也戀他吹奏洞簫時那不經意呈現的凜凜冷寂與風霜,然而,她最愛的卻仍是他刀鑿般的俊臉上那流露得漸趨頻繁的溫柔。
當楚樵知道她心裡仍懸念著那心思單純,曾與她在仇家寨子裡共患難的阿觀時,他便想辦法延請阿觀上楚家。
而令人甚覺驚喜有趣的是,傻阿觀和仇家唯一的善良子弟大傻居然湊成了傻不楞登的一對,大傻即將入贅阿觀家,兩人喜孜孜相視傻笑的憨態,以及互相扶持著告辭,雙雙步出楚家時那情深質樸的模樣,著實令花綺既欣喜,又心傷。
都說是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幾日的光陰飛快的遞遞而逝,臨上江寧的前夜,楚阿爺和楚阿奶簡單的辦了桌酒菜替她餞行。她朝二老舉杯,離別愁緒直到此刻才真正浮上檯面,唯二老似乎是極樂觀的在期待另一次的別後重逢。
「丫頭,妳真的非走不可?」楚阿爺不捨的問。
「是啊!天漠和我在江寧那邊都還有此事要辦。」花綺端起酒杯徐徐飲盡。
「該不會是辦喜事吧?」楚阿奶笑吟吟的擠眉弄眼。連日來瞧著這雙如膠似漆的小兒女,老人家是越看是越覺得登對,自然就難免語帶玄機、形色皆喜。「若真要辦喜事,咱們的排場是比不上王府啦!可阿奶敢誇口,咱們也不會太寒酸……」
「阿奶!」對於楚阿奶躁進的月老性格,楚樵幾乎無力招架,「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能談什麼辦喜事?況且,三格格的婚事,一定要經過王爺和福晉同意。」
「是,有道理,應該的!既然你小倆口已論及婚嫁,那麼,這對青玉鐲就當作信物,丫頭,這回妳總不能再拒絕了吧!」楚阿奶的聯想力是三級跳的,才說八字沒一撇,她便認定兩人已互論婚嫁,她老人家打腕袖裡小心翼翼的揣出包在厚絨布裡的傳媳青玉鐲。
放下酒杯,看看楚阿爺和阿奶,遲疑的目光與楚樵相接,他眼底的希冀,催促著花綺伸手捧起青玉鐲,並讓楚阿奶幫她戴上。
是命中底定的了,即使她明白天漠「刀山油鍋我獨往矣」的決心,明白兩人已經沒有將來,但正因為明白,所以,她成了他的紅粉知己,成了他只能結髮結心,卻不能結姻的妻。
但至少,這青玉鐲一戴上,便能暫時寬慰楚阿爺和阿奶二老的心,也更堅定她寄望來生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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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花綺蜷縮在楚樵的懷裡,他溫柔的順著她的發,她則瞧著一左一右,兩腕上的鐲子,縱使離別的愁已開始擴散,她倒也還能調侃自己。「像不像被上了箍咒的齊天大聖?差別只在於它被上了頭箍,我則是被上了手箍。」
「哪有人譬喻自己是潑猴兒的!」楚樵揉撫著她的頸背輕笑。「妳不喜歡?」
「不,我喜歡,其實,這樣也好。」她淡淡的說。
「哪裡好?」
「好在我心裡踏實些,至少你留了些信物在我身邊,假設你忽然決定不報血仇了,假設你忽然想歸隱山林、青山綠水的過日子,並且娶房妻室替你生幾個胖小子,那『妻』這個名額,就非我莫屬了!若想逃,你可是想都甭想,因為我有信物!」她孩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動琅璫作響的兩腕,可心上卻漫過一股淒涼。
其實,她想說的是,這兩隻青玉鐲倒真是個好信物。來世,誰又知曉要經過幾世代呢?也許歷經輾轉、歷經輪迴,即便堅持不喝孟婆湯,但經過世代的交錯,只怕誰也沒有把握彼此不會倆倆相忘,而這兩隻鐲子,或許還能助她與天漠在來世尋覓到彼此。
花綺也瞭解如此的想法太過荒誕,可畢竟她和天漠今世已注定無望,若不寄望來世,又情何以堪呢?
