瞠眼細瞧,花瓣似的臉龐鑲著一雙杏桃鳳目,人在病中,難免面無血色,興許是發熱的緣故,兩頰泛起粉色的紅暈,真是人比花嬌,要論西子、貂蟬,未必可比得上。
說俊,還怕是少誇了。
然,視線順延而下,及至唇顎,幾許隱約可見的初生青髭,再往下瞧,以往總是讓衣物遮掩的喉頭,確實有結上下滑動。
打量至此,滿腔的綺想頓時化為輕煙,隨風飛散。
果然非他錯眼……
暗歎於心,元照移開目光,低首垂目,雙唇抿成一條線,慢條斯理地擰乾巾帕,正要往那張俊秀得過火的臉擦去,突感一道重力壓住手腕。
「元大哥,還是小弟自個兒來罷。」張青鳳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連忙抽去他手裡的濕巾,胡亂往臉上一抹,抬手便往水盆丟去。
噗咚一聲,恰恰丟個正著,灑出一地的水。
元照見狀,不由得皺了皺眉,暫將水盆移至一旁,這才又在床前坐了下來。
「你呀你,都已過弱冠了,竟還使些孩子舉動。」一知曉張青鳳是鐵錚錚的男兒郎,語氣聲調也就比往常嚴厲了些,可仔細聽來,卻隱約摻有寵溺的味道。
「噯,人嘛!常保赤子之心亦無可厚非啊!」張青鳳不以為意地笑著,偶一瞥眼,忽見元照的袍子上洇了一大塊深色水漬,心裡難免有些不好意思,遂笑一笑說:「不過,論到底,還是我孟浪了,望元大哥念我少不經事,也就甭與小弟計較了。」
若真要計較,怕還計較不完呢!暗自忖道,元照斜睨他一眼,這一瞧,巧不巧地,剛好碰著張青鳳抬眼上看的目光。
四目交接,兩人的眼波裡同時現出彼此。
那間,週遭彷彿陷入黑夜般地寂靜,雙目不離。也不知磨煞多少辰光,還是元照率先醒過神,把臉微偏,有些訕色地道:「鳳弟,我現仔細一瞧,你當成了金馬玉堂一流的人物,真真是個風流少公子。」
此話一出,張青鳳倒憶起昨日之事,元照諸多的怪異行徑早化為一團迷霧,梗在心中解也解不開。
他雖不是個耿介之人,城府一向不淺,可無端堵個疑惑在那兒,並不好受。想問,一時半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暗暗思量,便決定從遠處兜來。
「元大哥,這些日子生受你了。」
突來飛來一言,元照楞了下,隨即款款笑答:「好端端說這甚麼話?既你稱我一聲大哥,擔著情義二字,你我何需客氣。」
「唉,縱是親兄弟也未及到這份上去。」悄聲一歎,張青鳳狀似感慨地垂目道:「這幾日,全仰仗元大哥的看顧,像我這樣白吃白住的無賴,你卻待我同兄弟一般的好,我若不知感恩,實該天打雷劈,萬死亦不足惜。」說到此,他又長歎一氣,面容澀然。
「無緣故地,做啥提這些?」瞧他一臉認真,說得好像真受了什麼大恩似的,元照失笑道:「待你好,是我自個兒心甘情願,於你毫無干係。」他略停一下說:「只有件事……」
「甚麼事?元大哥不妨直說,現在就只你我而已,再無旁人。」
說起來極為慚愧的話,教他怎好明言出口?顏面如何丟得起?
