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惜瞧見他,趕上前一擋。
「你怎麼又來?想再害死我們家小姐?」
「紅惜,不得無禮。」華兒輕斥道。
「我當然得來。」他大剌剌坐在華兒身旁。「我可是華兒堂嫂的老師。」
「萬一少爺來了……」紅惜說。
「來又如何?反正我們之間清清白白。我若從此不來,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讓他以為我默認了。」
「小姐……」紅惜看著華兒,等候她的意思。
華兒唇畔漫著淡淡笑意。「堯學說的沒錯,我們之間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況且,我還想多瞭解一下李後主的作品、人格,趕走了這個老師,不就沒得學了。」
「華兒堂嫂果然明理。」莫堯學得意瞧著紅惜,紅惜別開臉,不多言。「對了,堂嫂,堂哥昨晚沒有為難你吧?」
華兒垂眸搖首,憶起莫堯皇的舉動,兩頰不禁染上淺緋。
「他……只有氣沖沖獨自和衣上床就寢。」
唉?那今早她怎麼躺在床上?她昨晚明明趴在桌上!
華兒現在才想到這個疑問。
「幸好!我真怕堂哥不講理。」
此時,不遠處浮現兩個身影,伴隨著憤怒的嗓門。
「你們莫少爺當我是什麼東西?我親自登門拜訪,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非常抱歉,少爺恰巧出門辦事,一段時間後就會回來。」呂老總管不卑不亢地解釋。
「哼!是嗎?難得我想要好好瞧瞧我這姐夫,他卻不見人影。」白彤弓冷笑道,語氣裡全然沒有尊敬二字。
「請白少爺息怒,五姨太的居處就在前面,您應該非常思念她,我立刻領您前去。」呂老總管巧妙地岔移話題。
白彤弓抬高眉,對面前的老頭兒依然不具好感。
反正莫家人不都一副死德行!
呂老總管領著白彤弓來到衡蕪樓。
「彤弓!你怎麼來了?」看到久違不見的么弟,華兒幾乎熱淚盈眶。
不同於剛才特意的高傲,白彤弓回復成原有的表情,燦爛的笑顏掛在臉上,奔上前給了華兒一個大大的擁抱。
「大姐,我好想你!你在這裡過得好不好?莫堯皇那傢伙有沒有欺負你?莫府人對你如何?」一連串的問句頓時令華兒啞口。
她嫣然一笑,摸摸因著急詢問而漲紅臉的彤弓。
「一下子丟給我這麼多疑問,我得喘口氣才回答得完。」
「我擔心你啊……」白彤弓瞟瞟華兒身後,發覺多出一個陌生人物。
他步向莫堯學。「你是誰?長工嗎?」
「彤弓,堯學是莫少爺的堂弟。」
「喔——」彤弓故意拖長尾音。「想必你比莫堯皇也好不到哪裡去。」
「彤弓」華兒沒想到彤弓如此直接。
「當然!」莫堯學搔搔頭,豪爽地肯定。「我不過是個連前途都茫然的窮酸丁,哪比得上我堂哥?」
彤弓有種被人將了一軍的感覺。
「我想不打擾二位了,我和老總管就告辭了。」
彤弓望著二人身影遠去,思考半晌。
「莫家人也不全然討人厭嘛!」
「堯學與老總管都待我相當和善,事實上,在莫府的生活我過得不錯。」華兒張大清澈的褐眸,企圖讓彤弓信服。
「真的嗎?莫堯皇呢?他待你怎樣?沒有欺負你吧?」彤弓半信半疑的。
「他……他人不錯啊!」華兒只能回以籠統的答案,按著胸口不明原因的心跳加速。
似乎提及他,她的心頭就有些異狀出現。
恐懼嗎?好像不是……「紅惜!你說,我大姐究竟在這裡好不好?」彤弓轉向紅惜求證。
突然被點名的紅惜,平日的氣勢馬上滅了大半。在彤弓面前,不論做什麼說什麼,紅惜總是手足無措。
「小、小姐她……她……」紅惜結結巴巴的。
「彤弓,你不要為難她了。」華兒適時救了紅惜一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講到這我就有氣!」彤弓一掌洩恨於石桌。「我出門辦事才一個半月,爹居然就這樣把你嫁出去,而且對像還是莫堯皇。全宜豐縣誰不曉得他逼死了兩個老婆?爹分明存心把你送進獅子口!」
「看你的樣子,鐵定跟爹吵了一大架吧!」熟知彤弓個性的華兒,用膝蓋猜也猜得出過程。
「能不吵嗎?你也好,二姐也罷,嫁誰都可以,為什麼偏偏挑中莫堯皇?爹除了錢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嗎?」
華兒鎖緊眉頭,無言以對。
「搞得你嫁入莫府、二姐下落不明。」彤弓咬牙忿忿說道。
「小昱還未尋著嗎?」華兒焦急攫住彤弓的手臂,問。
「連續好幾天派長工幾乎搜遍了整座山,依然無消無息。」
「爹仍不肯報官?」華兒不敢置信,都什麼時候了,他……「他死都不肯,說什麼一旦告知官府,不就擺明了他欺騙莫堯皇,莫堯皇不會放過他等等的混帳話!」彤弓鄙蔑地說道。「拜託,錯嫁的消息早如火如荼傳開,現在宜豐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什麼?外頭知道了?」她以為莫府人該會守口如瓶,畢竟事關莫堯皇的面子。
「你和莫堯皇現在可是眾人熱烈討論的話題。」
華兒木然,忡忡之感霎時淹沒她。
不用說,莫堯皇一定也曉得這情形。如此一來,她豈不是害他成為大伙的笑柄嗎?
