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天數,鳳仙已該回到此處,接受懲處,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見她一面,好好問清楚,鳳儀殞命那一日,究竟還有哪些蹊蹺,是他與她都忽略掉的。
「鳳精行兇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勾陳莞爾道來。
「雙眸渙散,眼裡無神,大概是被下了術,連她自個兒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吧。」
別以為勾陳只純粹看戲,看戲之餘,他也是有費心思,多留意兩眼。
「她是兇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謀。」
最末,勾陳呵呵兩聲笑,做了結束。
對話是結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霧,才剛開始擴散。
為驅散迷霧,所以,他來。
豈料^
「她,沒有回鳳族來?」
狴犴的聲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獄的鳳仙嘛,沒有呀,根本沒見到她的鳥影。」
她跟雯鰩說的那些話,又是謊言?!
說什麼不可以不回來、說什麼要好好領罰……結果,還不是逃了?!
「龍子會跑到棲鳳谷來,難道……是鳳仙,也從海城裡溜掉了?!」
狴犴惱而不語。
當初,真該親自押她回來!
見狴犴不答,鳳族人當他默認了,紛紛氣嚷:「怎還能放她逍遙法外?!長老,請快些下令,派我們去追捕她回來!」
「這一回,絕對要將她五花大綁!」
「到底……要丟盡多少鳳族的臉?!」咬牙切齒的男人,沉痛、失望。與鳳仙擁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沒料錯,是鳳仙的親兄弟。
「要是她被捕時,膽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對!」
「我願領命擊,天涯海角,無論她藏在哪裡,我都誓必捕獲她!」
「我也去!」
鳳族眾人尚未做下決定,嚴聲討論著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來時之路疾行。
不似那幾隻雄鳳,吼來火氣十足,咆哮著,對一族之恥深惡痛絕,要不是族規所訂,不許殘殺同類,他們多想除之而後快!
「我去。」
狴犴僅是淡淡說來,不帶任何起伏,卻完全不容反駁。
城裡人聲鼎沸,熱熱絡絡地,群聚圍觀。
越是多人佇足,其餘不知狀況的旁人,亦會逐漸靠攏,人牆越圍越雄厚。
湊熱鬧這件事,不只人類會,狗兒會,鳥類也會。
瞧,奮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鮮艷,裝扮與城民大相迥異,不是鳳仙,又能是誰呢?
「原來……是審案子呀。」
咕噥的女娃音,被群眾交談聲淹沒。
從最外圍擠入,左耳聽一句,右耳聽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個七八成。
還以為是雜技團,在表演吐火、吞劍、胸口碎大石哩。
猜錯了,是官府審起一樁弒夫案。
鑒於事關重大,牽扯人證眾多,應城民要求,堂審挪出大廳,在外頭擺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開,審此謎案。
鳳仙光聽到殺人,渾身就顫抖,再加上嚴肅的氛圍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審時的情景,本能後退,卻給人群撞了回來。
她想擠出去,人牆的缺口又補滿了,動彈不得,只好原地暫留,等人潮散去,再繼績趕路。
「真歹毒,莫怪人說妓娘無情,說得對極了!當初劉老爺為她贖身,耗金千萬,迎回家裡作妾,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後命喪她手中。」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虧劉夫人不嫌棄她出身,度量寬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稱,而且劉夫人待她極好,無論是上街買布製衣、挑選首飾,絕對為她多做一份。」
「劉夫人這份心腸,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換成是我,不把小妾當成死對頭,絕對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女人……」
鳳仙聽著週遭種種細碎竊語,而眾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來。
她一身素灰,長髮披散,雖脂粉末施,憔悴疲憊,五官仍能見其清麗。
公堂開審,威武噤語,所有交頭接耳全都沒了聲意。
很靜,靜到連城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驚堂木落下,砰的重響,鳳仙驚嚇縮肩。
「幹嘛突然嚇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鳳族審案,沒有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沒瞧過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結舌……
人類官老爺,面冷目嚴,不苟言笑,傳了幾人問話,問完,再問劉家小妾,過程中,最常出現的便是:「你招是不招?!」
問了不下十來回之後,人類官老爺終於大惱,又拍驚堂木:「來人呀!大刑伺候!」
鳳仙先是聽到「伺候」,還以為人類官老爺見犯婦孱弱,要人遞上茶水,讓她稍事喘息,豈料……
官差上前來,手裡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柵的玩意兒,朝犯婦十指上擱……
「呀!」
發出慘叫的,並非犯婦,而是大驚失色的鳳仙。
他、他們……
「公堂之上,不得大聲喧嘩!」驚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謂的「大刑伺候」,竟是這個?!
