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著當年戲言,把紫兒畫像掛在床頭,日日醒來便能看到她的倩影,卻觸不著她柔軟的肌膚,是上天責他濫情,才讓他無法與紫兒團聚嗎?
拉拉身上的黑色披風,衣服穿的有些破舊了,背上的蒼鷹仍目光炯炯地傲視人間。這件被風是紫兒留給他的,他的紫兒從不欠人,他給了她一條紫水晶,她便還他一幅畫、一件披風,還有……一世不悔的情癡……從貼身錦囊中,他取出紫兒給他的兩闋詞,細細讀取。
給勖棠:
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蘭思寄清琴。
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沉沉。
煙雨晚晴天,零落花無語。難話此時心,梁雁雙來去。
琴韻對薰風,有恨和情撫。腸斷斷弦頻,淚滴黃金縷。
紫兒
把信箴貼在胸口,感受著紫兒的淚、紫兒的情,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勖棠,而非少爺,紫兒藉了詞告訴他,她的愛意比春水滿、她的深情比酒杯深,告訴他,她的離去和楚王與神女一樣哀慟啊!紫兒早知了歡聚難在,寄語落花、樑上飛雁,傾訴她的淒苦情愁……
他懂啊!他懂她琴弦頻斷的悲,心憐她淚濕黃金縷的愁,只不過,他尋不著她,安慰不了她多情多愛的心……
「勖叔叔,勖叔叔……我們去慈雲寺拜拜,請菩薩保佑叔叔找到嬸嬸。」一個五歲的小女娃兒,奔過來拉住他的手說話。
小女娃叫做糖兒,因為她長得甜甜蜜蜜,惹人憐愛,爹娘便幫她取了這個名字。
「爹爹呢?」他摸摸她的頭髮。
「娘挺個大肚子,走路好慢,爹爹只好在後面陪她,糖兒等不及了,就先跑過來。」她指指身後,勖棠抱起她,看著一對夫婦從梅林裡相依著走過來。
那是學愷和嫣兒,自朱府舉家遷往京城後,嫣兒思念親人,終日抑鬱不歡,愛妻成癡的學愷,受不了妻子成山成塔的補藥吞進肚子裡,仍然越吞越瘦,只好帶著妻子千里迢迢到京城探親,沒想到這一住,就住了五年,住慣了,沒再想過回鄉,學愷在城裡連開了十幾家回春堂,「莫神醫」在京城打出響亮的名號。
「勖哥哥,我們去慈雲寺吧!聽說那裡的神佛很靈的,他一定可以幫我們找到紫兒。」看到勖棠,她扔下丈夫,走到他身旁搖著他的大手央求,那動作和糖兒同出一轍。
「你行動不方便,還要四處走動,學愷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妻子。」人的感情很複雜奇怪,勖棠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真心將嫣兒當成妹妹看待。他仍像往昔般寵她、順她,對著她卻不再有心動的感覺。
這些年他想清了很多事,包括對嫣兒的感情,那是揉合了疼惜、保護的兄妹之愛,那時他習慣了她的依靠,順理成章地認定她是他的,沒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告訴他,她不再需要他的肩膀,他當然會勃然大怒,但……他想清楚了,那不是真正的愛情,否則他不會輕易放手。
「沒辦法,誰叫小時候你把她給寵壞了。」學愷縱容地摸摸妻子的長髮。
「勖哥哥,拜託啦!我真的有預感,這次我們去絕對可以找到紫兒。」她合起掌,嬌憨的臉上有著童稚時的純真,一點都不像個當母親的人。
「這是你第幾次的『預感』和『絕對』?」他打趣地對嫣兒說。
「勖叔叔,走啦!你不去的話,娘晚上會一定跟爹爹耍無賴,那爹爹就慘了。」糖兒的話甫出口,就趁機溜走,當場,兩個男人不禁莞爾一笑。
「我什麼時候跟你爹耍過無賴?你給我站住!」這會兒她的動作又靈巧起來,拋下老公,追著女兒跑去。
「她每次在追糖兒的時候,動作都會特別利落。否則,就會如你剛剛所見,成天賴在我身上撒嬌,硬要我扶著。」學愷解釋。
「這些年,嫣兒改變不少,她嫁對人了,當年她若嫁給我,大概只會落得和紫兒一樣的下場。」他從來只會讓女人為他傷心落淚吧!
