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籐雪用手背按住眼睛,無聲地哭泣。
再也不想考慮形象的問題,反正從來沒有人愛過自己。
不被母親愛的孩子,又怎麼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喜愛?她並不是因為母親再婚才這麼說。手腕上的傷痕存在並非一兩天,媽媽一定看到過,卻從來沒有追問過。
總是一個人回到沒有燈亮起的房間,做好兩人份的飯才從電話裡聽到母親冷淡的通知:我不回家吃飯了。
即使遇到喜歡的人也不敢表白,雖然不能說這是母親造成的錯,但是從小迫於母親冷淡的眼神,才養成這種畏縮的性格。
把身體投到熟悉的床單上,一個人放心地哭了會兒。垂下去的手指碰到什麼冰冷的東西。哭著起身,才想起是莉香來的時候,自己著急開門而碰翻的相框。
紅著眼睛按下牆壁上的室燈開關。
發現鏡面竟然在一摔之下出現了裂痕。
自己視若珍寶的全家福照片。相片裡,小小的自己,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一家人都笑得甜蜜蜜的。現在卻因為玻璃的裂痕而看起來也像是支離破碎的樣子。
安籐雪忍不住痛哭出聲。
是的,這個家早就已經碎裂了。只是她一直以來不想承認這點。
父親走了,母親也就快成為別人的妻子。
她實在不想再忍受被留下的滋味。
安籐雪無比迅速地拉開衣櫃,取出大大的行李袋,胡亂扯出幾件衣服,諷刺般的,早上怎樣也無法找到的粉紅色大衣卻在這個時候掉了出來。
保險證,健康卡……一切需要的證件還有必需的錢。
安籐雪咬牙,一樣樣地把東西塞入口袋。
距離放榜沒多久了。原本是想用電話去查詢,但是現在,她改變心意了。她根本沒有辦法去想如果失敗會怎樣,她不能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個城市,她要到東京去。
去親自看榜單吧。就像那些生活在東京都市內的大小姐們一樣。
就像莉香說的那樣:「雪子怎麼可能會考不上!」
是的。不可能考不上的。不允許考不上的!
擦乾眼淚。她一定可以的!她要拋下在這裡的一切,去沒有「過去」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安籐雪拎著大大的行李袋,費力地走出熄滅最後一盞燈的家門。
黃昏漸晚,風裡夾著小朵的雪花吹打臉頰。
安籐雪一步一步地朝著車站前進,臉上有著倔強的神情。
像出逃一樣開始的旅行,果然太過匆忙,雨傘也沒有帶。渾身濕透地站在候車大廳,安籐雪覆在額上的劉海濕漉漉地淌水,人也凍得直打冷戰。
「今天不是出行的好天氣呦。」售票處的職員頭也不抬地提醒。
「是啊。小雪變成了雨加雪。」她是遭受了詛咒嗎?安籐雪的牙齒凍得格格直響,索性翻開手提袋,當場把大衣換上。穿上粉紅色的大衣,心情和身體都溫暖起來。抓緊手中的旅行袋,她想成為像莉香一樣的女孩。然後,在東京尋找到自己真正的夢想,漸漸變成自己該有的樣子。
「入夜還會轉成大雪。」推了下眼鏡,售票先生十指在電腦鍵盤翻飛,「天氣很差。如果沒有急事,還是明天再走比較好。」
但是如果明天失去了開始新生活的勇氣怎麼辦?安籐雪苦笑了一下,她很瞭解自己。所以才提了行李跑出來,根本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她在桌上留下了給母親的信。是的,現在已經無法回頭。去東京,找房子,開始新生活。一步一步,不管今夜風雪再大,她也只能向前了!