一瞧華兒的表情,彤弓立即明白她的心思。
「錯不在你,你有何不好?一張面皮能代表什麼?娶到你是他的榮幸!」
「是我先虧欠他的,害他娶不到小昱……」
「大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把所有過錯往身上攬?你的個性不能改一改嗎?你這樣會被別人吃定的,就像爹強逼你出嫁一樣,你不去堅持,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四個孩子裡面,大姐的脾氣最溫和,最不喜與人爭,也因此,她總是失去最多的一個。
華兒無奈地搖首。「我怎樣沒關係,只要白家平安無事就夠了。踏入莫家,對我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差別不大。你們就不一樣,尤其是你,是我們白家的命根,理當好好保護。」
「保護我這棵假根嗎?」
彤弓凝住華兒的雙瞳,含納悲愁。
華兒清楚他的言外之意。
「你的存在是爹的希望、娘的護身,比起我來,你應該更辛苦。」
「大姐,我從來沒有埋怨過我的身份,我只恨以一個獨子的力量,卻不能保護我的姐姐們。」
「謝謝你。」華兒感動地握住彤弓細緻修長的手指。「相信我,我在這裡真的很平安。」
華兒發自內心的真誠,除了相信,彤弓還能說什麼呢?
A她寒毛直豎,想起身逃跑卻因方纔的鬆懈而無力。
她顫抖地轉過頭,來者手裡的燈籠將二人的面容照得清晰。
「少爺!」華兒感覺自己彷彿跌入無底深淵了。
「你……半夜三更的,在這裡幹嘛?」看到她的臉龐,莫堯皇沒有嚇到,只有疑問。
她在瀟昱亭做啥?
「我……我……」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用盡雙手殘餘的力氣將自己撐後退。
與莫堯皇保持安全距離,這絕對是必須的。
看到她的動作,莫堯皇不由得既惱火又好笑,他俯身向她,「我這麼可怕嗎?
你打算連滾帶逃?」
「不是……我是怕……少爺生氣,因為我……我離開了蘅蕪樓。」她的焦距游移在他的眼與地板問。
「我想氣也氣飽了。」他一把拉起華兒,讓她安然坐在石椅上。「你還沒回答我,這種時間你在這裡做什麼?」
華兒低著頭,像犯錯的小孩被抓包一般。
「我掉了東西,所以來找東西。」
「幹嘛不白天找?」
「我怕……」華兒聲如蚊吶。
莫堯皇沒好氣地落坐,兩人隔著一個空位。
「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
華兒戰戰兢兢撥弄手指,?
她揪著心,恨不得能替他承受。
「如果背叛避免不了,由它去吧!一個人的背叛,不代表所有人都如此。信任可以重新建立,總有人值得你相信,值得你用心付出而不怕後果。」華兒憶起柴房與何采卿的對話——相公一直是孤獨的,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人」這種東西……生存缺少了信任,怎不令人痛苦呢?難道莫堯皇一直以此原則活著嗎?所以才造就出他這種性情。
為什麼?她好難過,難過到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莫堯皇怔怔佇立原處。
淚……是為他而落的嗎?誰曾經為他流過淚?這個半臉胎痕的女孩是第一個。
「我的信不信任與你無關吧!」莫堯皇不敢理會心頭的悸動。
「是的……」華兒無法反駁。
莫堯皇提起燈籠。「我送你回去吧!你的燈心已經快燃盡了。」
引路的人兒近在前頭,華兒卻覺得他們之間橫梗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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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本攤在石桌上,華兒托著腮幫子,就這麼盯上片刻半時。
「小姐,你今兒個精神好像不太好?」紅惜湊近問道。
「有嗎?」華兒顯得頗為侷促。「大概昨夜睡得不好。」
豈只睡得不好?她根本沒有睡著。
腦海裡無法克制地思索莫堯皇的一字一句,是什麼環境與人物造就出他的不信任?
