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個空間內肆意游動,她打破了物質的規限,亦打破了時間。她不會感到肚子餓,亦無需睡眠休憩。她甚至感覺不到光陰的流逝,一切輕如無形。
在這裡,她自由得甚至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一塊鏡子能照出她的幽冥。
她活於一切之上,亦活於一切之間。小蟬快樂極了。
一九四三年在巴黎聖母院的一所小餐廳內,六十二歲的畢加索邂逅了芳齡二十一歲的范思娃。
畢加索丟下同桌的情人朵拉,走到范思娃的跟前,用那雙著名的黑眼睛盯著這名女孩不放。范思娃是一名畫家,長得優雅美麗,她有完美而略長的鵝蛋臉,眼睛大而慧黠,鼻子高挺優美,唇形雅致動人。她望著這名舉世著名的藝術家,內心激動到不得了,她仰慕他、崇拜他,對他好奇。而同時候,她也感覺到,畢加索對她也有很大的興趣。他透過她的朋友介紹後,就坐在她跟前,絮絮不休起來。
就像所有男女的邂逅,當中瀰漫著好奇、刺激、憧憬,以及對將來的探索。
小蟬就坐在他們當中,聽著他們的對話,閱讀他們的思想。范思娃訝異於畢加索的英俊和朝氣,他就如相傳的那樣,擁有一雙銳利得像鐵釘的眼睛,望著一個人的時候,會牢牢地把對方的靈魂釘在牆上不放。而畢加索被面前的女孩流動著的生命力吸引著,她看上去聰明、跳躍又富挑戰性。小蟬從他們二人之間回頭,向餐廳的一角望去,那裡坐著畢加索當時的情人朵拉。她眼定定地望著檯面上的一隻叉子,整個人動也不動,不說話、漠然的、冰寒的。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尊雕像,裝飾在被畢加索遺棄的角落。她習慣了畢加索對她的不尊重,他可以為任何一個人而忘卻她。
小蟬輕輕對朵拉說:「我喜歡你,又同情你。」
朵拉的眼皮跳動,她感應到些什麼。
畢加索在另一邊對范思娃說,歡迎她隨時到來他的居所參觀。范思娃抑壓著興奮,得體地答應。然後畢加索又說:「如果你要來,不要帶著朝聖的心態來。若然你只為看我的作品,你可以走到任何一間博物館中。你來我的家,為的是和我建立出一段富交流的關係。」
他說得像命令一樣,而范思娃只有更興奮。這個聲名顯赫的男人,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後來,范思娃與她的友人離開餐廳,畢加索亦與朵拉離開。在被德軍進駐的巴黎夜間,畢加索邊走邊說著剛才與范思娃交談的事,朵拉則貫徹她的靜默,只聽著而沒搭腔。朵拉並不與畢加索同住,他倆各自回家。
小蟬跟著畢加索走進他的居所。她可以發誓,這是自小學參觀太空館之後最緊張的一次活動,興奮得叫她全身發亮,眼睛、頭髮、皮膚都快樂得閃閃亮。多可惜,畢加索看不見這神采飛揚的生命體。
她帶著跳躍的步伐走進畢加索的家。
這是一幢兩層高的小樓房,充滿著畢加索作品和鳥獸花卉。大門一推開,就飛來數只鴿子,還有更多的鴿子住在屋頂的閣樓之內,一隻貓頭鷹站在籠子中,另外大約有十數隻色彩繽紛的熱帶鳥兒被飼養在大籠之內。伴著一群飛鳥的是一叢叢植物和花卉,整個範圍顯得很具野外氣息。小蟬知道,數年之後,畢加索甚至在家中飼養山羊,畢加索非常鍾愛動物和飛禽,他對待畜牲,態度甚至比對人好。
畢加索一邊走進一樓的大廳中,一邊與管家說話。小蟬看到,大廳內陳設著數張路易十八的沙發與座椅,另外又有若干的樂器作擺設,那些樂器與畢加索早年的立體主義時期有看關連。在三十多年前,他利用了大量樂器,尤其結他,創造出嶄新的雕塑風格。小蟬如獲至寶地走在樂器之間,真不敢相信,自己能與畢加索的靈感有著這麼近的距離。
畢加索在前端的兩張巨型長木台上拿起一份報章閱讀,這兩張木台擺放著數以百計的書籍、雜誌、照片、剪報、帽子和雜物。小蟬也跟到這裡來,她伸手觸碰檯面上那座漂亮的紫水晶山。不知道畢加索是否知道紫水晶的功效?看起來,他大概只把它當作巨型紙鎮使用。
畢加索放下手中的報章走進另一個房間之內,那是他的雕塑創作室。小蟬看到那著名的《男人與羊》塑像,也看到一系列三十年代初段完成的女人頭像作品。看上去當模特兒的是瑪莉特麗莎,頭形圓圓,鼻子圓圓,眼睛圓圓,那是瑪莉特麗莎的得寵年代,她曾是畢加索的弧形線條女神。
