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後,
那青罩山巒,頓失顏色,
只剩下心慌的深沉,
本是迎風搖擺的綽約風姿,
在暮色沉沉下卻成了嘶吼張狂的群魔亂舞,[/font]
翠綠環繞的山巒間,偶爾間雜著銀白秋芒翩翩搖曳,翻飛成層層浪田,悠悠然然地將躁意消弭於無形。
此乃平日天高氣爽之時的美景一幅。
倘若遇上個陰沉如晚娘臉孔的陰雨天,天空便像一塊沒擰乾的舊抹布,滴滴答答地惹人心煩;這種時候,也可以自詡為文人雅士,詠唱個古人詩詞,為賦新詞強說愁一番。
入了夜後,那青翠山巒頓失顏色,只剩下心慌的深沉,本是迎風搖擺的綽約風姿,在暮色沉沉下卻成了嘶吼張狂的群魔亂舞。
平常人很少會有閒情雅致選在這種時分入山,除非是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
此刻位於山腰偌大的停車場中,聚集了一些青少年,三兩成群的,慘白的微弱路燈下,映照出他們血氣方剛的躁動表情。不時呼嘯而過的車輛撩撥著浮動的空氣,更添躁意。
場中一隅,黑色的GP500傲立,與身旁的嘈雜形成強烈的對比。
孤單的身影蹲著調整前軸的避震器,線條分明的臉上有著不馴的凶煞之氣,讓不善的臉龐更添幾分狠戾。
「欸!阿維,有沒有把握?」頂著一頭刺蝟髮束、還是誇張的金色的阿明湊到聿維韜身邊。
聿維韜頭未抬,專心地調整角度。
「聽說熊仔那一夥這次可是請了個狠角當槍手,放話要把你電到『金細細』,還撂話說要讓你連車尾燈都看不到。」吐了口菸,阿明看好戲似的扇風點火。
場外的賭注已經下到一賠六,贏了的話,他可就他媽的爽呆了,還可以買輛和阿維一樣的GP500拉風、拉風呢!想到這裡,阿明忍不住癢地舔舔唇。
「車尾燈?」聿維韜冷哼,「要是在我後面,當然看不到他的車尾燈,白癡!」只會放大屁的傢伙,真有種,就贏了他再說。
「阿維,這麼說,你有把握囉?」聞言,阿明大樂,眼睛彷彿閃出兩個大大的「$」。「我就說嘛!熊仔他們軋車,各個輸得慘兮兮,不是摔車腫得像『面龜』,就是輸得脫褲子。他們上次還用夾攻的小人招數,吼!只消你一招80度旋車打滑,然後加速上橋墩飛車過人,就順利化解,還讓大夥兒看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其是他媽的厲害!」
想到那次神乎奇技的風光場面,阿明激動地一掌拍上聿維韜的肩,恨不得自己就是當事人。
「操!卒仔明,你爽個屁呀?你是他馬子還是他阿爸啊?」毛髮茂密、體型壯碩,就像他的別稱一樣像只黑熊的熊仔叼著菸走過來。
大角來了,阿明縮了縮脖子,摸著鼻子閃到一邊涼快去。
「喂!阿維,要認輸就趁現在,別被我們電到『金細細』才在那邊哭。」
「少廢話,比了才知道。」聿維韜冷哼道。
「好!有種。」看看他們那一夥人,熊仔點點頭,「先說好,老規矩,我們輸了,二十萬;如果你輸了……」
「知道,等你們真的贏了再說吧!」聿維韜坐下機車、戴上安全帽,一催油門,排氣檔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立刻蓄滿了無限的精力,隨時等著爆發。
「轟——轟轟——」
一輛銀色的機車在他左側挑釁似地猛催油門。
聿維韜斜眼睨了對手一眼,然後在銀色的車身上停頓了一下,安全帽下的眼睛不自覺地瞇細。
是他?!
