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
思婦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
歎息未應閒。
──李白.關山月
原想趕到三塘湖去助陣,沒想到半途上就撞上了戰場,這實在是相當出人意料之外,因為當時阿部娜猶在得意洋洋地炫耀著,自從在沙鳴山出了一回丑之後,烏裴羅就特別去敦請一對聽說在中原武林極有名的高手來西域,並拜他們為師父。
「……那兩位又高大又魁梧,看著就像個高人,耍起刀來更是虎虎生風、威風凜凜。這一回,那兩位也跟著上戰場來了,有他們兩人,約莫可抵上千百人。所以,你們看著好了,這一仗,咱們畏兀兒族是非勝不可的。而這位墨公子呢!你小心著別軟腳就成了,咱們可不需要你去扯後腿……」
言猶在耳,遠方猝然傳來一陣殺喊聲,六個人同時一愕,而後面面相覷。
不會吧?已經殺到這邊來了?
隨即,不約而同的,六騎同時加快了馬步,飛快地朝殺喊聲的方向奔馳而去。不一會兒,越過一座草丘後,廝殺地獄赫然出現眼前,那狀況之悲壯激烈,血肉橫飛之殘酷,雙方死傷之慘重,看得紫乃夜尖叫一聲,差點跌下馬去,墨勁竹適時地一把扶正她,同時冷靜又迅速地觀察戰況。
「不……不是吧?」阿部娜目瞪口呆,慘澹地低喃。「我們……輸了?可是……那兩位師父呢?他們沒下戰場嗎?」
沈君陶突然伸手一指,「在那兒!」他很「好心」的指示她。
「啊!」阿部娜更是張口結舌地瞪著那對被圍殺得動彈不得的「偉大級」師父,不要說抵上千百人了,連要抵上三個人都勉強得很。「他們怎麼那麼……那麼……」
「那麼沒用?」沈君陶又「好意」地替她說完。
已經沒空理會他的嘲諷了,阿部娜忙又尋找著她最關心的人。「王兄呢?」
「哪!不就在那兒嗎?」沈君陶依然是那麼「好心好意」地提點她。「差不多快完蛋的那一個不就是妳的王兄了!」
話剛說完,墨勁竹驀地一聲沉喝。「君陶,保護大夫人!」聲落,人便已飛身離鞍,宛如一隻大鵬鳥般撲向戰場而去了。
「咦?他會飛?」阿部娜頓時驚愕不已地看傻了眼。
「何止會飛,」沈君陶悄悄地接近紫乃夜以便保護她。「我們大爺還會變戲法呢!」
的確是會變戲法,只見金光一閃,圍在烏裴羅身邊的那十幾個瓦剌兵便倒成了一堆;青龍一飛揚,幾十個瓦剌兵齊聲慘嚎,矯健的身形有如行雲流水般地掠飛,周圍的瓦剌兵便也如風吹草彎般紛紛倒地。
驚叫著、哀嚎著,墨勁竹宛若入無人之境般直闖向對方的主將。忽見對方主將似有意逃脫,墨勁竹立刻輕點足尖,瘦削的身形頓時沖天而起,半空中一個怪異的轉折,青龍便朝對方主將撲捲而去了。
不消片刻,這場仗就結束了。主將都被俘虜了,還打什麼呢?更何況,主將是瓦剌王最寵愛的兒子,不投降還能任他被殺嗎?不過,這場仗結束的還真叫窩囊,明眼看著就是贏了,怎麼眨個眼便輸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
墨勁竹一回到紫乃夜身邊,她就立刻纏住了他的手臂,仰著滿滿是崇拜的嬌靨,讚歎地道:「夫君,你好厲害喔!」
墨勁竹並無得意之色,僅是淡淡微笑著。「我說過不會讓妳義父吃虧的。」
螓首猛點,「我相信你!」紫乃夜毫不懷疑地說。
至於阿部娜則是美眸中異采連閃,起初的輕視之色早已飛到天山上去涼快了,看她的樣子,好像恨不得纏住墨勁竹另一條手臂似的。
而隨後跟來的烏裴羅卻是滿心的窩囊與尷尬,他拜師原是想將來有一天可以羞辱墨勁竹一番,沒想到卻反過來被墨勁竹給救了,真不知道是該大哭一場,還是該自嘲地笑一笑?