「沒關係。我,一定要去東京。今天。」奇怪的語法拼出倔強的言辭,少女堅定地抿緊嘴角。
售票口的職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沒有多問,把蓋了章的票從窗口遞出去。
「二十分鐘後有一趟車。」
安籐雪拎著行李袋,安靜地坐在空曠的候車大廳。
果然是天氣不好的緣故,候車大廳空蕩蕩的,地板上有行人留下的潮濕雜亂的痕跡。
清冷的時分,鎮上的人應該圍坐吃著晚餐吧。莉香的家一定是那樣。安籐雪想,到了東京,無論如何,她至少要通知莉香。想著會關心自己的人竟然是從小一起玩的朋友而不是母親,忍不住又有點酸楚。
無事可做的時候時間過得異常的慢。
安籐雪不時望向候車室的鐘錶,意識到自己不僅忘了雨傘也沒有戴手錶。出門時以為背走了所有的一切,現在才發現她幾乎是拋下了全部。
不敢想像如果榜單上沒有她的名字,她要怎麼回頭。
安籐雪握緊藏於衣袋中的手指。
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大多是下車的乘客。
透過衣角的縫隙,看見在對面的台階,坐著抱膝歪頭睡著的少年。耳朵裡塞著耳機,雙眼緊閉。鬆垮垮的背包隨便地放在濕漉漉的骯髒地板上,臉色蒼白一副疲累的樣子。
安籐雪收回散漫的視線,想去買杯熱咖啡,又擔心錯過列車進站。
沒有什麼人的車站,似乎只有自己和對面的少年是要上車的樣子。安籐雪又看了眼掛鐘,卻驚訝地發現鍾竟然是停的。
而此時,對面的少年突然掀起眼皮,拎起背包,頭也不回地向著進站口走。安籐雪慌張地拿好自己的行李,想著說不定是車來了,連忙追上去。走過檢票口的時候一問,果然到了發車時間。
還沒有上車就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安籐雪驚魂不定地拎著行李上了列車。真該感謝那少年啊,不然自己錯過車都不知道。她下意識地游移視線,卻沒有發現剛才的少年。
車裡果然沒什麼人,四處都空曠曠的;但是安籐雪還是循規蹈矩地找到自己車票上對照的號碼,把行李用力丟往行李架。
「我來。」褐色的衣袖橫伸,修長有力的手穩重地扶住了被安籐雪各種雜物擠成一團的旅行袋,輕鬆地安置在頭頂的行李架上。
安籐雪不好意思地回頭,站在身後的是穿著西裝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下車的時候,叫我一聲,我來幫你拿。」
夾著皮包,像是個普通上班族的男人臉上有著溫柔的笑容,端整的五官看起來很英俊。
安籐雪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慌慌張張地坐下去。
「啊,那裡是靠窗的位置,有點冷。」男子站起身,「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換一下。坐到這邊來吧。」
安籐雪心中打鼓,雖然懷疑一個親切的人很過分,不過真的太親切了呢。
「其實我有點暈車。」男子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是這樣啊。安籐雪鬆了口氣。
「好的,沒關係。」反正只是相差一排的座位罷了,換一下應該不要緊。不過這節車廂很空,他為什麼一定要和她換,而不是隨便坐到其他靠窗位置呢。安籐雪稍微想了一下,卻沒有深究。
男子身邊的座位好像有什麼人,放了些零散的物品在座位上,人卻不在。左邊那排有個老婆婆緊緊地包裹著毯子,看起來不像剛上車的樣子。安籐雪想知道列車什麼時候會開動,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快點離開這個小鎮到東京去,卻懊惱地看著空落落的手腕,想起自己沒有手錶。
「現在是七點二十分。」
斜對座的人似乎注意到她的舉動。
安籐雪連忙道謝,發現斜對座的是位優雅的美女。
美女穿著萍綠色的套裝,笑起來一副迷人的樣子。毫無驕縱的感覺,是讓人覺得可以親近的淡雅美麗。安籐雪奇異地升起一種想要攀談的慾望,美女卻在嫣然一笑之後,重新埋首仔細研究攤在膝頭的報紙。
沒有意識到東張西望和找人說話都是因為離家的緊張,安籐雪只覺得頭好像又在隱隱作痛。
列車一晃,終於徐徐開動。
有人「通」的一聲坐下去,發出很大的聲響。
安籐雪覺得有什麼翻騰上來,她忍耐著拿起座位間的小桌子上擺放的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水,水還是燙的,大概是乘務員不久前才更換過。小口地喝著,頭痛的感覺卻不見好轉。想到這也許不是因為感冒,而是暈車,安籐雪臉色難看了起來。
怎麼會突然暈車了呢。自己果然像是遭到了詛咒。
