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蟲唧唧喧囂著。彷彿要對白天四十幾度的高溫發出不平之鳴。空氣聞起來融和了高溫殘留的暑氣、樹葉以及塵沙土石的味道。
月光灑在遠方乾燥的礫漠上,也灑在眼前近處稀薄的林線裡。朱菲雨走到窗前,望著一輪清月。他們的旅棧位於林線的邊緣,還聞得到樹木的氣息,更過去一點,可能就只剩下貧瘠不毛的沙漠了。
他們的研究小組真的開拔到「勒裡西斯聯邦」了呢!
勒裡西斯,一個位於埃及和以色列北方的國家,國土面積和以色列一樣大,而且長期處於內戰的狀態。
說來諷刺,勒裡西斯雖然由軍政府掌權,但是腐敗的軍方在國際間的形象很差,革命軍在國際間反而獲得比較多數的同情。這場內戰已經持續二十幾年了,只是因為主要資源還是掌握在軍政府手中,革命軍過去一直只能靠零星的游擊戰生存。
直到最近十年,革命軍中開始出現幾個將才人物,將以前只是各自為政的反抗勢力集結起來,終於一反多年來的敗象,漸漸地能和政府軍旗鼓相當。
由於國內情勢不穩,軍政府一直不願意讓同情革命軍的外國組織有機會介入,所以十幾年以來一直拒絕發給任何國際組織簽證。
但是近幾年,政府軍節節敗退,可能他們終於意識到國際盟友的重要性,開始釋出一些善意,主動發給一些非官方的學術組織簽證,想讓他們入境看看,順便幫忙宣揚一下勒裡西斯一切安定,軍政府很「穩固」的假象。
菲雨所屬的「布朗大學地質研究小組」,正是今年唯一獲得簽證的學術團體。
幸運的話,她完成這趟研究,回去補上論文。今年五月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了。
「啊,糟糕。」幾隻蚊子從紗窗破洞鑽進來,她亂揮一陣,連忙去找膠帶把洞貼起來。
若說在美國讀研究所最幸運的是什麼,菲雨一定想也不想的回答:遇到一個最棒的指導教授。
霍華教授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好先生,也是美國相當知名的一位地質學家。自從加入他的研究團隊後,菲雨幾乎跟著教授跑遍了全世界。轉眼間那個小跟班,也成了二十四歲的得力助手。
「勒裡西斯」一直是教授心中未償的遺憾。
不只教授,許多地質學家都對這個國家抱著莫大的興趣。
勒裡西斯的所在地點相當微妙,它位於非洲板塊和阿拉伯板塊的交界處,國土中央因為板塊運動而形成高原,西邊擁有地中海的水氣而形成肥沃的平原,是這個國家都會文明的所在地、也是軍政府的勢力範圍:東邊延續中東地區的乾旱高熱,地象惡劣之至,是革命軍的大本營:中央則是三不管地帶,不過因為乾枯貧乏,大部分也是革命軍在打打游擊。
這樣一個小小的國家,兼具了所有常見的地形:草原、高地、旱漠,可以研究的生態、地質現象等等,真的是太多了。
好不容易經過十年的斷層,針對勒國的研究終於有機會和國際資料接上軌,霍華教授本來以為自己在退休以前都不會有機會了。現在怎麼能不開心鼓舞?
只是,他們這次的目標是中部的高原地形,正是國內最亂的三不管地帶,很多人已經告誡他們:謹言慎行,安全第一,護照不離身,隨時情況不對拔腿就跑。昨天入境之後,他們直接開拔到西原和中部高地的交界處,住進這間小小的旅棧。明天起他們就要深入中部高地了,每個人都提高警覺。菲雨停下貼紗窗的動作。
「嗯?」她是不是聽見什麼?她豎直耳朵,窗外夜靜月明風細,蟲聲依然誼嘩。嗯,可能是她聽錯了。
她把膠帶和剪刀收進抽屜裡。
嘶嘶沙沙——好像是某樣東西在土地上拖行而過的聲音。
「是什麼東西?」她蹙著眉,把紗窗打開,整個人探出去。
月華落在她微濕的黑髮上,流轉著烏亮的光,玉白滑潤的雪肌,和月光一般輕軟動人。她剛洗完澡的體香滲入空氣裡,一身露肩的棉質連身裙,在文明國家是很尋常的居家穿著,在這個保守的地方可能就略微暴露。
窗外枝影搖曳,能看出去的範圍不廣。她靜靜聽了一陣子,沒再聽到任何奇怪的聲音。
「啊!」一隻碩大的蚊子毫不客氣叮她一口。
她連忙反手一拍將它解決掉,趕快縮回去。
咕咚咚咚……一顆岩石樣本滾到窗子外去了。
「唉,笨手笨腳的。」菲雨對自己歎口氣。
她記得窗台外面是一個低下去的小土台,樣本可能滾到那裡了。她伸長手往下面瞎摸一陣,憑著觸感,終於摸到一個圓圓硬硬的石頭。
「太好了。」她心中一喜,想撿回來。嗯,好像有點阻力,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嗎?