「王兄,那兩位師父呢?」話是對烏裴羅說的,可阿部娜的眼睛卻依然盯住墨勁竹。
「走了。」烏裴羅苦笑,「他們說……」他也注視著墨勁竹。「如果他們沒認錯你那把劍的話,那麼你就是中原武林道上七大高手之一的玉面青龍,他們根本連你的邊也沾不上,留著也是丟臉,所以就走了。」
「無所謂什麼高手不高手,」墨勁竹依然淡淡地道。「只不過使起劍來,我比他們俐落一些而已。」
烏裴羅深深地看他一眼。「現在我真的相信你能夠好好保護紫乃夜了。」
「而且,我也要幫你們打贏這場仗!」墨勁竹鄭重地說。
愣了愣,「不是已經打贏了嗎?」烏裴羅詫異地問。
墨勁竹微一搖頭。「不,不是這樣就結束了,他們還會增派兵馬再來!」
「可是……」烏裴羅瞟一眼被束縛住的瑪哈它。「瓦剌王不管他兒子了嗎?」
「瓦剌王可不只一個兒子。」
「這可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呀!」
「再寵愛也比不上瓦剌王對擴展領土的野心。」
烏裴羅頓時憂慮地蹙起了眉宇。「你確定嗎?」
「我確定!」墨勁竹語氣肯定地回道。「因為瓦剌王正逐漸往漠南聚兵,很明顯可以看出他的意圖。我想,他們原來只打算先佔領天山以北,作為侵略天山以南的根據地,所以僅派幾千兵馬過來,卻沒料到會殺出我這個程咬金。但瓦剌王既然出兵了,就不可能因為一戰敗北就輕易放棄,所以必定會增派更多的人馬過來,這是可以確定的。」
「那我們該怎麼辦?」烏裴羅很自然地問起意見來了。「也讓我父王增派援兵過來嗎?」
墨勁竹略一思索。「不,目前這樣就夠了,但我們必須退回北口前的那片大草原去。」
「什麼?又退?」烏裴羅驚呼。「而且還一退就退到那兒?」
「沒錯,再退。」墨勁竹冷靜地頷首道。「在這兒地勢對我們不利,若是瓦剌兵馬比我們多的話,很容易就會被他們給包圍住了;可若是那片寬闊平坦的大草原,背有天山為靠,只要我們陣式得宜,他們的兵馬再多也圍不住我們,即使炮轟也不容易被擊中,那才是適宜駐守之地。只要我們死守住那片大草原,等時機一到,隨時可以把他們趕回老爺廟(畏兀兒與瓦剌的分界)對面去。」
「駐守?」烏裴羅滿面狐疑。「為什麼要駐守?」
「因為這一回他們必定會派遣兩三倍,甚至不只的兵馬過來,屆時,我們只能駐守,然後等待。」
「等待什麼?」
墨勁竹與沈君陶對視一眼,而後懷有深意地一笑。
「等待我的幫手到來。」
☆☆☆
一聲殺雞般的尖叫,嚇得剛褪下外衫,正待換一件長衫的墨勁竹踉蹌一步衝出氈房,迎面恰好接住滿臉驚恐之色的紫乃夜一頭逃進他懷裡,撞得他退了好幾步,而她後方則是呆若木雞的烏裴羅,他一隻手還舉在半空中作拍搭狀。
墨勁竹忙問:「怎麼了?」
臉蛋埋在墨勁竹懷裡,紫乃夜只敢拿手往後指著。「有……有人……」
墨勁竹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是烏裴羅王子呀!」
停了停,紫乃夜才猛然仰起詫異的嬌顏,「欸?是王兄?」隨即扭過頭去。「哎呀!真的是王兄耶!」
墨勁竹再歎,「是啊!是妳王兄,瞧妳把他給嚇得。」他說著,邊替她把掉了一邊的面紗戴好。
小嘴兒一噘,「是他先嚇到人家的嘛!」紫乃夜不依地嬌嗔道。「人家老早就告訴過他,而且說過不只一次了,盡量不要碰我的嘛!如果真要碰,就得先警告我一聲啊!」
「警告?」墨勁竹更是啼笑皆非。「那我呢?為什麼我就不必?」
「人家早說過不怕你的嘛!」
「我要是在妳後頭,妳就不知道是我了呀!」
「知道!」紫乃夜得意地咧開一嘴笑。「只要是你,我都感覺得出來,你的那股子溫柔都會先淌進我心裡,讓我知道是你,真的,百試不爽喔!」
溫柔?他很溫柔嗎?
