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擺著兩頭石獅,朱門金扣,看起來十分富麗堂璜,果然是朝廷重臣會有的氣派架勢。
他抖了抖袖,把袍一撩,隨即走上前去,拉住門扣使力叩敲三回,不一會兒,大門敞開,便見一身管家裝扮的老頭兒出來應門。
老總管一面打著喝欠,嘴裡不停叨絮:「誰呀?哪個不識相的兔崽子,一大清早的就來擾人清夢!」他耙了耙頭,見著一個人杵在階下,正想開口叫罵,話才到嘴邊,定睛一看,來人竟是個穿戴官袍補服的少年。
一見是官,當真唬了老總管一跳,瞌睡蟲早已跑得不見蹤影,急急忙忙地走下石階,以一種謹慎恭敬的態度,有禮地問道:「不知這位大人如此早來,有何要事?」
「不好意思,擾老人家清夢了。」張青鳳抿唇一笑,特意調侃,更讓總管的老面皮掛不住,只有訕訕地傻笑。他把唇一揚,自袖裡拿出一隻拜帖,遞予道:「麻煩老人家替我通報一聲,說是門生張青鳳拜見元大人。」
眼下不過戊時三刻,天才剛亮,怕是家主人尚未離寢。只現下面對的也是位官大人,這些話不好明說,要說了總有趕人之嫌。
老總管奇怪地瞟了一眼,在心底琢磨猶豫片刻,仍涎著一臉笑接過拜帖,「還請大人稍待片刻。」說畢,他即轉身入府,朱紅大門一同合上。
左等右等,張青鳳當真一人孤伶伶的站在大門外等候。
不知過了多久,他等呀等的,就是一個人影也沒瞧見,跟前的朱紅大門依舊不動如山緊緊閉合,站得他兩腿發酸,直打抖,臉上卻仍擺著悠然閒適的笑。
約莫兩個時辰過去,總算有些動靜了。
「恭請大人入府,請。」
老總管陪笑迎了上來,張青鳳一個頷首,便隨他進入府內,直來到花廳前。
坐在堂上喫茶的元照,卻裝作沒見著立在廳外門口的張青鳳,待手中茶水飲盡,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揚起秀長的鳳眸,看似驚異的說:「喲,這不是咱們的新科榜眼麼?這新官上任,不是有許多事忙著,怎得空上我這兒來?」
所吐之言句句含著調侃諷刺,臉上卻帶著一貫的笑。張青鳳聞見,怎會不知適才的枯等乃是他有意所為,偏生刁難自個兒。
然而,這背後的心思目的,自然是要自己知難而退。
「門生今兒是來拜師的,就是有天大的事,都應擱下。」
「拜師?」元照一臉迷惘地揪起眉頭,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地往自個兒的前額輕拍兩下,抬眼笑道:「張編修,機會稍縱即逝啊!過了,可就沒了。」
張青鳳聞言,心忖再這麼下去,不過浪費口舌,何苦來哉?轉念一想,他把話鋒一轉,拱手道:「若元大人真不願收受門生,下官亦不勉強,只有一事,望大人務必成全。」
不對勁,昨日還頻把人糾纏著,怎麼一轉眼,就變了個人似的?元照斜睨一眼,沒敢貿然答應,自管啜了口茶,腦中卻已思索百來回。
款款一笑,他揀了句最為保留的話:「你說,我聽聽。」
「大人,所求之事都明明白白寫在這封信上頭了,只這事非我求取,而是大人的故友。」
故友?瞧他如此故佈疑陣,此事定非單純,他倒要看看他玩什麼把戲!元照不多問,直接把信一拆,細讀了遍,越往下看去,臉色越顯蒼白。
面布寒霜,元照默默地把信打疊方正,往桌旁一擱,看向跟前笑得清朗的張青鳳,心中不由得打了個突,瞇起眼,目光直往他投去,仔仔細細地打量幾回。
細看他眉目,唇紅齒白,帶著些許的女兒嬌氣,可那唇、那眼,和那臉廓,確實和遠在蘇州的好友張紹廷十分相似……晃眼逡巡,左右耳輪上尚還留著小洞的痕跡。
分明是個嫩央央的小姑娘!
只這樣的傾國美貌,滿朝文武百官,甚至於皇上,何以瞧不出他非男兒郎而是女兒身?
信上所寫若為真,要擺拖眼前的禍水可就難了!
