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了酒?」一上車她就問。
我把中午的事告訴她!
「你真老土,由著人欺負你。」她罵。
「此後有鴻門宴請你去,幫我扳回來。」
「沒以後啦!」她說:「我要回美國了。」
我問她幾時起程。
「很快,就是最近。咦!你怎麼不留我啊?太忽視親情了吧!」
「親情如果可貴就留你!」
「我就這麼糟?」她生氣,啐了我一口。
「不糟!不糟!」我安慰她:「只不過跟你相處時,應恭請韋陀菩薩來護法,就不害怕了。」
她氣得不理我,克麗絲汀未必知道韋陀菩薩是何許人也,但她一定曉得我對她的印象欠佳。
到了土城,果然屋外噴泉珠玉泉湧,屋內各色家俱美輪美奐金光閃閃,老先生和他的年輕妻子都表示滿意。
老先生付給我支票後,還送了我一盒金線蓮。
這玩藝兒與金子一般貴,但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也許我該考慮送給李麥克作人情,他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尤其是免費的。
「人緣不錯嘛!」上車後,克麗絲汀發表談話。人家也待她不薄,聽說她是我妹妹,忙忙給了她一盆嘉德麗亞蘭,一長條花鞭挑出了廿多朵花,每朵花都有拳頭那麼大,我曾經在中山北路的花房裡看過,一盆得七、八十元美金,還不見得有貨。
「老實做人,老實說話,人家自然就信得過。」
「只差沒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老實人了。」她咳了一聲。
「你回美國之前,我給你餞行。」
我立刻後悔說了這句話,因為她挑的地點是Kiss夜總會。
「夜總會裡大吵大鬧的有什麼好?」我好言相勸。「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
「你老了,你不要去!」她白我一眼。
「說的也是!」我糗她,我們二人同庚,她今年高齡幾何,可瞞不過我。
當夜十點,克麗絲汀果真糾集了一群人,呼嘯至Kiss。華洋雜處,座間英文、廣東話亂飛,就是無有一人會講國語,令人好不氣悶。
「你不會講廣東話?」一名自稱是由香港移民澳洲,與我同樣黃肩黑髮的女子訝異問道。
「不會。」
「你是中國人不會講廣東話?」她滿臉鄙視。
「你是中國人怎麼不會講國語?」我回答。立即氣得她俏臉生煙。
「別這麼衝!」克麗絲汀責備我:「對客人友善一點。」
我做了冤大頭,還得受氣,便用台灣話罵她,她果然一句也聽不僅。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名高大洋人跑至我面前,我認出來,此人便是數月前,在XX勞錯認我為克麗絲汀的傢伙。
該人名為羅勃持。「朋友都叫我鮑伯。」他自我介紹。
我以姊姊的身份質問他,與克麗絲汀是何等關係?
「她是我的老闆,你不知道?」他奇道。
有的時候我左手做的事連右手都不知道,何況是克麗絲汀。
「她在美國有一家管理顧問公司。我服務了六年,今年有一整年的長假,所以到世界各地遊玩。」羅勃特解釋。
「她既然開了公司,怎麼不好好看管?」
「她也來度假。」他接著說明:「她父親說——」
「她父親?」我大吃一驚:「她父親怎麼還活著?」
羅勃特驚奇的看著我:「她父親不就是你父親嗎?你父親當然還活著,你會不知道?」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腦袋裡亂糟糟的一團,比舞池裡還擁擠。
我跑到花園裡透氣。
克麗絲汀騙了我。
我想罵,卻不知道該罵些什麼?