血液中的好鬥因子開始沸騰,他的唇角勾起暴戾的笑,對一身銀色騎裝的對手比出中指。
對手亦禮尚往來地回了個「操」的不雅手勢,雄健的肩聳動著,看來正樂和著。
圍觀的群眾陣陣鼓噪,「唷!唷!唷!唷……」
緊繃的氣氛中,紅布落下,劃出一道艷紅!
「轟」的一聲,兩騎像離弦的光箭般飛射而出!
「上呀!咱們也跟上去!」熊仔跨上車,緊接著追去。
「走!」一夥人隨即跟上。
追隨的車輛跟著呼嘯,車尾的紅燈在路上劃出流螢道道。
景物在高速下都成了模糊的光影,從眼角飛掠而過,隨之拋諸在腦後。
體內的好戰血液滾燙沸騰著,不需要側首回望,聿維韜的身體告訴他,對手緊跟在他黑車身左後方,似炫耀、似挑釁地與他同速壓身轉彎、加油沖速,貼身得宛如他的影子。
他沒有被銀騎嚇倒,唇邊反而勾起殘戾的笑意,笑中帶著不顧一切的冷漠。
飆車,重要的除了技術,還要有膽。
他每戰必勝的關鍵在於他除了有膽量之外,還不怕死。
車影追逐至急降坡髮夾彎!近乎平行的彎道,是每個騎者的難關。
唇邊的笑意未減,黑騎的速度不緩反加速,身軀矯健地挪至車身側壓至最低,降低重心地在撞上山壁前的剎那雙臂猛力一舉,手臂青筋畢露,趁著銀騎遲疑的瞬間,再以單輪壓著山壁順利旋過髮夾彎。
前輪著地時,他未回頭,手握拳往後比出中指,笑意更深了。
看他的車尾燈吧!白癡。
須臾的遲疑,兩騎之間的差距已然拉開。
黑騎壓身轉過另一個彎道,車身全部過彎之際,前方數十尺突地衝出個身影——
「SHIT!」
來不及了!腦中閃過念頭,身體本能地一轉車頭,腳猛力蹬開,聿維韜抱頭往反方向摔出——
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便是後背一陣震骨撕碎的劇痛,他反彈到地上,眼前金星閃爍……
許久後,待五臟六腑稍稍歸了位,他才睜眼,眉頭緊皺。
一張他所見過最可愛的娃娃臉蹲在身邊,她俯看著他,圓圓的大眼睛裡有著些許愕然。
「操!你不要命啦?這樣衝出來!」滿腔的怒火讓他一開口就捉狂。
伍菱幼剛要撫上他的纖白小手一愣,隨即收回身側,她倒吸一口氣,開口道:
「操!馬路是你家的?還是你是李X輝或陳X扁的私生子?只有你能飆,別人不能來呀?!你這樣飆車,以為自己是劉德華是不是?」她也不甘示弱,又酸又辣的挖苦與娃娃臉成極度反比。
沒料到她有這種反應,聿維韜愣了一下才破口大罵,「他媽的!你不知道方纔那情況你很可能不死也將只剩半條命嗎?哪還容你在這裡大小聲!」
「喂!如果不是你飆車在先,我哪有什麼剩半條命的危險!不知反省,還惡人先告狀,你好不要臉!」伍菱幼雙手叉腰,不屑地起身轉頭就走。就是有這種不知死活的人,玩命當耍帥,根本是擾亂社會的垃圾、害群之馬!懶得理他!
「你——」聿維韜氣得伸手要抓她,刺骨劇痛卻猛地從胸口爆開,然後口中逸出痛苦的呻吟,「他媽的!」
一分鐘前,他還睥睨世間,現在卻窩囊地倒在路旁,真他媽的!