嗯!也許是因為她太容易受驚了,所以他總是不知不覺的讓自己溫和一點,以免嚇到她。
「我信、我信!」墨勁竹瞧了烏裴羅一眼,真覺得有點同情他。「好吧!那妳現在該去跟妳王兄道個歉吧?妳真的嚇著他了。」
「哦!」
不過那一頭,「好心好意」的沈君陶已經先行在那兒給予「良心的建議」了。
「……瞧我,我都嘛先量好距離,整整十步遠時就會停下來,先吆喝一下公主,讓她知道我是人不是鬼,之後再慢之又慢的接近她,記得喔!臉上一定要掛滿燦爛的笑容,表示我們這邊一點惡意也沒有。
「然後,在相距三步遠時再止步,看看公主有沒有殺雞宰羊的先兆。若是沒有,你還可以再進一步,若是有,你最好趕緊退到原位。最重要的是,你絕對不能碰到公主,要是不小心碰著了,麻煩你立刻砍了那隻手,免得它以後再犯……」
「你在胡扯些什麼呀?」遠遠的,墨勁竹就聽到沈君陶在那邊妖言惑眾了。「太閒了是不是你?該做的事呢?」
「早辦好啦!大爺,二爺閒閒沒事幹在家捧娃娃,四姑爺也辦完案回京了,左林和右保日日盼君早歸呢!」沈君陶依舊是滿滿的笑容。
「碎嘴!」墨勁竹笑罵。「那就是三個囉?」
「是三個,大爺。」沈君陶的笑容倏地轉為諂媚之顏。「那麼,大爺,屬下能不能上天山去採幾顆雪蓮子(注1)呢?」
墨勁竹搖搖頭歎了口氣。「去吧!不過頂多半天。」
沈君陶聞言,不禁大喜過望。就知道大爺好講話!「夠了,大爺,屬下會多挖幾個來讓公主養養膽子。」語畢,一個倒翻,幾個起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了。
不遠處,正朝這兒走來的阿部娜看了驚奇不已。「怎麼他也會飛?」
僅著內衫的墨勁竹忙俯首在紫乃夜耳邊低語,「我進去加件外袍,馬上出來。」
紫乃夜頷首,看著他進氈房裡去後,她才轉向烏裴羅道歉。
「王兄,對不起啊!剛剛我不是故意嚇你的,我是被你嚇到,所以才叫得那麼大聲的。」
烏裴羅苦笑。「不打緊,是我不好,而且我也已經習慣了。」其實,他是看紫乃夜似乎一點也不怕墨勁竹,所以有意試試他是不是也能有「特殊待遇」,結果卻讓自己顯得很難堪。
剛來到他們身邊的阿部娜先朝氈房瞄了一眼,才對烏裴羅說:「王兄,瑪哈它王子又在那邊鬼叫鬼叫了,你去應付一下吧!要是我去的話,肯定非先揍他一頓不可!」
就在烏裴羅離去的同時,墨勁竹也出來了。
「咦?烏裴羅王子要上哪兒去?」
「他去瞧瞧瑪哈它王子。」回答的是紫乃夜。
「這樣……嗯!」墨勁竹忽地牽起紫乃夜的柔荑隨在烏裴羅後頭。「那我們也跟去看看好了。」
「去看他幹什麼呀?」抗議的人是跟在一旁的阿部娜。「他不是罵就是吼,有什麼好看的?」
「套消息。」墨勁竹簡單的回道。
阿部娜還想抗議,紫乃夜卻先問了。
「朵兒坎呢?他傷得怎麼樣?」
聳聳肩,「往回送了,而且……」阿部娜有意無意地朝墨勁竹瞥去一眼。「我已經和他解除婚約了。」
這話不曉得是說給誰聽的?