克麗絲汀找到我。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衣服,閃閃發光地站在黑夜裡像童話中的天鵝。
「別靠近我。」我令她走開。
「你真奇怪!」她說:「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就是要砍我的腦袋,也應該有理由。」
「父親——」我只說了兩個字便哽咽了。
「爸爸怎麼樣了?」
「他還——」
「是啊!他好得很!」
「你這個騙子!」我捶她。
「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你不高興?」她愕然。
「你說他已經去了?」我的怒氣終於爆發。
「我沒有呀!」
「你有。你還拿遺囑給我看。」我叫,再下去我會歇斯底里,但誰管得了那麼多。
「我是拿了遺囑來,可是那並不代表我說了什麼?」她喊冤。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她講得一點也不錯,她並沒有說什麼,是我自己聯想力豐富,但她誘我入殼,也好不到哪裡去。
「你太狡猾!」我喘氣。
「如果你以為我騙了你,那是你自己傻。」她聳聳肩,「不能夠什麼事都怪罪別人。」
我會檢討的。我懷著滿腔莫名其妙的情緒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沿著路拚命走,走累了,坐在路邊大喘氣。這一生,我從未這樣痛苦過,問題是我找不到我為什麼該如此痛苦的理由。
父親是真活著,對我而言,不都跟以前一樣嗎?但似乎又不一樣了。
我茫然瞪著黑夜,那麼的黑,黑得我似乎透不氣來。
一輛車緩緩駛近,車窗降下來了。
我仍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著那張凝望我的面孔,他看來那麼熟悉,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他輕聲喊我,見我沒理他。他匆匆下了車,走到我身邊來。
「你一個人待在這裡幹什麼?」他極溫柔地拉我。
我把頭埋在膝上。
「你不能坐在這裡,會出事,我送你回去。」
「走開。」
他沒有走開,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溫暖的大手掌覆在我肩上,我想推開,但那麼溫暖的手安慰我的孤單寂寞,一時之間,我竟不願意去推開了。在那樣的失落中,我真的捨不得。
「克麗絲汀呢?」他問。
我猛地掙脫開,他不該問起克麗絲汀,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秦大佑。
「怎麼啦?」他滿臉訝異,「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信任我,我會幫助你。」他滿臉憂色的說:「阿青,你這樣下去要生大病。」
我早就生大病了,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如果我得罪你,別跟我的衣服一般見識。」
那件厚茸茸的外衣把我包得暖暖地,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藏在裡面,像蝸牛背著殼,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也可以完全不問世事。
我喘息著,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秦大佑沒問我為什麼哭,他只是有耐性的守著。我終於不再拒絕他,靠在他身上。
「我很難過。」我哽咽。
「我知道。」他安慰。
「我真的很難過。」
他大手一攬,我整個人都在他懷中,嗚咽依舊,但原先的失落已消散。
天還是那麼黑,然而我不再畏懼夜色。
一輛警車駛了過來,警察自裡面採出頭來,用手電筒照我們,粗聲粗氣地問:「喂!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他以為我們是歹人,又照了一遍,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他這才滿意。
「別坐在那裡,夜深了,趕快回去。」警察又叫。
秦大佑扶著我慢慢站起來,我的兩腿酸麻,好半天都站不直。
「不急!不急!」他安慰我,「我們慢慢來。」
那陣酸麻過去時,我伸了伸腿,赧然的看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裡有無限暖意,像陽光。
「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的把我攙進了車裡。
「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裡?」他是個君子,並沒趁機拉我去他處,佔我便宜。
「我不知道。」我茫然。
「去蔻蒂那兒,她睡得晚。」
我們去了。蔻蒂果然還沒有睡,因為她尚未返家。
樓上正在施工,也波及到大廳,處處都是東西,像中南美連綿不斷的戰火,我是設計師,有個風吹草動都該由我責負。
我們在花園裡的玻璃房坐,工人送來茶點。
「沒你們的事了,去吧!」秦大佑揮揮手。
茶泡得很薄,很香,正合適我的口味,喝了下去,五臟六腑都得到了熨貼,我舒服地吁了一口氣。
「為了什麼事不開心?」秦大佑含笑著問。
我看暖房中的奇花異草,不出聲。
「在公司受了氣?」他又猜。「跟克麗絲汀吵架?」
我牽動了一下嘴唇。暖房里長得最好的是蘭花,東洋蘭與西洋蘭各半,蘭是花之君子,小小一株,若是培育成功,往往有百萬之價,但不識貨的人卻當它是野草,我站起身背對著他。
「你似乎感觸很多?」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歎了一口氣。「發生了什麼並不重要。」
「在那些不重要之後呢?」他問到了要害,我轉頭看他,因為他聰明。
「我只是突然領悟到一些事情。」
「是在看到這些蘭花之前,還是之後?」他更聰明了。
「今天下午有人送我一盆金線蓮!」我的唇邊有一絲苦澀,但那苦澀使我微笑。「那盆金線蓮乍看之下像盆草,但是它可以治癌。」
「是嗎?」
「難道這樣不夠?有用的就是金線蓮,沒用的就是草。」我叫出了聲。
「你認為呢?你自己是蘭還是草?」
「我不知道。」他問到了真的要害。也許我應該還是瀟灑地,跟平日一般漠然,在Kiss繼續跳舞,為何我非要突然地領悟到什麼,想這個煩人的問題。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蘭,深處幽谷不為人知,但遇到了名利,又汲汲自營,唯恐落於人後。」他冷冷哼了一聲。「如果是這樣,做蘭與做野草,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呢?你又自以為是什麼?」
「我從不自以為是什麼!」他笑,笑得開朗,笑得有智慧,那並不是我認識的秦大佑,我呆呆看他,他有千萬種面目,不是嗎?當他在DDC時,是濁世佳公子,在蘭嶼時,他是個愉快的原始人,方纔,他又有了智慧……他有太多大多的面目,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秦大佑?