曾經懼怕他到極點,如今卻渴望眼前有他的出現。
她拿出石頭。
可以告訴她嗎?這是什麼心情?她不是忘不了那個男孩?可是現在莫堯皇的影子卻多過於他。
她一時間紛亂不堪。
遠遠的,沉穩的腳步聲響起,不多時,三名女子傲視群倫地立於蘅蕪樓前。
後面兩位女孩顯然是府裡的丫頭,而領頭的女子穿著一身鵝黃,髮飾與穿戴配件可說恰到好處,豐滿的唇瓣是鮮艷的紅,一雙柳眉夾帶秋波流轉。
華兒不由憶起彤弓曾經教過她的一首詩——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蟈躋,齒如跨胍犀,蹺首娥眉,巧笑倩兮,美且盼兮。
這名女子宛如詩人筆下的莊姜,艷麗牡丹般,美得奪人眼目……如果她嘴角不是詭異的笑,眼稍不是輕鄙的敵意,她會更吸引人的。
「白華兒,是吧?」
連聲音都如出谷黃鶯,銀鈴似地輕脆動人,上天幾乎把最好的都給了她。
華兒站起身,「請」字正要出口,女子旋即落坐,不管主人的尷尬。
「我是劉柏琴,莫府的大姨太,論輩分你得叫聲琴姐。」她的自我介紹說得不容置疑。
「啊……是,琴姐。」華兒呆呆愣愣地,人家說什麼她就應什麼。
「想不到曾經荒蕪髒亂的蘅蕪樓能整理出這個模樣,不過,也只有你們這種人才住得起。」她一瞥樓身,口吻是明顯的不屑。
華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很想問問這位大姨太究竟有何貴幹,但礙於她的自說自話,她也不好開口。
「的確不是每個人都住得起,像有些人住在金銀財寶堆裡,俗氣得要死,我們家小姐連看都看不上眼呢!比起來,簡單清靜的蘅蕪樓反倒能襯托出我們小姐的氣質。」紅惜毫不畏懼,迎上劉袖琴那雙抑慍的眼睛。
「這是你的丫鬟?」劉袖琴惡狠地看著華兒,華兒身軀一僵,發覺她的眼神氣憤時與莫堯皇十分相似。
這是同為夫妻的結果嗎?華兒心裡不怎麼舒服。
「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教出什麼下人!相公實在冤枉,娶了醜女不要緊,還娶上你這麼不受教的女人。」劉袖琴嘲諷得裸露,完全不留餘地。
話如刀劍,無情地劈進華兒心坎。她手指無意間撫上了左臉頰。
她差點忘了,她半張臉的胎痕。
堯學與老總管從不提她容貌,其他下人因為少接觸,也難有被公開評頭論足之時,最重要的是,近來遇見莫堯皇,他幾乎不再批評她的面貌,讓她都快淡忘了自己真正的模樣……她的醜陋,她不該不記得!
坐在劉袖琴對面的華兒,仿若失去顏彩、香味的花朵,黯然無色。
「我們家小姐哪裡丑啦?」紅惜憤激地高聲問道。「比起你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人,我們小姐不知道要好上幾百倍!」
「啪」輕亮的巴掌聲,結實地落在擋於紅惜面前的華兒臉上。
劉袖琴驚詫地忘記把右手收回來,她沒想到白華兒居然會擋掉這一掌。
華兒垂首,低聲下氣。「對不起,紅惜少不更事,心直口快,都怪我這個主人管教不力,請您原諒。」
紅惜熱了眼眶,暗責自己又給華兒添了麻煩。
劉袖琴不滿地瞪住華兒。「我第一次看到主人替奴婢挨打的,你似乎很喜歡在莫府創首例。」
何采卿的事也是,若不是這個醜女人出來擾亂,何采卿如今不會還跟她搶丈夫。
她自己得不到丈夫的寵愛也就算了,何必把她好不容易快到手的獨一無二毀掉?只要何采卿不在,丈夫就是她一人的了。
都怪這女人。
「紅惜自小就跟在我身旁,與我情同姐妹,我早不當她是下人了。」華兒說得誠懇,但劉袖琴卻聽得厭惡。
「也難怪,以你在莫府的地位,和那些低等下人確實非常接近,將自己歸類於他們,再自然不過。」
紅惜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她絕不能再給小姐惹是生非。不過,這個臭女人到底來做什麼的?純粹侮辱人嗎?吃飽了撐著啊!