她再用點力一拔。這次毫無克難地把樣本撿回來了。
趕快把窗子關好,將一堆如狼似虎的蚊子全關在外頭。
「菲雨,菲雨(Faye)!」霍華教授興匆匆地敲敲她房門。
「教授,你還沒睡,明天一大早就要起床不是嗎?」菲雨笑著打開門。
「我只是來告訴大家,明天早上五點就要出發了,記得今晚睡覺前先把所有東西打包好。」
「沒問題。」
「對了,你記得我今天中途停下來,隨機取了幾處的岩石樣本嗎?」教授一臉喜孜孜的。
「教授是不是有什麼新發現?」她乾脆讓教授進來,倒了杯冰茶給他。
「我剛才用放大鏡研究過,果然不出我所料。」教授興奮地接過冰茶,一口飲盡,不過看他的表情顯然不是很在乎自己喝下去的是什麼。
「我認為在六百萬年前的一次板塊運動,勒裡西斯被完全擠入地底下,經過長時間的沉積,又在三百五十萬年前左右的一次板塊運動裡擠壓出來:
這種來回反覆的推擠,可能造成兩次不同世代的沉積岩互相交錯,我今天採集到的幾處石頭樣本都有同樣的發現。啊,能夠親眼證實這個推論真好。」菲雨銀鈴般的笑聲揚了起來。
「教授,還是先去睡覺吧,要做研究明天開始多得是時候。」
「對對對,我不打擾你了。」教授樂顛顛地轉身出去,走到一半又轉回來,「你的防曬油帶夠了嗎?若不夠,趁現在趕快去買,明天以後就不知道多久才會碰到文明商店了。」
「我已經帶了六大瓶,夠用了啦。」菲雨重重歎了口氣,真是一世英名毀子一旦啊。
她天生不容易曬黑,可是黑色素是皮膚的保護機制,不容易曬黑的人就容易曬傷。第一次參加教授的實地考察團時,她不知天高地厚,只想著自己不能表現得比其它男生還嬌弱,所以大家帶什麼,她就帶什麼,大家沒多帶的東西,她當然也意思意思就好。
通常他們會去的地區,都是荒山野發這些不毛之地,結果第二天,教授便緊急派人將她送到最近的醫院,因為她的曬傷已經嚴重到必須立刻接受治療,結果接下來的時間全是耗在醫院裡。
此後她的行李裡往往比別人多好幾罐防曬油,這件糗事就成為每個人調侃她的話柄。
「好了,你趕快睡覺吧,我不打擾你了。」教授笑呵呵地走出去。「你的房間倒是比我們好多了,幾乎沒什麼蚊子,我那讓可就慘了。」會嗎?剛剛還溜了好幾隻蚊子進來呢!
