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歸家,
綠窗人似花。
──菩薩蠻.韋莊
無風滿地沙,有風不見家;
小風來了填坎兒井,大風來了埋了家;(注1)
領著兒女去逃荒,餓死戈壁喂狼鴉。
雖然已入深秋,火州卻依然酷熱如夏,三不五時還颳起帶有塵土的陣陣強風,風猛時,幾乎就如颶風一般,一個不小心,就會從北疆被捲到南疆去品嚐於田水蜜桃了。
尤其是那赤褐色的火焰山,在烈日照耀下,砂岩灼灼閃光,熾熱氣流滾滾上升,宛若萬道烈焰般熊熊燃燒,遠遠望去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紅色巨龍。然而,由於地形與河水的分佈切割,卻又在山麓中留下許多綠蔭蔽日,風景秀麗,流水潺潺,瓜果飄香的溝谷。
金秋十月,是收穫的季節,尚未到達火州城,便可聽見畏兀兒族歡唱豐收的木卡姆曲。特別是在那兩山對峙,間有湍急溪澗的葡萄溝中,兩面山坡上猶如綠色的海洋,點綴著葡萄等各種果樹,一幢幢粉牆朗窗的農舍掩映在濃郁的林蔭之中,一座座浸制葡萄酒的蔭房排列在山坡下。
這裡籐蔓交織,曲徑通幽,串串瓜果伸手可及。那粒粒飽滿的無核白葡萄,淡黃透白,如珍珠、似水晶,穗大粒小,圓潤媚人,吃起來甜而不膩,清香鮮美,純淨無渣;還有那花皮沙瓤,鮮甜無比的他吾茲(西瓜),以及網紋美觀,味如香梨,鮮甜脆嫩,發散著誘人的奶香、果香和酒香的甜瓜(哈密瓜,注2)。
勤勞的畏兀兒族民忙碌地穿梭其中,採擷一年辛勤的果實,並吟唱著輕快的歌曲兒,光是看著、聽著,就可以體會到他們喜悅的心情了。
然而,此種歡欣的氣氛,越接近火州城就越淡薄,那些以往見了紫乃夜就微笑歡迎的畏兀兒族人們,此刻卻是一臉又怨懟又無奈地轉開臉,看得紫乃夜滿心疑惑,又倉皇地揪住墨勁竹直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墨勁竹與沈君陶不約而同地轉眼對視。
「開始了嗎?」
「應該是開始了。」
兩人之間那種神秘又曖昧的對話,教紫乃夜越感疑惑地看看那個,又看看這個。
「你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啦?什麼開始了?告訴人家嘛!」
墨勁竹略一沉吟,隨即飛身到紫乃夜身後,沈君陶忙抓住墨勁竹丟給他的韁繩。背上負擔驟失,那匹空下來的馬兒頓時樂得直點頭。
「公主,我告訴過妳,瓦剌王會找藉口侵略畏兀兒族的屬地,不是嗎?」墨勁竹附在紫乃夜的耳傍輕語。「我想,應該已經開始了,所以,那些畏兀兒族人才會怪責於妳,因為瓦剌王必定是拿妳做藉口。可是,無論他們再如何喜愛妳,畢竟妳是個漢人,他們自己的親人始終比妳重要,當必須做抉擇的時候,他們還是會選擇自己的族人的。」
紫乃夜聞言大吃一驚。「你是說,真的……真的開始打仗了嗎?」
「是的。」
「天哪、天哪!居然真的……真的……」紫乃夜驚呼,漸至無聲,繼而櫻唇微啟地愣了片刻,最後,終於含淚黯然垂下螓首,「都怪我!」她自責地哽咽道。墨勁竹雖然警告過她了,她也相信他,但仍是忍不住抱著僥倖的心理,希望一切都是墨勁竹過慮了,不料,依舊避免不了。
就知道她會這麼想!墨勁竹暗歎著,雙臂一使力舉起她嬌小的身軀,再側過身來放下,然後溫柔地環抱住她,讓她倚靠在他胸前。
「紫乃夜,這不能怪妳,妳只是倒楣一點罷了。」他軟言低勸。「即使沒有妳這個藉口,瓦剌王還是會找其他理由開戰的,就如同他藉口為天朝除寇而攻打韃靼;藉口寧夏、甘肅大都是蒙古人而要求天朝還給他們,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要擴展他們的領土,連瑪哈它看上妳這件事,也只不過是瓦剌王的一著棋子而已。」這是事實,就看紫乃夜信不信他了。
以他這些日子來對她的瞭解,她應該會信,因為她不笨,雖然表面上她看起來傻呼呼的,但其實,她只不過是膽子小了點,個性又單純了些而已。