思索半晌,他仍選擇閉口,強把升至喉頭的話全都給嚥了下去,搖頭笑道:「沒事,全是我自個兒誤會了。」
不提倒好,一提起「誤會」二字,張青鳳倏地想起昨日元照宛如失了神般,頻問自喃,嘴裡直叨念著「誤會」。
究竟是誤會了甚麼?抑是何等的誤會?足以教精明如他顯得手足無措。心下不解,略抬眼,卻見元照打挺背脊,身形微偏,雙目游移,那恍恍不敢直視的模樣實在不得不令人起疑。
張青鳳暗自琢磨,飛快的把話想了一遍又一遍,眨著眼兒,不動聲色地說:「元大哥你待我的好,我是記在這兒。」他指了指自個兒的月亮門,隨即雙眼一黯,故意苦笑道:「然對元大哥而言,我始終是外人,這份情義,我又怎好獨放於心?」
不難聽出話裡的責難之意,更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麼。元照偷覷他幾眼,顯出為難的神色。「鳳弟,你是聰明人,何必定要我說出口?」偏頭展顏,以笑掩飾不自在。「你想知道,並不難。」
聽這一說,張青鳳當真低頭思索,將昨日的對話從頭至尾細細想了一遭,腦中千回百轉的,總有幾處想不透徹,納悶反添。
他才要開口相問,旋即省悟,不僅解開迷團,亦明白元照為何遲遲不願開口。
老天爺,原、原來他是將自個兒當成……又窘又怒,他把眼一揚,看似要發火,可想起元照之所以不願出諸口舌的原因,不蒂是為自己保全面子;同時,也讓他免陷窘境,倘若元照真「實言不懼」,這仇、這冤,便是結下了。
如此一想,倒撫平不少火氣,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兒郎被人視作女嬌娥,這樁長達三年有餘的誤會,仔細想來,實在好氣又好笑。
要說惱,他的確有滿腹的牢騷和不悅,可要正面撒火,於情於理,更為不妥,而且元照亦將兩人的顏面作得圓滿,他又怎好大剌剌地撕臉撒氣。
臉皮雖生得一張觀音面,於內,他到底是實實在在的男兒性格,這心眼總比娘兒們大得多。
「那……」張青鳳深深吸口長氣,心頭已由激憤冷靜下來,唇角抹笑道:「元大哥現會兒還會將我錯認麼?」
儘管他笑得極為溫和,但看在元照的眼裡,卻是笑意不見底。
不愧為一甲榜眼,顯而易見,他那些無法啟口的話,張青鳳已是清清楚楚了。
「我知道,這事確實是我的過錯,當初真不該『以貌視人』。」但……說真格的,細論起來,也不完全是他的錯。
待經歷此事後,他是真正地體會到,「眼見為憑」有時亦不能全信,可這樣的代價,似乎有些過大了。
「既事過境遷,小弟也不好再說什麼,怪只怪自個兒生得一張『花容月貌』,晃眼瞧來,的確挺容易教人誤會……」只為何他人不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偏偏元大哥這個結,一捆就是三年之久。最後一句話,張青鳳深知絕不能說出口,縱他理虧在先,還是得築個台階,倘若惱羞成怒,到時苦得仍是自己,尤其他還想厚著臉皮在這兒賴吃賴住呢!他眨眨細長的鳳眼兒,瞇成一條線直笑道:「再者,小弟亦非小心眼小性子,所謂大丈夫應當有容乃大、胸襟寬闊是不?」
嘴上不計較,心底怕是計較得緊。元照挑起眉,明知他心裡打的主意,也就順水推舟,連連疊聲道:「是、是!鳳弟果然是位明理人。」
雖是他自己把話說得和緩,可心裡一口氣不出,倒憋得人難受。張青鳳突然略感懊悔,反而希望元照如先前那般,處處出言對恃,不料至今的元照,卻一派迎合。
等等!這麼說來,之前他之所以毫不理睬,難不成原因也是出在這「誤會」上頭?
只因元照將他錯認為女子,考上榜眼入翰林,在他眼裡,自然是「欺罔」之舉,莫怪元照處處走避處處防,又礙著他與大哥的關係,不得不多加關照,而且元照為人俐落、謹慎,本不喜沾惹麻煩事,如今……
天哪!他處在這般膽顫心驚的日子究竟有多久了?思及此,噗哧一聲,張青鳳差點就笑了出來,只好匆忙抬手掩口,眼梢一瞥,再見他鬢髮似乎搧雜幾根斑白髮絲,可見這段日子裡,是多麼的勞心勞力。
從排斥到內心坦然,這長達三年之久的折磨也夠他受得了。張青鳳心想,既然已真相大白,再去深究責難,倒沒意思,況自個兒學問才識不輸人,胸襟氣量更是不落人後,但倘若讓自己主動說出口,不但令人難以接受,甚至是委屈了。
抹抹唇,思量幾回,他這才開口:「每回大哥和我提起,直說你的好處,那時我總不信,世上絕沒有這樣的人,能讓大哥如此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究是怎生模樣?是否真如大哥所言那般?後來我終於明白,元大哥確實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你真是這麼想?」元照不由暗自冷笑,這些話能有多真?!