「楊青,你錯了。」他說:「蘭跟草的確是很相像,分辨它們需要相當慧眼,但就算是草又有什麼不好呢?」
「我沒說不好。」我懊惱地說:「你不明白。」
「當然,如果你明白——草跟蘭的不同,只不過它尚未被發現其功用。」
「發現了又怎樣?」
「不怎麼樣!」他冷笑。「誰又說蘭能怎麼樣呢?在不欣賞它的人面前,它一樣是株草。」
我的心有某種巨大的撞擊聲,但我不願去承認,秦某人還不配開示我。
「先知以利沙曾經說過,你需要的,所求的,全部在你家裡。只因為道理太簡單,所以你不能相信。」他說。
我轉身而去。
他拉住我。
「放我走。」我小聲叫。
「如果我不放呢?」
「我會愛上你。」我輕輕地說。
他一下子放手了。「為什麼?」
我不敢去看他的臉。「我不知道。」
他的手箍住了我,筵得緊緊的,「愛我很可恥嗎?需要這麼急的逃走?」
「我不是逃走,我只是走。」
「為什麼要走?」
「遲早是要走的。」我軟弱的說。
「什麼意思?」疑心地問。
「你的花園裡花草太多,不多我這一枝。」
「放你的狗屁。」他大喝一聲,我的魂幾乎給他喝沒了,頭腦中更混沌,但願上天能指引我明白為何停留在此地。
「放我走吧!」我懇求他。
「你走了我沒辦法找你回來。」他回絕,將我拖進了屋子。
「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他把我扔在沙發上,跟一大疊照相簿子,小瓶子之類坐在一起,甚至有一隻小碟子自本子中滑下來撞到我的膝蓋,我不斷咒罵自己。
「你跟我吵,跟我打啊!」他凶得很,掙的滿臉滿脖子暴青筋,不再是濁世佳公子,也不是摩登原始人,看起來很可怕。
吵也吵過了,打也打過了還有什麼可現世的?我灰心得很。
「我們結婚吧!」他終於忿忿地說。
克麗絲汀聽到婚訊時,張大了嘴。「天哪!你不是說秦某人是花花公子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軟弱無力的說。
「說你老土你還真老土!」她跳著腳罵,還一逕地問陳強生,那是她的新相識:「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陳強生不敢幫她的腔,怕得罪我!更不敢不理睬她,只有滿臉陪笑唯唯喏喏。他喜歡克麗絲汀,瞎子都看得出。
「你跟了他,會後悔一輩子。」克麗絲汀狠狠瞪我,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是勝利者,現在才意識到秦大佑並不在乎她,簡直是奇恥大辱。
「再說吧!」我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這些天,我什麼事也不想做,在未與秦大佑明朗化前我已耗盡所有心力與他作戰,故此精疲力盡。
「你已經不是小女孩子,萬一秦大佑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沒機會重頭開始。」克麗絲汀見陳強生一點忙也幫不上,索性將他遣走,與我說知心話。
「誰說要重頭開始!」從今以後,我甘願做草,未被人發現好處的草,強過為李麥克做牛當馬。
「秦某人給你吃了什麼藥,把你迷成這樣?」克麗絲汀做關心狀,太讓她關懷,可不是什麼好事。
「色不迷人人自迷。」我賴在椅子上無病呻吟,秦大佑答應我,結婚後,我可以做一名寄生蟲,再也不必疲於奔命。
直到他如此恩賜,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懶惰。我根本不是女強人的料。
我是標準的女懶人。
拚死拚活了這許多年,我早覺得非常之累。
「吾累矣,汝可去!」我對克麗絲汀一揮水袖。
她見我不可救藥,悻悻而去。
說是生氣,去的還不是迪斯可舞廳之類,她再過數日便回美國,捨不得不玩。
她走後不久,我正在昏昏欲陲,突然門鈴大響,定是秦大佑,自那日開始,他不再到處玩耍,總是來府報到,同商大計。
所謂的大計不外乎是請幾桌酒,請哪些人,到哪裡照相等等。
「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你會答應我。」秦大佑昨天走時說。「我真擔心你明天就反悔。」
「為什麼?」
「你答應得太容易?」
「因為我拒絕的太不容易,才揀好做的答應。」我笑著將他推出去,免得被克麗絲汀回來撞見,但克麗絲汀回來還是發現了。
我先應門,外邊站的不是秦大佑,而是一位中年紳士。
「找哪位?」我皺起眉,現在有許多闖空門的,舉止穿戴都像紳士。
「找你。」中年紳士微笑。