華兒不語。其實她說得也沒錯,仔細深思,在莫府,她是什麼都不是。是姨太,可少爺未曾與她同床;是婢女,卻什麼活兒都沒幹過。
她到底是什麼?
「我聽說你為何采卿強出頭,你幹嘛這麼好管閒事?守住你的本分不行嗎?
非得搞得相公心情大壞,苦了我們這些服侍的人!」劉袖琴借題發揮,明明是自己的處心積慮未成功,卻將責任推諉華兒,還牽扯上莫堯皇。
「我……」怎麼連大姨太也在乎這事?莫堯皇還在生氣?
對呀!昨夜他態度轉變,就是提到此事之際。他既然不相信「人」,當然也不可能相信她,他一定在懷疑她救三姨太的動機。
信任……真的如此困難嗎?
「我告訴你,莫府的規矩中,最重要的就是服從。相公是莫府的掌權者,是我們的丈夫,等於是我們的『天』,不可侵犯,你懂不懂?」劉袖琴的雙眼閃閃發光,簡直把莫堯皇當成她生命裡唯一的主宰。
華兒能說什麼呢?
娘也把爹視為尊上無比的天,為什麼身為妻子就得如此?
天……多遙遠……夫妻不是最貼心的嗎?怎會是天地之喻?
「少爺最近來過你這兒嗎?」劉袖琴問出了她主要的目的。
相公近來不曾到她那兒下榻,何采卿那邊也沒聽說,如此一來,只剩下眼前這個醜女。雖然她認為相公不致飢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但來見見這個傳說中的白家大小姐也未嘗不可。
她的存在,可是大大幫襯她劉袖琴的傾城容顏呢!牡丹再美,沒有綠葉陪襯怎能更顯出它的嬌艷?
華兒思忖著,莫堯皇只來過蘅蕪樓一次,而且是怒憤填膺下,時間也有一段
了,應該不算大姨太所說的最近來過吧!
華兒搖首。
「想也知道結果,白問了。」她搖曳生姿地起身。
突然,她不懷好意地噙著笑,拋給了華兒一個問題,一個她不知從何答起的問題。
「你愛上相公了嗎?」
華兒心跳漏了數拍,半啟的嘴唇維持原樣,就這麼望著劉袖琴似嘲弄的黑眸。
啊……美目盼兮……她的眼睛確是黑白分明、澄透如水,與莫堯皇實在登對。
她不喜歡這個想法,雖然它是事實。
「相公這等面貌,你配得起嗎?」劉袖琴其實不問也明白答案,哪個女人在見過相公後不著迷的?
「華兒有自知之明。」苦澀浸滿了全身,劉袖琴的突來一問讓華兒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不愛他嗎?那又何必逃避他的眼?何必擔憂他對人的不信任?
然而,她是只烏鴉,焉能冀望站在鳳凰身旁?
「不錯嘛!知道自己的定位。但是,愛上他苦的很,因為他一輩子都不可能看上你,更不會愛上你。」劉柏琴字字句句扎得華兒心淌血,而她自己卻瞬間失魂落魄,自言自語:「應該說……他根本誰也不愛……」
華兒抬眸,劉袖琴此時的神情她看過,就在何采卿提及莫堯皇之時。
「琴姐如此絕美,少爺怎可能不動心?」華兒憑直覺一問,卻刺中劉袖琴受傷的自尊。
相公不愛她,她相當清楚,所以她使出渾身解數,務要他動情。然而,從以前到現在,耗盡了力氣,結果依然不變。
他的一顆心,比天上雲彩更加難以捉摸。但她絕不放棄,不僅莫府正房的位子,連同相公的心,她一定要得到。
「相公當然動心,只不過,動的不是愛情的部分,是對美人的正常反應。」
她膘了華兒一眼。
「你連正常反應都得不到吧!」
劉袖琴連聲再見都無,趾高氣揚地,逕自離開蘅蕪樓。
「這女人來幹什麼的?她有病是不是?」壓抑了好久,紅惜終於爆發出來。
華兒咬咬下唇,心沉著。
不論是劉袖琴或是何采卿,其實她們都愛著莫堯皇吧!雖然她們的愛可能帶有許多條件,但深深被吸引卻是事實。
莫堯皇誰也不愛,對她而言,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