拶指酷刑,拶得犯婦涕淚齊下,冷汗濕濡了她的鬢髮。
指骨遭受夾棍壓迫,發出一種讓人毛骨陣然的緊繃聲。
「你招是不招?!劉宏是不是你所殺?!」
「嗚……」犯婦忍住痛,吃力搖頭,一顆顆的汗與淚,滴落在地。
「再刑!」
鳳仙已經無法看下去,閉著眼,雙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只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誰是兇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須讓犯嫌吃盡苦頭。
狴犴的「本能」,原來,如此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她無法確定。
捂牢雙耳的手,始終不敢放下,眼睛也是緊緊合上,生怕又聽到「行刑」、「你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聲音。
堂審終止,犯婦還押,人潮散去,官差手執竹帚灑掃庭園,見仍有個姑娘閉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縮,他上前,搖搖她。
「喂!你怎麼站在這?今日的堂審已經結束了。」
「咦?……結束了?」鳳仙渾渾噩噩,這才驚覺,剛剛那麼大一片的人牆,連個影兒都沒剩。
「是呀,快走快走。」官差驅趕她。
「請、請問……剛被夾手指的女子,招了嗎?」她錯過最重要的結果。
「沒。她昏死過去了,擇日再審。」
「擇日……還要再審?」然後再大刑「伺候」嗎?
「當然,一定要她招了才行!」
「她……是兇手嗎?」
為什麼要用那種已經咬定她殺人,現在不過是逼她承認的口氣
「八九不離十了吧。」
「要是狴犴在這兒,一切就容易多了。」鳳仙忍不住又這般喃著。
「還嘀姑什麼?!」官差板起臉。
鳳仙被瞪出了縣衙大庭,在門前佇足,嘴中說著同樣一句: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她不僅嘴上喃著他的名,就連腦海裡,他的身影也反覆出現。
她輕輕喚了幾次,便想了幾次。
想到……連幻影都成形了,在對街與她相望。
「狴犴……」
近來,時常在城鎮中,與人擦肩而過時,誤以為看見了他。
同他一樣高的人、有他同樣髮辮的人、背影神似的人……彷彿隨時隨地,她都在尋找他。
往往走近了,才發覺、才失望,那人沒他高、長髮沒他烏亮、背影沒他寬闊。
可是,眼前的幻影,或該說,身影,特別像。
這幻影,好識趣,知道她想見他,所以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沒消失、沒不見,等著。
就算她一步步走近,也沒變成一個「只是背影極似狴犴」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眼眸落於她身上,那雙眼,更像!
不,不只眼,還有鼻、嘴、臉龐、身形,以及皺眉睨她的表情,無一不像。
鳳仙想看清楚些,步伐飛怏,穿過大街,與幻影更加靠近。
像!太像了!
是第十隻龍子不,龍子明明僅九尾,所以不是狴犴的雙生兄弟。
她滿腦子亂想,獨獨沒有一個想法……他是狴犴,貨真價實的狴犴。
因為他不可能出現於此,不可能是來找她的。
直到——
「你為何還在這裡?」
連聲音亦像極了狴犴,平平冷冷,卻獨具韻味,那沉調,聽了好軟骨……咦?!
鳳仙一呆,察覺不對勁,不敢再踏前,但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她轉過身要逃,也逃不掉的程度!
狴犴擒住她的臂膀,輕易地將她扯回面前。
「你不是說,你要返回鳳族去?!為什麼你還在這裡?!」他咬緊滿嘴的森寒,一字一字,企圖淡漠。
未曾預料,掌中所握到的,是過度的輕盈、纖細。
鳳仙幾乎飛騰了起來,身子被強烈力道拉扯,跌進他懷裡,撞上厚實胸口。
紮實,溫熱,心律穩健。
不是幻影?不是因思念過度,而擬造出來的虛像?
「狴犴?」
怎會在人類城裡出現?
她想揉眼,想捏捏自己的臉頰,想確定這一切是真的。
「見到我便逃,心虛?」他冷聲問,沒有笑意,皺眉瞟著她的一臉茫然。
「不……我……你、你怎麼在這兒?」
「明明是我的質疑,你,怎麼在這兒?」仿著她的疑問,卻不模仿她的驚訝,語帶嘲弄。
「我……我途經這兒,正準備要回棲鳳谷。」
狴犴冷然覷她,眸裡一片寒冰。
「用飛的回去,豈不更快?」他故意問。
鳳仙一頓,逃避他的眼神,囁嚅:「我想用走的……」
她不敢看著他,擺明便是賊人膽虛!
走個一年半載,也到達不了棲鳳谷!
拙劣的緩兵之計!
「藉以拖延回鳳族受囚的時間?」他娓娓說道,嗓音輕,聽來非但不軟綿,更有幾分風雨欲來的冷意。
他不介意她害怕、她想逃避的心思,但說一套,做一套,與雯鰩說著時,多麼堅決、勇敢,一轉身,卻是一拖再拖,逃到這人類城鎮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鳳仙仍是小小聲喃著,沒有下一句解釋。
「要不要我帶你回鳳族?花不到半日便能抵達。」
狴犴惡意試探,要看她露出馬腳,要聽她如何推拖。
「不麻煩嗎?」她仰首,神情有些複雜。
他瞧不出來,那表情是鬆了口氣,還是……思索推拖的辦法。
「不麻煩。」連咧嘴微笑,都變得猙獰。
帶她回去,並非他的來意。
只是去了趟鳳族,發現早該回去的她,沒了影蹤,最首先襲進心頭的,是她的安危,以為歸途之中,她發生了意外。
尋著她的氣息疾馳而至,卻看見她悠悠哉哉,在人類城鎮中湊起熱鬧,不見半點歸心似箭!
鳳仙再度垂下頸,呢喃回道:「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