早知那張嘴滑溜巧言,一連串甜言蜜語說得面不改色,孰知真心?還是假意?以往的他,總是嗤之以鼻,可現今聽在耳裡,委實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總覺心底亂糟糟的,宛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澀,全攪在一塊兒。
「元大哥是不信我?」難道還得把心掏出來不成?張青鳳冷哼一聲,嗤笑道:「元大哥要不信,那也就罷了,只小弟想問一句,自咱們相識以來,小弟可有任何一句虛妄之言?」當然,最早先的登門書信除外。
倘或要論有,亦不全然,他曉得張青鳳向來善於窺人喜怒,一言一句均能把話說得好聽圓滿,要說是假話,也實過於牽強。
明白是自己將話說得太硬,元照不免有些歉然,斟酌好半晌,強作鎮定地說:「沒有。」
「那元大哥何以不信我?」張青鳳冷聲一笑:「莫非,就元大哥當大哥是兄弟,卻不當我是兄弟?」
元照閉口不言,只把臉偏了過去。
見此光景,何需再多言?顯然是默認了。張青鳳一語不發地低著頭,忽地把被一掀,作勢就要起身,不道大病初癒,身子尚虛,才一使勁,便一陣陣暈眩襲來。
下意識伸手探出,他連忙抓住東西以穩住身子,誰知一隻強勁的手臂將他攔腰一抱,又硬生生地按回床榻去。
「你這是做什麼?病才轉好,現一見風,怕是又多添場病出來!你還嫌藥喝得不夠麼?!」
「就是再苦,都由下官自個兒承受,不勞元大人費心。」張青鳳說得雲淡風輕,一臉無謂。
「你──」不料他會口出此言,元照霍地起身,憤怒地道:「你這是存心氣我!」
「下官不敢,僅非親非故的,實不願再多勞煩。」
元照氣得渾身顫抖,臉色鐵青,再見他不畏不懼,一臉平和,似乎毫不在意。心中怒火倍增,但他卻隱忍不發,反而朗聲大笑,笑得淚都滲了出來,拿握在手裡的絹扇拍道:「好好,真有你的!」他揚起臉,滿面寒霜,以一種世間罕有的清冷語調說:「能將我逼到此般絕境,是你厲害──張青鳳,你贏了!」
這話是怎麼說?此番話聽得張青鳳大惑不解,同時也有些生氣,索性把臉偏過一旁,默不作聲。
「你說得對,紹廷是我的知交好友,常言『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多年來相交相識,我與他,兄弟情義自然不假。」元照偏眼過去,語調冷然。「你我雖識三年有餘,可至始自終,我從沒當你是兄弟過。」
聽得此話,心頭像栓了結似地,緊得疼,張青鳳不由一震,宛似一盆水兜頭倒了下來,淋得他一身濕冷。
「那你何必……」
張青鳳剛開口,元照立即打斷他的話,緊接著說:「你甭急,等我說完,你再說也不遲。我是不當你為兄弟,然對你的情義卻不少,甚至多上許多。」說到此,他的面色已有些赧紅,雙目直視,仍接續道:「張青鳳,唯獨你,能逼得我非說不可,也唯有你,教我又氣又惱。」
為何氣?因何惱?這下張青鳳更是不解了。
「我氣的是,你素來逢迎笑語,無所分別,誰曉話中真意;惱的是,則是懊惱自個兒不該多上一層想望。」元照深深吸了口氣,決意大吐胸中之言:「張青鳳,你聽好了,我從沒當你是兄弟,日後亦是。我對你,不單僅是兄弟情義;我與你,更不願一輩子的為兄為弟。」
這一席話不啻為天外打來的一記響雷,轟得張青鳳怔楞無措,整顆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來,耳內亂哄哄的,根本無法思想了。
是說笑麼?他本欲含笑提問,抬眼卻見元照一臉正色,神情肅目,並無往常的悠閒、從容,莫非……他是認真的?