劇痛讓他額際直冒豆大冷汗,他只能動彈不得地屈臥,靜待疼痛稍減。
扭曲的五官緊皺,微顫的身軀承受著莫大苦楚!牙關卻死咬著不止月逸出懦弱的呻吟。
「ㄡ一——ㄡ一——ㄡ一——」
痛楚間,他聽見救護車的警笛聲由遠而近。
媽的!他這回是大意失荊州,被熊仔他們逮到機會了。
可惜!這麼好的對手可能是他一生一回,沒飆完全程……他可以想見對方一定是回以中指了。
「ㄡ一——ㄡ一——ㄡ一——」
「喂!你是撞到腦袋變阿達了呀?幹嘛一個人悶笑個不停,笑得像個神經病!」
腰側被發聲者踢了踢!
SHIT!她還沒滾?
果然,從眼縫瞧見娃娃臉站在他身邊,一臉「你很不正常」的怪異表情。
閉上眼,他斂起笑。
SHIT!
「ㄡ一——ㄡ一——ㄡ一——」
救護車警笛聲停在他的不遠處,急救人員跑了過來,問了他一些問題,然後替他裝上頸套、抬上擔架,小心的送上救護車,速速往山下駛去。
「小ㄗㄟ,叫你男朋友不要那麼沖好嗎?命只有一條,車騎得那麼猛,很容易摔死的。」急救人員說道。
小姐?聿維韜皺起眉,從腫起的眼縫間看見娃娃臉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上了救護車。
摔死?要不是這個出門沒帶神經的女人,他又怎麼會「犁田」?SHIT!
閉上眼,他不想再看見這沒大腦的女人,無奈卻關不起耳朵。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猶帶著微微童鼻音的女聲,極輕地哼了一聲,加以反駁。
「對啦!笑連狼素血氣方剛了點,但飆車好歹素不好的樹……不是男朋友也好啦!要素偶女兒交了個飆車族,偶一定會打斷她的腿……」急救人員倚老賣老地開始和她話家常。「啊就像偶們親戚的隔壁,就有個兒子,愛飆車,結果飆到最後喔!就變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不死又拖累家人……一到假日晚上,偶們救護車就忙啦!真不租道現在的笑連狼頭殼在想些什麼……」
煩人的老頭,當著傷患的面長篇大論,以為自己是教育學家還是道德家啊?
縱使不悅,他們的對話仍是一字不漏地進了聿維韜的耳朵。
「阿伯,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帶著鼻音的女聲再次鄭重反駁。
「SHIT!」這一次,聿維韜蠕動著唇咒罵。
關他們什麼鳥事啊?命是他自己的,需要他們來操心嗎?真是多管閒事!
「真他媽的SHIT!」
*******
夜晚的醫院應是寂靜的,週末夜晚的急診室則否。
車禍意外、醉酒路倒、少年械鬥、打架,食物中毒、急病發作,各種天災人禍的受害者佔據著急診室,醫療人員、警方、家人親友走動穿梭在病床間,隱然是週末夜的另一個熱門聚點。
急診室的一角,兩個人影正劍拔弩張地怒目相向。
「你還留在這裡幹嘛?」
「哼!我高興,你管我。」
「鬼才理你,要不是你,我現在也不會衰到進醫院。」聿維韜很記仇。「你沒事就快滾,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伍菱幼冷哼,「要不是你,我也不會進醫院。自己肉腳『犁田』,還小鼻子小眼睛地牽拖我。你嘛幫幫忙,不會騎車就不要騎,省得連累整個社會大眾,又要忍受你帶來的社會動亂,還要吸收你浪費的社會成本。一點建樹都沒有的人,還好意思在這裡大聲。你不丟臉,我都替你丟臉。」她的臉上儘是不屑。
「既然你都覺得丟臉,還不快滾!」他怒喝,額際青筋暴跳,恨不得把她的毒舌拔掉,本就不善的臉此時更是兇惡狠絕,足以嚇哭孩童。
伍菱幼臉色卻絲毫不變,深吸口氣,叉腰和他槓上,「你除了會大聲還會什麼?這裡是醫院,OK?你精氣好、體力足、嗓門大,不代表別人就和你一樣是大猩猩轉世,請拿出你的社會道德心,輕、聲、細、語!」說到最後她根本是手圈成喇叭狀,湊在他耳邊河東獅吼,大有不震破他耳膜,誓不休的狠絕。
「你要搞清楚,我跟來,是因為我有良心的問題,今天要是一隻狗倒在路邊,我也會送它到醫院。而且,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反咬我一口?萬一你和警方或你家人栽贓我,我難不成還得替你負責嗎?我才沒那麼笨,當然要跟來好好料理個仔細,免得以後當了冤大頭。」
又是猩猩又是狗,還嘲諷他沒有道德,沒有良知,還是社會動亂始作俑者……她簡直是將他詆毀得徹底。
偌大的拳頭緊握,他氣得渾身顫抖。
「好男不與女鬥。」他氣得撇過頭,不與她計較。
「好偉大喔!好男不與女鬥?拜託,那是你們男人自我安慰的膨脹用語,根本就是鬥不過,又拉不下面子舉白旗,只好用一句好男不與女鬥作結,以掩飾自己的無能,誇大男人的自尊。」
再和她說下去,他會忍不住殺人的……不是殺了她,就是殺了自己!