「你……真是紹廷的『六弟』?」這紹廷也真是的,竟和他一同遮瞞。
「元大哥,父母兄弟間的血緣輩份,怎能有假?自然是真的啊!」張青鳳滿臉錯愕,,一雙極單的鳳眼兒眨巴眨巴的,那委屈無辜的模樣反倒是他錯怪了似。
「元大哥」三個字,元照可沒聽漏,不由分說,這等關係儼然是攀定了。
如此,也就更加讓他心生警惕,若為真,他不好冷落,他勢必得處處圍事,盡一分心;若是冒充的,他自然不必留任何顏面,關門放狗也罷。
細觀他的聲色,不像玩笑,可單憑一面之詞和一封不知打哪來的書信,又怎能教人信服?元照摩挲下顎,凝神細想,遂想起以往同張紹廷把酒言歡時,曾提過些許切身瑣事,這會兒正好拿來問上一問。
「那好,我問問你,張大人的字為何?」
「無字。咱爹媽當初嫌著麻煩,咱兄弟又嫌著媚俗,故弱冠後咱們家中兄弟均無字,只有名。」
說得不錯。那程子,他搭著張紹廷的肩,笑說「張家好歹是個書香門第,不乏舉人、秀才,不過幾個字,也不願取,莫非是想鶴立雞群,滿字中,來個『無字』,人家是個『無名狀元』,你卻來當個無字狀元,倒也特別。」……每回憶起這段往事,他倆總要笑上好一回,才肯了事。
這在他們之間,卻也成了一樁趣談。
思及此,元照不禁抿唇一笑,過往同張紹廷在朝的日子,雖歷經各種風雨,於充斥詭詐貪妒的朝廷,也唯有他能保持一顆清心,能與之相識結交,確實是福氣。
「既然張大人是你大哥,不知我那好兄弟近來如何?」
「這不都寫在信上了,明明白白的。莫非……」張青鳳偏著臉,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元大哥是不信我?」
被人看穿心思,元照不以為杵,反而笑吟吟地揮手道:「不,你多心了,只事涉朝廷命官,又這年頭,想攀附權貴的人不在少數,還是多提防點兒的好──喔,別多心,我這人哪,向來幾分實說幾分話,可非針對了誰。」
「小弟明白。」
元照隨口問了句:「喔?你又是明白了什麼?」
「也沒什麼,只大哥經常在家書中提起您,說您風趣清正,是好人、好兄弟,更是位好官。孔曰:『友直、友諒、友多聞』這三點您恰恰全符合了,大哥說滿朝中唯有您,他才信得過。」
這一席話元照聽來倒也舒爽,當目光投向那如花般的面容,便立即回神過來,正了正臉色,改以緩和的語氣道:「依你說,憑著我和紹廷的交情,我這忙若不幫,豈不是太說不過去了?」
「不論元大哥幫不幫,小弟都是一句『謝』字。」
裝腔作態!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說:「既是兄弟所托,我豈有不幫之理?我這臉皮可薄得很,經不起流言蜚語啊!」他拿指敲了敲桌面,仔細惦量再三,揚笑道:「那末,我替你拿個主意吧。」
他抬手招來守在門外的老總管,轉臉關照,不一會兒,即見老總管捧著用上好絲綢裁製的袋子放在張青鳳身旁的桌面。
正疑裁著,元照就先替他解了惑。「這袋銀少說有七、八百兩銀子,只要你處處留心,足夠用上好陣子,一年半載不是問題。你就用這些銀子尋個清境之地,若不夠使,再找我拿也行。」
聽得這話,張青鳳像碰上毒蠍似地連忙揮手,「不不不,元大哥,我實不能拿這些銀子啊!」
「你這是嫌少了?」見他搖頭搖得如波浪鼓般,元照仿是放寬心,假以詞色地笑道:「甭你還,你瞎操心什麼?你就拿去尋個安身之所,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不!實在使不得……」知曉沒法推辭,俊秀的臉上滿佈焦急無奈。他歎了口氣,「我也不怕元大哥笑話,老實說,我是個過慣好日子的少爺,如今隻身一人上京,這其中的苦楚也不便再說,本想考中進士至少日子不顯寒酸,可萬萬沒料到,寄寓京城,談何容易?就算殿前得意又如何,日子是一日比一日難過,再這般下去,勢必得舉債過活了。」搖搖頭,他滿臉頹喪地道:「元大哥,你也知曉,要在京裡過活,沒個本事僅怕連個全屍也留不得。」
少爺?應是個千金小姐吧!