一時半刻,張青鳳如墜五里霧中,無從想像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切渺渺茫茫的,孰真孰假?他沒法分辨,腦中只盤旋著那最後的兩句話,惟有將雙眼睜得有如銅鈴般大,張口結舌地瞧著眼前的男人。
話既已說開,元照退無可退,反倒沉穩地落坐以待,薄唇緊抿,就等著張青鳳作何響應。
四周突然陷入一股詭譎的氣氛中,兩廂皆沉默相視,環室寂靜,消磨許多辰光,兩人仍舊無言無語。
深知心急無益,心一急,便容易壞事,是以,元照在等,默默地等待,畢竟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了結的事兒。
他是抱著破斧沉舟的決心,絕非一時魯莽,更非草率而行,只因自真相大白的同時,他亦暗自頹喪許久,每每閉上眼,心心唸唸全是不該有的胡思暇想,反覆再三,他仍無法提起慧劍斬斷不應有的情絲。
掙扎、躊躇,種種的苦煩愁悶他全受過了,無奈難以視而不見。
曾幾何時,平靜的心湖早已讓人頭下一顆石子,層層漣漪不迭。
不道一綹情絲染上身,難拋難解,既然事已至此,反正也不是啥毀天滅地的絕等大事,什麼天道正理、男女倫常,他從不在意這些,何不拋開層層緊箍,正視自己的心?
他本來的打算是,倘若張青鳳真無法接受,或憤慨羞惱、或出言斥責,他也不勉強,甚至他從沒奢望張青鳳有任何響應,他能一吐心中之念,一切都足夠了。
轉著念頭,他不自覺收斂起剩餘的笑容。良久,他慎重其事地加上一句道:「對不住,我明白不論作何回答,都是一種難堪。我只望,不管多久、是好是壞,就等你一句話,如此我便能徹底死了心。」
事猶未起,何能心死?
一聽此話,方寸間張青鳳倏地湧起數番無可言喻亦無可捉摸的異樣感受,尚厘不清何故,心底的話,卻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像是個輕易罷手之人。」
他的確不是。元照微微苦笑,面露澀然地道:「情一字,終不得一廂情願。」看向那雙微挑的鳳眸,就此不移。
這話一出,便是更加挑明了。心弦一動,張青鳳不禁倚紅著臉,垂首省思,一下子,千千萬萬,錯綜複雜的思緒全都兜上心頭。
應不是,不應也不是,確實教人難堪,怎麼現會兒,他竟舉棋不定了。
捫心自問,憶起過去種種,元照待他,不能說好,亦不能算差,相比周旁的人,對他平日的關照是多過於責難。
可要細論,語出責難,也是出於關切,倘或無心,又怎有喜、有怒?
感情一事,對他來說太過遙遠,若未曾提及,根本想不到這一層去;然而,不僅有人提起,對像還是大哥的知交、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況且是那樣地認真,那樣地真摯,濃烈不假的情意就這般大剌剌地呈放於前。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三年的朝夕相處,素日應對談話,曾有唇舌相譏,亦有把酒言歡時,點點滴滴,豈能忘懷?