楚樵則是輕握住她藕似的手腕,縱使對於離別,兩人都不想再多著墨,可他又豈會真的不懂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股深愁。
「三格格,來生,我定不負妳!」這是他唯一給得起的承諾。
花綺仰起頭撫著他剛正的下巴輕歎。「可,若今生我先負你,你還會期盼咱們的來世嗎?」她問得古怪。
楚樵想了想,而後綻出一抹微笑,但那笑裡卻包藏著哀傷。「今生,斷然是我負妳了,若爾後妳另擇良配,亦屬正常,我不敢要求妳為我守活喪,如妳所言,假使真有來生,那麼,咱們只能期盼,期盼來世能倆倆相『望』,而非倆倆相『忘』。」
花綺點點頭,更古怪的問道:「如此說來,你會原諒我今世所犯下的任性囉?」她說的是任性,不是過錯!
「我一直愛極妳的任性,那也是妳可愛的部分,妳我之間沒有所謂原不原諒。」
「可假設若……若我那樣的任性會傷害到你呢?」
「那我也認了,誰教我如此鍾情於妳,又不得不如此的辜負妳呢!」他說得理所當然。
看來,他對她的感情正如同她對他的,同樣的刻骨銘心、同樣的盲目,他們之間若非橫豎著他的血仇,那麼,他倆必定會是一對神仙美眷、如意佳偶吧!
這回,她以雙手環住他頸項輕聲問:「你可知曉我鍾意你什麼?」
楚樵一向比較內斂,僅以揚眉代替疑問。
花綺一汪如秋水的明眸對上了他燦爍如寒星的眼瞳。「先吸引我的是你眼眸,裡頭冷漠得教人起寒顫,只覺得其間彷彿寫著『人世晃晃,疏離一生』幾個大字。但在仇家寨裡,我卻見識到了你玩世不恭與卓爾不群的魅力,可那時我身陷矛盾,既不屑你為虎作倀,又恨自己為你心繫一方。到如今,接受自己鍾情於你的事實:心疼你的遺世淒涼,又愛極你的視死如歸。天漠,在我心目中,你猶如不論境遇如何險惡,總拚命上長的孤松,而我,則是一株只想緊緊依附你的籐蘿……」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又梗塞了起來。金風玉露一相逢啊!是緣分,卻最怕是有緣沒分,縱使心裡已做了最壞的盤算,還是免不了苦苦銷魂,黯然神傷。
悲歡離合無情!楚樵比花綺更早體會,也體會更多。他又何嘗願意雁斷西風,四顧茫茫呢?然宿命已定,他唯有把握此時此刻,汲取她的哀傷,戀棧她的風情。
他翻身將她覆在榻上,溫柔的吮去她睫上的淚花。「依附我吧!我是孤松,妳是籐蘿,就讓咱們生生世世緊緊的纏繞。」這是他僅能說的情話。
話落,他貼緊她,以時而溫柔恍惚,時而沉重狂亂的佔有速度,俘虜著她的軀體與靈魂。
他是孤松,她是籐蘿,無意苦爭春,唯一奢望的是來生來世--人間有處著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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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府,亦稱「應天府」或「南京」,是個繁華的都城。楚樵送花綺回江寧,沿途風平浪靜,其間只發生了兩件「小」插曲。
其一是,在路過鎮江時,楚樵出手救了一號「人物」。
他一向不是個好管閒事之人,可舟艇暫停鎮江渡口的這日,他卻看見近十位帶刀莽漢正在圍攻一位年過四十,穿著灑逸卻手無寸鐵的中年漢子,那批莽漢招招陰狠、刀刀凶險,看起來像是存心想置那漢子於死地。
楚樵或許不愛管閒事,卻好打抱不平,眼見那人處於危急狀態,他毫不遲疑的拔劍相助。
算來,楚樵與那人的武功都算上乘,楚樵使劍,削鐵如泥;至於那漢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接過花綺隨心擲來的一把油紙傘,便打得那批帶刀莽漢落花流水、節節敗退,乃至最後作鳥獸散。
莽漢全抱頭鼠竄後,花綺遠遠的瞧了那中年漢子幾眼,此人儀表赫赫、相貌堂堂,穿著雖是普遍的長袍馬褂,可看起來就是自有威嚴、非比尋常,花綺只覺他十分眼熟。
