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斷斷續續響了一晚上,並沒有很吵,隔半天才會小心翼翼響一次,但沒停過。現在已經深夜了。
他那樣的男人,在門外守著團團轉,像鐘點一樣準時地按門鈴,我不忍心,我還是心疼他。
開門出去,那個高大的男人仍然在外面站著,見我出來,便把精神都堆到臉上,走近一步。
「小辰。」
「陸風,你別再這樣,我要睡了。」
他放低聲音:「小辰。」
「你早點回去吧。」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默然對視著,他眼神有點可憐,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真的不會跟你走。你該知道的。」
他還是只默默看著我,我退了一步,把門關上。
這回全然安靜下來,他是真的走了。我上了床,蓋好被單,除了雨聲,什麼聲響都沒有,靜謐得冷清。
陸風這回像個小孩子,茫然又無助,他好像意識不到自己傷了人的心。現在這麼低聲下氣,我會覺得他不是有意的,幾乎就要心軟了。
搖搖頭,翻個身準備安穩地睡個覺,剛閉上眼睛,「叮咚」一聲驚得我一個激靈。
忙起來穿了拖鞋,啪嗒啪嗒去開門,門外的人竟然還是陸風。
他頭髮濕漉漉的,手上提著行李,還在喘息未定。
「那讓我住進來可以嗎?」
我有些呆愣。
「我來當你的房客,行不行?」
「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可以罰我,打我,趕我出去睡大街。」
「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就儘管大聲對我說話,有什麼都可以隨便說。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對不起。」
他光是這麼說,我就幾乎原諒他了,這樣就好,他肯這麼低頭,已經夠了。
我離開他不肯妥協,他就會分外溫柔,做各種各樣的美好承諾。我很心動。這種時候的陸風是最好的。我希望他永遠都這樣。
手上用力,想把門關上,他迅速一把頂住,有些惶急地:「小辰,我沒有跟別人上床。我是騙你的。」
我從縫隙裡望著他,他表情是認真的著急。
「我騙你的。」
「陸風,你以前從來不撒謊。」
「嗯……」他有些頹然,「只有那一次,以後不會再有了。我是……是想看看你在不在乎我。」
「有人碰你一個手指我都不願意,你是我一個人的,誰都不可以動。可是你真大方。我對你來說算什麼呢?」
「為你生了兒子的那個女人,才是最重要的嗎?有子嗣了,果然就不一樣嗎?活人就沒辦法跟死人爭寵,是不是?」
「……我在你心裡,連你在我心裡的一半都不到。」
雖然聽著很心軟,我還是搖了一下頭:「陸風。」
他卻愈發激動起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她死了你哭成那樣,如果是我呢?你會不會也那麼難過?」
「不要胡說。」
他牙關咬得緊緊的:「如果我死了呢?!!」
我看著他發紅的眼角。
「陸風,你變笨了。」
他「嗯」了一聲:「我知道。」
氣勢全失一般,只垂著眼睛,眼紅紅的:「可能是我老了。」
默默相對著站了一會兒,我伸手把他眼角的濕氣擦掉。
「那麼跟你一起在酒店的那個人,是誰呢?」
他又猛然僵硬,眼光躲避開不和我對視。
我出了一口氣:「什麼人是你不能告訴我的呢?說成是跟別人上床,也比讓我知道真相要好?是公司經營得不好欠了債嗎?還是遇到大麻煩?……你還是在騙我。」
「……」
「不能說就算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是心理醫生。」
我吃驚地看到他臉上有眼淚。
「因為我不敢去醫院檢測。」
抓著我的手突然用力,有些發顫:「我不敢去。」
我不敢再說話,只讓他握著。
「小辰,」他聲音嘶啞,幾不可聞,頭低了下去,「我可能感染HIV。」
進屋的這幾步路,他一直死死抓著我的手,怎麼都不肯放開。我讓他在沙發上坐著,想去給他倒杯水,他一下就用力拉住,驚弓之鳥一般:「你是不是害怕了?」
「陸風……」
「我很害怕……」他聲音不大。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用自由的那隻手摸了摸他濕漉漉的頭髮。
「我不敢去檢測……我害怕。」
「如果結果是陽性……如果你的也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回事?」他這樣驚惶失措,我反而鎮定下來,讓他抓著手。
「我以前的……朋友,突然發病。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圈子的關係……其實很亂,」他低聲,「他通知有過關係的幾個人去檢測……有人已經感染了。」
「我去看了他……雖然在吃藥,可是完全不行的……」
「你也跟他有過?」
他沒出聲。
「如果只有過一兩次,其實機率並不大的。」
他還是沒有聲音。
我沈默了一會兒,不再看他。
「那你難道連安全措施也沒做嗎?」
他依然沒有動靜。
我頭腦有些發熱,苦笑了一下,想把手抽回來,他緊抓著不放。我還要用力再掙脫,他一下子跪在我身前。我被他抱著腿,登時不敢再動彈。
