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明白。」她懶洋洋地說:「你不喜歡秦某人就算了,他又不會吃掉你。」
我很難解釋自己的心情,當然更不必對她解釋。
現代人在拒絕與接受之間,往往充滿了矛盾。
回到台北,天上落大雨。
家中電話震天作響,是李麥克。他真是個魔鬼,有千年道行,心血來潮時,只需招指一算,便知佳人有難。
他約我吃飯,但我心情不好,天使、魔鬼都不能去應酬。
「你不來會後悔。」他咆哮。「今晚的飯局裡有本公司有始以來最大的客戶。」
我不需要大客戶,我尚未戀愛即已失戀,心裡面一大堆奇怪的嗡嗡聲,需要心理醫生的治療。
放下電話後,那嗡嗡聲益加響亮。
「什麼?什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大聲的問:「我失戀?有沒有搞錯?」
秦大佑是個什麼東西?
我覺得荒唐。但領悟到自己荒唐,並沒有更好過。
也許洗個熱水澡會好過些,我在浴缸放水,水放滿了卻坐在熱氣騰騰的缸邊哭泣。
不僅流淚,還嗚嗚出聲。
我厭恨自己落入秦大佑陳腐的圈套,卻仍然難以自抑,畢竟我不是天天都會愛上誰,百八十年難得遇上一次,所以敝帚自珍,愈哭愈像個怨婦。
哭完了,我才覺得餓,腦中開始出現各色美食!肉粽、烤麩、蛋糕、蚵仔麵線……
想起這些食物,給了我無上的安全感,總比想著秦大佑那個王八蛋好。
我換上襯衣牛仔褲,準備出去飽餐一頓。
門鈴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一定是李麥克,打開門預備好好臭罵他一頓,卻不料外頭站的竟是秦公子,淋得一身濕,像是落湯雞。
「你搞什麼飛機?」他罵:「不吭不響跑回來,什麼意思?」
我呆呆看他。
「你幹嘛?」
「人都到門口了,不請我進去,也該拿條乾毛巾給我擦擦。」他的眼中噴出怒火。
「克麗絲汀呢?」以德報怨,我施捨給他最大的一條浴巾。
「她會捨得回來嗎?」他沒好氣的從浴巾下伸出險來:「她認識了個蘭嶼青年,人家正在刻獨木舟送給她。」
相逢何必曾相識,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不會刻獨木舟獻慇勤,所以慘遭淘汰。
「笑什麼?」他瞪我:「我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讓你放我的鴿子?」
「你猜。」
「誰大老遠跑來跟你玩猜猜看!」他還是真發火,一把揪住了我。
「你幹嘛!」
我後悔不該放男人進屋,但為時已晚,我放聲尖叫,他摀住了我的嘴。
他應該用別的方式捂我的嘴,比如說毛巾之類,但他的方法太過老式,所以尊手立刻被我咬破。
「你——」他痛得慘叫連連。
他用這種濫方式騙過不知多少女孩子,得到報應是應該。
「為什麼這樣待我?」他氣急敗壞。
「我該怎麼待你?」我雙手抱胸,太妙了,此人竟然上門來指導在下。
「我對你一片誠心。」他說著,眼淚突然滾滾而下,我瞪大眼,這輩子還未見男子哭泣過,簡直不知該如何對付。
我希望這僅是個惡夢,我用指甲狠掐自己,卻怎麼也掐不醒。
噫唏!這竟不只是個惡夢。
「你怎麼這般多愁善感?」我埋怨道。
「我不像你。」他從淚水中抬起頭,燈光下,那張困擾過我的臉仍然那麼英俊,卻充滿了失落。
「不像我什麼?」我茫然地看著他。
「沒有心,也沒有靈魂。」
他走了。
罵完我沒有靈魂,沒有心。
這人是秦大佑嗎?是那個翮翮於眾美女間的花花公子嗎?
難道他有心、有靈魂?