而楚樵的個性向來不忮不求,甚至不等人家朝他言謝,拉起花綺便躍上舟艇,吩咐船家繼續趕路。
那中年漢子回到渡頭,只來得及朝他高喊一聲「多謝相救」,便眼睜睜的目送舟艇走遠。
在河道轉彎處,花綺又回頭仔細的瞥了那中年漢子的形貌一眼,驀地記起了那中年漢子是誰!她不禁心下一驚,杏目圓睜,且額汗開始涔涔落下。
上蒼真是開了天漠一個大玩笑啊!若是他曉得他鼎力相勸的是何人,鐵定要頓足扼腕、捶心肝了。
第二個插曲是,花綺和楚樵終於「耳聞」人們的謠傳了。
全拜那怙惡不悛、作惡多端的巴鍇所賜,「靖王府三格格」與「江南鬼影神捕」的風流軼事正在江寧府的百姓間廣為流傳,並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
傳厚道點的,就說兩人是英雄美人,情關難渡,即便不遵守道統,只要兩人從善如流,補個婚禮,倒也毋需口誅筆伐。
可講難聽點的,便說連皇室閨女與執法人員都無法遵守典制律法,那麼,朝廷又要如何教化民心呢?
幸好楚樵這「鬼影神捕」向來人如其名,辦案時,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尋常百姓倒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也幸好,靖王府邸的幾個格格素來養在深閨,識得她們的人寥寥可數。
就這樣,在心裡百感交集與謠言漫天飛舞中,楚樵陪著花綺步入了江寧織造署。
署裡,靖王爺、任昕、尹鴻飛、水翎格格等人一字排開,看得出來,他們的歡迎十分哀心,但想必巴鍇那廝散播出來的謠言也已傳抵織造署,所以,立於花綺面前的這幾個親人,不免偶爾會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花綺呢!與風塵僕僕的楚樵才一同被引進署裡大廳,連坐都還沒坐定,便發出驚人之語。
「阿瑪、姊夫們,我求你們馬上逮捕一個即將禍國殃民的嫌疑犯,他--打算行刺皇上。」花綺迅速瞥了楚樵一眼,只見端坐在椅子上的他,眉宇之間掠過一抹驚訝。
「此人定是巴鍇。」靖王爺捋著鬍鬚,面露怒容。「沒想到這廝竟然如此的膽大妄為、藐視王法,把壞念頭動到聖駕頭上--」
「阿瑪,巴鍇作惡多端,是該抓來千刀萬剮,可我指的不是巴鍇--」花綺急促的打斷她阿瑪的話,卻吞吞吐吐,如魚鯁在喉的喃喃道:「我指的是……是人稱『鬼影神捕』的楚……楚樵。」她不敢再看他了,只得把箭頭指向他。
「楚樵?!這……」
在座的每個人皆如靖王爺一般,皆由座位彈起,發出了無法置信的驚歎號。唯獨楚樵,這會兒仍坐得僵直,且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怎麼可能?」花綺的二姊夫尹鴻飛首先發出不平之鳴。「捕頭是食國家俸祿的執法人員,一向盡忠職守,忠心為國,他……他怎麼可能謀畫行刺當今聖上?」
「三妹妹,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亂說,這是會要人命的!咱們一向仰慕楚捕頭為百姓社稷,置死生於度外的英雄行徑、好漢作為,妳如此指責,豈不是詆毀人格?」一向對花綺她們這群姊妹最和顏悅色的大姊夫任昕貝勒也不禁大加責難她的口不擇言。
「花綺不想這麼說。」花綺落寞的低喃。「可這是事實!」
「綺兒,我的好女兒,妳是否在馬跡山上受了……受了什麼委屈,才會變得如此偏激?」就連靖王爺也不相信像楚樵這麼正氣凜然的人,會打算行刺聖上。
「你們就這麼不相信我?」花綺略嫌古怪的微微一笑。「既然你們不相信,何不親自問問他!」
眾人的眼光皆望向楚樵,每個人眼裡都有些尷尬與歉然,唯有花綺,水汪汪的眸子釘在茶碗上,根本不敢正眼瞧他,不知是因為心虛,或是因為不屑?