瞧他個頭嬌小,腰肢如柳條般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副弱質纖纖,哪像是吃過苦的模樣,彷彿風來人倒,要說耐不住苦,也是實話。
不過「長安居,大不易」,這京裡日子難過,他倒挺能茍同。由於京城生活開銷大,京官多窮,尤以翰林為甚,不少同放京債借賒,可有借有還,還得生息子,利滾利,日後要沒機會放考,當真得債貸一身了。
「瞧你,倒把這京城說成豺狼虎豹似的。」輕笑兩聲,元照一面斟茶,一面說:「在此生活比起一般市鄉,確實不算容易,可若懂得開源節流,存母放息,就是僅僅八十兩銀,過他個把月不成問題。你要願意,我有個朋友是作當鋪的生意,疏通一下,子息是比尋常高些,如何?」
「元大哥,您提的方法固然好,如此盛意,小弟心領了。只不過就麻煩在我嬌生慣了,甭說現下住食不合,生活起居也需有個人在旁打點,這衣食住行呢,稍有疏忽,便是忘了東,落了西,啥事都不方便,真苦惱我了。」
「那末,你的意思是……」微一側目,他試探性地問。
「小弟望元大哥行個方便,送佛送上西,在貴府裡隨意揀個地方,能讓人住就行了。」張青鳳索性直言道出,同時恭恭敬敬地彎身拜揖。
「成麼?別瞧我這府邸外表氣派,實是金玉其外,區區陋室,怎能容得下大佛?」元照目光炯炯地瞅著眼下的人兒,唇邊溢出一絲淡不見影的冷笑。
既用了小廟容不下大佛明褒暗貶,素來聰敏的張青鳳怎會聽不出話中涵意,遂把唇一揚,立馬回了句巧妙的話:「大佛容不得,外來的和尚倒容得呀!」
此言擺明賴定非在這兒住下了,元照心底一著了慌,急忙道:「不是我不通情達理,實在是……」他怎能留個女孩兒在自家府邸!──說到此處,他驀地醒悟,便立馬止住話,硬把最後一句吞嚥下肚。
實則尚有未完的話是,日後「他」的身份要揭破了,惹來是非言論也就罷,糟的是無端沾得一身鴨屎臭,到時被判個「知情不報,連坐懲處」,則真百口莫辨,自個兒就等著穿大紅袍升天去了。
可這樣的話,豈能明明白白說出口?此雖為自家府邸,畢竟隔牆有耳,更不好大剌剌地逼張青鳳委實道出,又姑娘家臉薄心細,弄個不好當場給了難堪,說不準一時惱羞成怒,便狠心做出後悔莫及的事來。
不是他礙著「他」的臉面,人要想不開,決非他能干預,「他」在外頭要生要死,他管不著,若是在府裡頭出事,他就不得不管了。
有了這層顧慮,兩相權衡下,縱心底已有決意──也是逼不得已。元照默不作聲,沉吟許久,抬臉看向一臉疑惑的張青鳳,便作出的神態,歉笑道:「興許是我多想了。比起他位大人的學士府,我這兒倒顯寒酸許多,怕是怠慢了你。」
張青鳳聞言,也就打蛇隨棍上,呵笑道:「元大哥未免過謙了,這兒地方大,人數少,自然顯得寒愴,不過若是處處裝點,氣派華麗,反成了金籠子,教人待不住,像元大哥這樣的地方才好。」
不料張青鳳稍嫌稚嫩年輕,倒有一嘴的好口才,幾番門面話,說得誠直懇切,雖不再以上下官隸相稱,話裡的恭敬之意卻不曾減少。
經過幾番言詞刁難,他均能逢迎化解,依舊笑顏以待,元照對此莫不感到驚異,甚至是感歎了──感歎這樣的人才竟是女釵裙,若為男兒身,必是國之棟樑、大清之福。
天意吧!