克麗絲汀到第四天才回來,斬獲甚多,有貝殼項鏈、古代銀幣打造的飾物,方型毛織披肩……當然還有那只氣走秦大佑的獨木舟。
她走到哪裡都受歡迎。
太有人緣了。
「秦大佑真不夠意思!」她抱怨說:「人家請我們去參加飛魚祭,他卻不聲不響溜走,害邀請我們的人沒面子。」
我告訴他,秦某人為她傷心落淚。
「真的嗎?」她眨著那雙慧黠的大眼:「我還以為他根本不在乎我!」
說完,拿起電話就撥。
「三更半夜你打給誰?」我阻止她。
「老秦。」
我告訴她,老秦會因此而輕視她。
「你有沒有搞錯,他既能為我哭泣,怎麼會輕視我,包準他歡喜若狂,載歌載舞。」
她是新潮人物。
但聽到接電話的是個妙齡女子,竟也沉不住氣,「你是誰?」她質問那名女子。
原來是撥錯號碼。我為自己的冷眼旁觀感到可鄙。
但她放下電話,不打了。
「手風不順。」她說。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陣,她才如龍捲風般上床,躺下後,三秒鐘便入夢鄉。
我知道她睡著,因為她連睡覺都不安份,還嘻笑出聲。
「喂!喂!」我叫醒她:「你這麼吵,別人怎麼睡覺?」
「噓!別吵!我夢見吃東西。」她如數家珍,害我飢腸轆轆。
我起床穿衣時,她還在假裝好人:「你幹嘛,半夜三更到哪裡去?」
我能到哪裡去,當然是「廿四小時」。
「什麼叫廿四小時?」她問。
「你如果起床穿衣服,我就帶你去飽餐一頓,否則你繼續做夢好了,在夢裡大吃大嚼有益減肥。」
她立刻跳下床,一邊滔滔不絕:「我要吃牛扒、雞翅膀、鳳爪、烤香腸、還有——」
她是吃大王。
我到地下室去拿車,管理員捨不得開燈,只留兩小盞微弱的日光燈,到處黑影幢幢,著實可怕,進到車後,似一陣風般駛出來。
到了廿四小時,居然高朋滿座,轉了好半天才轉到一個座位。
「快坐下!」我招呼克麗絲汀,這麼好的機會,她還在發呆。
「你看,那是誰?」她神秘兮兮。
「誰?」我低頭看菜單,我要叫金槍魚沙拉,蘋果派,外加一客冰淇淋吃個飽。
「還有誰?」她噘嘴,做怪樣。我們一進來時,就有大半以上吃客抬起頭瞻仰她的丰采,她還不知足,要作怪。
我沒好氣瞪她:「你是來吃東西還是來逛動物園?」
「別裝作那麼鎮定好不好?我不相信你不生氣。」她嘻皮笑臉。
我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立刻把眼光收回來。
「老秦在約會別人。」她喜歡看圖說話。
我又不是瞎子!