「別再自責,我相信等你找到紫兒,你會盡最大的努力讓她過幸福的生活。」他篤定地望向好友。
「但願……上蒼還願給我機會……不叫我孤獨一生……」他喃喃自語。
「會的!我們都被你的愛感動了,何況是心慈的老天爺呢。走吧!我們再去求求可以給你機會的『上蒼』。」學愷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一笑。
☆☆☆
從慈雲寺出來。糖兒吵著要逛市集,學愷夫婦無奈,只好隨著她的意思往前走去。
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背影,勖棠的心裡好羨慕,若是當時,他能早一點理清自己的心,今日,他也會和紫兒、孩子,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來逛市集。單是一個錯誤的念頭,便造成今日的別離情愁……惱啊!
「昔日王謝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楊。昨日紅緇帳裡臥鴛鴦,今日黃土埋紅妝,人人都說愛恨癡,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一個鶴髮童顏的老叟從勖棠身邊走過,吟著沒人聽過的曲兒。
他咀嚼著老叟的話,昔日王謝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楊……人生得意不過是轉眼成空,事事嗟怨又有何義?悼往昔、憐過往,不過是一場荒唐……
「施主好悟性!」老人轉頭對他一笑。
「我?」他聽得見他的心音?莫非他是世外高人?「老爺爺,如果你真能看透我的心事,那麼請你為我解開情癡吧!」他立在老人跟前,阻了他的去路。
「才說你悟性高,卻又癡傻……唉,人間飲食男女……」老人喟歎。
「不見她一面,我至死不瞑目!」
「見一面又能如何?解相思?論情愛?都無益啊!」他拂過長鬚連連歎息。
「就算無益,也懇求您讓我見她一面。」他固執。
「癡兒、癡兒……要見她是嗎?前面那不就是……」他的手往他身後指去。
勖棠轉身順他手指處望去,看到嫣兒頻頻對他招手,再回首,老人已不見蹤影。他喟歎,往前慢慢走去。
「勖哥哥,快來啊!是小容。」嫣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小容?是陪在紫兒身旁的小容?他縱身飛過,迅速來到她們身邊。
「少爺……真的是你……」小容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淚流不止。「我們等你好多、好多年了……」盼了多少年的情景,真落到眼前來,卻恍如夢中。
「告訴我!紫兒呢?」他扳住她的肩膀猛搖晃。
「她在大雜院裡,和憶棠在一起。」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憶棠?」另外一個男人?他的心沉至谷底,不能生氣,該感謝的,這些年有人肯替他照顧紫兒,他應心懷感激。「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紫兒?」
「可以這麼說,他實在懂事得不得了,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有小孩子像他那麼體貼細心,要不是他長得那麼像少爺,誰敢相信暴躁的少爺,會生出一個那麼溫柔的小少爺。」說起憶棠她滿臉燦爛的光彩,少爺也該為有這樣一個兒子感到驕傲。
「你是說,那個叫憶棠的是我的兒子。」他雙眼圓瞪,簡直不敢實信。
「當然,回憶勖棠嘛!想不出來嗎?這是紫兒姐姐取的。我們都喊他憶棠少爺,可是紫兒姐姐不許,要我們喚他憶棠。」
「嫣兒、學愷,你們聽到了嗎?我找到妻子,也有兒子了。」他激動地猛拍學愷肩膀。
「勖哥哥,恭喜你!」嫣兒臉是笑的,可是眼角卻泛出濕鹹……
「走!你馬上帶我們去找紫兒。」他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好!少爺、姑爺、小姐你們稍等我一下。」她快手快腳地收著桌面上的繡布,好領他們回家。
「你們這些年,都是靠賣這個維生嗎?」學愷拿起桌上的荷包問。
「也不全是,叔端去幫大戶人家做長工,紫兒姐姐和我刺繡賣繡品。」
