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星期三的晚上,沒有晚自習,我們可憐的尤非同志坐在床上,努力地飛針走線。破掉的是他現在唯一的一件短袖襯衣——第一年兵都是只有一件——的口袋,至於原因則是葡萄……不必再多說了吧?
又扎到了。尤非皺皺眉,把已是千瘡百孔的手指放進口中吸吮。
奮鬥了大概有半個小時,尤非總算是把那只爛爛的口袋給縫回去了——也就是說,至少那口袋不會像麻袋片子一樣耷拉下來了。他套上那件衣服,得意洋洋地現給房間裡的人看。
「快看!這可是我頭一次幹這種事,幹得不錯吧?」
房間裡的人都笑起來了。「幹得的確是不錯哎,兄弟,跟缺了腿的蟲子似的。」
的確,他縫的那針腳實在是難看的要命,又大又亂,不過他是不會承認的。
「怎麼著?你們想縫還縫不出來呢!」
反正是衣服的下擺部分,大家不會注意的。這時候忽然有人在樓道裡喊:「尤非,電話。」
尤非拉開門衝出去:「在哪裡?」
「隊長辦公室!」
「咦?」隊長辦公室?
尤非放低聲音,像賊似的悄聲問:「那個,隊長在不在?」
「不在!」
尤非鬆了口氣,輕鬆地帶上門,向隊長辦公室跑去。
房間裡,那剩下的五個人——「喂,他沒扣扣子。」
「也沒穿背心。」
「他這樣會不會太誘惑了?」
「不管他,他活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電話是尤非老爹打過來的,只是告訴尤非說尤非的奶奶生病了,他們要趕去看一下,所以這個星期不必給他們打電話了。
尤非六歲之前都是奶奶帶的,和奶奶的感情非常的深,因此當他聽到奶奶生病的時候真是擔心極了,以至於當襲威進來的時候,他竟完全沒有發現。
而襲威沒有想到一直躲自己就像躲傳染病似的尤非會在自己的房間裡,不由得愣了一下,反手就將門關上了。
「嗯……嗯嗯……知道……嗯……好……好……嗯,再見。」
掛上電話,尤非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奶奶的病情並不是很嚴重,只是膽結石而已,而且不必做手術,不過因為身體弱再加上消化不良才會入院的,大約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咳,還把他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尤非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一轉身——「哇啊!襲威!?」他不是不在嗎!?尤非只顧著吃驚,舉起的雙手忘記了放下,導致那件沒有扣扣子的衣服順勢向兩邊展開,不算是很強壯卻很有些肌肉的胸膛以及那兩點在衣服下若隱若現……
「把衣服扣好。」襲威平靜地說。
一低頭,尤非這才發現自己是敞著懷的,慌忙轉過身去,將扣子扣上。夏天天氣熱的時候,他也有在房間中只穿一條短褲亂轉的情況,但就是在襲威面前,他不想那樣。
僵硬地回轉身來,尤非僵硬地一笑:「襲……隊長,我剛接了個電話……」
襲威沒有說話。
尤非繼續頂著那張僵硬的笑臉:「那……我走了……」
他的身體被堵在襲威與桌子之間,所以只有挨著桌子蹭蹭蹭……馬上就要脫離著危險的地方了……就在他即將脫離襲威的陰影的時候,襲威忽然伸出手來,在他努力耕耘了半個小時的口袋上一拽——「你幹什麼!!」淒厲的慘叫。但是太晚了,本來不是很大的口子,在這一撕之下真的變成了無法收拾的麻袋片子。
「你自己縫的?」襲威臉上沒有半絲表情,眼中卻閃著戲謔的光。
「是啊!有意見嗎!」過分!
「太難看了。」
「跟你沒有關係!」心在痛……白花了那麼長時間……
「脫下來,我教你縫。」
「啊?」尤非歡迎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我說我給你縫。」這小子耳背嗎?
「那個就不必了吧……」為什麼要讓你給我縫!而且為什麼要脫給你看!
「你脫不脫?」
「不脫。」
襲威取出鑰匙打開抽屜,翻找了一會兒之後,拿出一隻軍用針線包來。「我叫你脫你沒聽見嗎?」
「我回去自己來就好……」尤非還在垂死掙扎——開玩笑!他可不想在他面前脫衣服——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就像他害怕蛇一樣,就是不想!
