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失去光源的眼睛與沒有聲源的耳朵都沉默著,可怕的飢餓與寒冷逐漸侵襲,麻痺了的五官似乎已不是屬於她的,只有背上新添的鞭痕正叫囂著灼熱的疼痛,沙地上尖銳的沙粒刺得皮膚直喊痛。
會死嗎?趴在地上的她現在只能模糊地想著一些無聊的問題。
流年不利嗎?要不然怎麼會被發現是女兒身?四處流浪這麼多年,跟著商隊行走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怎麼這次會如此湊巧?
「真倒霉……」她似嘟噥,又似呻吟。她記得算命的好像說這三年內她應忌遠行,果然,不但無意間得罪了權霸天下的暮王爺挨了五十鞭,還被發現自己一直隱藏性別。按律,女子是不允許從商的,當然也不允許跟隨商隊
結果會怎樣呢?真的會被押回西京嗎?再來呢?投進牢獄,一年、兩年、三年……還是一輩子?一想到這,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是風煙,命裡注定要不安地四處流浪,如風,如煙。自有記憶起,她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半年以上。要是真的被囚禁一生,她情願以死換得自由,如她的母親,另一個叫風煙的女子。
地上突然映出一道龐大的影子,明亮的火把耀得她睜不開眼;帳篷的門簾掀開了,走進一名身著華麗長袍的男子。濃眉、星目、鷹勾鼻、緊抿的唇線,寬肩窄腰的頎長身材,凌厲鷹隼目光——她認得他,一生都不會忘地記著他。他就是暮王爺,西之國第五任帝王司徒朝同父同母的弟弟司徒暮。
「這支笛子是你的嗎?」他口氣不善地問。笛子?她這才意識到腰畔的「風煙笛」不見了,什麼時候掉的呢?她看著他手裡的細長物體,因有—段距離而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掉的那支,難道……是她暈倒時掉下的?
「什麼……笛子?」不開口還好,一說話她的喉嚨就乾澀得難受。
「風煙笛。」司徒暮盯著地上的殘軀,她藍色的男裝長袍已被鞭子抽得支離破碎,露出還流著血的醒目鞭痕。
「……是我的……」她想從地上站起來,即使站不起也得坐起來。她不是他的臣民,更不是他的僕人或別的什麼,沒必要匍匐在他腳下。
「你的?你是從哪兒得來這支笛子的?」他不由得往前跨一步,不是想扶她,而是因為內心激動。
「我母親留給我的……怎麼了?」她費盡力氣卻不能坐起身,再一次跌倒在地。
「你母親是不是叫風煙?」他又上前兩步,俯視她的目光同她投來的驚詫視線相撞,剎那間他就知道答案了。「她人呢?」他追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她困惑地看著他,她母親同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暮王爺有關係嗎?
死了?!司徒暮閉上眼,不敢相信。那個教他吹笛的風煙,那個雲淡風清微笑著對他說:「……我希望生的是個女兒,那麼她一定會是另一個風煙,也許有一天你還能見到她出生後的樣子…」
他俯下身,火光下,她的臉同他心中一直想念的那張臉真有幾分神似,他顫抖的手撫上這張臉。不敢相信,他記得的那個風煙已經死了,二十年後他遇到的這個竟是那個風煙肚中的胎兒。
他抱起她,不顧她的掙扎走出帳篷,並在侍衛驚訝的注視下,抱著她回到自己奢侈的元帥帳篷內,隨後小心翼冀地將她放在鋪有絨毯的床上。
他和她母親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在得知她是風煙的女兒的前後,態度有天壤之別?