二樓的樓底矮得多。這樓層的房間包括畢加索的起居室和畫作創作室。那偌大的Studio中,同時候擺放了數幅未完成的作品。小蟬在畫家的真跡中跑來跑去,她快樂得情不自禁地跳起舞來,她知道,這裡就是她以後最常流連的地方。在顏料與畫布之間,她狂喜莫名,亢奮得要掩住嘴,真不相信,她有機會與畢加索的創作日夕相對,他如何揮動畫筆,如何在畫布上呈現出他的偉大……她將緊貼觀看。作為一名小Fans,有什麼比得上這種相隨更心生激動。
畢加索梳洗之後便上床就寢,他的寢室內堆放了許多衣物,小蟬知道,畢加索從來不願意棄置任何一件舊衣物。當燈關了之後,小蟬就坐在偶像的床邊,細閱他的容貌。他眉心的皺紋很深,額上的橫紋亦清晰明顯,他己經六十二歲了,但依然英俊和充滿魅力。忽然,小蟬覺得畢加索似一頭黑豹,那種混身毛色發亮的兇猛動物,從來教人看不出年齡;它永遠矯捷凶狠而性感,但凡被他雙眼牢牢盯住的獵物最終都逃不出它的利爪,既邪惡又美麗,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豹的毛髮覆蓋著面部,豹並沒有皺紋;而替畢加索的面部作出掩飾的是他的才華。才氣橫溢,哪有女人會計較他的容貌是青春抑或蒼老?
小蟬把她的臉孔湊近了畢加索的臉,她放肆地感應他的氣息。真的難以想像,能與這個男人有著如此貼近的距離,忍不住,就在這鼻尖對鼻尖之間,小蟬燦爛地笑起來。
驀地,畢加索張開那雙黑豹一樣的眼睛。小蟬立刻彈起身,躲到衣櫃的背後。那一躍而起的跑動,靈活敏捷得叫小蟬自己也驚訝起來。
畢加索的眼珠向四周溜動,然後,他就安心下來,沉沉睡去。
這夜的月色透出一抹藍光,小蟬記起了她鍾愛非常的畢加索藍色時期,那幅自畫像,把她以後的日子改寫了。而畫家的一雙眼睛,相隔了數十年居然完全沒有老去。不朽的不止是藝術品,還有那雙眼睛。小蟬屈膝坐在窗台上輕輕歎息,感歎著這份幸福。
而從此,她就成為一名全知的偷窺者。在她鍾愛的偶像身邊,她將得悉他的一切秘密。她是他最深入的分享者。
小蟬滿意極了。由窗沿跳往地上的她,身手輕盈優雅,宛如技巧出眾的體操選手。她伸出自己的手臂,隨心念一動,就又矯捷地打了個側手翻;縱身向上一跳,後空翻就在幽暗中翻騰出來。
她知道,在這個空間內,她將自由無比,無論做什麼,都會得心應手。
新的生命,又再次由畢加索開始。
范思娃與畢加索的愛情進展並不急進。她間中來他的家與他相聚閒聊,時間雖然短,但總叫她印象深刻。畢加索說的話沒有包含任何特別的信息,一切都只因為那雙眼睛。當他盯看她的眼眸注視時,再輕鬆的話題都立刻變得凝重,每一句每一字都重重地烙在她心坎間。無可避免地,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他的說話,都在她的腦海來回打轉。每一回見過他之後,范思娃都要花上半天去回味;每一次的見面,都代表了一次心神恍惚。日子的中心點,就變成與畢加索見面,以及回想畢加索的說話,似乎再無任何事比這更重要。
范思娃由享受這種不由自主變為討厭與害怕,她不能忍受自己被他所操縱。畢加索沒對她做任何事,她卻早已被他牢牢牽引住。終於從某天開始,范思娃立下決心要抵抗這種牽引,總不成每一次都懷著窒息的心情離開他的家吧!未遇上畢加索之前,她明明是個堅定的女子,她要努力尋回自己這種特質。
而那邊廂,畢加索對范思娃的另眼相看,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畢加索的家每星期都有拜訪者,當中有比范思娃更美麗、更有才氣的女訪客;但只要范思娃登門,畢加索就會撇下其他人,找機會與范思娃單獨相處。
范思娃定下的新態度是,盡量裝出平靜與冷漠,她明白,愈是遲與畢加索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就對她愈有利。太多女人飛撲到這個男人身邊,他急是容易得到,就越快棄之不理。
而作為一名機智、知性的女人,范思娃的強項是溝通,她看很多很多的書,她的心智遠比她的年齡成熟。
於是每一次,他們都有不同的討論話題。
而這一天,畢加索忽然提起施虐與受虐這種禁忌式的快感。
畢加索問她:「你看過薩德候爵的作品嗎?」他隨手由床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有關的小說。范思娃當然知道他想看些什麼。她回答他:「我對施虐者與受虐者的故事無興趣。我不認為我適合當上任何一方。」