既然畏兀兒族與瓦剌族是鄰國,她多少聽族人提起過瓦剌王野蠻霸道的作風,而土魯蕃王之所以沒料到事情會如此嚴重,僅是因為若依常理而言,與兩國同時交戰是非常愚蠢的事,既然瓦剌已經卯上了韃靼,就不應該再與其他國家起糾紛才是正確的,這是常理,瓦剌卻違背常理而行,自然會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若是她能夠以持平的心情仔細思考他的話,必定能瞭解她是無妄被捲入的無辜者。
果然,沉默了好半晌後,紫乃夜悄悄地仰起了可憐兮兮的大眼睛瞅著他。
「真的嗎?」
「真的,我發誓。」
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紫乃夜終於釋然地收回了自責的淚水。
「嗯!我瞭解了,但是,夫君,我們該怎麼辦呢?」
憐惜地撫挲著她的小腦袋,再回到西域,她的裝束已略有改變,不但數十條髮辮變成了兩條大辮子(注3),而且還蒙上了面紗(注4)。
「只要一問到戰場在哪兒,我們就過去幫他們。」墨勁竹輕柔地說。「妳放心,我不會讓妳義父吃虧的。」
「我知道,可是……」紫乃夜遲疑了一下。「夫君,我知道你很厲害,但是,兩軍對仗可不是僅有幾十個人對打而已喔!就只有你和沈公子兩個人,真的能幫上什麼忙嗎?」
墨勁竹淡淡一哂。「到時候妳就明白了,相信我,嗯?」
凝睇他片刻,紫乃夜忽地展開一朵燦爛的笑顏。「嗯,我相信你!」然而,話才剛說完,前方便突然傳來一陣急遽的馬蹄聲,尚夾雜著一聲嬌喝,教紫乃夜剎那間又失去了笑容。
「妳這隻狐狸精,居然還有臉回來!」
入耳一句狐狸精,紫乃夜不覺瑟縮了一下,蜷縮到墨勁竹懷裡去,怯怯地望著兩匹馬狂奔至他們的馬前才驀然人立而起,繼而踏蹄站定。
「我聽人家說的時候,還不太敢相信,沒想到妳真的回來了!」阿部娜怒罵。「妳到底又回來幹什麼?難道妳害我們畏兀兒族還害得不夠嗎?」
「我……我……我……」紫乃夜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辯解才好。
另一匹馬跟著踏前兩步,「紫乃夜,」馬上騎士──一個雍容美麗的女人強抑怒容地冷聲道:「妳不該回來的,除非妳願意自我犧牲到瑪哈它王子那兒去,以平息這場戰爭。」
情不自禁地又微微戰慄了一下,紫乃夜揪住墨勁竹衣衫的小手更緊張了。「不……王嫂,我……我只是想幫忙……」
「幫忙?」阿部娜嗤之以鼻地冷笑。「好得很,妳馬上跟我們到三塘湖,乖乖跟瑪哈它王子走,讓瓦剌退兵,這樣妳就算幫了大忙了!」
「可是我……」
紫乃夜剛說了三個字,墨勁竹便驀然打斷了她的話頭。
「這位是阿部娜公主吧?」
「呃?」好似這會兒才注意到還有人陪著紫乃夜似的,阿部娜驚訝地注視著墨勁竹片刻。「你是誰?」
「紫乃夜公主是我的妻子。」對於阿部娜的傲慢,墨勁竹還以冷肅的語氣。
「咦?原來你就是……」阿部娜話說一半即止,繼而睜大雙眸仔細打量他半晌,眼底有欣賞、有嫉妒、有怨恨,也有輕蔑,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最後綜合成一句幸災樂禍般的嘲諷。「怎麼?這麼快就要退貨了嗎?很好,既然你不要,那就正好給瑪哈它王子吧!我相信他不會嫌棄她已經是只用過的舊鞋子了。」
眼底閃過一絲慍意,但墨勁竹仍用他最大的耐心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靜溫和。
「阿部娜公主,紫乃夜公主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我不會將她交給任何人的!」
「那你還帶她回來幹什麼?」阿部娜怒問。「告訴妳,我們長兀兒族人沒有那個義務要為她一個漢人犧牲,要不是父王和王兄堅決反對,我早就派人去把她抓回來送給瑪哈它王子了。現在既然你們自動送上門來,那就不能怪我無情囉!」
在皇京四師兄妹之中,就屬墨勁竹最為成熟穩重,又溫和有耐性,但這並不表示他完全沒有脾氣。而且,在他的觀念裡,女人不分美醜或聰明愚蠢,只分可以溝通,以及無法溝通兩種。
