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開被子跳下床叫:「如風!」
沒有答話的聲音。
收回邁到一半的右腿,再叫:「如風!」
還是沒有答話的聲音。
我環視空蕩蕩的大房,側耳傾聽,盥洗室、衛生間、更衣室、露台,沒有一丁點聲響,臥房裡死寂得可怕,枕邊床上仍殘留有他體溫的餘熱和獨特的氣味,而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一種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不會的!我不相信!我不死心地繼續搜尋,視線最終落在靠窗的梳妝台上,那上面有一縷清晨的陽光,一杯仍冒著熱氣的牛奶,還有杯子底沿壓著的——一張白箋。
良久,我移步過去拿起那張紙。字跡遒逸狂羈:公事、紐約。
我端起牛奶,瞪著那四個字,不知笑好還是哭好,他永遠關心我的胃超過關心我的心吧?
在空寂無人的屋子裡只聽得到鐘擺的聲音,還未到中午我就已經無法忍受,從那會把人逼瘋的蒼白謐靜中逃了出來。
車子遊走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人海茫茫我竟不知該將它駛向何方。若說每一個生於世上的人在冥冥中都有其最終的歸宿,那麼,我的呢?
百無聊賴中拿出電話撥給雨盈,我才報上名字她就尖叫了起來,嚷著她的小阿姨這一兩天內就要從瑞士回來,小阿姨這個小阿姨那個,興致高昂地嘰喳不停,我像被連珠炮轟只有唯諾聲聲待到她終於想起問我句找她什麼事時,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有什麼事了,於是掛掉。可我真的無處可去,便又撥給澄映,號碼才撥到一半卻跳斷了,索然無味之下我也懶得再重撥。
漫無目的地前行,愈發覺得空虛,於是我決定去探訪母親。好久沒夢見她了,直到昨晚。
遠遠的就看見她的墓碑前擺著鮮花。
一大束的貴族百合,以紫羅蘭、百日草和勿忘我作邊飾,純白的百合花中間,一枝幽靜的紅玫瑰在秋陽下格外耀眼。碑上的小照中母親一如既往地笑著,溫柔而又幸福。心頭愈是酸澀難忍,眼淚愈是不肯外流。
我將手中的花也擺在地上,在母親面前坐下來。我見不著她活生生的面容,然而我始終相信,她一直存在於另一個時空,以她一貫的寵愛無聲無息地關注著我、庇護著我。
思緒紊亂至極,我開始和母親說話,說父親,說如風,說雨盈和方澄征,將這段時間以來所發生的事鉅細無靡全部細訴與她,直到喉嚨沙啞、夕陽西下,我才記起要回家吃晚飯。
離去時心裡難得的竟十分安寧,回頭望望沉寂群碑中維繫我心的那一個,是她原諒了我麼?
走進林家第一個見到張嫂,她一臉驚喜地迎上來:「大小姐你回來了!」話一出口就立在原地了,樣子極為不安,似乎是驟覺自己過份熱切。
我真有那麼恐怖嗎?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中飯都沒吃,餓死了,有沒有給我做焗汁排骨?」
她驚愕,然後就笑裂了嘴:「有!有!還是太太親自下廚呢!我這就去吩咐開飯,就等小姐了。」她語無倫次地急腳往飯廳趕去。
「老爺和太太呢?」我追著她的背影問。
她趕緊停下答道:「都在書房,少爺在樓上。」
我向她揮揮手走向書房,映進眼內的每一件擺設都那麼熟悉,似乎這屋子裡任何一處空間都留存著自己年少時遺留下來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靜或動,從小到大縱橫交疊,錯綜散落在每一個角落。二十年了呵!
站在書房門口,有那麼幾秒我仍是怯場,頭靠在牆上深深吸進一口空氣,權當是補充勇氣吧,沒有敲門我直接握著門把輕輕旋開。
父親在黑色的旋轉皮椅內,斜向窗戶閉目養神,梅平站在他身後,纖柔的雙手在他的肩背上慢悠細緻地捶捏著,夕陽的餘光從窗戶射進來傾斜的一截,渲染出一種昏黃的安祥色彩,兩個相互襯映的身形在寬敞的空間裡構出縝密合襯的和諧,就似一幅古舊的相濡以沫的國畫。
如果母親在天之靈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會為他感到欣慰。
我沒有驚擾他們,定定望著父親稜角分明的側面,百般滋味在心底氾濫成河。剛耿、威嚴的他這一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然這許多年來,他到底以著何種闊廣深沉的寬容和忍耐來包涵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女兒呵!只因他憐且愧女兒無母,於是不忍管制而予以最大限度的愛溺和縱容。普天之下,惟父母對兒女的愛是真正無私並且永遠不計回報。
失妻之痛已是痛徹肺腑,每日間還得忍受他惟一的少不更事的女兒刀槍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像這十幾年來他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創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他身邊,給他陪伴和撫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給他以親子之情,彌補著他心靈上的空缺,我真怕他根本無法支撐到現在。想到這,我全身都滲出了細潸的冷汗,從來都沒有這般慶幸事情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從來都沒有這麼衷心地感謝過神明!