「有什麼貴事?」我已經預備關起鐵門。
「你說我找你會有什麼事?」他的衣履鮮潔,看樣子真不像壞人,但竟敢如此打扮上我家門來白吃豆腐,非常可惡。
「阿青,等等!」他在鐵柵門外叫,居然已經查出我的姓名,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
「這是我的名片。」他隔著鐵柵遞進來一張紙,我看到上面的字,立即頭皮發麻。
「楊道茂。」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整個人都昏了,我怕我要暈倒。
「我是你的父親。」他自我介紹。
太鮮了,我們近卅年沒見面,此人竟來告訴我他是我父親,而相貌與舊照片相差甚遠。
「有何貴事?」
「我想跟你談一談。」
「我不知道該跟你談什麼?」我拒絕,他若是想與我抱頭痛哭之類的,門兒都沒有。
「即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也不該把我關在門外。」他據理力爭。
他是客人嗎?當然不是,他是不請自來。
我把門打開了。
「你說吧!」
「我可以進來坐嗎?」他張望室內。
我請他坐了。
「卅年了。」他坐下後,歎了一口氣,開場白一如所料的陳舊。
「卅年都不知道我有父親,也沒什麼差別。」我雙手抱胸,待會兒我不希望秦大佑來時會撞見他。
「我的心裡卻一直有你。」他微微一笑:「我們是父女,錯不了的。」
「那又如何?」我聳肩:「你負過任何責任嗎?」
「我很抱歉。」他又歎氣:「你外婆不准我,甚至你母親去世時,我想回來看看,她都阻止。」
「何必數說死人的不是,她沒辦法回來跟你對質。」我冷笑一聲。
「你恨我,對嗎?」他搖搖頭。
我看看表:「很抱歉,我現在有事,如果你有什麼話要交待,請快一點。」
他原先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疲倦的皺紋,悲哀地看著我,好久好久才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哼:「阿青,你要我怎麼說?」
我一下子洩了氣。不知道我該如何應付他,我永遠佔不了上風,不過我也毋須站在上風。
「你想說什麼,說吧!」
「我要帶你回美國,全家團圓。」
克麗絲汀也這麼說,她並未假傳聖旨。
「很抱歉,我辦不到。」我低下頭,拒絕他竟然有犯罪感,真是怪事。
「我們全家有卅年不曾在一起了。」
「我知道,但我要結婚。」
他的眼睛一下於睜大了。「跟誰?」
「我會請你去觀禮。」我不耐煩地說。
「我可以先見見他嗎?」
「最好不要。」
「我可以向他解釋——」他困難地咳了一聲:「阿青,我要給你嫁妝。」
「不需要。」
「別拒絕我,」他的身子顫抖起來,我怕他要哭,幸好他沒有,只是說:「一定是要給的。」
「給克麗絲汀吧!」我的心軟了!語氣也不再有那麼壞。他是我的父親,不管他曾對我做了什麼,事情都過去了。不該對他如此殘忍,更不該讓他認為是外婆沒把我教好。
「你們一人有一份。」
電鈴這時候響了,我看看他,他識趣地說:「我走了,晚上我再來。」
秦大佑見他匆匆出去,問:「他是誰?」口氣中充滿了嫉妒。
「那是我父親。」我輕輕地說。
「既是伯父,為什麼不給我們介紹。」
我不哼聲。
「阿青,你心裡不高興?」他貼著我坐,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什麼困難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那肩膀強而有力,在這之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男人的好處,虛度數十寒暑。
「如果你突然多出來一個父親,你會怎麼想?」我問。
「我不知道,我已沒有了父親。」秦大佑黯然地說:「我上中學時,他就去世了。以後,全靠著我母親支撐,孤兒寡母——不容易。」
聽起來他們一家受盡欺凌,好不可憐。
「克麗絲汀告訴過你,是嗎?」我疑心起來,楊道茂來之前秦大佑已經知道。
「我什麼都不曉得。」他假撇清。
「我看你知道的比我還要多。」我更懷疑。
「別談這些了,我昨天問你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秦大佑的臉湊了過來,在我鬢邊挲摩著,無限的濃情蜜意;但正如他對我的猜疑一樣,他愛我愛得太容易,引人困惑。他——為什麼愛我;為什麼選擇我,而不是選擇別人?