「線不是很多,但應該夠了……你脫不脫?」
「我絕對不脫!」
這對話好像有點危險……
「你信不信我可以『親自』幫你脫?」
「你……你敢……」忽然回憶起那個被追殺的晚上,自己拒絕襲威幫忙後的後果,尤非的底氣霎時就弱了,「你在報復我是吧?襲威!」
對於他直接呼喚自己的名字,襲威感到有些吃驚,他伸手拿起針線邊穿邊笑著說:「好久沒聽你這麼叫我了,很懷念啊,不過你說什麼報復啊?」
「……」
「難道你是指我給你家教的那時候?」
「……」
「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似的記仇嗎?」
「你沒有記仇嗎?」
「有啊。」……真乾脆……
襲威坐在椅子上,示意尤非過來一點。
「幹嘛?」
「你不是不願意脫嗎?我給你縫就是了。」
「你?」尤非懷疑地看他,「你會這麼好心?」
襲威笑得很假:「那當然,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嗎?」
尤非哼一聲,不再說話。襲威也閉上自己的嘴,專心地縫他的衣服。
房間裡頓時變得很靜,只有針線在衣服上穿過的聲音,外面樓道裡的人大聲說笑的聲音,以及水房中有人嘩嘩地洗衣服的聲音。窗子開著,葡萄園裡迴旋了一圈的清風帶著香味吹進來,穿入兩人之間,打著旋兒,把什麼東西給繞在了一起。
氣氛太靜了,靜得詭異萬分。
尤非不舒服地輕咳了一聲,沒話找話地問:「呃……那個……你的胳膊怎麼樣了?」
「胳膊?」襲威看一眼自己的右臂,「啊,你說這個啊,已經沒事了。」
「那天你最後還是去了醫院吧?」
襲威看著他笑了:「哦,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我還以為我死了你都不會在乎呢。」』
「誰關心你!」尤非氣得手一揮,幾乎被針扎到。
襲威將針離他遠一些,輕推他腰:「別動,否則我扎你。」
這個威脅還真管用,尤非馬上就不動了。
襲威比了比那塊破布,看起來沒有縫歪:「實際上那天我沒有去醫院。」
「那你這手上是誰給你縫的?」一看就是縫過的,騙誰!?
「我自己縫的啊,」襲威在自己手上比了個縫衣的手勢,「就像這樣。」
尤非氣得眉毛一豎:「我就知道,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會好好說話!」
「那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緣故吧。」襲威說。
「我該覺得榮幸??」
「我不這麼認為,不過你這麼想我也不反對。」最後收線,打結,「好了。」
縫得是很漂亮,但尤非可是一點都不感激,等線一剪斷,他拔腿就想走。
「喂,連聲謝也沒有嗎?」
「又不是我拜託你!」
「是嗎?」襲威一把揪住那只口袋,大有再撕下來的趨勢。
「你幹什麼!」尤非是不感激他沒有錯,但不表示他就想讓這口袋再被他撕上一次。「不能再撕了喂!……放手!你聽見了沒有!放手啊!!」
「好,放手。」襲威倒是很痛快,手一鬆,尤非險些就從後面掀了過去。
但這沒完,在他還沒有鬆口氣的時候,襲威就已經欺身上來,將他圈在了自己與桌子之間。
「喂!你幹什麼!」尤非臉紅脖子粗地推他,「你……你不要亂來!」
「我亂來什麼?你怎麼那麼緊張?」襲威可惡地笑,一隻手環上他的腰,「幹嘛發抖呢。」
「你放開啦!」尤非將他那張越來越大的臉用力推開,他可不想再重蹈上次的覆轍,「你放不放開!?你再不放開我就要叫了。」
「叫?」襲威顯得非常吃驚,「為什麼要叫?」
「因為你……因為你……你調……調……」
「我調戲你。」襲威替他說完。
「對……不對!你…………喂!不許笑!!」
襲威已經笑到趴在他身上,臉都變形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襲威!你很重的知不知道!快起來!」