父親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後斜側回頭:「怎麼還沒回來——」
他看見了我。
「瀟瀟你回來了——如風今早來過電話,我們知道他有事。」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親和我,又笑道,「你們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有。」
房門合上,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父親面面相對。
我向他走過去,每走一步心裡的難過和自責就沉重一分,我欠負他的只怕終此一生都無法償還。愧悔地避開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後,像電影裡放慢的鏡頭,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頭,輕緩地為他捶起背來。
嚥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後我終於發自內心叫出那一聲:
「爹——地。」
淚水大滴大滴地墜落,濺散在他的領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個夜裡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辨不清是恨是愛,總容許自己在淚水浸濕枕巾的同時,於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喚著這兩個字。
「爹地……」
「嗯。」他應了一聲,右手搭上中間的抽屜,拉開,拿出當中的相框來,指腹久久地摩挲母親的面容。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攬著母親於懷內,一手將我托坐在他寬厚的肩頭,那時候他好年輕,濃眉虎眼,方正的臉上耀耀生輝,母親依偎在他的臂彎裡,甜蜜而情意綿綿,一歲的我嘟著笑臉,坐在他的肩頭手舞足蹈,與我錢包中那張裁剪工整的小照絲毫無異。
眼淚掉得更凶,回首來時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一晃眼你都長這麼大了。」他感慨萬千,英雄遲暮般喟歎。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聲痛哭。
他意外失措,半側過身子輕拍我的背部,著急不已:「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告訴爸爸,爸爸一定幫你解決。」
眼淚和情感如同決堤的急流,我放聲哭:「爹地——對不起!對不起爹地——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以為——」
好半晌,他的手復又拍上我的背:「好了,好了,別哭了。」話音粗濁不清。
「爹地,」我喚,半跪在他面前,淚水繼續狂湧。
梅平在這時推門進來,先是一怔然後眼角迅速濡濕,臉上歡喜難抑:「好了,來擦一擦。」
我接過她遞來的面巾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幾個起伏之後終是勉強止住哭聲。我不好意思地叫了聲:「梅——梅姨。」
林智也在這時走進來,一看見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個醜八怪,難看死了。」
「小智!」梅姨斥他,「怎麼對姐姐這麼沒禮貌!」
林智笑嘿嘿地:「她就是醜嘛,頭髮像雜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蘿蔔,老天!我不堪打擊,要暈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梅姨推開他:「站好!都念大學了還這麼頑皮。」說著又忍不住笑出來。
「法律規定念大學就不能頑皮了嗎?我偏要頑皮。」他怪叫,摟著嬌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軀直往她懷裡鑽,「我現在是小孩,媽媽抱抱!」
父親連連咳嗽,我睜著朦朧的眼笑出了聲,忍不住雙手攬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淚來。
我在家裡住了一晚,與掛在房內母親的畫像「久別重逢」,感觸萬千之下以致徹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購物,將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風的蝸居。
開門進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顆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我拿了一罐飲料,把自己扔在沙發上。手上的戒指隨著罐子一下一下地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不覺和如風由認識到住在一起已將近一年,想及他,便有融融的暖流流過身心,我終於是跨越了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鴻溝。因為如風要暫時離開,而他不要我在這段時間內孤單一個。他沒和我道別,是因為他不忍吵醒我吧?
