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大陸 >> 近水樓台,日久生情,患得患失 >> 獨醉夏未央作者:曉蓓 | 收藏本站
獨醉夏未央 第十章 歸情(2) 作者:曉蓓
    多年之前。

    半夏是巫馬撿來的孤童,也是他特地從一群無家孤兒裡挑出來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過來清澈見底。她對藥草氣味特有的敏銳,習起書字分外的順暢,無一不透出優良的悟性天賦。

    巫馬先生對這弟子再滿意不過,手把手教她,自己所學所知的一切傾囊相授,當她是嫡傳弟子,也好比一個女兒,盡心盡力。

    然而在半夏九歲那年,巫馬先生的妻子卻得了怪症,雙眼突然而盲,身體也日漸一日莫名衰敗。

    巫馬是世人口中著名的醫呆子,也是一個愛妻的好丈夫。為了治好妻子的病症,他使盡了一切方法,試過了無數的藥草,妻子卻不見半分好轉。

    至後來甚至無法喝下藥草。他心急如焚,又迫於為妻求生,突地記起來一個法子。

    這法子的試行,第一個對像便是眼前最近的一個人——她的徒兒半夏。

    他拿她試藥。

    先是想辦法把她眼睛弄盲,然後想盡辦法調了藥草來救治。

    幾年來他將那些個藥草試盡,十歲出頭的徒兒因試藥而得了一身莫名病症,卻仍是找不到最好的法子。

    他心神俱亂,眼見妻子徒兒甚是受苦,便把罪孽之手伸向了外人。

    無家可歸的小乞丐,異鄉求診的症者,一一試盡。

    其間曾鬧出兩條人命,官府疑他,奈何找不到確切證據,他僥倖躲過。然而此時他的妻子卻發現他的異常,她震驚之餘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多年來仁心仁術的丈夫會行此惡舉。

    她了結自身性命,臨死之前逼丈夫立了誓,此生不再作惡。

    逼他立了誓,有生之年要全力償還自身罪惡。

    巫馬先生幾年辛苦,換得妻子決絕赴死,自此之後心念大變。

    那年,他妻子死去。那年,他剛步入不惑之年,卻形容衰敗如耄耋。那年,他早已不是以往那知書達禮的君子醫師。那年,他徹底把自己埋入醫書之中,不聞世事,只求真知。

    他試著把救治妻子的意願延續,他試著實現自己立的誓,試著開始重醫病怏怏的弟子。

    他購入珍貴藥材,千金散金,只為把半夏治癒。後聽聞鳶都首富竺八小姐患病,他抱著一試之心,前去救治。

    他救竺八小姐,為的不只是在妻子死之前的立誓,更為這首富之家所付的千金藥價。

    為這千金藥價,他從此長駐鳶都,苦研醫術。購藥材,治病症,並給半夏一個相對不算苦楚的環境。

    所謂半緣修道,半緣君。這君,卻是他以往最得意的弟子,半夏。

    然而——這弟子已不再信他。

    這些年師徒二人幾乎不曾出言相談。半夏之所以未曾離去,只是防他再次作惡害人——他救治病人,她卻疑心他害人。暗地裡悄悄查探,悄悄研究病症,再親自推翻他的醫方,自行換過。

    巫馬不曾點破,卻也漸漸覺得出,這弟子的醫術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可惜她對自己的病症束手無措。眼疾隔了數月便犯上一次,極偶然會嘔血,只是不會拖太久,又會慢慢自行痊癒。

    半夏永遠不曉得下一次發病是在何時,她倦了那樣苦痛無常的日子。慢慢地,也無心再救治。

    她是醫者,不會主動了結性命,卻在慢慢地自行棄生。

    於是她小小年紀便枯如縞素,活得無知無覺,無慾無求。

    也因此,後來她見了那求生慾念極強的竺八小姐,頭一回生出惹憐之心,立志要救好她。

    那段時間她好似鑽進了醫書裡,為自己都不曾如此。

    竺八小姐人非草木,這異常的關護自是瞧了個分明。兩個病弱的女兒家半憐半惜,度過幾個月餘。半夏雖心如赤子,那竺八小姐卻有極強的七情六慾,這心思一旦存起,便生生扯出一份情孽——