「你們安定下來了,怎不捎封信回家?」嫣兒問。
「紫兒姐姐落水後一直高燒不退,時睡時醒,我和叔端又認不了幾個字,哪能提筆寫信?何況為了紫兒姐姐的病,我們的盤纏用盡,只好半路上先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我們四處去幫人家打零工,景況一直不好,那時我們常是有一頓沒一頓地挨餓,紫兒姐姐為了把東西省給我們吃,常連連餓好幾天……曾經……曾經……她以米糠度日,我們發現時,她還笑說——我們要工作賺錢當然要填飽肚子才能養足精神上工。」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小容的眼裡蓄滿淚水。
「到後來錢賺到了,她的肚子再也吃不下太多食物……直挨到憶棠生下來,紫兒姐姐的病才好了些許,我們好不容易攢足錢,便原車打道回朱府。沒想到人去樓空,那裡早沒人住了。我想起當時和各位姐姐的約定,才又拉著車兒慢慢上京城。」
「這條路好漫長,辛苦你們了。」
「小容不苦、叔端不苦,苦的是紫兒姐姐,我們來這兒賺不到太多錢,不能給她請好大夫看病,她的身子一直沒有好過,她成日這樣咳著、咳著……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那些三流大夫年年來拿診金、開藥方,老是說同一句話……」想到這裡,小容未干的臉頰又開始潮濕。
「他們說什麼?」小容的表情讓人心驚。
「他們叫我們給她準備後事,可……沒的事兒,都四、五年了,紫兒姐姐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憶棠都五歲了!那些蒙古大夫只會騙人錢財,胡口亂扯,紫兒姐姐會長命百歲!」
「對!紫兒會長命百歲,何況我們有莫神醫在這裡,怕什麼?!走!我們馬上回去!」
他們快馬加鞭,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趕路。
再沒有任河時候,時間對勖棠來說是這般漫長,見紫兒一面的這段路,竟一走便是六年……
☆☆☆
「這大雜院裡住了十幾戶人家,我們租了兩個小房間,紫兒姐姐住在最後面那間,叔端說房間風小……」話沒說完,馬車已經到大雜院,小容跳下馬車,一眼就看見憶棠坐在門口,強忍著眼淚。
「怎麼了?」小容扶起他問。
「娘又咳血了,容姨,我跟隔壁的爺爺奶奶借了些錢,我們去找大夫好嗎?」他攤開小小的手掌,好冷的下雪天,他的手心緊捏著兩枚銅板,竟捏出汗水來,勖棠看得心好酸。他一步跑上前,抱起兒子,緊緊地把他摟在胸前。
兒子啊……他失散多年的骨血……爹爹對不起你!
「叔叔,放開我啊!我沒時間和你玩,我要去找大夫來看娘的病。」他好喜歡這個寬闊的懷抱,和娘的不一樣,躺在裡面很舒服呢!可是他現在顧不得舒服,他要快點兒救娘。
「棠兒,別怕,爹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看娘。」他放開兒子,給他一個安定人心的笑容。
「爹爹?你是我爹?」
「不像嗎?」
「不像!娘說我爹爹是很偉大的人,你才不是我爹。」
「你覺得這個叔叔不偉大嗎?」嫣兒噗哧一聲笑出來。
「偉大的人都要板著一張臭臉,看到小孩子就說——快走開、快走開,別弄髒了我的衣服。」在他心裡,爹爹就是這樣「偉大」的,所以才會不喜歡跟他和娘住在一起。
「少爺,他說的人是村裡鄭員外,在這兒有錢人就叫做偉大了。」
「棠兒,那不叫偉大,那叫眼睛長在頭頂上。」勖棠把兒子放下。「爹要進去看娘了,你乖乖在外面和表妹玩耍。」說完,他放下棠兒,走入房裡,尋他朝思暮想的紫兒。
待大人全走進房後,憶棠搔搔頭,問自己:「他真是我爹爹嗎?他帶來的大夫真能醫好娘的病嗎?」他雖然沒有答案,但是不知怎地,他就是相信剛才自稱為爹爹的男人。
「他是你爹爹沒錯,勖叔叔從不騙人!那個會治病的大夫是我爹爹,人人都喊他莫神醫,他一定會治好你娘的病。」糖兒甜甜地對他笑道。
「真的嗎?那你也真的是我的表妹了?」他拉拉她的兩條長辮子,好玩得很。
「當然是啊!我叫糖兒。你呢?」
「咦?我也叫棠兒。」好奇怪哦!兩個人的名字都一樣。
「那以後娘一喊糖兒,我們就一起答有!」糖兒建議。
「這樣不好,會弄混了!以後我叫你妹妹,你喊我哥哥。」
「不要!有好多、好多人都叫做哥哥妹妹,我才不要和別人一樣。不如我們學我爹娘的喊法。我爹叫娘小娘子,我娘喊爹夫君。以後你就叫我小娘子,我喊你夫君,你說好嗎?」這樣子,她也可以學娘,整天掛在「夫君」的身上。