靖王爺是長輩,看著眼前如此的僵局,心裡不免有一番掙扎與歎息!他歎息的是女兒任性,掙扎的則是不知該不該再次摒除門戶之見,繼二女兒之後,讓三女兒下嫁給一位平民?
他自然是看過了巴鍇那亂賊投進織造署的信,信裡充滿了不倫不類、荒誕不經的字句與其誇大的吹噓。其中巴鍇還提到他和仇英蓄意在楚樵與花綺之間燃了一把「火」,強迫兩人「生米煮成熱飯」,巴鍇並洋洋得意的恭喜靖王爺,說搞不好花綺已珠胎暗結,即將替他生個雜種孫子。
看完那封信,靖王爺自然是氣得跳腳,可身為一個長輩,他自許見過的卑劣人性遠比這些後生晚輩多,也自詡是個明事理的人,他相信,處於那種情況下,有些事是很難論定誰是誰非的,且靖王爺認為,花綺之所以對楚樵如此的指責與污蔑,無非是因為她痛恨自己的清白被毀。而讓靖王爺頭大的正是這件事,他究竟該不該成就花綺和楚樵的親事?
可不久之前他才應允了任昕打算親上加上的提議,因為任皓十分的愛慕花綺……唉!為什麼這幾個女兒的情事,總是如此的複雜煩亂呢?
可即使再混亂,事情還是必須尋求解決之道。經過一番歎息、一番斟酌後,靖王爺終於開口了。
「楚捕頭、綺兒,今日這兒也算沒外人,任昕、鴻飛也已看過巴鍇那封誇大不實的信,咱們是這麼想--既然事已至此,你倆也成就了夫妻之實,依咱們看,也毋需太過鋪張,盡快把你倆的婚事給辦一辦了吧!」
「不!」這次由座位上跳起的是楚樵。
靖王爺這項宣佈,的確駭到在場的所有人,其中又以楚樵最為驚詫。
他從未奢想過靖王爺會如此乾脆的允了三格格與他的婚事,就如同他沒料到此生唯一鍾愛的女子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賣他!他心裡並沒有恨,只覺一股憂悶悵然,他雖不解花綺為何要這麼做,但他相信她有她的理由。
可笑的事,「出賣」與「允婚」是相悖的、是唐突的,可兩者卻在同一時間發生;更諷刺的是,無論是靖王爺的允婚或花綺的出賣,都無法扭轉他的「絕一望。
「不!」他再次重申他的想法。「草民雖然感激王爺的抬愛,但是,草民真的不配,不配三格格這樣的金枝玉葉。」他語氣堅決,可眼神卻落寞的對上了花綺。
淚水倏地竄入花綺的眼眶中,可她努力的隱忍著。
而靖王爺則先為他的嚴拒錯愕,繼之湧上來的是一股氣憤。「說個理由!你這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渾捕頭,可知道現在江寧的小老百姓茶餘飯後都在閒嗑牙些什麼?雖然你毀了我女兒的清白是迫於無奈,可身為一個有擔當、有作為的大丈夫,對這檔事你豈能不負責任、敢做不敢當?」
「不是不敢當,而是當不起。」楚樵面無表情的道。
「說這是什麼話?」靖王爺勃然大怒。「你真想這麼吃一吃、抹一抹後,就當沒發生這回事?給我個理由,不要說什麼門不當戶不對的屁話,我都能摒除門戶之見了,為何你不能?給我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否則,我定不與你善罷甘休!」
「沒錯,就連咱們也不會與你善罷甘休!」任昕和尹鴻飛同時力挺岳丈。
楚樵沉默了一下,雖面無表情,卻不難看出內心有場拉鋸戰,最後,他瞥了已不再看他的花綺一眼,一字一字的坦言。「能給的理由,也正是三格格一開始便對你們控訴的……我謀畫行刺當今聖上已有多時,就等著時機成熟,便會展開行動,沒料到的是,壯志未酬,今日居然就被三格格給揭發出來--」