然而,天意也把他玩了一回,不招禍自來。
百般阻擋,卻礙於「情理」二字。元照偏眼往他臉面瞟了一遭,心底無不暗歎。
這下子,當真是禍非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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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晌午,張青鳳便把所有的細軟家當捆入包袱帶入學士府,住進東閣的廂房。
打量四周,空空蕩蕩的,中央木桌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看似久無人居,被分派到這一處來,等同發配邊疆了。
不管如何,總比在外舉債度日來的要強。張青鳳聳了聳肩,隨意在床畔擇了一處坐下,忽然聽見咿呀一聲,門扉被人輕輕推了開來,現出的是一張圓盤如月的臉蛋兒。
只見一個小丫頭捧著茶水和幾盤糕點,用著有些福態的身子擠門入房,一雙黑溜溜地大眼往他身上瞅了回,綻笑道:「公子,這是京裡有名的松花糕,請您嘗嘗。」說罷,便放下端盤,一眨眼跑得不見人影。
張青鳳怔了怔,僅笑一笑,又回頭繼續把包袱裡的衣物一一拿出。
不多時,屋外傳來咚咚咚的聲響,方纔的小丫頭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手上捧著幾條新被褥,喘呼呼地說:「公子您別忙,打疊收拾的活交給春喜就行了。」嘴裡說著,兩手毫不停歇地打點整頓。
挽起袖子,她先將簇新的被褥隨意擱在一旁,隨把散落一床的衣物一一折疊收納好,偶一瞥眼,見桌上的甜糕一個也沒少,她忍不住回頭道:「公子,您怎不吃呢?甜糕得趁鮮吃才好,放久硬了,就不好吃了。」
張青鳳展顏笑道:「小姑娘好伶俐,一下子都弄得乾乾淨淨了,這甜糕就留給你吃吧!」
「不,春喜是下人,下人怎能吃主子的東西。」
「誰是下人?誰是主子?在這房間裡,你我無尊卑之分。」
「公子是位讀書人,說話好深奧,春喜聽不大懂。」她搖搖頭,垂在肩上的兩根辮子甩得霹哩啪啦響,稚嫩的小臉有著大大的笑容,模樣十分天真可愛。「管家爺爺說過,主子就是主子,能進府來侍俸爺兒,是咱們的福氣。」她愉悅地說道,語氣充滿著感恩和歡欣。
「你真不吃麼?瞧這甜糕多香啊!」他刻意在她面前咬上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唇齒留香。他瞄了眼一旁滿是羨慕的小臉,便信手拈了一塊放在她的小手上,笑道:「吃吧!這兒除了你我之外,你的管家爺爺不會知道的。」
春喜怔怔地瞧著手心白花花透著粉色的三層糕,香味撲鼻,不禁令人垂涎三尺。「可是……」她抬起臉來,吶吶地問:「公子,您真要給我吃麼?」
「你不吃麼?不吃的話就給我吃好了,要是浪費,可是會天打雷劈的。」張青鳳伸出手,作勢就要拿走。
聞言一聽,春喜點頭如搗蒜地笑道:「我要我要,謝謝公子……」話還未說完,她急忙將甜糕塞入嘴裡,細細咀嚼,像是幾日沒吃東西似的,高興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公子公子的叫,聽得他真不慣。張青鳳呷一口熱茶,沖淡嘴裡的甜味,順道也替她倒了一杯,揚笑道:「甭叫我公子了,聽起來怪生疏的,我只是個借居的人,可不是你的主子啊!」
「但您是爺兒的客人呀!」她邊嚼邊說,唇邊還沾著幾塊殘屑。「爺說了,日後就由春喜來服侍公子,公子有什麼需要,儘管和春喜說。」
咦?怎麼派了個小姑娘來服侍他?週身瞧來,她應當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娃兒,個性憨傻率直,手腳卻挺伶俐的,可元大哥為何不差個小廝來?
「這樣啊……那你也別老叫我公子,我聽著實在不慣。」抬手挖耳,張青鳳向前傾身,「既然我叫你們的爺兒一聲大哥,那也算是半個爺兒了,你就喊我一聲鳳少爺,如何?」
「鳳少爺。」春喜乖順地點頭輕喚。
張青鳳讚許一笑,見那粉撲撲的臉頰,不禁想伸手捏捏,沒想到還未付諸行動,門口不知何時立了道碩長的身影,直往房內瞧來。
雙目緊盯,盯得他沒敢輕舉妄動,好似真要做了是多麼罪大惡極的事。他不過僅是想在那嫩呼呼地臉皮捏上一捏而已,難不成也不行?