「為什麼?」紫乃夜驚訝地問。
阿部娜不屑地從鼻子裡哼了哼。「他配不上我!」
更詫異了。「可是他是妳自己中意的呀!」
「我自己中意的又怎樣?」阿部娜兩隻美眸又瞟向墨勁竹那邊,可恨的是,墨勁竹卻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什麼畏兀兒第一勇士啊!根本是蒙來的嘛!隨隨便便打場仗,他就傷得七零八落的,那副壯魁的身架子骨都是長假的嗎?我中意的是英雄,可不是軟弱的綿羊!」
「但是……」
「拜託,妳別再蛋呀卵呀的了!」阿部娜不耐煩了。「那是我的事,不用妳管,可以了吧?」
紫乃夜小嘴兒蠕動了幾下,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墨勁竹這才斜過眼來看了一下,可看的是紫乃夜,而不是阿部娜。
「你說對吧!墨公子?」阿部娜連忙抓緊機會搶來他的注意力。「男人就要像你這般才像個英雄,對吧?」
「這話在下可不敢苟同,」墨勁竹依舊直視著前方。「這世上多的是英雄,只不過,有的是擺在眾人面前,大部分卻都隱身在幕後。幕前的是英雄,幕後的也是英雄,傷得七零八落的朵兒坎更是個英雄,如果不是許許多多像他那種捨生忘死,護衛家園的人站在最前方,畏兀兒族人能安安穩穩地活到今天嗎?」
阿部娜一時語塞。
「沒有那些辛辛苦苦種莊稼的農夫,沒有那些辛辛苦苦牧牛羊的牧人,沒有那些辛辛苦苦伺候妳的人,阿部娜公主能有現在這種好日子過嗎?」
阿部娜臉色開始難看了。
「阿部娜公主,請不要看不起那些默默耕耘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墨勁竹說完,前方的烏裴羅倏地回過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並且趕在阿部娜開口之前,招呼墨勁竹上前。「墨公子,來,我們一道走。」看得出來,他對墨勁竹的印象已然大大改觀了。
「墨公子要套瑪哈它的話?」
「是,我想知道瓦剌王對畏兀兒的野心究竟大到何種程度。」
「知不知道有分別嗎?」
「當然有,」墨勁竹道。「雖然我能確定瓦剌王必定會增兵再攻,但他的野心不僅僅是畏兀兒的領地而已,所以,他也必定會經過再三考量之後再派兵,甚至還必須說服其他反對者也說不定,因此,在人數和時間上,我們都不容易掌握。倘若我們能瞭解他對畏兀兒的野心究竟大到什麼程度,至少可以以此判斷出他對長兀兒的攻擊底線在哪裡,如此一來,我們在思考對策時,才能有個大略的方向。」
「唔……」烏裴羅沉吟。「說得也是,那麼,天朝打算如何應付?」
驀地朝身傍的紫乃夜飛去一眼,「皇上絕不會坐視不理的,」墨勁竹慢吞吞地說。「從瓦剌出兵攻擊畏兀兒的第一天,就注定了要承受皇上怒氣的後果。」
烏裴羅恍然。「你所說的幫手就是皇上派遣來的軍隊嗎?」
「不是。」
「咦?不是?」烏裴羅愕然地又不解了。「怎麼不是?」
「派遣軍隊需要時間,等他們趕到這兒就來不及了。」墨勁竹解釋。
「那是小隊人馬?」
「不,只有三個人。」
「才三個?」烏裴羅驚呼。「難不成是跟你同般厲害的人物嗎?」
墨勁竹淡淡一笑。「屆時烏裴羅王子自然會知道。」這時,已來到關禁瑪哈它的氈房前,他驀地停下腳步,並問紫乃夜,「妳不是很怕瑪哈它嗎?要不要在外面等著?」
拚命搖著螓首,紫乃夜更抓緊了墨勁竹。「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有你在,我就不怕!」
搖頭輕歎,墨勁竹只好拉開她緊抓住他的手,然後把她護在懷裡。「好,那我們進去吧!」
就在這當兒,因為阿部娜搶著要和他們一起進去,不小心從後頭碰到了紫乃夜的臀部,於是,緊接著一聲殺豬般的尖叫後,紫乃夜居然整個人都跳到墨勁竹身上去了。烏裴羅頓時嚇得鏘一聲拔出刀來,阿部娜花容失色地登登登連退三大步,唯有墨勁竹抱著紫乃夜無語望蒼天。
天哪!難道他下半輩子都得生活在這種尖叫聲中嗎?
☆☆☆
終於注意到那些畏兀兒族兵在面對紫乃夜時,雖然總是滿面真誠的笑容,可也小心翼翼地保持三步的安全距離,而且打死不會去碰到她,即使是要遞東西給她,也是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至於紫乃夜自己,當然更是避開人們遠遠的。
對於這種狀況,墨勁竹還真是相當頭大。他不曉得勸過她多少回了,可她卻依然故我,人家就是碰不得她、驚不得她,否則,她肯定會馬上反過來嚇得人家三魂七魄先去了一半。
之前上西寧行婚禮時,她當然也是尖叫連連,可當時他還以為她不過是太過膽怯,極怕生人而已。爾後,當他通盤知曉八年前那件事的經過,他終於瞭解到,她究竟有多麼害怕與人之間的接觸。
可直到這會兒,明明已相處十年,又是那麼友善愛護她的熟人,她依舊是碰不得、觸不得也,他才真正明白實際的狀況到底有多嚴重。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
他的責任雖然只是盡心盡力地好好保護她、照顧她,不讓她遭受到任何悲傷或危險,但要是哪天她回去拜見親爹時,還沒感動得痛哭流涕,就先把她親爹嚇得半死,這樣難道不是他的責任嗎?
不是才怪!
那他又該如何才能預防此種「人倫慘劇」發生呢?