挑起劍眉,楚樵似挑釁的反問道:「身為皇室的宗親,王爺您還願意要我這樣的女婿嗎?貝勒爺和織造大人還敢承認我這樣的連襟嗎?你們難道不怕受我拖累,遭『連坐』之苦?」
看著臉色大變,全都目瞠結舌的幾位當朝權貴,楚樵露出瞭然於心的慘淡笑容,並首次在眾人面前披露真心。
「我鍾情於三格格,愛極了她的玉潔冰清、慧黠可人,今日,如果她不是皇室格格,我也不曾背負著深仇大恨,那麼,我定會無畏無悔的與她長相廝守,可歎--我倆之間層巒疊嶂,可比殊途雲泥,想要結鸞配,只怕無望了。如今,天漠死不足惜,只求王爺來日替三格格另擇一良配。」
在一陣呆若木雞後,基於現實的考量,靖王爺等人對於結親這樣的話題,變得噤若寒蟬,沒有人敢再提起。
至於亂臣賊子,自然有亂臣賊子的歸處,即使心裡感覺相當的疑惑,靖王爺還是一聲令下,命查錦上前來將完全不做抵抗的楚樵當成重犯收押入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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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霜若和水翎這對姑嫂躲在大廳簾後窺看裡頭發生的一切;心裡同樣的焦急,但急的事卻不盡相同。
尹霜若在看見楚樵被上了手銬腳鐐帶走後,臉色立刻變得慘白,渾身顫抖得像是快要昏倒了。她不懂,楚樵身為神捕、譽滿江湖,為什麼要刺殺聖上?不懂他既有心行刺,又為何要將他的計畫公開在睽睽眾目之下?
若說他真愛慘了三格格花綺,那麼,他未免也太大意了,居然沒有顧慮想到花綺亦是皇室一員,竟讓她得知了他的計畫?而尹霜若最氣不過的應該是花綺對楚樵擺出的那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真是好一副黑白混淆、瞞心昧己的嘴臉啊!虧她的楚大哥還盛讚花綺玉潔冰清,直教她氣結的想上前送花綺一巴掌,痛罵她的沒良心!
正因為暗暗戀慕著楚樵,再加上原本便對花綺的刁鑽古怪深具成見,尹霜若在為楚樵的束手就擒痛心之餘,更是恨極花綺的魯莽與不留餘地。
反觀身為花綺二姊的水翎,自小四個姊妹便一塊兒長大,她豈有不瞭解花綺的道理?花綺一向「有直情而徑行」,雖說偶爾衝動了點、任性了點,但也是個有真知灼見,能返璞歸真的人。唯有這一次,水翎是真弄不懂她的心思。
水翎肯定楚樵是三妹妹眼底、心尖唯一的人兒,為他,她罔顧危險、單槍匹馬的前往馬跡山,自願走入巴鍇和仇英設下的圈套,為的不就是和楚樵同生共死嗎?可這會兒,她怎又反目指責他是亂黨餘孽,說他想行刺當今聖上?
不通,如何說都說不通啊!
即令楚樵真是亂臣賊子,以花綺的性情,她也不可能會當著眾人的面出賣所愛,並讓所愛之人受到折磨和屈辱,除非花綺真的受了什麼刺激……也有可能她這麼做的背後另有含義、另有目的?
楚樵被押了下去,可花綺如木雕石頭的表情與她微微顫抖的身形,在在提醒著水翎--事有蹊蹺!而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探究出為何花綺會急於陷楚樵於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