早知這樣,就不換座位了。或許還是坐在窗邊會好受一點,但是安籐雪很快責怪起自己。自私的本質還是沒有改變,遇到不如意只會抱怨別人。她不是很厭惡這樣的自己嗎?支著額角,安籐雪極力忍耐著不適,安慰自己說只要多坐一會兒適應了就好。身邊的位置應該有人,卻一直是空的。安籐雪把窗子打開了一點,又擔心地看了眼左邊與美女對座的睡著了的婆婆。終於還是把窗子又關緊了。
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東大失利的萬一……她已經不敢去想。只能盤算著找房子,然後找地方打工的種種。
逕自想心事的好處,就是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看著映在窗上的風景不停地改變,卻不知道列車究竟開動了多久。安籐雪又好奇地看了眼自己身畔的座位,神秘的乘客依然沒有回來。
一暖瓶的水似乎都被她喝光了。
安籐雪有點不安地四下張望。大概是乘客稀少的緣故吧,乘務員也沒有出現。安籐雪猶疑地起身,想去洗手間。
她看了眼手中的車票。十三號車廂,還真是不吉利的出行。
安籐雪一邊收好車票,一邊向十三通十四號車廂的位置走去,兩節車廂的接壤處都有洗手間才對。如果看到有熱水爐,她也想把被自己一個人全喝光的暖瓶再添滿。
走過兩排座位,肩膀被迎面行來的人撞了一下,淡淡的幽香隨之沁入心脾。安籐雪下意識深呼吸。
「呀。抱歉,撞到你了。」輕柔好聽的聲音,原來是斜對座的美女。
「沒關係。」安籐雪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啊。」美女關心地問,「是不是剛才把你撞痛了?」
「其實有點暈車……」安籐雪小小聲地說。她不想被和自己換座位的先生聽到,那樣會令他介意吧。那位先生也是很好心的人。
「沒有吃暈車藥嗎?我袋子裡好像有。」美女笑起來很溫柔的樣子,安籐雪注意到她皮膚白皙,下巴處卻有顆小小的黑痣,反而添加了一抹俏皮。
「不用了。我只要去吹吹風就好。」安籐雪不習慣讓陌生人照顧自己,但是心裡覺得感激,臉上自然帶出笑容。
「喔。」美女輕蹙了下眉,不開心地回頭瞟了一眼,「可是那邊的洗手間通風好像不良的樣子。」她皺了皺鼻子,做出一個很臭的手勢。
安籐雪忍不住輕笑出聲。沒想到美女也會說這樣的話啊。
「那我去那邊好了。」安籐雪微笑,轉身向十二號車廂接壤處的洗手間走去。
「回來記得和我要藥哦。」美女溫柔地笑了笑。
安籐雪覺得不該再抱怨了,路上碰到好人,表示行程有好運氣。總是怨天尤人實在很惹人厭。
列車不知怎麼的開始輕微地搖晃起來,像是要過隧道。
一陣強烈的噁心翻騰上來,安籐雪開始後悔自己的逞強。
掙扎著走到通風口,她站在車門旁,臉色蒼白地想,回去後得向那位小姐要暈車藥才對。車廂接連處的風很大,夾雜著細小的雪花翻飛。
安籐雪抓緊扶欄,摀住嘴。至少不要吐在這裡。
「對不起,你介意嗎?」
忽然有人用很輕的聲音問。
安籐雪捂著嘴往一旁看,穿著白色風衣的年輕男子背靠著另一邊的車壁,戴著一副銀邊鏡架的臉蒼白到血色全無,手裡夾著快要燃到盡頭的香煙。
過了幾秒,她才恍然大悟,連忙擺手搖頭。
原來對方誤以為她捂著嘴是介意香煙的味道啊。其實淡淡的煙草味反而對頭痛是種治療。
「沒、沒關係的。您請便。」
人家已經到這裡來抽煙了,如果再禁止,不是也太可憐了嗎?她注意到男子腳下好幾個香煙頭,夾煙的手指微微發顫,看起來好像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
注意到這樣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安籐雪強令自己收回視線。心裡卻在猜,這個人會不會是自己身畔那位一直沒出現的乘客?
從香煙的數量上看,這個人恐怕在列車進她上車的那站開始,就已經站在這裡了。這麼冷的天氣裡,他恐怕不是單純想要吸煙,而是和她一樣在暈車才對。難道暈車這種事根本就不是適應一陣子便可以好了嗎?安籐雪憂慮地想著,那種強烈的嘔吐感又翻湧上來。
「嘔……」她用力摀住嘴。
「小姐,你怎麼了?」青年注意到她不對勁,立刻走過來,扶住她的腰,「你在暈車嗎?」
「偶、偶洗兔……」
「想吐?」
安籐雪很佩服這個人竟然能明白自己支吾不清的語意。
「對不起,有人嗎?」青年扶著安籐雪,另一手開始禮貌地叩擊洗手間的門。門把一直顯示著有人,但青年沒有放棄,「對不起,外面有位小姐不舒服。您能快點出來嗎?」
安籐雪捂著嘴盯著門。
洗手間的門良久紋絲未動,也聽不到回應的聲音。
「這門是不是壞掉了……」青年心煩意亂地說著,有些無措地咬著另一手的指甲。
安籐雪費力地仰頭,強力平息胸中沸騰的嘔吐感。
「粉久都米人出來了嗎?」她不太敢開口地支吾著問。
「我沒有注意……」青年一臉歉然地扶著她,「我去叫乘務員來,你堅持一下。」
「真是奇怪啊……」安籐雪好奇地伸手往門上一推。原本應該是從內裡別住的門,竟然悠然開啟。
「啊啊啊——」
下一秒,安籐雪縱聲尖叫。
門的那一邊,是個恐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