    竺蘭為半夏而死。

    竺薇為半夏神傷。

    半夏好友澤山念念不忘她的病症。當初遷到鳶都,便是因對巫馬存了警惕,他憎恨這毒醫,同時也放心不下半夏。

    這許多人的怨懟,只為了一個半夏。

    巫馬先生一一瞧在眼裡,記在心裡。

    半夏被竺薇禁於竺府的時日,福安堂裡燈火日夜不熄。寥寥一個夏季,巫馬先生嘗盡百草,泣血著書,把服過的各類藥草與服食之後的反應一一記載,細細歸類,只為半夏的病。

    澤山沒有說錯,這為師的,臨到最後終是以命償還。

    「這幾日福安堂鋪門大閉。我疑心這巫馬出了什麼狀況,便忍不住前來查探。」澤山筋疲力盡,喃喃地,把事情一一說與竺薇,「這天推門而入,卻見這巫馬奄奄一息,已是將死。他對我說,要我去把半夏找來。他有辦法要救她。我立時起身去竺府,卻不想,半夏已離開。」

    她一定也想不到,就在她全然放棄之時,她的師傅卻正拼了一條命來想辦法救治她。

    澤山望住竺薇,「半夏她是不告而別,是不是?她從未對你提及當年之事,是不是?竺薇公子,現下你也該明白了罷……」

    「半夏身上病症無數,自己不曉得何時會犯眼疾,不曉得何時會暈倒嘔血,不曉得體內那些藥物又會在何時反噬……她不曉得,自己何時會送了命。」

    「她不對旁人示好,也不願旁人待她好,只因她性命無常。」

    竺薇只覺胸口如遭重擊,閉閉眼。

    「竺八小姐念著她,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避開她。」澤山笑了一下,笑得好似感慨,「你念著她,她也是避開於你。竺薇,我說過半夏她有仁心。旁人對她好,她唯一能回報的,卻是把旁人生生推開。」澤山扯了扯嘴角,「我識得半夏那麼久。她從不曾像待你一般避開我。她心裡誰的份量更重,自是顯而易見。她避竺蘭避得厲害,若不是心裡念著她,又何苦如此?七爺待她情重,她心裡若是不念緊你,又何苦非要離了你?不過是——想要你們好好地活。」

    竺薇閉著眼,只覺得心口奇痛入骨。

    心如刀絞,又漫及四肢百骸,這痛無邊無際綿綿不絕,不見盡頭也沒有著落。

    正因這痛全不是為自己,他才不知如何止了這痛。

    澤山抬頭見他神色如遭蛇噬,幾近扭曲,顯是神傷到極處,不由得脫口歎道:「竺家兒女,用情至重至深,七情六慾又強烈至斯,也無怪乎半夏遇上你們之後……」

    話不曾說下去。

    不知多過久,竺薇才張開眼,「你……」出聲沙啞,極力定神,「你知她許多,定也知道她去了哪裡,是不是?」

    澤山見他極力定神,倒還冷靜,莫名地鬆出一口氣,只說:「這醫書至關重要,你且收好。」

    說著,他把巫馬留下的醫書按進竺薇手裡。

    竺薇盯住他,屏住呼吸。

    澤山過片刻才低低開口:「當初她隨巫馬來鳶都之城,我送她出城……她曾對我說,她不會自行了斷,但也難免一死。她說,日後自己若是死了,便讓我把她葬回夏州去。」

    說到這裡澤山囑道:「你騎了馬,腳程快一些,且記途中不可耽誤。」

    竺薇已翻身上馬。

    他一手扯韁,一手覆在懷裡的醫書之上。

    青天白日,胸口好比一團烈火在灼燒。此時此刻他拋去所有只燃起一個信念,那便是要找回她。

    這醫書尚有無數讓她活下去的可能。

    半夏心裡有他。

    只這兩點便已足夠。

    竺薇知道,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氣在,哪怕是上天入地,萬物成灰,總歸會把她找回來。

    他打馬疾馳,朝著通往夏州的路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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