「什麼?」
「去看我母親,她知道我要結婚非常高興,想見見你。你要嫁到咱們秦家,總不能不理她吧?」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我該如何拜見我未來的婆婆?」我向他請教。
「去向她請安,她就會很高興了。」秦某拍胸脯保證。
這是謊言。
秦某人的老母親能保住秦家王朝十數年不衰,把兒子耍得像傀儡,豈是好相處之人,恐怕我得跪著去、爬著去。
「你預備什麼時候帶我去?」我歎口氣,去吧!去吧!大不了搞得一身剮。
「別皺眉頭,我母親很慈祥,不會難為你的。」他笑我膽小。
我是笨瓜才會相信。依我工作這許多年的經驗,女人比男人更難纏得多,踩女人的通常是女人。當吾輩女同胞痛罵男性不仁不義,萬勿忘記,女人的敵人還是女人。
「我母親會給你見面禮。」秦大佑利誘之。
我猜是金手銬一雙,銀腳鐐一付,鎖得秦家媳婦日後再也不能出門,任憑老佛爺使喚。
「我還以為你的膽子大,是女中豪傑。」他更加得意。
所言差矣,我若有志當女中豪傑,何至於一敗塗地?我是女弱者,女失敗者。藉數千年來女同胞的傳統歸宿,結束不愉快的失敗旅程。
「別人恭喜我釣到金龜婿。」我笑嘻嘻看他。
「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都錯了?」他並未被我愚弄。
我不是女中豪傑,他也非金龜婿,我們應該合作,互亮底牌,或可利己利人。
克麗絲汀這時又回來,一見秦大佑在座,非常晶瑩剔透,「我忘了帶外衣。馬上就走。你們說!你們說!」
她有地方跳舞還需要什麼外衣!我看這分明是借口!想回來一探虛實,捉拿我的把柄。
「小妹!近來可好?」秦大佑連忙招呼。
克麗絲汀拿起外衣就走,並不多留,更顯得心思的曖昧。
「我們也走吧!」
「上哪兒?」
「去拜見老佛爺。」我懶得洋洋站起身,今天這一身豪華打扮還是克麗絲汀的,見未來婆婆應是綽綽有餘。
「你不準備準備?」秦大佑非常體貼。
「再準備心還是跳。」我笑:「在跳死之前趕緊見她老人家吧!」
他不以為然,一路嘀咕老人家有多麼慈祥和藹,教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路過仁愛路時,我還下車去看了一下工地,結婚之事,我尚未去告訴李麥克,業務正在鼎盛之時,他會把我斬成八塊。
秦大佑在車上等我,他可不敢隨便進屋,他害羞,怕人看他。
「結婚之後,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裡。」他誦念秦氏家訓。
這敢情好,我正愁沒人養我。
秦老太太住在關渡的一幢別墅,毗鄰高爾夫球場,俯瞰淡江悠悠,風景非常幽美,是理想的世外桃源。
秦公子先進去叩安,我在大廳等了快半個鐘頭,風景被我看來看去,看了至少一百遍,裡頭才有了動靜。
「我們老太太請你進去。」
一個小丫頭在我後頭含笑而立,一身白衣裳,一條粗辮子,跟大廳中的金碧輝煌相輝映,讓人疑心,是不是走錯時光隧道。
老太太一點也不老,養生得法,不像六十多歲的人,皮膚非常白淨,六十歲還有這樣好的皮膚,真教人服氣。
「坐。」老太太說。「大佑,好好招呼楊小姐,別怠慢了人家。」
我的頭皮發炸,紅樓夢中黛玉初見老太太,也沒比這更客氣。
老太太打量我,她的技巧高明,但比鄉下老太婆更煩人,眼角一瞄便從頭看到尾,我肚腸中有幾支稻草,她恐怕都已經數了出來。
依我看,秦大佑那些花花草草,恐怕沒有一株經得過試煉。
我當然也不是真金。
老太太是喝茶高手,幾片鐵觀音,泡得極出色,喉韻非凡。
「楊小姐府上是——」老太太問。
「江蘇。」
老太太「啊」了一聲。「那倒跟咱們是同鄉。」
秦大佑笑咪咪,這是第一關,托賴同鄉的福。已經過關斬將。