「對不起……這種事情,我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是我不好。你知道我以前總是,總是滿不在乎……」
「那時候沒找到你……我真的很亂來……跟很多人都有過,什麼樣的人都有……對不起……這些我都沒跟你說過……」
「我知道你會為這個嫌棄我。」
聽他小聲地說「嫌棄」,全然是自卑的神色,一時有些心疼,竟然都不覺得氣了。
「我不是很小心,很多時候都沒有防護措施。我也知道不安全,可是覺得無所謂,反正也沒關係,我又不怕死。」
我「嗯」了一聲抱住他的頭,「我明白。」
「可是我現在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我不想死……」
他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好不容易……我還想跟你好好過下半輩子……我不想死,我要跟你一起過一百歲的……」
「我明白,沒關係……」我摸著他的頭,反覆安撫他。
他有些失控了,手抓得我都覺得痛:「我免疫力變差了,會感冒……頭一直痛,口腔也在發炎,總好不了;你又一直發燒……我很害怕……」
他的背微微顫抖。
「我知道自己現在脾氣很差,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請了心理醫生的,可是還是沒辦法,我控制不住……我有在吃藥調節情緒的……」
「可是我不行……小辰,我……」
他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惶恐的壓力那麼大,可是這種事說不出口,他只能逞強硬撐。他一直在受這樣的煎熬,我都沒有覺察到。
我用力抱著他的頭:「沒關係……沒關係……」
他死死抓著我,半天都沒聲音,好久才低低地:「你會不會怕我?」
「要是你嫌棄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比我高大,但跪在地上的時候,就徒然矮了一半,抱著我的腰把臉埋在我腿上的陸風,只像一個無助又惶然的大孩子。
我反覆摸他的頭,安撫這個虛弱的野獸一般的男人:「我們去醫院檢查吧。」
他拚命搖著頭,從來沒見過他這樣脆弱過,原來他也有如此害怕的時候。
「我不行……我一直在看心理醫生……還是沒辦法……我去不了……」
他現在這樣,自己是幾乎已經明白了。可是結果沒出來之前,總還有點僥倖的希望,一旦確認,就逃不掉了。
「我陪你去。」我撥撥他的頭髮,捧著他的臉讓他抬起頭來,「好不好?」
他眼睛發紅,鼻尖也紅通通的,很可憐。我還以為他沒有什麼會怕的,也不會掉眼淚。這樣的陸風,也只是個需要人護著他的普通人。
我額頭頂著他的額頭,慢慢貼過去,他本能地一躲,吸了一下鼻子,我忍不住心裡發軟。
「沒關係,」我捧住他的臉,和他鼻尖碰著鼻尖,「你也知道,接吻不要緊的……」
他「嗯」了一聲,抬眼看我,長睫毛濕漉漉的。這麼近的距離,反而看不清楚對方的臉,視野裡只有他黑色的眼睛。
我有點心疼,牢牢捧著他的臉,反覆親吻他微涼的嘴唇。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乖乖由著我親,過了一會兒才回應,手上把我抱得更緊,唇舌交纏的感覺難得地溫柔,卻很傷心。
他在我心裡一直是健壯又強大。
「去查吧。沒關係……我陪你去。」
他的手還是在輕微顫慄。
「你感染了我也會陪著你。」
「不要怕,」我抱著他,「我們來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的是那樣……潛伏期也許會很長呢?而且……也可以吃藥,也許還可以有好幾年……」
「查出結果,不管要是治療還是怎麼樣,我們都可以有準備,也可以好好打算以後。能早點做計劃不好嗎?總比稀里糊塗把時間浪費掉要來得好,對不對?」
「早點治療也會對控制病情有好處,不是嗎?多拖一天,我們就可以多在一起一天。再多年的藥費你也支付得起的,所以我們不擔心這個。別人怕你也沒關係,把傭人都辭掉,我來照顧你,我不怕,我給你洗澡,陪你看醫生,有哪裡不舒服就都跟我說,我會把你照料得好好的……」
他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你不會離開我嗎?」他小聲地。
「不會。」我撥開他額前垂下來的頭髮,親了一下他的鼻尖。
「如果發病,到後面我樣子會很可怕……」
「沒關係,我不怕。」
「我不知道……我怕被你看到我那種樣子……」他聲音嘶啞,「可是,我又不想讓你走……」
「不要緊,你什麼樣子我都要陪著你。」
他身上放鬆了很多,依然抱著我,半天才難以啟齒地:「小辰,萬一你……被我感染了呢……」
「這個,我們次數又不多。」
他嘴巴咧了一下,被我逗得有點要笑,但漸漸又沒了笑容。
「我很擔心。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我「嗯」了一聲,有些無力地:「我害怕。」
比起他,我更是個小心翼翼活著的普通人。
看他難受的表情,我也覺得心酸:「……可是我更怕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感染了也沒關係,在一起就好。我也不想活得比你久。」