逐漸地與如風相識以來一直共渡的時光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在記憶中連續上映。
在冷府認識他,被他戲弄;在澄映家再次相見,在大街上被他擄走……給我帶上戒指;抱著我躍進泳池;把他自己送給我當生日禮物……在三更半夜告訴我他將永遠要我;設計使我逃課,在馬路上接吻,在大街上跳舞,陪我玩家家……將我綁在床鏈上;瘋狂刺激地高速飛車……在母親的墳前任我拳打腳踢;拍賣場上的扶持,以及夜夜的溫存……直到前一天清晨的那杯牛奶,盛著他的歉意和體貼。
一幅幅印象盡皆鮮明,似乎剛剛才發生在昨天。
罐子空了,我順手把它放在落地燈旁邊的圓几上,視線掠過擺在那兒的電話,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針正指向兩點,那麼紐約應是夜裡一點左右囉?他睡了嗎?還是也在想著我?我拿起電話打他的手提,卻聽到一把柔和的女聲請我稍後再撥,他把電話關了。
掩不住內心的失落,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渴望可以立刻見著他,哪怕是能聽聽他的聲音也好。
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反正我也沒事,於是再度拿起電話,我撥通紐約的總機,記下所有夠得上檔次的酒店名稱和總機號碼,開始一家一家地打電話去查。查過一家沒有找到就撥一次他的電話,撥不通就再往下一家查。查到第六家時我驟覺自己是個傻瓜,怎麼不首先往華倫道爾問個究竟?他可不是我,會隨便地認為住得過去就行,而紐約首屈一指的大酒店非華倫道爾莫屬。
我立刻打電話過去,當接線生請我稍等時,我既抱著些微的希祈,卻又越來越覺得此舉的愚蠢,也許他會住在公司裡?也許會住在朋友處?也許冷家根本在紐約就有房子?為什麼不安心等他的電話呢?若把剛才的國際話費加起來沒準都夠我買張雙程機票飛往紐約了。
「林小姐?」電話那頭傳來悅耳的聲音,我心一跳,道:「是。」
「你要找的冷先生查到了,他住在二零一零號房,電話號碼是——」
我忙不迭地道謝,飛快記下號碼,心頭萌生一份狂喜,正似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種雀躍和無比的歡欣。
如風,拜託你要在房裡,我邊摁電話邊在心裡禱告,如風,請你一定要在!
振鈴響起,一聲,兩聲,三聲,我的心開始下沉,四聲,五聲,六聲,心情直線下墜沉到了谷底,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我繼續往下聽,第七聲,第八聲,「叮」有人取了聽筒!雙眼立時布了滿目潮氣,我找了他一輩子那麼久呵!
「見鬼的是誰?」傳過來一聲叫吼。
我的呼吸窒了窒,那樣的火爆語氣明白表示他正被嚴重打擾。
「喂!」
啊!對!怎麼忘了他那裡是凌晨,肯定是被我從床上叫了起來,難怪要發脾氣-——
「風,是誰呀?不說話就算了,別管他了。」聽筒裡隱約傳來女子的催促聲。我呆在當場。
「Shit!」他的叫聲陡然變得十分尖銳:「瀟,是不是你?瀟!」
原本已在心裡頭默誦過幾千幾百次的說辭,此時硬梆梆哽在喉嚨,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哎呀!」那把女聲也陡然在拉高,夾帶著笑意:「是林小姐呀!」
「Shutup!瀟!是不是你?!」
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在他房內,她叫他「風」,她的聲線相當動人,一如她在鄉里木屋對我說她並不想傷害我時那樣好聽。
「回答我!瀟!說話!」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意識在上一秒已被轟得粉碎,心底冰涼徹骨,我努力再張開嘴:「如——風,這種玩笑我已經開過,沒有新——新意了,我們換一個好不好?如風,告訴我,那是——電——電視的聲音——」腦袋一片空白。
電話那頭寂如死水,半晌:「你在哪?」他問。
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話筒:「在我們的公寓。」
「出了什麼事?」他的聲音很沉。
「沒事——我悶得慌,想找你——聊聊。」為什麼?為什麼?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一聲巨響傳來,似是拳頭捶在硬物上所發出的響聲。
「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什麼原因促使你打電話給我?說!」震天的叫喝令我耳膜生痛。
我對著空氣吃吃笑起來,眼淚隨著笑聲傾瀉而下。是否生命已到了盡頭?要不為何一輩子的淚會集中在這幾天內流完流盡。
「別擔心,我真的沒事,不過是剛剛看完一本十分滑稽十分荒謬的愛情小說,覺得裡面有一句話挺有意思,想要念給你聽……你要聽嗎?」
「念。」他的嗓音出奇的沉靜。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無休無止:「我找遍了全世界才找到了你。」
聽筒裡又是死寂,我竭力止住笑聲,卻止不住在臉上奔流的淚:「就這麼回事。好了,要說的都說了,你公事那麼忙,我不打擾你了。如風,再見。」我輕輕放下電話,對那頭傳來的急厲叫聲選擇了充耳不聞。然在我要掛上它的剎那,支持我保持冷靜的理智從頭到腳全線崩潰,我疾速地收回它大聲喊道:
「我從來沒有恨哪一個人像我恨你這樣!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我,你這個壞人!騙子!我死給你看!」我扔掉話筒,淒厲的哭喊在空蕩的屋宇中盤繞,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我以為終有一日他會打心底在乎我,我甚至以為我都快要成功在望了,然而在我鼓足勇氣準備告訴他我的心意時,卻意料不到他會在同一時候用事實間接告訴我他的定奪。原來所有的甜言蜜語都不過是應景的台詞,所有的情真意切亦不過是當時衝動的情緒。從一開始就明白,期望他為了一個女人而有所改變莫過於希祈太陽北升南落,卻為何會一直都抱著億萬分之一的希望,幻想有一日會出現奇跡?我多可笑多幼稚!莫怪他要罵我蠢笨,我確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以致夢醒的一刻如此傷痛欲絕。
眼淚一直往下墜,我將車子駛得飛快。
我不會回家,不會去任何一處他知道的地方,再過會時間我連這輛車子都會扔掉,時至今日我已十分瞭解他不可思議的能力,我不懷疑,如果他要找我他會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就已差人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過來,但是,我發誓我不會被他找到!