菲雨送走了教授,關上房門。
不管了,趕快睡吧,明天開始,將是艱苦的一段旅程。
一群迷彩裝近乎無聲地在黑夜裡移動。
他們的目標,是這處由一間主屋和六間小木屋組合而成的小旅棧。
旅棧就位於林子旁邊,讓他們的行動更容易找到掩護。為首的高大男人先停了下來,示意同伴留在樹林裡,然後他快速在枝影間穿梭,掩到最近的一間木屋下。
藉著屋體的掩護,他探頭觀察一下四周,確定沒有其它動靜,這才舉起一隻拳頭。
身後的四個同伴得到指示,迅速從黑暗裡竄出來,循著他的路線在他身後會合。
五個人臉上都塗著黑色油彩,避免被月色反光,炯炯有神的雙眼在靜夜裡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為首的男人迅速指派每個人任務,其它四個紛紛點頭,先檢查手中的卜沐平汝步槍,子彈上膛的喀喀聲融入萬蟲鳴唱之中。
「阿比塞爾……」第二個同伴近乎無聲地低喚,然後指了指主屋,示意他要先過去監視正門的行動。
阿比塞爾對他點了點頭。
山城裡沒有多少娛樂,幾乎十點一過就沒有人煙,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謹慎一點。
阿比塞爾示意另外三名同伴稍候,先快速潛到第四間木屋的下方。這間木屋的地勢比其它幾間略高。窗戶下有一個低矮的土檯子,正好適合他掩護。他可以看到屋子裡的人,屋子裡的人卻看不到他。
屋裡突然有人走動的聲音,他立刻縮低高偉的身形,直到聲音稍微止息,才悄悄抬起腦袋,往室內一探。
一道玲瓏誘人的嬌軀映入眼簾。
阿比塞爾一頓。
那個嬌軀的女主人並不高,頂多五尺三吋,但是曲線窕窈曼妙,該有的東西都完美地配備了。
細肩帶連身裙將她的玉背、皓臂和嫩頸全露了出來,膚光滑膩如雪。
此時她正背對著他,一手挽高烏亮柔細的青絲,一手輕輕地褊著風,柔軟的布枓纏綿地裹著那身嬌白,柔媚而誘人。
女人突然轉過身,阿比塞爾連忙縮回窗台下。
不一會兒,輕悄的腳步朝著窗邊走過來。他等了半響,只聽到一陣剪刀和膠帶的聲音。
眼看沒有露出形跡的危險,阿比塞爾示意同伴潛進,他留在原地把風。
三人接到指示,壓低身體滑行前進,目標是最後一間儲放行李的小木屋。
為了成功地把這批雷管走私進來,他們事前花了不少錢打點,從機場海關到安檢人員,好不容易成功地混在這批地質學家的行李裡。
如今,那兩隻裝著雷管的黑色帆布袋正靜靜地躺在一堆行李當中,他們必須趕在研究小組動身之前,先把雷管取走。
第三個同伴經過時,突然踩到一顆碎石子,屋子裡貼膠帶的聲音突然停止。
阿比塞爾及時把那傢伙拖回窗台底下,才剛躲好,紗窗咻地一聲推開!
他看著四隻蔥白的纖指搭在小土台外緣,然後一把柔軟的發垂了下來。隨著夜風吹拂,檸檬洗髮精清新的香氣飄進他鼻間。
過了一會兒,手指和黑髮縮了回去。他聽到「啪」的一聲,那身細皮嫩肉被蚊子叮了……勒裡西斯的蚊子有多凶,他們這些長年露宿的革命軍都很清楚。阿比塞爾推推差點露餡的兄弟,對方抱歉地看他一眼,然後快速加入另外兩個同伴的行列。
阿比塞爾將高大的身影再藏回土檯子下。
突然間,一顆圓圓的物事從他眼前滾了下來,他直覺伸手接住。
是一顆石頭。
他盯著莫名其妙出現在大掌裡的石頭。開始想著該拿它怎麼辦。
一隻白淨無暇的玉臂突然探下來,在半空中又撈又摸,有幾次差點掃到他的鼻子,雖然時機不對,阿比塞爾莫名有了想笑的感覺。
把石頭平放在大掌中往上一托,那隻手果然摸到了。當它抓住石頭準備縮回去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突然長指一收,把石頭握住。
有一秒鐘的時間,他塗滿黑彩的大掌握住石頭下方,五隻瑩白水潤的手指抓住石頭上方,粗指對上柔荑,一黑映著一白,竟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一瞬的閃神,阿比塞爾在心裡低咒一聲,立刻鬆開指力。那只嫩手再用力抽一下,這次成功地縮了回去。
他在搞什麼?一點動靜都有可能讓他們形跡暴露,到時候他們就必須將整個旅棧的人制住,那麼政府軍不久之後就會聞風趕來。
明明不是個好女色的人?卻為了一隻粉臂差點誤事,簡直不可原諒。
阿比塞爾縮回土檯子下繼續把風。
投身革命如此之久,他幾乎快忘記和一個女人正常的交往是什麼感覺。
勒裡西斯陷入內戰已經二十多年了,他自己是在十一年前才加入戰局。當時他才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學生,眼睜睜看著國內民生凋蔽,當老百姓因為饑荒而大量死亡時,勒裡西斯的軍事頭子卻在大舉興建豪宅,而且屋裡每一張椅子都鑲上鑽石,貼著金箔。當遊牧民族因為乾旱而要求政府援助時,副首領卻忙著為他家蓋一座噴泉,池底鋪滿各色水晶寶石,還讓自來水廠專門埋一條管線供這座噴泉二十四小時運作。
當幾個平民進入一座廢棄的營區只為了尋找一點食物和藥品時,政府軍以搶劫軍營之名率人攻入他們的部落,將每個老弱婦孺殺得片甲不留,姿色好的女子甚至被凌辱致死。
國內其它地方貧窮病苦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執政者便越來越豪華奢靡醉生夢死。
這些人不是政府,他們只是另一群土匪!武器比較多、官階比較高的土匪,但仍然是土匪。
年輕的他曾經感到無力,也曾鴕鳥的以為,假以時日,一定會有一個能改變一切的人站出來,讓這個國家變得更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童年好友洛提因為參加革命行動而被捕入獄,父母親也被軍政府害死,他終於明白,再不會有其它的人出來救他們了,他們必須自己當那個「改變一切」的人!