幸好,在血案慘劇發生前,白衣天使趕來解救一場浩劫。
「聿維韜,你還有沒有其他聯絡得上的親友電話?」護士筆桿敲打著病歷表問道。
「沒有。」他的聲音冷冷的。
「沒有?」病歷上的電話被圈起,旁邊還打了問號。「沒人來簽手術同意書和繳保證金,醫院不能替你動刀耶!」護士眼尖地注意到點滴流速,放下病歷,調整了下。
他用沒有打點滴的另一隻手掏出一疊鈔票,「保證金我自己付,同意書呢?」他伸手就向護士索討。
護士臉一皺,「醫院規定不能病患自己簽署同意書,一定要親友。而且你還未成年,才……」她看了眼資料,「十七歲,最好由監護人來簽比較好。」看不出來
他才十七耶!現在的小孩發育得真好,真的是「平平十七歲,大小漢怎會差那麼多」。
「我不需要他來。」不善的臉更陰沉了幾分。
又是一個問題家庭。護士心裡皺起眉頭。她剛才打了電話通知聿家,聿維韜出車禍的事。
「就算他死在外頭,也不關我們的事。」聿育銘,也就是傷患的父親,冰冷地說完便掛掉電話。
而後這支電話便再也打不通了。
「沒有人來,我們院方是沒法作主替你開刀。就算你轉院,每家醫院沒有同意書,都不會替你動刀的。」
「又死不了人。」冷絕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瞬間僵化的唇角透露了幾分被傷害的脆弱。
死不了人?現在的小孩實在太不知天高地厚。
「聿維韜,現在的X光片顯示你的肋骨斷了兩根,有腹腔出血現象,如果不動手術,會有大量內出血的可能,這可是會死人的。你再想看看有沒有其他的家長或長輩?請他們來簽才好。」
「死了就算了!」繃起的臉,迸出話話。兩者同樣地冰冷無溫。
「我來簽!」橫裡砍出一女聲。
「你?」護士打量了下她,「未成年也不能簽喔!簽了可是要負責任的,小妹妹。」
小妹妹?伍菱幼翻了翻白眼,已經很習慣被大家誤會了。
「我已經成年了。」她拿出身份證,上面的出生日期果真證明她已足二十歲。
「多管閒事。」聿維韜不領情。
「我早就說了,今天要是隻狗我也不會扔下它不管,何況……」伍菱幼甜笑,侮辱性十足地拍拍他的頭頂,「雖然長得臭老,可是未成年就是未成年,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知道嗎,弟弟?」
弟弟?聿維韜可氣極了。
「我和你去辦手續。」只可惜壓根兒沒人理會小弟弟的彆扭,伍菱幼和護士走開,獨留男主角恨得牙根咬到發酸。
現在的女人都這麼囂張嗎?還是他衰尾遇到了她?
聿維韜躺在床上,忍不住詛咒連連。
SH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