就在墨勁竹左右煩惱著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天山北口前的大草原上突然來了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人物,這個人物一出現,立刻看癡了所有的人。
「三姑爺?」
「哎呀呀!君陶,還真是好久不見了呀!」雖然是大冷天,卻依然是一身雪白的長儒衫,俊美無雙的饒逸風優雅地搖著摺扇,一搖三擺地從那些呆立的畏兀兒族人中瀟灑地穿行而來。「看你氣色不錯,敢情乘機吃了不少天山雪蓮子了,有沒有留點給三姑爺我呀?」
沈君陶噗哧失笑。「有啊!三姑爺,一大籮筐呢!怕不吃得您拉上三天三夜的肚子了!」
所謂的臭味相投,大概就是像他們這樣子了,兩人同樣詼諧幽默,同樣豪爽開朗,也同樣吊兒郎當,只要一見上面,雙方必得先鬥上一會兒嘴皮子再說,而且葷素齊來,百無禁忌,什麼形象都暫且撇到一邊去,旁人總是被他們弄得笑得合不攏嘴。
「那敢情好!」饒逸風唰一下闔上摺扇。「咱難兄難弟倆就一起拉他個痛快吧!」
「不了,三姑爺,還是您自個兒去享受吧!」
「咦?怎麼?難不成你已經拉過癮了?」
「是啊!都凍在屁眼上了。」
「嘔!」唰一下又打開了摺扇,饒逸風滑稽地以摺扇掩鼻。「君陶,麻煩你走遠點兒,千萬別碰到三姑爺我。」
旁觀眾人懂得漢語的人雖不多,但只要有人翻譯,很快的,其他人就會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於是乎,大家先後笑了出來。在笑聲當中,墨勁竹和紫乃夜也聞聲出來看個究竟,而紫乃夜一瞧見饒逸風,就如同所有的女人一樣,一眼就看呆了。
「哇嗚∼∼好美、好美的男人哪!」
不知為何,墨勁竹心中突然泛出一股怒意,可隨即驚覺,並將它壓了回去。雖然他不甚明瞭,但隱約可以感覺得到這股怒氣是從何而來,因此,他覺得很意外,也很驚訝。
他不是那麼小氣吧?
瞧見他們出現,饒逸風喜容立現,馬上轉移目標來到他們跟前,而且瀟瀟灑灑的一揖就下了地。
「這位想必就是……」不料,客套的招呼還未說完,揖也才打了一半,只不過是他的摺扇稍稍碰到了紫乃夜的手臂,就聽見一聲慘怖淒厲的尖叫,頓時嚇得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滿臉駭異之色地張大了嘴,一時出不了聲。
眾人也僵立在四周,不知所措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齊聚在他身上,不曉得該如何替這位文弱灑逸的美書生解除這分當眾出糗的窘境才好。
好半晌後,饒逸風才慢慢收回驚容,雙眉微微揚起,並慢條斯理地說:「大嫂子這、呃……嬌嫩的嗓音還真是有如、呃……天籟仙音一般,真可謂此音只應天上有,地上難得幾回聞啊!」他一臉正經,搖頭晃腦地說完,旋即聽到一聲爆笑。
「天哪!三妹夫,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誇讚她的尖叫,而且你還坐在地上呢!真有你的。」墨勁竹大笑道,適才的怒氣早在紫乃夜尖叫的同時,就已煙消雲散了。
眾人隨後爆笑了出來,在釋然的氣氛當中,饒逸風才慢吞吞地爬了起來,並拍了拍長衫上的灰塵。「大師兄,妹夫我說的可是實話呀!」他邊說著,邊向因為尷尬而羞紅著臉躲在墨勁竹懷裡竊笑的紫乃夜滑稽地擠著眼。
「您說是吧,大嫂子?」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紫乃夜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夫君,他好有趣喔!」
「他是三師妹的丈夫饒逸風,跟君陶恰好是一對寶。」墨勁竹笑道。「不過,別看他這樣裝瘋賣傻的,他可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呢!」
「大爺,您怎麼把我跟三姑爺扯在一塊兒了?剛剛三姑爺才出了糗呢!」沈君陶聞言,立刻加進來不滿地咕噥。「屬下我的風雅格調都被三姑爺給拖垮啦!」