畢加索說:「你不認為男女關原就是施虐與受虐嗎?」
范思娃笑起來。「你擁有的那些可能是。至於我……」
畢加索等待她說下去。
「一定不會。」范思娃淡淡定定地告訴他。
畢加索就彎下嘴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手指頭。范思娃看得明白,他在表示出「等著瞧」這意思。
有一次,畢加索說:「你的內斂個性根本就不像法國女人,你更似英國女人。」
范思娃喝著咖啡,笑了笑,沒回答他。
畢加索又說:「你一定對男女關係很有手段。」
范思娃否認。「我曾經愛過一個男孩,但我們沒拍得成拖。基本上,我無任何實際的經驗。」
畢加索的表情訝異起來。「是嗎?你看上去太鎮定了……」然後又說:「你知道嗎?CocoChanel曾經主動希望成為我的女朋友。我拒絕了她之後,她就與我的好朋友一起。」
范思娃再次輕輕一笑,不太在意。
畢加索就皺起眉毛,這樣問:「你這個女人,我真搞不通。」
范思娃忽然笑得很燦爛。「我以少女之身掩飾我的哲人之身。」
畢加索蹙起一邊眉毛。
范思娃說下去:「而且我是無懼的。」她望進這個男人的眼睛。「當所有人都懼怕你,我的心卻一片澄明。」
畢加索呼吸,完全沒她奈何。他搖了搖頭:「我甘拜下風。」
范思娃滿意極了佔了上風的她,笑容亮麗愉悅。
在這初相識的探索階段,小蟬目睹了畢加索的溫柔體貼。雨水把范思娃的頭髮弄濕了,畢加索會主動為她抹乾頭髮。他從不知道她會何時到來,但每一天,他也會吩咐下人為她煮上她喜歡的咖啡,他的管家對范思娃有點意見,他又會狠狠地教訓起來。范思娃是畢加索的上賓,他總是以一種尊重和盼望的心情期待看她。小蟬喜歡這樣子的畢加索,他細膩富感情看上去很願意愛護女人似的。
或許,初相識的一切都特別美好,而每一個被畢加索所愛過的女人,都曾經享受過他的好。
有一回,他倆的談話特別的感性。畢加索對她說:「當我像你這般年輕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遇上過像你這樣的人。甚至,我沒遇上過像我自己的人。我一直都孤獨,不敢對別人說出內心的話,我的傾訴對象就是一幅幅的畫布。遇上了你,我就知道我們是可以溝通的,我們是同一類人。」
范思娃就說:「或許我是你的某部分,不過遲了出世。」
在靜默間,一道粉紅色磁場就建立起來,二人早受著心靈互通的感覺,或許自此之後,就能變得心有靈犀。世界上那麼多人,原來只有對方才是真正的特別。范思娃捧著咖啡,畢加索喝他的烈酒。在他們的對望之間,站著幽冥一樣的小蟬。火爐烘出暖氣,窗外下著淅瀝的雨,德軍仍然攻佔看巴黎,無數人在外面的世界中餓死與戰死。然而窗外的一切,都與窗內的人無關。畫家的世界就是他的畫布,而現在,他在這個年輕的女人身上,發掘出一個新的世界。
當兩個人的心一步一步走近時,肉體亦無可避免地互相吸引。小蟬一直等待看這一刻,就如一個觀眾等待浪漫電影中的親熱劇情一樣,那總是最叫人心神蕩漾的。
那是一個嚴寒的二月天,天色一片灰暗。范思娃的家並沒有熱水供應,但畢加索的家就各樣設施都齊全。那一個午後,他們首先聊了些什麼,范思娃說想借用熱水來沐浴,畢加索答應了她。忽然,畢加索說:「我一直想知道你的身體與我想像之中有多大出入。」
范思娃回敬他:「我以為你有興趣知道我的身體與我的腦袋是否同樣高程度。」
然後她站得定定,他就開始脫去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動作緩慢而溫柔。
范思娃的表情平靜,畢加索亦然。她一早準備好有這一天,而畢加索亦認為,這是一個無可避免的時刻。醞釀著愛意的一男一女,總不成永恆地只有心靈溝通。
他幻想了她的身體已半年;她準備了此刻的裸露亦已半年。這兩個人,正合力完成一次心願。他已經脫掉她的衣服。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跟前袒露,她發現,她抵受不了他的目光。范思娃把眼睛合上,她的臉泛紅,這種事比她意料之中難為情。
畢加索的確像一個鑒賞者,他細微地注視著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
他看得出她的尷尬緊張,於是他說:「我和你都是絕對自由的。如果有任何事要發生,都因為我們明知它將不可不發生。而那樣的事情,不必就在今日發生。」