「聽大佑說,楊小姐是有名的設計師?」老太太除了年輕的臉,還有雙漂亮的手,她拿起蓋杯來,淺啜了一口,放下茶杯,手擱在桌上,玉一般的白,蔻丹閃閃發光,十個指頭纖長柔細,恐怕只有西太后能與之比美。
「靠朋友幫忙,混口飯吃。」
老太太沒聽過江湖話,嚇得二條眉毛聳立。她現在可以享清福了,不知道從前是如何胳膊上跑馬。我曾聽李麥克形容過的「鐵娘子」秦夫人,已完全退隱。
李麥克說:「像秦夫人這樣的角色,現在已經沒有了,她丈夫死時只留給她一家百貨公司,兩家戲院,她有本事做成四家連鎖百貨公司,十家戲院出來。」
「楊小姐府上還有什麼人?」秦夫人查戶口查得緊。
「還有老太爺。」秦大佑代答。
「哦!老太爺在何處發財?」
秦大佑把父親的大名招出,老太太點頭稱是,其實依我看,她並不認識無名小卒。
「楊小姐跟我們大佑認識多久了?」老太太拿起照妖鏡,把我從裡到外看個仔細。
秦大佑虛報軍情,說我倆相識已有半年,情投意合足以白首偕老。
秦夫人間我貴庚幾何,我據實以答,她做恍然大悟狀:「的確不能再擔誤了。」
我只有她老人家年紀的二分之一。她卻認為我已人老珠黃。非搭上婚姻號列車不可。
老太太繼續盤根問底,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答應王婷立保證書給她,書旁還會燙有金遏,四角畫小天使,全是一派胡言,故立遭此報。
老太太盤問至一段落,秦大佑帶我到花園散步。
「表現得不錯嘛!」他誇讚,「從頭到尾都能保持風度。」
我問他我有什麼風度?他答之:「你不是一直都在微笑嗎?」
老太太對我印象不錯,還留我吃晚飯。
吃飯是大事,和打麻將一樣,可有充份時間看出人品。
我想打退堂鼓,但秦大佑說,婚後我得天天與老太太吃飯。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受了得老太太,她也未必喜歡我上門騷擾她。
但總而言之,我這般輕易踏入秦大佑的陷阱,悔之晚矣。
晚餐的菜非常精美,三個大人吃飯,有七八個菜,兩個湯,桌子很大,若要挾菜,往往得轉動圓盤,老太太在座虎視,我無法從容自然,又不願意越界攻擊,只有猛吃秦大佑挾給我的菜。
一頓飯吃到天黑,老太太的美容師來了,老太太要我們留下來繼續吃水果。
我只求速速離去,就算是仙桃也不想品嚐。
「你跟我媽合得來。」秦大佑完全不知情,我對他微微一笑。
淡水的夜景真美,我從未與朋友這般晚來過,這是秦大佑給我的獎賞。
他把車停在商專旁邊,帶我爬坡,幾百個小石階,光看著就會發傻,他卻帶我一股作氣往上爬。
說也奇怪,爬著爬著,氣力就來了,根本不用他拉,也能往前衝。爬到一半,他要我回頭看,四週一片漆黑,石階旁全是茅草叢,摔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但我還是回過頭了,這才看見美景,在野樹的掩映下,遠方海口閃著鄰鄰的光,藍中帶黑的是船影,黑沉沉的是山影,天上閃爍的是星影,開闊的氣勢教人心神一寬。
乍然一見,美得先讓我一陣喘氣,接著是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淡水。」秦大佑與我在小石級上執手相握,我們不再言語,卻覺心意相通。
這麼美的地方,彷彿異國景色,竟是我的家鄉。
「哭什麼?」他替我拭淚,「這也要哭麼?」
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淚。
我緊緊的倚靠著他,就在這樣狹窄的地方,將自己的一生一世托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