那名女子甚是豐滿妖艷,媚態十足,磁力四射,可以打九十九分,是個正在竄紅的演員,我在某客戶的辦公室見過她,她膽子很大,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門去,沒想到現在搭上了秦公子。
「老秦沒有眼光。」克麗絲汀不好好吃自己盤子裡的東西,來叉我的沙拉。
「少管別人閒事。」
「他品味甚肥,喜歡沉澱霞。」她還在批評那名艷女。
我沒吭聲,但她叫侍者過來,「我喜歡糖漿再熱一點。」
她大小姐說的是美式中文。
侍者居然聽懂了乖乖去替她熱糖漿。
我趁侍者再來時往秦大佑那邊看,秦公子正在結帳,然後艷女挽著他的手出去。
「這麼晚了,還去哪裡?」克麗絲汀在嘀咕,完全像個碎嘴子老太婆。
我吃滾燙的蘋果派,冷凍的冰淇淋,居然還吃不出什麼味道來。
「這家店真難吃,以後不來了。」克麗絲汀與我敵愾同仇。她當然不高興,秦某人愚弄了她,又去追起別人來。
「不好吃就走吧!」我站起身,明天一早還要去應付客戶,半夜出來本就是不智之舉。
克麗絲汀與我穿出大堂,四座頻頻驚艷,他們完全不曉得這裡走的是兩個無趣之人。
回到家,她打開收音機,某個號稱台北名嘴的男主持人在節目裡說鬼故事,音響效果恐怖十足,我啪啦一聲關掉。
「幹嘛?」她聽得津津有味。
「睡覺,女人過了十二點不睡覺,會老。」
「我們每一秒鐘都在老,怕什麼?」她重新打開,坐在地板上,抱只墊子,聽得齜牙咧嘴,真是活見鬼。
我把臉藏到枕頭下,藏了半天也沒睡著,只好再起來,坐上我的工作椅。
「工作狂。」果然招來克麗絲汀的譏評。
我平心靜氣地畫自己的圖,這兒是我的安全港,我需要工作,不停的工作。
「我們得好好地談一談。」克麗絲汀聽完了鬼故事,又來招惹我。
「跑了一整天,你不累?」我把磁尺往上一推。
「知道你心情不好過,何苦折磨自己?」
「畫一張圖五千元,有這麼貴的折磨?」我翻了個白眼。
「果然是在生氣。」她拍手,「阿青,你露出馬腳了。」
「你有完沒有?」我看她。
「老秦對不起你,我想法子替你出氣。」她興致還來得大。
「神經病。」
「狗咬呂洞賓。」她搖頭歎息:「好人果然做不得。」
我打開窗戶,大口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
「我有個妙計,」她湊過來,「老秦愚弄我們,應該得到懲罰。」
「別扯上我,你的麻煩與我無關。」
「原來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她嘲笑。
「我要睡了。」我打哈欠,「你愛做夜貓子儘管自便。」
我一覺睡到天亮,其實說是睡到天亮,只不過睡了兩個鐘頭,但我的福氣僅限於此。
洗過臉,正在煎荷包蛋,克麗絲汀也晃進廚房,盯著我做事,盯得我心裡發毛。
「你坐下來行不行?」
她打開冰箱,倒滿一杯橙汁,我以為她自己喝,沒料她竟遞給我。
太有同胞愛了,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不值得。」她嚴肅地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想懂,今早約好去三峽的工地,沒時間和她磨牙。
「老秦嚴重地侵犯了你的生活,哪裡丟的哪裡找回來。」她的口氣猶如江湖人士。
我立刻和她劃清界線。「你丟了什麼自己去找,我很忙。」
「你忙什麼?」她以悲哀的眼光看我。
「小姐,除了出生時銜著銀湯匙的公主,每個人都要應付生活。」