她看著他翻箱倒櫃地取出一隻上好的白瓷瓶,撥出木塞,將裡面青綠色的半透明液體倒在左手掌心中。
「轉身。」他命令道,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想幫她敷藥嗎?她猜測著緩緩轉過身,不過是他的囚徒,她根本沒有資格拒絕。
嘶……
他一把扯下她的衣袍,她只覺後背不出所料,她的背已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換成是普通的女於此時必會驚叫出聲,但風煙只是沉默,她知道什麼時候要忍,不管司徒暮對她做什麼,她只有忍。忍一時風平浪靜,她只是他的階下囚,以卵擊石是不明智的。
他的大掌是暖和的,藥液則是涼的,當兩者同時覆上她背後疼痛不止的傷痕時,奇跡般地,身體的痛楚消失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邊取過架子上的濕手巾擦手,邊問。
「風煙。」感到身體舒適許多的人講話也順暢了。
風煙?她也叫風煙?!司徒暮站定的身子有些微的搖晃,片刻後他笑了,笑容有些僵硬。他很少笑。
他走回床邊,伸手捻熄了桌上的蠟燭,只有沙漠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他們彼此陌生模糊的臉部輪廓。
她盯著他的臉越逼越近的動作,而他的大掌則將她圈在他的懷裡;突然間,她明白他想要做什麼了。在她還來不及說「不」時,他的厚唇已堵住了她的嘴。她本能地想反抗,但理智讓她作出最先的妥協。
要是能用身體換回原先的自由,她決不會傻傻地說「不」,何況說「不」有用嗎?
背上剛剛癒合的傷痕因身體不自覺逐漸加劇的動作而重新裂開,火辣辣的痛,還有他的唇與大掌經過的每一寸肌膚也開始經受痛楚,陌生又愉悅的痛楚,也是原始的。無盡的熱蔓延在體內,吞噬掉了所有的理智,昏迷前她惟一看到的是他高深莫測的漆黑雙目,在夜色中如沙漠夜空的繁星,卻燃著不知名的火焰……
火焰燃燒著,二十年前的往事不但沒有因這焚燬性的火焰成為灰燼,恰恰相反,它讓那個照理早該結束的故事又燃了起來,但它終也有燒盡的一天……
四國歷133年,西京。
「師傅,你能不能不走?」少年依戀地問眼前男裝打扮的女子,一向缺乏表情的臉流露出悲傷。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不過是教殿下吹了半月的笛,殿下有何不捨的?」風煙溫柔地注視小自己十五歲的三皇子。
「你走了,宮裡又只剩我一個人了。」十二歲的司徒暮神情是早熟的悲淒。
「殿下要的不是霸權嗎?真正的王者都是獨自一個人堅強起來的,風煙同殿下之間只是師徒淺緣罷了。」
三皇子無言,想到自己追逐的那個夢想,他收斂起哀傷的表情。
「要是我當上了皇帝,師傅會再進宮看我嗎?」
「不會吧……」她不給他任何—點希望,因為事實就是這樣。這次進宮只是想見識—下皇宮的風景,識過就可以了。她並不喜歡宮殿,比起大自然的綺麗風光,一切人造的東西都略嫌粗糙。
「為什麼?師傅不想再看到我了嗎?」
「不,我只是不想再進宮,一入宮門深似海,這次要不是皇后事先答應了我的條件,恐怕我再也出不了西京。」她微笑地望著這個少年,並無責怪之意。
司徒暮垂首,咬著唇。是的,要不是他母后阻撓,他就強留下她。他想留下她,因為她不同子宮中那些成天爭風吃醋的嬪妃、爭權奪勢的官員以及獻媚勢利的奴才。她說她叫風煙,浪跡天涯,不問世事,不畏權勢,只是周遊於天地間,覓一分閒適的寧靜,自由地存括。
自小在勾心鬥角的宮中長大,他從未看到像她這樣活得自在的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印象中的女人,不是如她母親般威嚴、渴望權勢的,就是像某些嬪妃一樣柔弱需要強者保護的,或者又是些自私、喜歡耍手段的。
「這樣垂頭喪氣並不適合殿下,我只是個平民,殿下過分抬愛了。」人與人之間或許真存在著某些緣分吧,要不然短短半個月,一向距人於千里之外的三皇子何以對她依戀不已?