「這樣好嗎?」棠兒又搔搔頭,不過他真的蠻喜歡這個粉粉嫩嫩的小表妹。
「好!當然好!」她嬌蠻地說。然後學起爹娘親密的模樣,用手勾著「夫君」的臂,走入院子裡玩耍。
☆☆☆
勖棠進入這間陋室,好一個家徒四壁。他直直走到床前,扶起閉著眼睛、嬌喘連連的紫兒。
她還是記憶裡的模樣,白皙的肌膚、兩彎似蹙非蹙的弱柳眉、纖小的鼻頭、小巧的紅唇,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但自有一股憐人嬌態。
紫兒微微睜開眼,凝眼對上他,不敢相信,癡愣了半晌,終究是不敢張口,深怕一有了動作,眼前的幻影會就此煙消雲散。
「你說要等我回來,你說話不算數!」勖棠一出言就是控訴。
他的體溫、他的胸懷、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顫抖著雙手,她撫上他的臉,在他的頰邊觸上兩行濕潤……
是真的!不是夢、不是幻……不是她的想像在欺騙她。
「你忘了我嗎?怎麼用這麼陌生的眼光看我?你無情無心啊!不知道我想了你六年、念了你六年……我懷疑自己是怎麼熬過這二千多個日子?我懷疑你從沒想過我!」他的指控近乎無賴。
不是!不是啊!她愛他、想他,六年來從未有過間斷,在她心裡他時時刻刻存在。
淚漫過眼眶、滑過蒼白的頰邊……足夠了,再見上這一面,此生足矣。
吮乾她的淚,憐惜她多情脆弱的心,他努力整頓自己紛擾的情緒。
「我看到棠兒了,你把他教養得很好,謝謝你!」
她點點頭,細弱的兩隻手臂環上他的腰,貼著他的胸懷,聽著他穩健的心跳聲,怦、怦、怦……好熟悉的心跳,好熟悉的溫暖……老天爺,請不要讓她再次睜眼,卻發現一切又是南柯一夢……
「你不是做夢,這全是真實的,真實的你、真實的我、真實的相聚。」他看出她的疑慮。
是真實的?全是真實的?對啊!她怎那麼笨,她還摸到他的淚水呀!
抬起頭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望住,再不肯調離視線。
「紫兒,你聽我說,六年前我回到家中……搬到京城後,我用遍管道尋你,卻始終沒有你的下落……」他像忘了口渴的青蛙,聒噪地說個沒完沒了,他拚命說,想把這些日子的空白在一天之內全數補足——
他告訴她,六年前他就決心娶她為正室,他告訴她,他找人織出了最美麗的嫁衣,準備一尋到她,就和她成親;他告訴她,這些年他不斷釐清自己的心,問自己什麼是真愛,現在他終於懂了,愛是至死不渝的感覺,不會被時空、距離所阻隔。她活著,他愛她;她死了,他也要愛她,不管她在哪裡,他都要尋到她,他生命的圓才能完整。
最後,他捧住她的小臉告訴她:「紫兒,我欠你一句話……」他把嘴巴湊近她耳畔,輕輕地說,「我愛你,這一生一世只愛過你一個。」
他愛她?他說了只愛她一個?空蕩蕩的心教他的愛給填補得充實飽滿,此生再無缺憾……
紫兒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表情,看著那對深情款款的黑眸,清清楚楚地用嘴形告訴他:「我愛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只是沒有機會告訴你,我也愛你。我要你牢牢記住,我愛你——朱勖棠愛紫兒,記不住嗎?沒關係,往後的每天每天我都會跟你說一次——我愛你。」他俯下身,尋著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唇瓣,把專屬於他的愛情密密實實地封牢了,不叫它再飛離他的生命。
小容、嫣兒和學愷識趣地將房間讓出,偷看別人談情說愛是不道德的!相視一笑,他們一同走出門外。
「夫君,這掛在牆上紅紅的東西是什麼?」糖兒清脆響亮的聲音傳來。
「這叫辣椒,小娘子你沒聽過嗎?」棠兒越喊越習慣,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倒是這剛踏出門檻的三個大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才幾刻鐘不到,女兒已經把終身給定了下來?唉……女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