「假清高。」她嗤之以鼻:「不管你如何遮掩,都掩蓋不了事實。」
「你如果太閒,可以去育幼院照顧孤兒,或是去養老院陪伴老人。」我匆匆吃完我的十全大補荷包蛋,抹了嘴,捲起圖就走。
「等等!」她抓住我:「你要正視現實,逃避無法解決問題。」
她必是痛恨秦大佑,才這樣急著拖我下水。我擺脫她,待飛羚疾馳在公路上,心才不那麼卜卜跳。
到了三峽,茶農老伯家的彩色玻璃已經鑲嵌好,陽光透射而下,非常壯觀,老夫妻倆十分高興,告訴我,請入厝酒時,所有的親戚都會來賞光,要我把男朋友一起帶來。
「男朋友?」我以為他們指的是李麥克,便好言相告他們弄錯了,矮子才是我的老闆,不是什麼男友。
「楊小姐害臊!」茶農阿伯跟他牽手說:「都要結婚了,還不好意思講,我看那少年家很不錯!」
誤會大矣!哪有什麼少年家!又是誰要結婚?包準不是在下。
阿伯還要囉嗦,但我已登上梯子,嵌的玻璃有一塊角度不對。我從口袋掏出記事簿,準備扣玻璃公司的錢。
「這樣很好!」老伯在下頭叫:「我喜歡。」
玉皇大帝喜歡也要扣,這是規矩。
轉到和室,水槽的管子裝得歪歪扭扭,教周亦來監工果然錯誤,他經驗不足,遭工人愚弄。
「拆掉。」我只對水電小張說兩個字,非常之言簡意賅,他看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乖乖拆了,他是個老油條,最曉得如何偷懶。
地板工見我來了,笑嘻嘻:「楊小姐不是去蘭嶼了嗎?」
如果我死在外島,他們一定開心,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看看他鋪的什麼地板,大門口居然雜了兩塊咖啡色的,在淺金色的楓木地板中非常出鋒頭。
他抗辯:「阿伯說沒有關係。」
當然,阿伯是個好人。大惡人由我來扮演。
轉了一圈下來,給周亦監工的這些天錯誤百出,如果我生氣也跟他氣不完,只能怪自己貪玩,非要去什麼蘭嶼。
「不要對工人大苛刻。」出來時,阿伯勸我:「肚量大一點才會有福氣。」
我哭笑不得。
「一定要請我們吃喜酒。」阿伯千叮嚀萬囑咐,方准我上車,我胡亂答應,到了板橋,終於想出來上回克麗絲汀冒我的名來吃拜拜,陪伴他的是秦大佑。
老天呀!我大聲呻吟,她這般破壞我的名譽,我應該剝下她的皮做鞋穿。
回到公司,周亦坐在那兒畫圖,看我回來,高興地望我一眼,他一定以為自己是最偉大的監工,一切都十全十美,等著我誇獎。
我捺下性子,再告訴他一遍監工要訣。
其實帶工人很簡單,他所知道你無所不知,便可天下太平,連督造萬里長城都不費吹灰之力。
「我知道。」他愉快地說:「他們一有狀況,我立刻發現。」
他沒發現工人當面便已訕笑他。
我指著架上的一大排書,希望他瞭解,不僅要多讀書,還要多用腦筋,才不會失敗。
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又多了一個仇敵。
若我是男性主管,他必會俯首認罪,但我不能因自己是女性便歧視自己。
李麥克喊我進去。
蔻蒂-林今早向他抱怨工程進度太慢。
「粉紅色的大理石缺貨。」我向他報告,「這是不得已,但其他的一點都沒有耽誤。」
「你應該常去看看,她會介紹大客戶給我們。」李麥克對我前日不去應酬客戶非常不滿,急於公報私仇,但此事證據不足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我會去跟她請安的。」我笑。「還會跪下吻她的手。」
「我是為你好。」李麥克的一張臉氣成豬肝色。.