「那麼我還能見到你肚裡的那個孩子嗎?你能讓他長大後進宮嗎?」
「那就要看他長大後想做什麼了。如果以後你看到拿風煙笛的人,那麼他應該就是我的孩子。」
「你會去找他的父親嗎?」司徒暮還是克制不了一直力圖忽視的好奇心。
「他?」風煙笑笑,「怎麼會?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個盜匪,也許已經被砍了頭。」
高貴出身的三皇子怔住了,他萬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但受了難的女子卻依然堅強地微笑著——出塵的淡然微笑。
「師傅……」
「就送到這吧,請殿下留步。」風煙略欠下身算是行禮,然後瀟灑地一甩衣袖,飄然遠去。天地之大,何處都是她駐足之地,何處都是她的家。
要是……要是他現在就是皇帝,那麼,他決不會任她如此離去……
在風中站立的十二歲少年益發堅定了對權力的信念——擁有霸權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東西也好,人也好,他不必看誰的臉色,不必依靠他的帝王父親,一旦他登基稱帝,他就是惟我獨尊的惟一一人。
可二十年後,他只是堂堂的暮王爺,他沒想到自己用了這麼久的時間仍未得到他想要的霸權。就差一步,就因為他是晚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他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只能為一個只會吟詩作畫的軟弱君王所用。他只不過是為司徒皇朝保住皇位與江山,使其安居樂業的護衛者。他不甘心,日積月累的野心令他食無味,寢不寧。
而風煙呢?他記憶中的風煙已經死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也許她根本就不記得他這個有著尊貴身份的三皇子;當初他不能留下她,現在他不信留不住她的女兒。兩個風煙,在他眼裡誰才是他能挽留住的身影?也許任何一個都不是,因為她們都是風煙,命裡注定為了自由,流浪一生的無情女子。
他王者不凡的命格裡,早早地就定下了失敗的宿命,因他想得到的,想囚禁的是一個自由的靈魂,一個為了自由不惜任何代價的靈魂……
沙漠,浩瀚得如同生命之海卻又代表著死亡與於枯的地方,卻有了二十年前理該結束的故事……
風煙坐在帳篷外,呆呆地仰望灰濛濛的天空,近處是一堆堆熄了的篝火,遙遠的天邊已升起代表光明的啟明星。
後背的傷還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面對無法改變的事實。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貞潔,真的,對一個從未想過也不想嫁人的女子而言,貞潔並不是很重要,為了自由,任何代價她都願意付。
她所要考慮的是司徒暮會如何處置她,把她押回西京送進牢獄?這是她最害怕的,她是風煙,四處流浪的風煙。或許在要了她之後玩膩了就放走?她希望最好這樣,她是屬於自由的,自由的靈魂與個體。
還沒想過逃跑,一是因為受的鞭傷還沒癒合;二是因為處在沙漠的嚴酷環境中,沒有任何裝備的她即使逃了出去也只有一條死路。為了活著離開沙漠,為了活著的自由,她願意等,等到司徒暮失去防備,所以她採取了不抵抗的妥協。
好像她的運氣似乎真的很糟糕,否則不會這麼巧,在看誨市蜃樓時遇上暮王爺而忽略了下跪的禮數,以至於在挨鞭刑的時候被發現是女兒身,更不會被迫留在軍營中。她無聲地歎口氣,為自己的霉運。
至於司徒暮同她母親之間的瓜葛,她無興趣探究,她相信司徒暮對她母親而言不過是生命中一個不起眼的過客。只是她惟一不瞭解的是,他基於怎樣的心態要了她,她希望自己只是他因旅途寂寞而一時興起的玩物,等新鮮感一過便隨手扔之,但願……是吧……
傷越來越痛,身體也越來越熱,怎麼回事?她眼前的灰色突然轉為發紅的黑色,隨後天地歸為初始的寧謐。斜斜地倒在沙堆上,她不再能思考,如死了般……
「怎麼樣?」司徒暮陰沉著臉問神色緊張的老軍醫。「只是鞭傷引起的高燒,服幾劑藥就可以了,這位姑娘的體質不錯,應無性命之憂。」被看得渾身直冒冷汗的軍醫一邊開藥方,一邊盡量讓自己的話語流暢。