「是嗎?」饒逸風淡淡一哂,驀地唰一下打開摺扇,就在同時,沈君陶竟莫名其妙地驚呼一聲,狼狽的摔到地上去了。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有他倆和墨勁竹心知肚明。「你的格調也不怎麼樣嘛,君陶!」
「就會欺負我!」沈君陶嘟嚷著從地上爬起來。
墨勁竹看了,不由得直搖頭。「你們兩個真是的,一見面就沒完沒了。」
「可是我不怕他耶!」紫乃夜突然扯著墨勁竹說,「他這麼親切、這麼好玩,只要他不碰我,我就不怕他,可要是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碰了我,我還是會叫的!」
「知道了,大嫂子,」饒逸風笑咪咪地說。「只有大師兄能碰妳,對吧?」
紫乃夜羞赧地點點頭。「其他人我都會怕,可我不怕你,但你還是不能碰我。」
「真好啊!大師兄,」饒逸風曖昧地對墨勁竹擠個眼。「大嫂子心中可只有你一個喲!」
墨勁竹笑在心頭,表面上卻仍是一派平靜。「好了!別胡扯了。說,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饒逸風聳聳肩。「是香凝要我來的囉!臨出京前,她特別囑咐我,只要在川境的事一辦完,就直接往你這兒來,所以我就來啦!」
墨勁竹立刻瞭然。「我明白了,那你就先跟君陶睡一個氈房,待會兒我替你介紹一下烏裴羅王子。」
兩相介紹過後,沈君陶馬上就被烏裴羅和阿部娜抓到一旁去詢問。
「那位饒公子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來幫忙啊!」
「幫忙?」烏裴羅不相信地又扭過頭去仔細端詳片刻。「不可能,無論我怎麼看,饒公子都是位軟弱書生,一副文謅謅的樣子,不但走起路來一搖三擺,而且說起話來還繞舌繞得我頭都昏了。」他的漢語可不像紫乃夜那麼靈光呀!「連身子骨看起來也單薄得很,瘦伶伶的彷彿風一吹就要飄走了,不像墨公子還挺硬朗的。他究竟能幫什麼忙?或者他嫻熟兵法?」
「不,三姑爺不懂兵法。」
「那他能幹嘛?」
沈君陶原是不想多說的,反正時候到了,他們自然會明白。可看著阿部娜那副明明愛死了饒逸風的俊美外貌,卻又輕視他文弱表相的模樣,心中就不禁有氣。
「王子,天兒冷嗎?」
愣了愣,「呃!還好。」烏裴羅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不解他突然問起天氣來做什麼?
「那您穿了幾件衣服啊?」沈君陶又問。
「這……」烏裴羅低頭望著自己身上。「庫依乃克、亞克太克,還有托尼,幹嘛?」要替他做新衣服嗎?
「而且都是棉的,嗯!夠暖和了。」沈君陶頷首。「那麼,請您瞧瞧我們三姑爺穿了幾件?」
「呃,他嘛……咦?」烏裴羅這一仔細看,當下便愣住了。「他穿的……穿的不是夏季儒衫嗎?」
「對極了!」沈君陶道。「除了內衫,就是一件薄薄的長儒衫,可您瞧瞧我們三姑爺可有冷著、凍著?」
烏裴羅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了。
寒風吹得饒逸風的儒衫颯颯飄揚,飄逸是夠飄逸了,可他不冷,別人都替他發抖了,然而,他卻依舊若無其事地搖著摺扇,笑咪咪地和眾人閒聊,時而揚起爽朗的大笑,時而搖頭晃腦的唸詩吟詞,真是酸儒到家了。
他為什麼不會冷?
「我再多說一句,您別看我們三姑爺表面上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可喪命在我們三姑爺手底下的亡魂,沒有上千,至少也超過六、七百這個數了,在我們中原武林道上,他可是出了名的煞星。所以說,您最好小心,別惱著我們三姑爺,否則他下手可是比我們大爺更狠辣無情的喲!」語畢,沈君陶便逕自走開了。
烏裴羅和阿部娜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一個墨勁竹就夠令人驚訝莫名了,現在又來一個更教人意外的人物。
怎麼漢人都是這般真人不露相的嗎?