出得門來,心情非常之低落,外頭又下著雨,我把車開到王婷家裡。還沒停好車就見玻璃窗中克麗絲汀的背影,她正坐在高腳椅上跟王婷吹牛。
「早知道就跟你們一道去。」王婷對我說:「蘭嶼這麼好玩。」
她不知道一道去的還有秦公子,克麗絲汀口稱老秦老秦,任何人聽了都以為那老秦不過是她大小姐的隨從。
「台灣好玩的地方真多。」克麗絲汀伸著懶腰,模樣嬌媚至極,「我們應該駕汽車環島一周,大家輪流開,誰也不吃虧。」
她的萬里長征計劃引起王婷的興趣。
我們再找一個人,正好坐一車。」王婷問:「依你看誰合適?」
我答之:「李麥克。」
王婷白我一眼。「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我笑:「他是最適當人選,我們三個絕對不至於為他打架。」
「何必多賠上我們兩人,你單獨去嫁他就算了。」王婷說:「你有了名份,我們多少可以有點好處。」
「這麼好的福利,我們應該抽籤決定。」我猛嚼爆米花,王婷太能幹,連米花都比別人爆得香。
「不要,我既不能讓矮子才做我的丈夫,更不要他做我的姊夫。」
「做朋友的丈夫呢?」我看王婷。「車馬衣裘可與朋友共,也不會吃虧。」
她生氣了:「你去死。」
她跟李麥克有過節,辭工時,李麥剋扣過她的員工互助金,雖然三個月後還了她,但也已犯下滔天大罪。
我當然不會去死,下午有更重要的節目。
到了蔻蒂-林的公館,女工告訴我,小姐出門去了。這是天大的奇事,此時不過三點零一分。
我正預備退出,門口卻出現一個人,是秦大佑,身穿白色網球裝,手裡拿只酒杯。
「阿青。」他招呼我:「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坐會兒,我妹妹馬上回來。」
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
女工退開去。
「我回去公司等她。」
「怕我?」他伸出手攔我。他年紀不大,卻喜歡來老套。
我也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心一直跳個不停。彷彿大禍臨頭,完全不能鎮定。
「喝點什麼?」
「橘子水。」
他走到吧檯邊親自動手,我嚴密注視,以免他施放迷藥。我並不是怕出醜,而是怕出醜後還得費盡力氣善後。
「乾杯!」他以酒杯碰果汁杯。瞇著眼睛看我。
我坐了下來,有生以來頭一次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擺置,不該再見他的。他曾迷惑我心神,今日又設陷阱來作祟。
「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用不著怕我。」他訕笑地倚在吧檯邊。
「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我喝橘子汁,也許不要十分鐘便會香消玉殞,橫屍此地,但仍大口喝下。
「哈!」他大笑。
「你笑什麼?」
「我們應慢慢享受,我們是絕配。」
「我們可以討論點別的比較有意義的題目。」我嚴肅地說:「秦先生你的人生不至於只有那麼貧乏吧!」
「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有何意義。」他做了個滑稽的姿態。
「我為何要出現在你的人生裡?」
「太遲了,你已出現。」
真是不幸,這竟是實話。
還不僅一個我,連妹妹克麗絲汀一起賠上。
但我是正經人,不合適陪花花公子玩耍。
「你可曾聽過一句詩——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冒充斯文,搖頭晃腦。
「幾點鐘了?」我望表,再過十分鐘蔻蒂公主不回來,在下便要走人。
「我不會放棄的。」他雙眼圓睜逼近我,狀甚駭人。
「秦公子,垃圾桶在那邊。」我指引他,他說的全是垃圾,不該對我傾吐。
「你為什麼不能瞭解,我對你說的話從來未對別人說過。」
「我也是。」
他洩氣地坐下。
我曾見過蝴蝶求偶,它們只翮翩起舞,姿態優雅,非常有風度,所以容易求得伴侶。
「我明白了。」他緩緩抬起頭來:「你不僅拒絕我,還拒絕其他人。」
不!他不明白,他只是猜測而已。
我靜靜看他。如果我能一直保持緘默,他會現出底牌。到時候,我絕不會喜歡一個不僅含蓄的男人,便得解脫。
「這些日子我活得很痛苦,我不明瞭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是你?」他嘮叨不休:「你並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型。」
我想起「廿四小時」的驚鴻一瞥,掛在他手腕上的豐滿艷女。
「但我就是無法自拔。」他補充十大理由,猶如吟詩:「自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的心整個都碎了。」
他在Kiss夜總會見到的是克麗絲汀。
「秦先生。」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詩興。「我辦公室還有事,不等令妹了,請她與我電話聯絡。」
「聽我說完。」他英俊的臉扭曲著。
「你已經說得很多了。」
「我還沒說完。」他絕望地抓住我的手,我相信他一心巴望我失去淑女風度。
「謝謝!不過你不用再說,剛才的已足夠幫助我恢復自信。」我掙脫他的手,巧妙移轉身形,快步往屋外走。這一世我再也不會與他單獨在一間屋裡,再也不會!