不可諱言,他是些許的動心了。
只是,就算有情有意,也非各分一邊,就能說個黑白出來?張青鳳又再細想了一遍,是稍稍撫定紛亂的心緒,然則心頭的那股不踏實感卻越擴越大。
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意念,千頭萬緒,他仍拿不得准,只那炯炯目光,實在難以視而不見。
百般斟酌,眉微挑,張青鳳淡淡地掃了一眼,故作從容地笑問:「莫非,又是誤會一場?」
「感情之事豈能當成兒戲!」元照陡然沉下臉。
見他真動怒了,張青鳳知曉是自個兒把話說偏,實不該含笑反問,這樣顯得似乎太過輕率。
是以,他正一正顏色,換成一副極鄭重的態度道:「元大人你是位鐵錚錚的男子漢,而我亦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郎……」
「我知道。」都說是誤會了,他偏不饒,非得一提再提。元照不由得歎氣道:「之前是我糊塗,現下我則是坦言相告。」
「那……你信命麼?」卷長睫毛直忽閃,張青鳳瞟了他一眼,突然丟出一句不相及的話,隨即將目光投至深淺不一的袍子,輕聲道:「我信亦不信。信命,是因生命長短皆已注定;我之所以不信,乃因萬事變化莫測,緣一字,妙不可言。」
此番話看似雲淡風輕,又似深隱喻意,元照暗想不透,因而沉默不應。
張青鳳未聞其音,仰臉笑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有時遇上了,只有願與不願,但這不是認命。」他嘴開了又閉,闔了又開,彷彿十分吃力的吐出話來:「世昀,我言盡於此。」他的一句話給了,能否會意,就得看元照是否真能「心有靈犀」了。
一席話說得隱晦不明,可一聽到「世昀」二字,元照先是一楞,隨極驚喜交加。他怎會不明白張青鳳此話用意何在,倘或如先前那般喊他一聲「元大哥」,便是認作兄弟情份,與紹廷無異,若是一句官腔招呼,即是君子之交,情淡如水,無話好談了。
而今,他卻是喚自個兒世昀。這是他的字,除去仙逝的父母和當今聖上,能這樣叫他的惟張紹廷一人。
不以兄弟相稱,不視作陌路,可以想見,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欣喜若狂,本無可期盼之事如今竟成真,元照兀自怔楞地呆了好半天,茫茫然地,實在不敢相信眼裡所見、雙耳聽聞的,究是擱在跟前的事實,抑或僅是一場幻夢?
萬般不確定,因而便又生出更多的疑慮來。他心裡是喜,亦是憂,姑且認作「眼見為實」好了,但逆行天倫非同小可,可張青鳳卻這樣輕言答應。
別的不說,做出此等悖倫大事,光是在宗族親友中便難以立足。考量至此,心潮起伏,元照滿腔的熱火霎那間疾速冷了下來。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可要想清楚……」對於此事,他之所以可以如此灑脫,乃因上無高堂,旁無親生手足,一人為家,毫無牽掛,再者宗族編屬三房,大房有出息,開枝散葉子息多,他一個孤家寡人,自然無礙。
他是這般,但張青鳳的景況卻未必相同,僅光想自個兒,怎就沒替他多想想?
腦子裡千回百轉的,自己向來不是拿捏不定的人,怎麼一遇上他,便想得多又廣?看來他的「冷靜自持」,得敗在張青鳳上頭了。
聰明如他,張青鳳當然明白他的心思,淺淺一笑道:「方纔你不也說過『感情之事豈能當作兒戲!』?」這話,自然非戲語。
「我是說過,就因如此,我希望你更要想個透徹──」忽地一雙溫潤的唇欺了過來,未說盡的話頓時消逝在口唇相接的交會處。
四瓣交疊,這一覆上,怎肯再放?元照難抑激越地攬過他的身子,緊緊摟抱,空出單手支托下顎,拚命地壓著吸吮著,一絲絲的甜意沁入心底。
彼此唇舌交纏,一時倒難分難解,張青鳳似乎也不甘示弱地抬手撫上他的肩頭,心跳如鼓,臉上身上熱哄哄的,全身的血液流得轟隆作響,有些刺麻,有些狂燥。
從未有過的體驗令人感到既沉醉又甜蜜,可突如其來的心緒波動宛如巨浪滔天,實在太過急促,教他無可防備,一時間難以承受這樣滿載滿心的熱情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反手一推,張青鳳不由分說地立刻從元照懷中掙脫出,眼帶嗔意地撫著紅腫的唇瓣。微微刺疼,甚至有些酥麻,他挑眉上揚,遂將目光移至對邊的男人,同樣只手撫唇,雙目迷濛,似在回味。