一個多月後,沈君陶的話就被證實了。
☆☆☆
一入冬,細如棉絮般的白雪便開始零零落落地飄灑下來,掩去了一地枯黃,朵朵白花靜靜地掛在樹梢尖兒上,搭配著藍藍的天、綠綠的樹,別有一股遠離塵世的味道。
驟然,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很不識相地打破了這份靜謐的氣氛,披著大皮氅,紫乃夜仰著凍紅的嬌顏,頑皮地張開雙臂在落雪中轉著身子。不一會兒,墨勁竹也很不客氣地一把抓住她往氈房裡拖,在那兒,大夥兒圍成一圈就等著她一個,即連瑪哈它都被當成客人請來一塊兒用食了。
想當日,他們原本是要去套瑪哈它的話,沒想到瑪哈它一見到他們就自動「招供」了。
「你們不用神氣,一個月……最多一個半月,我父王一定會派更多人馬來收拾你們的!」
是嗎?一個月至一個半月嗎?那就夠他們時間好好休養生息一番了。
為了感激瑪哈它的「招供」,他們也就特別禮遇他,反正他們也不怕他落跑。
幾盤抓飯、幾盤抓肉,還有米腸子、面肺子和饟,以及熱呼呼的奶茶(注2),大家盡情地談笑吃喝,而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紫乃夜和饒逸風的「表演」了。
自來到大草原那天開始,每一回進食時,饒逸風總是特意坐在紫乃夜身邊,紫乃夜也不在意,因為只要他不去碰她,她就不怕他。問題是,饒逸風老是有意無意地去碰碰她,然後在她剛張開嘴正待尖叫之前,搶先一步大叫了出來。
「天哪!好燙、好燙!」
他叫得真的很大聲很大聲,大聲到每個人都被他嚇了一大跳,包括紫乃夜在內,紫乃夜嚇得連她自己要叫都忘了。
「哇∼∼太好吃了!」
驚喘一聲,紫乃夜又不由自主地吞回了尖叫。
「君陶,你的奶茶要翻了!」
張著嘴,紫乃夜又駭得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了。好一會兒後,她才困惑地闔上嘴,努力回想著剛剛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一旁,墨勁竹看了暗暗覺得好笑,直讚歎饒逸風用的法子好。
這樣一段時間過後,大家突然發現,每當饒逸風碰到她的時候──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紫乃夜不僅不再拉開喉嚨就尖叫,反而脖子一縮,準備承接饒逸風的「慘叫」,就差沒明目張膽地捂上耳朵了。
「厲害啊!三姑爺。」沈君陶暗暗比了比大拇指。
「啥?」饒逸風卻是一副「我啥米攏嘸知」的茫然表情,大家看了更是笑不可抑。
最後,紫乃夜終於認輸了。「呃……三妹夫,我……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是,」饒逸風笑容滿面。「大嫂子請說。」
「那個……」紫乃夜尷尬地抓抓脖子。「你瞧,現在你碰到我的時候,我都不會叫了,所以,拜託你也不要叫好不好?我的耳朵真的快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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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大嫂子,妹夫我叫得真的有那麼難聽嗎?」
紫乃夜努力憋住笑。「也……也不是很難聽啦!只是……只是太大聲了啦!」
「真的嗎?」受傷害的表情消失了,換上一副疑惑的神情。「奇怪,應該沒有大嫂子那麼大聲啊!」
噗哧一聲,紫乃夜終於忍俊不住地笑出聲來,同時撲向墨勁竹懷裡告狀,「討厭啦!夫君,你看三妹夫欺負我啦!」她嬌嗔道。
「嗯、嗯,欺負得好!」
「夫君!」
「好、好、好,」墨勁竹馬上投降了,隨即臉色一正。「那麼,三妹夫,你就不要……不,是不必再叫了!」
又回復笑嘻嘻的俊臉了。「是,既然大師兄有令,逸風自然遵命!」
輕而易舉便攻下一城,魔面判官果然厲害!
但是,更厲害的還在後頭。
十二月,在某個大雪翌日,就在他們剛用完午膳不久,前哨兵傳來消息,瓦剌兵來了,幾個人立刻往前方察看。
「咦?不算很多嘛!」
墨勁竹淡淡一笑。「當然不會很多,這只不過是在試探。」
「試探?」饒逸風詫異地回過頭來。「試探什麼?」
「上一仗逃回去的兵卒裡,一定有人向瓦剌王提到我這把劍,他們現在是要試探我這把劍究竟是不是他們知道的那把劍,或者,我這把劍是不是還在。」
「原來如此。」饒逸風略一沉吟。「那簡單,君陶,去把我的琴拿來。」
沈君陶應聲而去。
「琴?你拿琴幹什麼?」
饒逸風嘿嘿一笑。「我要讓他們知道,即使沒有你這把劍,畏兀兒族還是不可欺的!」
墨勁竹雙眸一亮。「聽說在京裡有許多人請你彈琴,你卻死都不肯,是有什麼壺裡玄機嗎?」
「馬上你就會知道了。」一拿到琴之後,饒逸風便抱著琴盤膝坐在雪地上。「大師兄,叫所有的人都到我後方來,絕對不可以待在琴的前方和側方。」
不再多問,墨勁竹立刻叫烏裴羅依照饒逸風的話下命令。不一會兒,前方五百多個瓦剌兵已排好陣勢,就待一聲令下即可進攻。
而饒逸風卻彷彿睡著了似的闔著眼,縱使聽得敵方一聲令下,傳來喊殺聲,饒逸風仍是文風不動,直到敵方已然攻到近前一百尺處時,饒逸風才驀然睜眼,同時將雙手十指撫上琴弦,一陣叮叮咚咚激烈昂揚的琴聲驟然拔天而起,緊隨著,應和著琴聲,清澈的歌聲亦嘹亮地自他口中吟唱而出。
萬里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說秦宮漢帳,瑤台銀闕,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光掛日煙塵側!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龍虎嘯,鳳雲泣,千古恨,憑淮說。
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管笛,鸞輿步老遼陽幄。
把唾壺擊碎,問蟾蜍,圓何缺?