我將在我的日記簿裡發下重誓。
「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他追上來。
我希望不會。
「從沒見過你這樣冰冷的女人。」
現在見到也不遲!
他總算還有點分寸,站在原處見我疾馳而去。
但我的算盤打錯。當我到了民生東路的酒店現場,又再見到秦某人。
我正在臨時辦公室攤開企劃書跟飯店負責人關文范說話。手持鉛筆喋喋不休時,他老先生進來了,我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平常不知有多跩的關文范卻肅然起敬。立刻為我介紹這是敝老闆。
我瞪大眼睛,這件案子從接手至目前,原來還未見過真主子。
「坐!坐!」秦大佑作慰勉辛苦狀:「大家坐,不要拘束。」
我們坐下來繼續討論預算。
依照關經理的意思是,工程愈豪華愈好,希望是東南亞第一流的大酒店。我標示的許多材料都被他否決了,他是明白人,任何物事只要出現在酒店裡,都要一流。
「我們的預算不是一流的。」秦公子替我解決困境。我若和關文范打起來,他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關文范吃驚的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大老闆的胳膊忽然要往外彎。
「我們請設計師來是請他發揮才能。」秦大佑指示屬下。「都是為公司做事,你們要好好互相配合。」
我在關文范心目中的地位必然立刻貶值,秦大佑丟的原子彈連我一齊炸死。他並非不懂道理,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明天我要和李麥克來這裡開會,預先放出話來,教我啞巴世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沒想到我楊某在設計界混了這些年,好不容易包到大案子,還依然要靠裙帶關係。
我五點鐘回公司,正好趕上吃飯盒,吃完了進入會議室開會。
這個會早在月初便該開,但本公司業務鼎盛,所以拖到此時,除了副總經理到高雄出差,所有人員一概到齊。
公司要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拿出來討論,告一段落後,箭頭指向我。
「華麗酒店的案子目前由楊設計師負責。」李麥克說,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射過來,原來我這麼惹人眼紅而不自知。「我們來分配一下工作。」
我沒辦法不要周亦來當我的助理,但他是跟定了我,不過我也有法子安置他,酒店有四百多個房間,我可以指派他專管地毯。
地毯也是一項學問:他若能鋪好地毯,日後必也可以修成正果。
沈倍自告奮勇要做景觀工程、庭院、中庭、陽台全包了去。他有一個夢想,要把東京的圓福寺和京都的大仙院都搬來,做中國式的枯山水。
我由他,反正今天下午那本企副書已經作廢,既然秦公子插了手,最好一切從頭來過。
散會後,克麗絲汀在會客室等我。
「幾時來的?」
「你們的會可以開到二千零一年。」她抱怨,「把我都等老了。」
「人不工作才會老。你如果不回美國,應該找個事做。」我笑。「剛才李麥克問我,你有沒有意思來做公關?」
「不必了!」她連連搖手:「一家子裡有一個人在貴公司吃糧當差已經很好了。」
「你日日遊蕩,當心變成廢物。」
「那怎麼可能,我只是在享受青春。」她是寓言中的蟋蟀,唱歌跳舞無所不能,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蟋蟀在冬日為無糧而哭泣,她卻在老年時擁有珍貴的回憶。
我坐上她的豪華香車,辛苦了一整天,不想再當司機。正閉起眼晴,她就告訴我:「陳詩瑗打電話給你,她下禮拜一過生日。在碧富邑請酒,你務必要去。」
「饒了我吧!」我呻吟,我是破壞人家夫妻和諧情感的罪魁禍首。
「她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她教你不用擔心,她已經和趙昌宏正式分居了,你大可放心。」
「分居?」我坐了起來,坐得太猛,差點沒把前額撞一個大庖。
「她說你對她的鼓勵很有幫助,她已完全想通了。」
克麗絲汀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婚姻專家。」
破壞專家!