默默地縮回手,張青鳳朝她漾出極為燦爛的笑容。「春喜,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鳳少爺才生得好看呢!」春喜不由紅了臉,「您是春喜見過最好看的人了,春喜從小大到,除了爺兒外,還沒看到像您一樣美的人。您比天上的仙子,還要美上一百倍,一千倍。」
「春喜,我是個男人啊!」男人被說美,是項禁忌。
「鳳少爺當然是個男人啊。」她天真無邪地甜笑。
眼角一稍,他隨即調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讚揚:「要說好看,元大哥……就是你們的爺兒,才是好看得緊。」略一抬眼,對上前方略帶惱意的眸子,他狀似驚異,訝聲道:「唉呀,元大哥,真巧,咱們正說到你呢!想不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春喜,都打點妥當了麼?」元照若無其事地走進屋,隨意往四周瞧了一回。
「有春喜這樣能幹的小姑娘,自然妥當,多謝元大哥如此費心了。」
元照聞言,臉色微惱,轉向春喜的同時又恢復成一慣的笑,語氣放緩地道:「春喜,你先退下吧。」
足音漸遠,身後傳來陣陣聲,他回頭一看,卻見張青鳳衣未脫,鞋未卸,一身完好大剌剌地躺在剛鋪好的被褥上,直笑歎道:
「噯,這味兒真好聞,清清爽爽的,一點潮味都沒有,真不愧是學士府。」他忽地側身轉面,莞爾一笑:「元大哥,容小弟再多感歎些許時候,實在是心裡有太多的感動,千言萬語說不清,唯有身體力行了。」
「無所謂,你既然喜歡,就一直躺著好了,就是躺到江竭海枯,我也絕不攔你。」
「元大哥說笑了,真到江枯海竭,那我也沒能在這兒了。」
「我的確是在說笑。」元照哼笑兩聲,再也不多瞧,即轉身離去。
張青鳳慢條斯理地坐起身,望向他甩袖離開的門邊,似乎想像得出現下那張俊臉會是何種神情?心底不由得一樂,明明是惱他氣他,偏扯唇揚笑,說起話來,句句別有深意。
有趣。
看來在這兒的日子,他不會閒得發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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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下來,倒還相安無事,只不過他怪癖忒多,不到日上三竿,絕對見不著人影,往往元照自早朝回來,細問去處,所得的回復總是在房裡和枕被和一塊兒。
說他貪懶,卻又不然,幾乎日日往翰林院跑,雖說翰林是個閒差事,幾日沒進院,也沒人會說話,可他在這方面,卻異常勤快。
有日,元照捱不住好奇,本想一探究竟,豈知才一進門,便見他正與肅親王於廊下相談甚歡。
走近一聽,全是些俸承之語,惹得王爺呵笑連連,還直拍著他的肩道,若非膝下無女,這東床快婿,他是當定了。
那廂談的歡喜,杵在後方的元照當下是聽得冷汗直流,一顆心差點跳了出來,心底又急又氣;急的是,怕日後這樣的選婿之事,會越來越多,到時出個岔子,甭說張青鳳人頭不保,就是他也一同遭央。
所以,他能不急麼?他是急得發慌,急得想個布袋直接把人往頭上一套綁了就跑!
若要說上氣,他氣的又是什麼,連他自個兒也難辨分明。
也罷!「他」要做誰家的女婿,是他自個兒的事,他如果來插上手、多講一句話,要讓人知道了,豈不是等於他在吃這沒來由的乾醋不成?