紫乃夜是屬於溫順又很好溝通的女人,但很不幸的,面前這位明明美得令人雙眼一亮,卻又只會紅口白牙咆哮的女人,則是屬於完全無法溝通的女人。碰上這種女人,墨勁竹通常不會和她說太多話,若再加上對方又很蠻不講理,他就更懶得開口了。
所以──
不再理會阿部娜,「走,紫乃夜,我們到三塘湖去。」墨勁竹說著,拉扯馬韁將馬頭掉轉了個方向。
「三塘湖?」
「是,戰場就在那兒,我們現在盡快趕去應該還來得及。」語畢,他立即雙腿一夾,放蹄奔馳而去。
眼看他們居然真的轉往三塘湖的方向去了,阿部娜不覺錯愕地驚咦了一聲,「你們……」驀而頓住,隨即往馬臀上一揮馬鞭怒蹄追上去,並頭也不回地大聲道:「提拉古麗,跟父王說我也上三塘湖去了!」
提拉古麗一驚,忙也大聲叫了回去。「不行啊!父王說過妳不可以去的啊!」
「我……我要帶路啊!」聲音已經遠到快聽不見了。
「可是……」提拉古麗停住,懊惱地望著已變成黑點點的小姑。「帶什麼路呀?有紫乃夜在還用得著妳帶路嗎?」
☆☆☆
十月下旬,天山以南的畏兀兒族人依然在燦爛的陽光下辛勤地為來年的農耕作準備工作,然而,天山以北地區卻早就進入冬閒季節了。(注5)
寒風已然瑟瑟,巴裡坤湖畔更是一片蒼淡,如茵的綠草枯萎了,挺拔的雲杉葉黃了,在這蕭索的黃昏裡,薄濛濛的煙霧浮漾在遙遠的峰嶺、左近的坡脊,以及天與地的空間中。
越近夜闇,那冷風更是懾人,幾欲鑽進骨髓子裡去了,而那青松林便也跟著嘩啦嘩啦搖晃著,宛若在埋怨、在嗚咽、在低語、在傾訴。
「會冷嗎?」火堆前,嬌小的人兒滿足地依偎在夫婿懷裡,墨勁竹溫柔地輕聲問:「要不要到氈房裡等?」
雖然巴裡坤湖就在一旁,可那卻是不產魚蝦的鹹水湖,所以,一紮好氈房後,沈君陶就去尋找晚餐了。
「不要,」紫乃夜更是畏縮到他懷裡。「這樣就好。」就算再冷,她也覺得只有夫君懷裡才是最溫暖,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從他救了她那天開始,她就這麼認為了。
於是,墨勁竹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把披風拉緊,盡量不讓她被冷風吹著。火堆對面的阿部娜看了,不覺更是有氣,她的族人正在為這個女人戰鬥,這個女人卻只會在這兒和她的夫婿卿卿我我。
「喂!你們究竟要去那兒做什麼呀?」她看著墨勁竹。「或者你真的打算把她送給瑪哈它王子嗎?」除了這個,她實在想不出其他目的了。
「我說過,紫乃夜是我的妻子,」墨勁竹並沒有生氣,只是又重複了一次。「我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人的。」
「那紫乃夜又說你們要幫忙?」
「阿部娜公主,幫忙的方式不只有一種吧?」
「不只一種?難不成……」阿部娜突然發出輕蔑的笑聲,目光更是嘲諷無比。「難不成你是要幫我們打仗?」
「阿部娜公主,」墨勁竹冷靜地注視著阿部娜。「只有戰勝這一次瓦剌王的挑釁,瓦剌王才會明白畏兀兒族不是好欺負的,往後自然不敢再輕捋虎鬚了。」
阿部娜笑得更大聲了。「就算是這樣好了,不過,墨公子,雖然王兄說你練過一點防身功夫,可你看過打仗嗎?真正的打仗,是那種殺過來、砍過去,真的會死人的打仗,而不是那種普通人你一拳、我一腳的打架耶!」
墨勁竹的神情深沉莫測,默默地垂下眼瞼不做任何回答。
阿部娜卻以為他默認了,眼神更是不屑。「你啊!要說大話也得先打一下草稿嘛!別到時候一瞧見刀光劍影的就嚇癱了腳,再見到死人就暈了,那可是難看得很哪!」
「才不會!」始終隱忍不語的紫乃夜終於忍不住大聲抗議了。「夫君他很厲害的,才不像妳所說的那樣無用!」恥笑她沒關係,咒罵她也無妨,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此刻,瓦剌的確是拿她做攻擊畏兀兒的理由沒錯,所以,她被罵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怎能罵到她夫君身上去了呢?