豪邁悲壯的琴聲,傲然不屈的歌聲,悠然編織成一股叱吒風雲的氣勢,令人聞之不由得胸中熱血奔騰,萬丈豪情澎湃洶湧。然而,除了墨勁竹和沈君陶外,卻沒有人注意到這曲聲有多麼教人激昂振奮,其他人都只顧瞪著前方戰場上的情況,不可思議地瞧傻了眼。
四周仍在飄著細雪,可卻只有前方方圓三百尺範圍內毫無半絲雪花,那雪花全被一股無形的勁氣阻止在勁氣範圍之外了。
而那五百多個瓦剌兵也不過才衝刺出幾步而已,便突然哀嚎著紛紛倒地抱頭慘叫不休,就連那些馬兒都瘋狂地甩頭悲嘶,猛彈猛跳。而且,隨著曲聲越趨於狂放,有些瓦剌兵開始抽搐痙攣,馬兒亦口吐白沫,站立不穩了。
但是,饒逸風的琴聲依然,歌聲不止,甚至反覆不停的越來越奔放、越來越激昂,墨勁竹看得出來他已經忘形了。於是,在曲聲尾段轉折之處,他及時搭上饒逸風的肩膀。
「夠了,三妹夫!」
琴聲倏止,片刻後,饒逸風才慢吞吞地扭過頭來。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我又忘形了。」
難怪在京裡時,無論任何人開口要求他,他始終拒絕動手彈琴,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怕不小心把京裡的人全都給殺了!
注1:傳說中,可媲美仙丹妙藥的天山雪蓮,大家都以為它長得像蓮花或蓮子,其實它的樣子反而像蕃薯或馬鈴薯,有的甚至宛如足球一般大。如果將皮削掉,則果肉呈淡金黃色或淡粉紅色,口感像梨子般香脆多汁,甜度較低,非常爽口。
而且,它也不是那麼難求,遍佈天山山脈,凡是3000公尺左右的岩石堆中,都有可能發現它的蹤跡。不過,天山雪蓮雖然生命力極強,但生長速度緩慢,三年才能開花結種,而且只有5%的種子可發芽生長,再經過三年一個週期生長開花結種。
至於食用之後,可平添一甲子功力,那更是武俠小說中的虛構。正確的事實是,雪蓮在中醫可入藥,具有醫治類風濕性關節炎及婦科病的功效,在臨床應用上,它主治肺疾、閉經、腰痠及關節炎,而且還具有清肝解毒、整腸健胃、補腎壯陽,調經止血的功效。但由於天山雪蓮會促進子宮的收縮,所以,切記孕婦禁用。
注2:新疆農區的人們喝茯茶,牧區的人們喝奶茶,這是新疆民族的主要飲料,每日必不可少。奶茶是將鮮乳兌入滾開的茯茶,加鹽而成,味香提神。
將芋肉切塊油炸、加胡蘿蔔絲、洋蔥、油鹽、孜然和水,約煮半小時後放入稻米,燜半小時左右即成抓飯。吃抓飯時,盛於大盤之中,眾人手抓而食之。
抓肉則是將剛宰的羊肢解成幾大塊入鍋清燉,有的加點胡椒、薑片、鹽粒,有的什麼也不加。燉到七、八分熟即撈起放入大盤,旁邊放小刀一把,熱騰騰地端上席來,割成肉塊或肉片,抓肉蘸鹽而食之。
將羊肺、羊腸洗淨,羊肺裡灌清油、面漿、雞蛋等,腸子灌用羊肝、羊心、羊腸油加佐料與大米攪拌加水的餡,用水煮熟即成。灌面肺軟嫩、灌米腸糯鮮,香噴可口,風味獨特,此即是米腸子與面肺子。
饟以麵粉烤制而成,形如圓餅,焦黃而香,是新疆民族每日不可缺少的主要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