反正,「他」是一輩子做不成貴官大佬的女婿──也沒能!罷袖一揮,元照大步地在廳堂中央兜圈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兩腿發酸、口乾舌燥,才想坐下喝口水,略一瞥眼,便見一抹白色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來。
那知人一進門,一股濃重的酒臭味襲入鼻間,元照不禁掐鼻,就連向來慣有的笑容也僵凝在臉上。
現下不過申刻,日頭尚未偏西,張青鳳身著皂青色官袍,腳步不穩地走至堂中,手上還拎著兩個小酒罈子,一個不慎,或許該說人已醉得頭昏眼花,搞不清東西南北,抬腳一跨,未落地時正巧絆到一旁的太師椅。
整個人重心不穩,他只覺滿腦虛晃,眼前一閃,本以為會跌個倒栽蔥,身子板免不了要疼上好一陣子。
正胡想間,突聞悶聲一聲,張青鳳只覺有個強而有力的東西攔住他的身子,挺溫熱的,似乎不是冰冰冷冷又硬又實的青石板地。
他微睜開眼,自緊閉的雙眸瞇出一條小縫來,往旁東瞧西看的,往上一瞄,印入眼簾的是一張還算和顏悅色的面孔。
只是……為何唇角像是咬著牙根似地顫抖著,就連額上似乎還浮出一兩條青筋來,臉上雖在笑,可他怎麼感到一股惡寒涼透背脊。
「元大哥,多謝你了!莫不是你及時接住我,我真就成顆黑蔥了。」
「黑蔥?」
「這人跌個倒栽蔥,少不得黑一片、紫一片,不就是顆黑蔥了麼?」張青鳳完全不知禍之將至,倒還有心情說笑。
渾話一堆!露出頗不以為意的神色,元照拿鼻湊近聞嗅,有些嫌惡地問:「你吃酒了?」
「是呀,今兒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說過幾日便是陶修撰的大喜,大夥兒一人出些銀子,挑間酒樓喝個大醉,算是先祝賀他自此平步青雲,聊著聊著,一時高興也就多貪幾杯了。」
張青鳳口中所言的陶修撰即是新科狀元陶安,也是金馬玉堂一般的美男子,可不同的是他為俊,倒還有幾許陽剛之氣,而張青鳳的臉蛋、輪廓,皆過分陰柔,若非他一頭二光頂,略微低沉的嗓音,大夥兒也只當他男生女相,仿似女子罷了。
一個女孩兒醉成這樣,成何體統?但這樣的話,他絕對不會拿來開口教訓,吃酒可以,別替他添亂就好。
是以,元照對此不再多說什麼,只把懷中虛軟無力的身子安置在太師椅上,將其頭手擺好,看似粗魯,實則處處小心處處注意。
「元大哥……」張青鳳半睜著眼,溢出一聲有氣無力的低喚。
「嗯?」
「能否麻煩你替我倒杯水來,我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元照一語不發,倒真依言親自倒上一杯水,朝他緩緩走近,就在張青鳳勉強扯笑欲抬手接過之際,元照卻把手一反,直接把水往他潑去,灑得人滿頭滿臉。
「如何?這會兒你可走得了罷?」看他由醉貓變成落水雞,元照笑得連雙眉都成了彎月。
這一下,當真神清醒腦。張青鳳拿袖隨意抹了抹臉,揚唇笑道:「酒是醒了,可這腳仍管不動,怕還是得勞個人來抬我進房了。」
眉頭微緊,他回道:「春喜不在。」頓了下,想想此話接得不甚妥當,於是立馬又補充道:「丫鬟們都出府採買東西去了。」
張青鳳不解其意,眨著慵懶的眼兒道:「沒丫頭,隨便一個小子也行。」何況幾個小丫頭哪扛得動醉酒的大男人?笑紋明露,他輕言:「元大哥,勞煩了。」
默聲半晌,然眉頭又是擰得更緊了。
「大伙全幹活去了。」瞧他如死魚般自管癱在那兒,也不好看。元照心底無奈,只得說:「你要進房,由我扶你便是。」
「唉呀……這怎麼好勞煩元大哥親身來扶,小弟愧不敢當、不敢當啊!」話雖如此,張青鳳仍自動搭上元照的肩,將全身的氣力全移到一旁去,任由他半拖半拉的攙進房。
折騰好半天功夫,到得房內,才一沾床,人就昏沉沉地睡去,看樣子實是累極了。
活該!
心裡暗罵一句,元照坐在床沿,像是要確認什麼似地冷眼瞅著他秀麗的側面,只一瞧,便再也離不開目光。
細白似玉的臉蛋映出淡淡的紅暈,興許是酒氣的緣故,兩頰艷紅如霞。他宛似失了魂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像是看呆、看傻了,人渾怔怔的,彷彿三魂去了七魄。
依這樣柔和的五官、臉廓加上雙耳上的小洞,眼見為實,這一點應當毫無疑問,可……他已二十有五,當然不是沒有摟過女人的身子,照理,姑娘家的身子該是細軟溫香,方纔的一場意外之舉,懷裡的觸感卻是硬板精瘦,那該是纖纖的柳腰卻有如男子般粗硬。
是裹布麼?──不,就算裹再多的布條,僅稍一觸,要不露餡也難。
環室逐暗,週身已快視見不清,元照這才恍恍地回過神來,摸黑燃燭,亮了四周,反是一片寂靜無聲。
抿嘴沉思,他依舊理不出丁點兒頭緒來,平日行事作為,素來相信自己的眼光,也從未出過任何裨漏。
可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