阿部娜冷冷一瞥。「妳怎麼知道?妳親眼見過嗎?」
「這……」紫乃夜窒了窒。「沒……沒有,不過……」
「那是妳聽他說的?」
「也沒有,可是……」
「別人說的?」
「也不是,但……」
「那妳憑什麼那麼肯定墨公子真有那麼厲害?」
原本就是毫無根據的信任,現在要她說出個理由來,當然是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紫乃夜不由得苦著臉拚命想,可越是用力去想,就越是想不出來,想到整個小臉蛋都漲紅了,她才突然衝口而出道:「他……他說他會保護我,所以,他一定是有那麼厲害的嘛!」
阿部娜一愣,隨即失聲笑了出來。「這種話妳居然講得出口,真是太可笑了!」
紫乃夜尷尬得臉更赧紅了,「我……我……」卻還是不想認輸。
「紫乃夜,」墨勁竹突然若無其事地轉過她的臉來,對上她那雙充滿憤慨的眸子。「妳餓了吧?君陶回來了喔!」
「可是……」紫乃夜還想看回阿部娜那邊,可是下頷卻被墨勁竹緊抓住轉不過去,只有兩顆黑眼瞳拚命想轉到腦袋後頭去,狀極有趣。
墨勁竹笑了。「紫乃夜,妳再轉,眼珠子會掉的!」
眼珠子轉回來了。「才不會呢!」
「妳吃兔肉(注6)吧?」墨勁竹乘機轉開話題。
「吃啊!」說罷,便見沈君陶一手山雞、一手兔子,悠哉悠哉地晃回來了,「哇∼∼好快喔!」他們還沒回來呢!
所謂的他們,就是之後追上來保護阿部娜的兩個畏兀兒族人,他們為阿部娜紮好氈房後,也去找食物了,而且還比沈君陶先一步出發呢!可這會兒,沈君陶都回來了,那兩個混蛋卻還在外面摸魚,簡直就是故意抹黑她的臉面子嘛!阿部娜忿忿地暗忖。
直到沈君陶把兔子和山雞處理好,也串在削好的樹枝上,放在簡陋的架子上翻烤時,那兩個傢伙才回來。
「你們怎麼現在才回來?」阿部娜劈頭就責問。
那兩人無奈地相覷一眼。心裡很明白,驕縱的阿部娜又在發小姐脾氣了,因為他們就跟平常一樣,沒有比較快,可也沒有比較慢呀!真衰,為什麼要派他們來伺候這位脾氣比牛還大的刁蠻公主呢?
他們寧願去伺候駱駝!
默默的,兩人一起去處理獵物了。這種時候,回嘴只會招致更悲慘的後果,聰明人就暫時嚐嚐當啞巴的滋味吧!
在烤兔肉串上細灑著孜然(茴香)、辣面子和鹽巴,沈君陶笑咪咪地問紫乃夜,「公主,妳真的不吃豬肉嗎?可咱們漢人吃最多的就是豬肉喔!」
其實,早在墨勁竹和紫乃夜成婚後,他就毋需再叫紫乃夜公主了,然而,他又實在叫不出他該叫的正確稱呼:大夫人。
她大嗎?
不,她一點也不大,再小不過了!
她像個夫人嗎?
也不,她不但沒半點兒夫人的派頭,連什麼公主、大小姐的威風都沒有,甚至膽小得像隻兔子,最過分的是,她居然也會怕他這個宇宙第一霹靂無敵的萬人迷,這就真的很令人傷心了!
老實說,他都替她覺得有點丟臉了!