呼嘯的風中似乎傳過來冷淡的譏笑,是誰也曾經用盡生命流著淚哭叫:「我和她們並沒有什麼不同是不是?到頭來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結局……」
馬連華院長的修道院位於四周高牆林立的鬧市區中心,確切地說是位於鬧市區中心的死角位置。它之於那些宏偉磅礡的建築群猶如一枝枯敗的乾草掩飾於盛放的牡丹花叢的縫隙,頹敗、寒磣、孤零,毫不起眼。它之所以能存留下來沒被徵用開發,據說是因為從黃金分割以及運籌經濟理論上分析,它在這一長段黃金地段上所處的位置恰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所以沒有哪一家企業或者建築商對這麼不礙事的一小點地方感興趣。
修道院的建築非常悠久,可以上溯到清朝的哪一代皇帝期間,因而它灰色調的外觀又給人以樸實的古典感。它佔地面積並不大,除了一個小教堂,一排曲尺型木質構架的廂房,還有就是與廂房長廊緊密相連的一個小庭院,院子裡有花有草,有假山有小噴泉,可以說是西文宗教色彩和東方園林藝術相融匯的建築。
我躺在後院的草坪上,望著四角牆簷上一片狹窄的天空,眼角的餘光瞥見正穿過長廊向我走來的連華院長。在這小小的修道院裡,包括她在內只有五個修女,每一個都已過知天命之年。
安詳的修女在我身邊坐下:「孩子,你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嬤嬤,我沒有胃口。」我把玩她黑袍的下擺,「我進來繼承你的衣缽怎麼樣?」
她搖頭:「你屬於外面的世界,孩子,一時的衝動並不能解決問題。」
「嬤嬤,你的話毫無道理,。從認識你至今,和你作伴的念頭我已經考慮了超過八年,這還叫衝動?」
修女還是搖頭:「你只是因為消極從而想到遁世;並沒有一顆虔誠的心,允許你侍奉上帝是對神的褻瀆,我不能這麼做。」
我摘下左手的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在國外許多地方,這是身為修女的標誌,我哈哈笑道:「嬤嬤你看,我已經和上帝結婚了,萬能的主拯救眾生於水深火熱,他才不會棄我於不顧,況且,我有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來還原一顆純淨的心。」
連華慈愛地笑起來:「看來我沒有辦法說服你,好吧,孩子,你可以在這裡住下來直到你想離開,但是我不會允許你加入教會。」她的語氣雖和緩卻表明了不容更改。
我向長廊努嘴:「找你來了。」
伍修女行上前來,先給我一個溫和的微笑才對連華道:「院長,你有朋友來訪。」
連華執起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把戒指戴好,然後去吃點東西。」站起來偕伍修女離去。
又剩下我一個人,獨對四角簷上一片狹窄的天空。
我想我是睡著了,然後我是被凍醒的,深秋的黃昏已經有了很重的涼意。
「睡了?」有人說。
我一骨碌坐起來。
兩米外一位女子席地而坐,嘴角含著一根青草,神色和氣地看著我。二十七八的年紀,雖然是坐著,仍然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很高,寬鬆的白襯衫,洗得像白帆的舊牛仔褲,身子瘦削得似乎不堪盈握,卻又依稀可窺極有韻致,薄碎的遮額短髮,五官清越瀟湘,一張靈氣逼人的瓜子臉似曾相識。
我心裡讚歎,這才真正是吉普賽女郎流浪的風姿。
「你應該拿把吉它到大草原上清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說:「你就是嬤嬤的朋友?」我從未曾在後院見過陌生人,可想而知她肯定和我一樣,與這座修道院或是院裡的某位修女叛關係匪淺。怎麼嗓子發痛,著涼了嗎?