他呆呆地望著我,滿臉傷心的神色。
我先去做了自己的檢測。陸風還是有障礙,我看見他又在偷偷吃藥,他快得憂鬱症了,我不忍心逼他。
我甚至還覺得,他不肯去也好。就算我感染了,我也不能讓他知道,他會受不了。
我大概會騙他,裝作兩個人都很健康的樣子,自欺欺人地開心過下去。
他那麼驕傲,我不想讓他失去安全感。
檢測報告出來,是陰性。窗口期早就過了,可以確定我是真的沒事。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該有的那種興奮的感覺。
回到家裡,看陸風在跟人打電話,聽談話內容是這方面的醫師。他出門的那幾天就是跟那些專家在一起。
從背後看他孤單單的身影,只覺得心疼。他瘦了很多,雖然還是高大,精神飽滿的神采在他身上已經完全找不到了。
他放下電話,轉過頭才看見我,笑著伸手,我也自覺抓住他的手,順勢過去,抱住他。
「怎麼樣?」
他語氣裡還是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沒事。」明明是好消息,說出來的時候卻有種遺棄了他的罪惡感。
他長出了口氣:「那就好。」
我把單子放在他手上,他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臉上是難得的放鬆笑容:「你沒事就好……」
我卻只覺得難過,縮進他懷裡用力抱著他。
晚上我死纏著要跟他一起睡,他也笑著任我抱他。在他懷裡亂蹭著解他衣服的時候被他按住。
「你別犯傻。」
「沒關係……有用套子就不會有事的。」
他歎了口氣:「別傻了。」
我把臉埋在他胸口,鼻子直髮酸。
他一遍遍摸我的背:「傻瓜,我已經很高興了。」
自己經歷過檢測時苦等的心情,我現在很明白他那段時間的情緒失控。
我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死什麼的,倒是不那麼重要,我只是捨不得他,他也一樣。
睡醒只覺得頭髮沈,天色還暗得很,模糊著什麼都看不清。
身邊的男人還在沈睡,異樣的安靜。我轉頭看著他,突然有些不安。
「陸風,陸風?」
我輕拍他的臉,然後失控地用力搖他,他都完全沒有反應,只是閉著眼睛靜靜側躺在我身邊,毫無生氣。
我呆了半晌,鼻子一酸。
「你要是累了,就好好睡吧。」
我很鎮定,床頭的杯子裡還有水,櫃子裡的藥瓶裡有備好的藥片,一大把很快就吞完了。
把杯子放回去,然後躺下,縮進他懷裡,把頭埋在他胸前,緊抱住他的腰。
我陪你一起睡,永遠都這樣,再也不用醒了。
「小辰……」
黑暗裡模糊的聲音。
「小辰,小辰?!」
聲音越來越清晰,被用力搖了兩把,我才驀然張開眼睛,頭還在嗡嗡作響,心臟亂跳,滿臉的眼淚。
「怎麼了?」上方是那張熟悉的面孔,男人有些慌亂地擦我的臉,「做噩夢嗎?」
「陸風,我夢到你死了。」我抽抽噎噎抱住他,一時還怕面前的人是幻影,摸到確切的實體才安心了些,「我好害怕……」
「怎麼會。」
「我早上起床,就發現你死了……你連說都沒說一聲,就一個人偷偷死掉了……」
他好像覺得很好笑:「你放心,我要死之前一定會跟你說一聲的。」
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難過又委屈,還陷在夢裡出不來,一口咬住他。
他悶哼了一聲,抬手摸我的頭和後頸:「我會活很久很久,跟你一樣久。」
「嗯……」
「死掉的話,你會很難過嗎?」
我發狠咬得更用力,眼淚亂掉,開始吸鼻涕。
「那就好……」他還在反覆摸我後頸,像逗貓一樣:「你會記得我就好。」
「不要亂說話,」我鼻涕收不住,狼狽地蹭了他一胸脯,「你身體這麼好,我才會死得比較早。」
「不會。」
「嗯?」
「真是那樣的話,我會去陪你。」
兩個人靜靜抱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小辰。」
「嗯?」
「我去檢測。」
做檢測是我陪他去,去拿結果的時候,他卻怎麼都不肯讓我跟著他。
「你在我會過度緊張。」他笑,「情緒又失控,當眾發飆那怎麼辦。」
我看著他出家門,又趴在窗口看他開車出去,亂成一團。我很緊張,比等自己檢測結果的時候要害怕得多。
坐立不安地,機械地看時間,連拿個杯子手都發抖。幸好他回來得很快,聽到門口的動靜我拖鞋都不穿就跑出去,一把打開門。
門口的男人還在低頭找我給他的鑰匙,見我開門,他就抬起頭,笑容滿面地:「我也沒事。」
我原本繃得太緊,突然間全身都沒了力氣,手腳軟綿綿的,笑得發傻:「太好了……那就好……」
他也只看著我笑。
我帶著傻乎乎的笑容看他脫鞋子,進房間,用力抱住我。高興得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不知怎麼,漸漸卻有些不安起來。
「陸風?」
「嗯?」
「是不是真的沒事?你,你不要騙我。」
兩人些微分開,他看我一眼:「傻瓜……」
「我知道,就算你感染了,你也一定會騙我沒事對不對?!」
他忽然安靜下來,靜靜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微笑:「傻瓜,我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