仿若感受到他的注目,元照偏眼過去,直定定地落在那張悠然自得的俊顏,彷彿一切事情都沒發生過般,心底不禁有些不是些滋味。正想不通透時,但見他臉兒貫紅,直紅至耳根處,羽睫上上下下扇動得極快,頓時明白,方纔之事他是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尷尬、發窘了。
抿了抿唇,似乎餘韻未絕,再見他那副模樣,未退的情思便又急促促湧了上來,元照飛快地瞅了他一眼,咳咳幾聲,越發故作無謂,可是唇邊的笑卻始終止不住。
「青鳳,」他亦改了稱呼,「現下你的病已算大好,很多話,我得先說在前頭。你這一回任,一些旁話甭去聽,最要緊的是,不管尉遲復說什麼話,你可千萬別理會。」說到此,笑容已然斂去。
由喜轉憂不過彈指間,瞧他一臉平靜的模樣,看似無事,卻沒來由地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張青鳳心裡忽地打了個突,開口說道:「這個自然,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只你特意一提,便大有疑問了。」一句話,直逼堂奧。「世昀,有話你就直說罷!」
想來還是他把話說得太早了。元照笑一笑,讚許道:「你真聰明,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但他僅僅落下這麼一句,便什麼也沒再多說了。
「世昀?」
元照沉吟了好一會,偏眼瞅笑:「瞧你,倒叫得挺順口的。」瞇起眼,他勾勾唇,語帶曖昧:「我喜歡聽你這樣喊我,總比大哥長大人短的要好得多了。」
「咦?我只當你樂得多了個小弟咧。」張青鳳不以為杵,反笑意盎然。「你要喜歡,還怕日後聽不到麼?」
「我真覺得,和你說話,真累。」無端地,元照突生感慨。
「彼此彼此。」抿唇微揚,張青鳳眨著眼笑。
「你認為尉遲復此人如何?」
只有四個字。「恃才狂人。」
「你說得不錯,他之所以狂傲,惟人有才,更因如此,得寵仗權,滿朝文武無幾人能與之抗衡。倘或忠義也就罷,可惜他向來貪圖享樂,其心可議,非是他有篡位易國之心,而是恣意於朝中翻雲覆雨,玩弄權貴。」隨即話鋒一轉,元照瞅笑道:「你平步青雲,榮升高位,照理說,我應當恭喜你。」
「我明白,此官職得來詭譎,說穿了,並不是什麼光采的事。」想當日他特意出韻破格,依常情是絕不可能有名有位。「我老想不明白,尉遲中堂為何要這麼做?對他究竟有何好處?」
「還能有啥好處?」斜睨了眼,元照拋出一記冷哼,「對他而言,你就是他要的『好處』。」
「我?」張青鳳難掩詫異地指著自己,張口驚呼:「莫非尉遲中堂喜好龍陽?」雖早已有所覺,可親耳聽來,仍不免教人驚愕。
「不全然是。壞只壞在你生得太過清俊。」紅顏禍水啊!不論男女,古今皆然。
聞言,張青鳳頗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是呢!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這話你得同我爹媽說去,男人生得俊,是好事,要是太過,易遭禍延。」不過就是一張臉,卻惹來這樣多的麻煩,他又何嘗願意?「我倒寧可和你一樣,要不就是個丑乞,也好過我這娘兒們似的模樣。」伸指在臉上比劃幾回,他轉眼笑問:「你說,若是我在這臉上添幾道疤,如何?」
「隨你。」唇畔上揚,扯出一抹令人生厭的笑。
真無情。暗自嘀咕,張青鳳挑挑眉,撇嘴嗤問:「怎麼?你不心疼?」
「我心疼什麼?臉皮是你的,要畫要描全是你的事。」元照打哈哈地笑了笑,頓時斂住,扳著臉孔低聲道:「不扯淡了。你應當知曉,身居官場,並非想像中那樣簡單,許多時候,很多事,都不好出諸口舌,現在你要多問什麼,我也只能閉口無話。總之,多長些心眼,練就察顏觀色的功夫,對你絕對有益無害。」
這些還用得著他來提點麼?不是自個兒誇口,這一身笑臉逢迎的功夫他還算挺自信的!眼觀朝中,能與他齊肩不在多數,勝過他者,屈指數來絕不出五人。
話說到一半,就在這時,門板上忽地傳來「啪啪啪」的敲門聲,倆人紛紛探眼望去,卻聽得擋在門外的春喜著急地喊道:「爺兒,宮裡有人來了,現在廳裡候著呢!」
會是誰?現下都入夜了,總不會是來吃頓便飯的罷!正好奇來者何人,張青鳳掀被而起,豈知一隻大掌恰恰按住他的肩頭。
抬眼上瞧,竟見元照一臉凝重。
「你還未全好,先歇息,免得又招風邪,我去去就來。」匆匆落下這句話,還不及問個明白,跟前已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