唯一能拯救這個國家的方法,只有革命。
於是他加入了洛提的行列。
十一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年輕人再不留一絲痕跡。活下來的,是三十二歲的革命軍領袖,阿比塞爾。
原本平滑的手掌。因長年握槍而長滿硬繭。
原本明亮的眼神,因為長年在沙場上廝殺而凌厲深沉;原本微揚的嘴角,因多年憂思而出現深刻的線條。
現在的阿比塞爾已極少大笑,多數時候他都是神情嚴肅,像一道不倒的鐵牆維持著整個革命軍的紀律。
所有的人都知道,阿比塞爾立下來的規矩就代表軍法,違反軍法的人將受到最嚴正的制裁,但是他們依然服從他,因為「阿比塞爾」這四個字就是「公正」的代名詞,任何人無論地位高低,只要犯了錯,在他眼前都沒有特權。
革命軍這十年來能夠整合起來,憑借的就是他嚴厲的治軍之道和不偏不倚。
他們還有一段艱辛的路要走,但是未來漸漸露出一絲曙光。「菲雨,菲雨。」室內響起一陣敲門聲,打斷阿比塞爾的思緒。女人應了門,和一位她稱呼為教授的老人交談起來。
勒裡西斯的官方語言是英文,所以阿比塞爾並沒有克難的聽懂他們的談話。那女人的聲音清甜悅耳,聽起來有一個淡淡的腔調,不知道她是哪裡人。
他稍微縱容自己一下,抬頭偷偷看進去。
一張嬌雅細緻的亞洲女人臉孔映入他的眼簾。
他感覺自己彷彿看著一尊搪瓷娃娃。直密細長的黑髮,以一根香蕉夾夾在腦後。幾繒頑皮的青絲滑了下來,襯得瓜子形的下顎更加誘人。五官每一樣都精精巧巧,柔美的柳葉眉,瑩亮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翹的鼻尖,櫻花般柔軟的淡淡粉唇。潔白無瑕的奶油肌不像是經常在太陽下做探勘工作的人。
這樣一個嬌弱的女人,在酷熱蠻荒的勒裡西斯高地真的熬得下去?阿比塞爾不得不懷疑。
咕咕……模仿夜鳥的暗號聲響起。
阿比塞爾收回心神,三個同伴躡手躡腳地從小木屋退出來,一個人把風,另外兩個人各提一隻帆布袋。阿比塞爾打手勢要他們直接退入林子裡,自己略探出頭,向看守主屋的洛提打個暗號。
另一聲暗號叫回來,洛提也消失在林子裡。
阿比塞爾把步槍背回肩上,離去前,突然頓了一下。
出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的心理,他從某棵植物上摘了一把葉子下來,放進嘴中咀嚼,辛辣的味道立刻蔓延整個口腔。他把葉泥塗在小土台的平面,具有刺激性的味道立刻散放在空氣裡,停在紗網上的蚊子紛紛飛離。
高大的黑影隨在同伴身後,消失在濃密的森林中,一切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一個句子從屋子裡飄出來。
「你的房間比我們好多了,幾乎沒什麼蚊子……」
然後,山城裡的夜,又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