襲威終於不再笑了,他直起身體,卻依然將尤非圈在自己懷裡,表情忽然變得非常認真。
「那天之後,你有沒有再想過我?」
啥米?「想你?」他頭殼壞去了嗎?「我想你作什麼?」
「是嗎……沒有……」襲威嘴上是這麼說,眼睛卻發出「你騙我」的訊息。
「那……那是當然的啦!!」尤非大叫,想一想不對,又將聲音放低了道,「我為什麼要想你啊!!」
「是嗎?」襲威微笑,又離尤非近了些,身體已經完全貼到尤非身上了。
「離我遠一點!!」尤非只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全都豎起來了,拚命地推著他的胸膛。
可襲威卻是動也不動。
低下頭,襲威的氣息沉沉的,從胸腔的最深處發出來,吹進尤非心裡。
「可是,我一直在想你哎。」溫熱的,有點硬的唇,在尤非的唇上輕啄了一下,看他沒反應,又啄一下。
「咦?你不反對啊?」輕托起尤非的下巴,襲威歎笑,「喂,喂,我真的要吻了哦。」
還是沒反應。襲威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
方彤,女性,今年一十九歲,比花一般的年齡稍微大了那麼一些些,不過這並不能掩蓋絲毫她的美麗,高貴,典雅,優越,溫柔……的本性,學生兵。(註:以上為方彤小姐的自我介紹)
練月香,女性,今年二十一歲,還在花一般的年齡的邊緣上打轉,生平最恨自大狂,自戀狂,還有漫不經心的傻瓜,入伍四年,是老資格的戰士學員。
「方——彤——!!」尖利高聳的聲音,玻璃損壞N塊。
「啊?幹嘛?」溫柔……而漫不經心的女聲,聲音的主人正剪指甲中。
「你還給我『幹嘛』!?今天集合的時候沒聽到嗎?咱們班的內務分被扣了十分!十分!!」
「哦。」繼續修剪指甲。
「方——」眼見玻璃即將遭到滅門的命運,美女終於停止修剪,以纖纖素手捧一杯水到火龍面前。
「班長大人消消氣,來,先喝杯茶水……」
練月香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左手食指對著方彤的腦袋瓜子使勁戳了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今天早上你值日,記不記得?」
「記得。」
「你打掃的什麼樣子,曉不曉得?」
「曉得。」
「總共二十分,一個這個就五分,認不認得?」
「認得,瓜子皮嘛……」
「你……!」
方彤慌忙陪笑臉:「唉,大不了我以後不吃它……」班長的臉又沉下來了,趕緊改口,「我是說,以後打掃乾淨就是了。」
可每次就是掃不乾淨嘛……這話她可不敢說,不然班長大人鐵定念死她。
方彤怕練月香念她,卻不知道練月香更害怕帶她。當兵這麼多年,練月香還沒有帶過這麼難帶的兵,罵她,她不理你,打她,她無辜地看你,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就是大錯不犯,小錯常有,做事丟三落四,生性吊兒啷噹,只要她稍微一不注意她就能給她捅出些個不大不小的摟子。
倘若長此下去,練月香覺得自己是不得神經衰弱也難了。
「班長?」看班長一臉火冒三丈的表情,方彤真的很害怕她會腦溢血。
「你知道教導員叫我下去幹什麼嗎?」好,平靜下來了,練月香對自己說,就這樣子下去。
「把瓜子皮還你。」方彤一臉無辜地說。
「放屁的話!」啊,火又上來了,壓下去,壓下去。
「他要我告訴你,今年元旦晚會上你得參加節目排演,大概是跳舞之類的。」
方彤眨眨眼睛:「班長你呢?」
「我也得跳,不知道是哪個缺心眼兒的跟隊長說我會跳,我就被一腳踢上去了……」一眼瞄見方彤鬼鬼祟祟想溜的表情,練月香懷疑地點點自己的眉心,「我說,不會是……別跑!!你這個臭丫頭!!看我殺了你——!!」
如果說你這輩子有一個你恨之入骨的對象,你會怎樣?