「我確實會彈吉它。你的嬤嬤沒有向我提起過有這麼一位朋友,不過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她的朋友我本就一個都不認識。
「因為工作需要我居無定所,很難得會回來一趟。」
「嬤嬤叫你來做客?」
她清聲連笑:「她叫我來陪你聊聊天。」
出於一種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對這位美麗的陌生女子有莫名的好感,而且此刻我確實需要一個傾訴的,她比年邁花甲的連華修女與我來得貼近。
「認識嬤嬤是我在十二歲那年,」我又躺下,想到了什麼隨口就說什麼。「我離家出走,像條沒有人要的小狗,和別的沒有人要的小狗打了一架,之後又被一條真正的野狗欺負,我飛跑結果撞上路過的嬤嬤,她把我撿了回來,我在這住了一個星期。從那以後我時不時就過來一趟,多數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來懺悔、告解,尋求心靈上的一份安寧和平衡。嬤嬤對我很好,就像對待她的孩子,其他修女也很好。」
我沉默了,從某種形式上言,這裡是我的家。如果當年我的人生中沒有這一處緩衝點,很有可能現在的我會正躲在某條陰暗的小巷裡吸著大麻或是因打架殺人而蹲進了監獄。而基於一種恐懼失去的自私,我不肯和任何人分享這兒。在這裡,我能夠獲得完整的關注和愛護,連華院長有時近似母親的替代。
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用得著這一個小秘密的時候,是不是潛意識裡我一直害怕一直擔心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才一直都對他有所隱瞞……
「所以連華不贊成你入教。」清悅的聲調打斷了我的思緒。「其他修女也不贊成。教規嚴苛的束縛不是憑想像可以感覺得到的。」
我對著天空笑,到今天連華修女仍然把我當作八年前那個十二歲的小孩來疼愛。「嘿,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從第二次到這兒來開始,我偷偷準備了一個小本子,如果我想當修女就在上面畫一道橫槓,很想的話就畫兩道或三道,下次再來如果已經不想當修女了就劃掉橫槓,一道兩道三道都是隨心情而定,如果還想就加畫槓槓。以後每來一回本子上的橫槓就或加或減,八年來在那小本上畫畫刪刪,畫得多刪得少。」
我潤了潤唇:「好笑的是有一回我把上面的橫槓刪得一道不剩,而最近的一次卻連夜把整個本子畫滿為止。」
「打擊再大有一天也會過去,而一旦入了教你就永遠無法退出,你不認為應該更慎重一些嗎?」她流露出憂慮。
「如果我告訴你,當一個念頭在你的意識中反覆出現,整整八年持續不去,八年後你要做那件事的強烈想法,已經到了你不能不去做它的程度,你認為有道理嗎?」思路逐漸理出了頭緒,我不知道是在告訴她還是想說給自己聽,「也許多年來我一直就在等這樣一個契機。」
一個可以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的成熟的時機,我慢慢坐起來,似乎是想通了,卻又似乎是若有所失。
「這個根本不成問題。」八年前我就想好了要她答應的辦法,「如果我在她面前把兩隻手腕的靜脈都割開,你說最後她會不會答應?」
她震驚不已,繼而是更深的憂慮:「你當真這麼決定了?」
二十一年對「一生」而言或者很是短暫,然而女人的一生除了還未結婚生子,還有什麼我未經歷的?在大喜大悲之後,對生命的愛恨嗔貪怎麼可能會不看淡。
「事不宜遲,明天我就加入嬤嬤的行列。」雖然不想承認,我知道我有一半是在賭氣,母親不能留在世上陪我,如風——不在乎我,我不相信連最疼我的嬤嬤也不要我。
那女子不以為然地看著我,「至剛易折,你太固執了。」
心頭微震,記憶中有誰也曾說過我固執?