所以,沈君陶就索性繼續叫她公主,反正這也不算錯,墨勁竹看起來也沒什麼不高興,他自己有時候也會叫她公主呢!
紫乃夜聞言,圓滾滾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突然趴到墨勁竹肩上,湊在他耳邊低語,「夫君,等我回到中原再開始吃豬肉可以嗎?」
「無所謂,」墨勁竹體貼的微笑道。「吃不吃豬肉不重要,妳毋需勉強自己。」
悄然漾起一抹羞赧的笑容,紫乃夜還是小小聲地說:「其實,我也不是不吃啦!事實上,我頂愛吃我親娘煮的紅燒肉,還有鹵蹄膀喔!到現在只要一回想起來,我都還會流口水呢!可是這兒不許吃,所以我就不能吃了。」
墨勁竹恍然。「我懂了,那我們回中原再吃,吃紅燒肉和鹵蹄膀,嗯?」
先怯怯地往對面阿部娜那兒瞥去一眼,瞧阿部娜沒注意,紫乃夜立刻喜孜孜地猛點頭。「還有獅子頭、咕咾肉、醬爆肉和毛肚火鍋,」可聲音壓得更細了。「不過,毛肚火鍋不能太辣,只要一點點辣就夠了!」
墨勁竹忍住笑。「是,是,還有嗎?」
「有啊、有啊!」聲音更輕了。「還有回鍋肉、九轉肥腸、五更腸旺……嗯!這個五更腸旺也不能太辣,再來就是梅菜扣肉、甜燒肉,還有那個我沒吃過,但是聽說很好吃的蓮花肉、脆糰子……呃,那些個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可娘說很好吃,那就一定是真的很好吃了。再有就是……」
天哪!她以為現在是上館子點菜嗎?墨勁竹不禁有趣地揚起了嘴角。嘖嘖!看不出來這小姑娘還真會講究美食,居然點起宮廷御食來了!不過,她是有那個資格吃的,將來就請岳父點給她吃吧!
☆☆☆
晚餐過後,大家便各自回氈房休息,打算翌日早些動身,趕一點的話,中午之前應該就可以到達三塘湖了。
可睜著一雙清醒的大眼睛,紫乃夜怎麼也睡不著,總覺得有件事梗在心口很不舒服,可又實在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事,她只好偎在墨勁竹懷裡又開始拚命的想呀想,直到……
「睡不著嗎?」
一聽到墨勁竹的聲音,她便「啊!」的一聲想起來了。「夫君,阿部娜的性子一向很急,她又不太喜歡我,所以講話難免沖了一點,並不是真的對你有成見,你千萬不要怪她,也不要不開心呀!」
「怎麼,就為了這事睡不著?」墨勁竹不禁憐惜的輕歎。「真傻,妳以為我是心胸那麼狹窄的人嗎?」
欸?怎麼變成這樣?
紫乃夜一聽,不由得急了。「不是、不是,夫君,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
看她急得連人都爬起來了,墨勁竹忙又把她抓回自己懷裡。「別急、別急,我沒有誤會,也沒有怪她,更沒有不開心,妳不用擔心。對我而言,她就像個幼稚的小姑娘一般,如果我跟她生氣,那我不也跟她一樣幼稚了嗎?」
紫乃夜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墨勁竹柔聲道:「我不需要騙妳,對吧?」
又眨了眨眼,紫乃夜驀地綻開一朵甜甜的笑容。「嗯!我相信你。」
輕輕撫挲著她的背,「那妳呢?」墨勁竹反問。「妳不生氣嗎?妳說她不喜歡妳,又那樣對妳,妳都不生氣嗎?」
紫乃夜歎息著環緊了他的腰。「不會啊!我娘說過了,有時候被人討厭也是無可奈何的,就像她那樣,那不是她的錯,所以,這也不一定是我的錯,如果我自己確定我沒做錯事,那也就由她了。就好像我討厭老鼠,雖然牠沒惹過我,可我就是討厭牠,那能怪牠嗎?」
「岳母是個有智慧的女人。」
「我也這麼覺得。」
「不過……」墨勁竹遲疑了一下。「岳父曾經告訴過我,妳小時候是個非常活潑外向的女孩子,可怎麼現在卻……」
有好一會兒,紫乃夜都沒有再出聲,墨勁竹還以為她睡著了,正待放棄,冷不防的她卻開口了,把臉埋在他懷裡開口了。
「我娘被他們殺了,就在我面前被他們殺了!」
「……我知道。」
「可是,在他們殺我娘之前,為了等那個女人,我們被關了好一陣子。」
「我也知道。」
「當時我很生氣,我和娘又沒做錯什麼,他們為什麼要追殺我們?所以,我極力反抗,還罵他們、咬他們、踢他們。」她的聲音悶悶的。「可是他們卻打我娘、欺負我娘來報復我,甚至還在我面前……」兩隻小手驟然揪緊了他背後的衣衫。「強暴我娘,一次又一次的強暴我娘!」