我詛咒!下次再管他人閒事,一定先投平安保險。
她把車停在碧富邑門口。
「人家下禮拜請酒,你這麼早就到?」我奇道。
「沒有人請客,你連一杯咖啡也捨不得喝?」她瞪人,眼珠如鑽石閃開發光,我若是男子,吃她這一瞪,怕不立即銷魂蝕骨。
碧富邑的咖啡忒難喝,但我自己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勉強可以將就。
只見克麗絲汀熟門熟路,她到台北不過半年,我跟她並肩齊行,倒像土包子。
逛進咖啡座,她四處張望,似乎熟人不少,有那只在螢光幕上見到的電視紅星也跟她打招呼。
「阿周,好久不見!」她大剌刺的過去應酬。與她握手之人是華視武俠劇的當家小生,脫去頭套換上便裝,更加俊逸。
我枯坐,喝便宜咖啡,見她談笑風生,如花蝴蝶,人生幾何,應如她般瀟灑,才不算辜負,但我若日日笙歌,恐怕會擔誤正事。
克麗絲汀不久轉回,告訴我阿周很想請阿姊轉台。
「這是咖啡時間,不接受晚點名!」我一口拒絕。
多少女子視周小生為白馬王子,只有這老女故作矜持,實在不識抬舉,克麗絲汀惋惜一番而去。
苦咖啡倒上第二杯,我的人生又逝去五分鐘零十秒。
這筆帳得記在克麗絲汀身上。
但自有不必枯坐的妙方。我的好處是絕不浪費光陰,打開了方纔的會議紀錄,細細瀏覽。華麗酒店的外觀為圓頂尖塔的仿回教型建築,莊嚴而壯觀,花園及中庭是沈倍的餿主意,枯山水再加上內部強烈後現代設計,不知明日在華麗酒店開會時,秦公子如何作想?
說曹操曹操便到,一隻大手掌拍上我的肩,吾人之靈魂給他嚇去天外天。
「這麼勤快?」秦大佑訕笑。
「你有何貴事?」我收起會議紀錄,這是敝公司的業務機密,不宜與外人同觀。
「想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他充滿感情的說。伊甸園的毒蛇想必也是這麼說,夏娃不察其因,終於偷吃禁果,害得人類永恆的淪落。
「我一天要見你幾次?」我沒好氣地把紀錄的拷貝收回皮包裡,若是秦某人輕舉妄動,本人已有武器在手,隨時可以祭上血滴子取他性命。
「我的眼裡都是你的影像,耳中充滿你的笑聲。」他更進一步的坐下來。
我想不出來他自何處背來此絕句,但篤定是爛詩。
「秦先生,碧富邑的位子很多,此處不是最好的。」我對他的不請自來感到頭痛。
「怎麼這樣小家器。」他笑。
我若是舉止失儀,必是因幼年遭父親遺棄,生活貧苦所導致。
「我有要事與你商量。」他說。
他的要事真多!此乃有錢人的好處,必要時鈔票漫天亂撒,小女子僥倖拾到幾張,便俯首貼耳,樂於遵命。
「你又有何處需要裝修?」我質問。這怪不得我,他害我工作勞累疲於奔命,自然不耐煩。
「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進展太緩慢了,現代人應該隨時代而加速過程。」
他提的是我們的愛情大業。
我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你的蜜司很多,我不必加入獻祭的行列。」我掩住杯口,不讓侍者再斟第三杯咖啡,人生已太多的苦水,何必弄得晚上也睡不著買。
「你吃醋了?」他大樂。「我就知道你總會明白我的心。」他的心如時下流行的龐克頭,染得五顏六色,時髦但不實際,猛然獻出,只引別人驚駭。
「我今年已卅一歲了,家母盼望我早點成家。」
「現在已經沒有人演文明戲了?」我笑。
「你侮辱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傾身向前,清新的古龍水飄蕩鼻前,我打了個噴嚏。
「你使我感冒。」我冷冷地說。
「我永遠也追不上你,是嗎?」他換了個悲哀的笑容。
「閣下用辭不當,我們只是有業務上的來往,純屬工作範圍,並未追來追去。」
「我一直在追你,百分之百的真誠,但你一再打擊我,使我沮喪。」
他的不快樂,全是我的錯!