范思娃聽到了,就安心起來,原本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
她就張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眸內凝聚著一個又一個夢。他領略了她的單純羞怯、光潔,然後他微笑了,愛憐地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近自己,最後就像擁抱一個孩子那樣抱住她。
范思娃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得到安逸和安全感。忽然,她覺得自己可以完全信賴這個人,而從今之後,她的生命將重新開始。
畢加索把他的情人帶到床上,讓她躺在他的身旁。他倆四目交投,目光如幻如夢在蕩漾。他開始伸手觸碰她的軀體,他的指尖輕輕的,而手心則散發出暖意,他的手勢,輕柔得像藝術家觸摸作品一樣。由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定最珍貴,於是每一毫釐!都摩擦出驕傲和愛意。
范思娃心神震動,從沒領受過這樣的觸動。畢加索的撫摸把她的身體變得像稀世奇珍般寶貴,他以一種崇拜的心情與她的肌膚作出接觸。他的手,令她自覺變為聖人,而她的身體,是世上最聖潔之物。
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溫柔?散發這種溫柔的男人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范思娃跌墮進迷離的魔幻中,偉大藝術家的手,果然隨意幻變出魔術。
後來,一切都停頓下來。他倆並沒有進一步發生性關係,畢加索的人生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中,這一刻亦不會例外。他決定要把浪漫延長,而現在,他和她愉快地躺在大床上,靜聽著窗外的雨聲。他說:「從今以後,我們所做的事,意義已經不再一樣。」
范思娃問:「男人是否總由肉體界定一段關係?」
畢加索說:「沒有肉體就沒有關係。而當一天你的身體歸我所有時,你亦歸屬於我。」
本來,范思娃理應對這樣的話反感,她從來討厭那種女人屬於男人的思想;但在這樣的時刻,卻再沒有別的念頭更能叫她安然。從這一刻開始,她但願從此只屬於他。
她喜歡他,渴望他把自己據為己有。
她問:「為什麼我們不從今天開始?」
畢加索裝了個忍著笑的表情,他望了望她:「你是婦解分子嗎?」
范思娃就立刻臉紅耳赤。
畢加索握著她的手,這樣說:「世上一切皆有其壽命,愛情與快樂亦然。我不忍心一下子耗盡我們所能夠擁有的。」
范思娃合上眼睛,感受這番話的意味。
畢加索說:「但我相信我們的愛情和快樂,有如宇宙一樣般永恆。而已經開始了的,只會前進,不會倒退。」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而她,眼角忽爾濕潤,心頭蕩漾看抑壓不了的激動。
她問自己,是否經驗太少了,所以男人在床上的情話就顯得格外動人?也是否皆因赤裸相對,人的心就特別溫柔脆弱?
然後他們就再不說話,也再無親熱的舉動,范思娃的身體安然,但腦袋卻不停轟轟轉動,掙扎著的思緒不住地反問:「我做得對嗎?」「他會真心喜歡我嗎?」「而我,又是否愛上他?」
思緒就像著魔一樣停不下來,問題來來回回的,激盪紛擾如同沸騰的湖。小蟬感受得到她的苦惱,於是,她決定俯身到范思娃的耳畔說:「放心,他真心喜歡你。而從此,一段認真的關係會展開、你要有足夠的準備去迎接當中的酸苦與甘美。這段關係,將會佔著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范思娃聽到了,她輕輕吁出一口氣,內心就安寧起來。她合上眼睛,掛上了微笑放下了防備,決定隨愛情帶領著她。
小蟬遊走在這愛情萌芽的角落,體會看一段關係的成長。後來她就知道,所有最單純、浪漫、情深的片段,原來已壓縮在這段短短的日子裡,當二人的愛情愈深時,他們的關係就出落得苦澀而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