她看看表,站起來拍拍褲子:「我該走了。」說完卻又蹲到我面前,用一種說不出來的深沉的滄桑目光看著我說:「請聽我最後幾句話,當你心裡還愛著一個人時,你永遠無法強迫自己去愛上任何別的男子,包括上帝。另外,你或許可以逼迫連華屈服,但你的任性只會使她那餘下的半生都在悔恨中渡過。」
她站起來,「除非你承認自己軟弱得一無是處,否則就不要一徑地縱容自己逃避問題。」飄然而去。
我扛著有些昏沉的腦袋再次躺下,對頭那方牆簷上的天空兀自發呆。
☆☆☆☆☆☆☆☆☆
肅穆無人的謐靜的教堂裡,我主耶酥在十字架上向世人呈獻他永恆的悲憫的微笑。我穿著黑袍戴著修女帽,用無聲的句子向主述說我的際遇,告解這許多年來的罪過。懇求他給我寬恕和指引。
在聖壇前從早上跪到下午,我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方。直到身後教堂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緊接著是一陣紛沓雜亂的腳步聲,我聽到一聲尖叫,「瀟瀟!你不會真的——」
雨盈?!我惶惑地想起身,教堂一陣傾斜搖晃,我又撲在了地上,這才察覺雙腿因跪壓過久而劇烈麻痺,腦袋暈眩得十分厲害。我回過頭去,迅即驚愕得都忘了要站起來。
父親、梅平、林智、冷伯父、冷伯母、雨盈、澄映和方澄征,還有昨天那位陌生的女子,一個個臉上都是震驚過度以致作聲不得的神情。我被他們的陣勢嚇住了,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雨盈已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還跺著腳叫「不要!瀟瀟不要!」
她沒來由的哭喊弄得我手足無措,心頭更加惶急,一時之間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連華院長從裡間走出來,緊接著另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形逆著光線從教堂門口大步走進來,似乎在那一剎教堂裡有萬千的幽靈飄過,空氣裡瀰漫著令人心底發怵的陰寒。慌亂的眾人下意識地退到兩側,騰出無阻攔的過道,一臉憤然的林智才站出來又被梅平緊攥了回去,雨盈在看見他的瞬間也不自覺噤若寒蟬。
意識被強烈的恐懼懾住,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飛撲向走到身側的連華:「嬤嬤!」
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疾如鷹勾的雙手,身子在下一瞬跌入他的胸膛,被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我狂叫:「嬤嬤!」
「嬤嬤?!」緊繼一聲譏誚的森惻的冷哼,我的帽子被扯下,身上的長袍嘶聲裂為兩半,他抄起聖壇上的器皿砸向神像,與此同時將我攔腰箍離地面。
我頭腳朝下動彈不得,只聽見「砰裡磅踉」許多聲巨響,夾雜著女子的驚叫「如風!住手!」卻叫不住連綿震耳的「砰砰」聲!當最後毀滅的響聲嘎然而止,我被放了下來雙腳著地。一隻手抬高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顎骨,那個從地獄最底層脫身出來的鬼魅唇邊含笑,眼底卻是薄薄的一層碎裂的寒冰。
「不忠的小東西,你要嫁給上帝?」
我呆呆地看著他,身邊有誰在呼氣,說:「孩子,你嚇壞她了。」是嬤嬤的聲音!我條件反射地尖叫,「嬤嬤!嬤——」
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我在哪裡?誰?是誰……在吻我……誰在撫著我……是誰的動作那麼溫柔,讓人眷戀呵……就像如風——
我怔怔地望著那雙寒怒未去的黑眸,似焦灼,似憤怒,似懊悔,似疼惜,似狂躁和恐懼,說不清都有哪些,繁紛複雜得讓我無法辨認。
他緊了緊貝玉般的白齒,手臂一帶將我掄轉到身側,正面對上連華。他陰聲細氣說:「聽著,你是用什麼儀式讓她入教的,就用什麼樣的儀式把她還給我,一個一個步驟來,再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不許省略。」
耳朵中鑽進他的說話聲,雙眼所見卻是像被聯軍洗劫過後的現場,老天!我傻了眼望向連華,她正和氣地答話:「這不可能。」
如風的臉一沉,也和氣地笑了起來,然殘忍卻在那一笑中顯露遺:「要將這麼小的地方夷為平地,我想我用不著出動轟炸機鏟土機就可以了。」
連華微笑:「我們沒有退會儀式——」
「識相的現在就去給我準備。」
「也不需要。」
「我再給你三十秒。」他雙手一夾,我在下一秒被舉上半空,昂首看我,他眼中稜角尖銳的冰碎彷彿就要噴將出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這次我絕不輕饒你。」
他好可怕——
「我——我——」我在天旋地轉中墜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