我瞪圓了眼睛。「秦先生,怕是你弄錯了。」
「可能吧!」他意興闌珊的點頭:「你一直澆我冷水,是我自己不識相。該說的也全說過了,你實在不應該因我的真心而看不起我。我明白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麻煩你。」
他站起來時,狠狠看我一眼。「我要忘記你。」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不是標準的花花公子。
楚留香只有一個。
而創造楚留香的人已經故去。
我心中充滿了失落。
克麗絲汀翩然回來時還在說:「真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秦大佑進來,怎麼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難道是我眼花。」
早晨九點鐘,公司大批人馬殺到華麗酒店。
關文范率部屬嚴陣已待,獨獨不見秦大佑。
我方由李麥克出頭,公事公辦,爭執雖然激烈,但結果是圓滿的,我從未像這一刻的感激他。
某些時候,有個男人出頭是好的。
會議結束時,草約作廢,另換上新約。我心充滿寬慰。太好了,自此以後,再也不怕吃上偽造文書的官司,上回的約是克麗絲汀冒我名簽的,若有個閃失,我們姊妹倆很可能雙雙去唱綠島小夜曲。
中午,李麥克在啤酒屋設宴,與關文范把酒言歡。公司大小人等出席作陪,頭痛牙疼者一概不能倖免。
席間,上午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人人言不及義,喝便宜啤酒喝得大舌頭。
「我代表華麗酒店敬楊設計師一杯,能與楊小姐合作是我們的榮幸,祝我們合作愉快!」關文范一站起來,酒店的工作人員如風吹過,一片起立聲。
「好說!好說!多謝關經理給我們服務的機會。」黃鼠狼給雞拜年,可憐的雞還得暢飲黃湯,以示心無芥蒂。
「楊小姐果然豪勇過人,我再敬你一杯!」關文范喝啤酒喝出神經病來。
「大家隨意。」
「楊小姐怎麼不乾杯?」關文范的眼珠子似乎隨時預備彈出。
「我對關經理的敬意已到十分。」我冷冷的說,他再囉嗦我會整個杯子砸過去,包準他腦袋開花,死得十分難看。
「來來來,敝公司同仁敬關經理一杯。」李麥克嗅到空氣不好,立刻打圓場。「楊設計師對您的敬意十分,我們大家加起來一百分,一百分,哈哈哈!」
李麥克會做人,場面敷衍過去,散席後,他在車子裡教訓我。
「你就是與他乾杯也沒什麼關係,何必得罪人?」
「怎麼不說他得罪我?」我翻白眼。「我幫他設計酒店,並不包括陪酒當蕃。」
「說得這麼難聽。」
「還有更好聽的,要不要聽?」我要讓他明白,並不僅關某會發酒瘋。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歎氣:「工人都說你能喝。」
「他也配跟工人比!」
「他連工人也不如?」老李愕然。
「他是別人的工人,不是我的工人。」
「大家在外頭跑,也不過混口飯吃。」李麥克仿世故狀。「多擔待點。」
「他是混酒喝。」我自己說著也笑了。
「楊青,平時你是個女人,若是男人你就慘了。」他的教訓數數有一籮筐。
「不會比現在更慘!李老闆,我現在並非升上天堂。」
「就快了!」他重重歎一口氣:「我是說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得翹辮子。」
「如果真去了天堂,別忘了提拔我一把。」我大笑。
「環境還好的話,我會打電報給你,叫你速來。」
「環境若是不好也無妨,本公司的專門服務便是美化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