倒抽了口氣,墨勁竹不覺抱緊了她,「紫乃夜……」他疼惜地輕喚著她的名字。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不能反抗他們。可是他們……」紫乃夜頓了一下。「他們故意惹我,他們想要讓我再生氣,好再欺負我娘,他們覺得這樣比較好玩,而且,他們想玩到那個女人來到為止……」
墨勁竹感覺得到他胸前的衣衫已然濕了一大片,「紫乃夜,不要說了,」他心疼地低喃。「不要說了!」
可是紫乃夜彷彿沒聽見似的,猶繼續傾訴著。「……他們使盡了各種你想像不到的手段來逼迫我,但是為了我娘,我只能一再地忍耐。忍到後來,只要一看到有人出現在門口,不管是誰,只要是人,我就會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恐懼得不得了……」
墨勁竹歎息著更擁緊了她。
「但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他們甚至開始恐嚇我,說要像蹂躪我娘那樣蹂躪我,我嚇壞了,真的嚇壞了,於是,只要他們一碰到我,我就無法自己的尖叫;我不想叫的,真的不想叫的,可那時候我才八歲,我……」紫乃夜哽咽著。「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墨勁竹溫柔的低喃。「那不能怪妳,真的不能怪妳。」
「然後……那個女人來了,她身邊還跟著另一個女人,那個爹派在我們身邊照顧我們的婆婆。爹說:如果不能信任她,那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了。」紫乃夜恨恨地道:「爹是這麼說的,可就是她出賣了我們!」
墨勁竹長歎。
「那時候,我就學到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值得信任的,無論是男人或女人,包括我爹在內。他信誓旦旦地說會保護我們,他明明說那個婆婆不會出賣我們的,可是結果卻……」
「但是,紫乃夜,當時他正忙著……」
「我不管當時他在忙些什麼!」紫乃夜倏地仰起淚痕狼藉的嬌顏。「是那個女人下令殺了我娘的,為什麼爹都不懲罰她?還有,那個女人的弟弟帶頭和其他男人一起強暴我娘,也是他聽那個女人的命令殺了我娘,為什麼他也沒事?連那個出賣我們的婆婆同樣都沒事,為什麼?為什麼?」
對於紫乃夜尖銳的指責,墨勁竹只能婉轉地解釋道:「紫乃夜,岳父並不知道岳母被強暴,至於那個甄婆婆,岳父已經將她處死了!」
「還有那個女人呢?」紫乃夜繼續質問,見墨勁竹無奈地別開眼,便撒賴地叫道:「我不管!我不管!就算我娘遺言說叫我絕對不能恨我爹,可是那個女人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單憑這一點,我就無法原諒我爹了!」
墨勁竹還待再說,可轉眼一想,又收了回去,只是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背安撫她。
他看得出來,紫乃夜嘴裡或許叫囂著說無法原諒她爹,可其實她也明白這世上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她早就順從她娘親的遺言,不再怨恨她爹了。否則在這之前,當她提到她爹時,她的口氣便不會那麼平和,而且,她也不會乖乖的遵照她爹的意思嫁給他了。
這會兒,她也僅僅是在發洩回憶當年那件事所帶給她的悲傷與憤怒罷了,待發洩過後,她自然會回復原狀了。
然而,那種害怕人,不能夠信任任何人,還有深切被傷害、被威脅的恐懼,卻像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痕似的,根深柢固地刻畫在她的心靈上,日日夜夜啃蝕著她。所以,她才會如此膽小、才會這麼溫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念,這都是當年那件事的後遺症。
可其實她也算是相當堅強的了,否則,在經歷過當年那件事後,她根本無法保持如當年那般善良的個性到如今。
她會被恐懼擊倒、她會被憤恨主宰、她會遷怒所有的人!