先烙後烤灌辣椒,懸樑刺股割五官,然後一點一點卸了四肢丟進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裡泡他個七七四十九天,再拎出來泡進福爾馬林裡製成標本還要壓平最後掛在樹上讓他迎風招展……
這些都只能是想一想而已,當然不解恨!!所以尤非只有每天吊著他那張長之又長的臉,在某人背後下死裡詛咒他。
「前塵往事成雲煙,消逝在彼此眼前……我和你吻別,在狂亂的夜……」
吻別!!又是吻別!!!為什麼那個白癡就只會唱這一首歌!!尤非氣急敗壞地衝進房間,咚地一聲將盆子放在地上對班長伸出一隻手:「班長!外出證呢?」
班長嚇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書:「你衣服這麼快就洗好了?」
「沒有!」
「那……」
「我受不了這個噪音,我要出去!」
「噪音?……啊,你說隊長唱歌啊。」
「還有別的嗎?」
「我覺得挺好聽,而且聽說他在元旦晚會上還要唱這歌呢……」
「我受不了了!快給我外出證!」
班長撓撓頭:「可是,劉勁拿它外出了,而且陶冶也預約了……」
尤非氣得破口大罵:「那你早說啊!那麼多廢話!」
席捲了外衣和帽子,風一般衝至門口,班長叫住他:「你去哪?」
尤非哼哼地回答:「放心,我不會不假外出,我去圖書館。」
「不是,最近隊長經常找你,你不能老躲著呀。」
尤非一聽,大跨步地走過來,雙手撐著床沿對班長咬牙切齒:「你以為我喜歡?你以為我就願意這麼著??」班長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一下。尤非以拳捶了床板一下,吊著一張臭臉走了。
十二月的天氣,冷得讓人只想躲在被窩裡看小說——那是說,如果沒有什麼能打攪你清閒的事情的話。
走出樓道口,迎面呼地就是一陣凜冽的寒風,尤非打了個冷戰。都是那個該死的襲威……他在心裡暗罵著那個罪魁禍首,一扭頭,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簾。
方彤只穿一件毛衣一個人在宿舍樓前光禿的花壇上前後地蹦踏。
「方彤!」他叫。
美麗,溫柔的方彤小姐一看是他立刻停止那無意義的蹦踏,跳下花壇向他跑過來。
這兩個人,其實是在嬰兒時期就認識了,稍微再長大一點,她就帶著尤非爬牆頭,掏小鳥……可以說是無惡不做,而這兩個人的老爹則是不管怎麼陞遷都沒有離開過生他們的那個地方,兩個人的惡友關係也就一直維持到現在。
「你去哪?」方彤跑到他面前,臉紅撲撲地看他。
「避噪音。」悠揚的吉它和寬廣清澈的歌聲忽悠忽悠追出來,惹得他心浮氣躁。
方彤呵呵笑起來。
她當然知道這兩人的糾葛,尤非因為襲威的事而被老爹修理的時候她也去解救過的。
「那你呢?」尤非審視她,「你穿這麼少在這裡現什麼?」
方彤不好意思地歪歪頭:「我被班長趕出來了。」
尤非傻眼:「啊?!」
「其實也不能算是我的錯啦,」方彤對自己細嫩的手呵口氣,「我只是告訴隊長說她會跳舞……我又沒有說謊,結果她就生氣了。」
「你活該!」尤非毫不客氣,「又不是誰都和你一樣,都喜歡出風頭,」拽過她已經通紅的小嫩手塞進自己的袖口裡,「我也剛洗完衣服,手很涼,你將就著先捂一下吧。」
一接觸到熱的東西,方彤立馬笑瞇了眼:「啊!好暖和!小非非,你真體貼!」
「小非非」是方彤不知何時起就開始喚他的「方彤專用」小名,不過尤非本人卻對這個小名非常非常的抵制。
「我老早說過不許你叫我小非非,你是記不住是吧?」
方彤嘿嘿笑:「別那麼在意嘛,怎麼說咱們也曾經被指腹為婚……」
「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不給你捂了!拿出來!」
方彤趕緊往前追一點:「別呀別呀,再捂一下……」
兩人拉扯間,一個冷得像冰似的女聲插了進來:「哦,玩得很樂嘛!」
兩人同時抬頭,發現練月香正從房間的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冷冷地對他們兩個行注目禮。
方彤一把推開尤非,扭著腰枝往前走了幾步:「班長……」她甜膩膩地呼喚她,「您消氣了嗎?我好冷哦……」
「你會冷嗎?」練月香冷笑,「柔情熱死人了呢。」
方彤嘻皮笑臉地又扭了扭身體:「可是人家快感冒了……」說著還誇張地咳嗽了幾聲。
「你最好感冒染上心肌炎去死!」練月香的心情看上去不是普通的不好,縮回探出的身子,惡狠狠地關上了窗戶。
「你跟你班長的關係怎麼差到這個地步?」尤非擔心地問,「她是不是經常欺負你?」
「沒有沒有,」方彤笑得燦爛,「事實上是她常被我氣得七竅生煙,啊,我得回去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