但是她沒有。
聽她生父說,她娘親去世後,她始終無法和任何人接近,也無法出聲說話,只會躲在床上角落裡發抖,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被嚇壞了,所以,他才趕緊把她送到西域來,以確保她不會再碰上這種事。
但她終究還是原諒了她的生父,她還會替討厭她、錯待她的人說話,她始終是這麼善良。
這樣的小女人,怎麼不教人憐惜呢!
無論他履行這樁婚約的原因是否是責任心使然,但若對象是一個值得憐惜的女人,總是比較令人心甘情願,且毫無怨言吧?
「那我呢?妳也會怕我,不信任我嗎?」
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而後她遲疑地抬高雙眸。
「嗯──真的好奇怪喔!」她困惑地眨著眼。「從第一回見到你,我就不怕你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我就是相信你不會傷害我,並且相信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即使有一剎那的疑惑,可只要一看到你溫柔的眼神,我就不再懷疑了呢!」
表面平靜,心中卻很高興,「只有我嗎?」墨勁竹又問。
馬上用力地點了一下腦袋,不小心撞上他的下巴,她哎喲一聲皺起了小臉蛋,然後自己撫著撞疼的地方說:「是啊,就你一個,其他人我都會怕,特別是男人。除了父王和王兄之外,其他的男人只要稍微靠近我一點,我就會忍不住發抖,要是不小心碰我一下,我肯定尖叫給他聽!」
立刻明白這是當年她娘親被強暴,和被人恐嚇的記憶帶給她的影響。想到這裡,墨勁竹不禁暗道一聲好險,幸好新婚夜他先行灌暈了她,讓她迷迷糊糊地和他成就夫妻之實,否則還不曉得她會尖叫成什麼樣子呢!
雖然之後他再與她親熱時,她都沒有害怕的反應,但這會兒一想,搞不好她只是在忍耐而已。總之,看來以後他還是少碰她為妙。
不意他才剛作下這個決定,紫乃夜就冷不防地把涼涼的小手伸進他的內衫裡摩挲。
「夫君。」
他倒抽了口氣,忙握住她的柔荑,阻止她挑逗人的撫摸。「什麼事?」
她掙開他的手,繼續往下畫圈圈。「你今天不要嗎?」
他咬著牙。「妳……想要嗎?」
低著腦袋,「如果……如果我說想呢?」紫乃夜囁嚅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妳不怕嗎?」
「可是我不怕你呀!」紫乃夜低喃。「而且,我喜歡那時候的感覺,好舒服呢!」
很好,剛剛的決定收回!
墨勁竹不再吭聲,一翻身就把剛剛才發誓少碰為妙的小女人壓在身子底下,而紫乃夜也順勢把兩條白皙柔軟的藕臂圈上他的頸子,輕輕的,兩雙唇瓣密密的貼合上了。
氈房外,北風呼呼地吹,寒夜冷如冰,氈房內,嬌喘低低的吟,被窩裡卻是暖得很哪!
注1:新疆的坎兒井又稱地下長城,大多數在吐魯蕃盆地,是當地人倣傚內地「井渠法」而建的,特點是把盆地豐富的地下潛流水以人工鑿挖的地下渠道引到地面上使用。坎兒井的結構大致由立井、暗溝(地下渠道)、明渠(地面渠道)三部分組成。
注2:最好的哈密瓜並不產在哈密,而是產在鄯善,當時稱為甜瓜。據清《回疆志》記載:自康熙初,哈密投誠,此瓜始於貢,謂之哈密瓜。
注3:北疆婦女婚後改梳兩條長辮子,但仍留劉海和在兩腮處對稱向前彎曲的鬢髮,辮梢散開,頭上喜歡別一新月形的梳子作為裝飾,也有把雙辮盤結成髮髻者。
注4:依照伊斯蘭教規的限制,婚後婦女一般要在帽子或頭巾上蒙面紗(瓊百勒)。
注5:新疆因地處亞洲內陸,遠離海洋更有高山(天山)阻隔,日照時間長,年、日溫差大;春季多風,夏季酷熱,秋季晴朗,冬季嚴寒。又因各區地勢高低相差巨大,以致各地氣候也隨之差異較大,因而造成冰川與火州為鄰、沙漠與綠洲相映、翠湖與雪峰相依的特殊環境。
注6:伊斯蘭教禁食豬、狗、馬、驢、騾肉、無鱗魚和猛獸猛禽的肉,忌食未經殺而自死的動物的肉,也禁食所有動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