「什麼時候醒來?」他接過藥方,雖然不太懂但還是看了看,隨後又遞回給軍醫。
「這得看這位姑娘的具體情形了,一般在服了藥的兩個時辰內就會醒。」
「藥由你親自煎好,要是出了什麼意外,軍法侍侯退下吧。」「是。」老軍醫的臉色還不如床上不醒人世的病者。
司徒暮皺著眉望著閉著眼的風煙,她弓著身子是為了不碰觸才上了藥的傷口。他有些後悔,後悔不等她傷癒便要了她,要不然她的身體狀況也不會差到昏厥的地步。
「王爺……是不是該起程了?」副帥劉將軍小心地探問,「得乘著天還涼,多走一程。」
起程?一軍之帥的臉色愈發難看。昏迷不醒的風煙能經得起艱苦的沙漠之行嗎?可是他不可能為了她要求全軍數萬將士在沙漠裡多受一天的煎熬,多受一天死亡的威脅。荒涼的沙漠不比富足的平原,萬人的食糧與清水都是一份一份按日程計算的,只少不多。他決不能因自己的私情而讓整支軍隊陷入危機之中,有著自己軍隊的暮王爺才是四國權傾天下的人物。
「起程!」他低聲命令,轉過身用毛毯將昏睡中的風煙裹好,一把抱起走出帳篷。抬頭迎接清晨刺眼的金燦陽光,他在心裡默默地祈求。
「不要死,如果你真的是風煙,真的是那個風煙的女兒,就不會因這點小傷而……」
他抱緊她,一種得到手後再也不願失去的惶恐。
已過了午時,太陽最惡毒的時刻已來臨,整支軍隊雖仍保持著整齊的隊形,但疲憊的神情卻極其明顯。士兵們焦黑的臉與乾裂的唇都已顯現出一種奇異的忍耐力,忍耐著惡劣的環境對他們苛刻的考驗;他們相信他們是四國最優秀的軍隊,能勝人也能勝天。這次攻克沙克國不光是一場戰爭的勝利,只要他們能活著回到西京,那麼他們還破了一項記錄,在他們之前還沒有哪支軍隊能穿越過沙漠的。這一戰足以使他們所有人連同司徒暮的名字名垂青史,也使司徒暮與他的軍隊成為四國的一個傳奇。
風煙已服了藥,但在兩個時辰後仍沒醒來,只是不斷地囈語,要喝水,而額頭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擦了又沁出,一點辦法也沒有。
司徒暮扶著她身體的手臂已麻痺得失去知覺,全身嚴密包裹在衣袍下的他並不比士兵們舒服多少,一樣承受著艷陽的炙烤,一樣在沙漠中被蒸發。而他是王,是所有人的領袖,他的眼睛仍閃著精光,不讓疲憊露出一絲端倪。他騎在馬背上的身姿一如早晨上馬時一般英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他都是那個軍民眼中威武英挺的暮王爺,權利與責任是對等的,他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不會為了風煙而在沙漠中多拖延一瞬。
「……水……」窩在他懷裡被內外高溫折磨著的昏迷者又一次呻吟著。
司徒暮用右手取下腰畔的鹿皮水袋,咬開木塞,放到囈語者的唇邊緩緩倒人。
「王爺,您的水……」劉將軍將一注滿清水的水袋遞給司徒暮。
但—天才喝過兩三口水的人並未接過水袋,只是缺乏表情地冷冷看著老部下。
「王爺放心,這不是屬下尋私偷偷從軍備中取出的,都是將士們省下的。」深知其脾性的劉文正解釋。
穿越沙漠最缺乏又最重要的東西便是水,為了能走出沙漠,能確保此次攻下沙克國的最終勝利,司徒暮下了死命令,一人一天一袋水,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內誰都不允許多嘗一滴。由於風煙並不算在行軍的人數中,所以並沒有多餘的水分配給她,也因此她所需的大量清水都是司徒薯分內的。
他無表情地接過水袋,他可以不需要,但懷裡不知何時才醒的人需要。
「這水袋裡的水由哪些人省下的就賞他們每人黃金十兩。」
「是……」劉將軍正想報出將士的名字,卻因主帥的注意力轉移而做罷。
司徒暮感到風煙的身體在他懷中掙扎了一下,便立刻將擔憂的視線停駐在她臉上。要是她真的熬不過沙漠的酷熱,那麼他又會怎麼樣呢?他不知道,不敢想像那個曾經代表著生命的胎兒在二十年後竟死在他的懷裡,他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
……好熱……是誰……
風煙被不知名的高溫折磨著,喉嚨如冒火似的難受,意識模糊中,有人不斷將水送進她的口中。
是誰?是誰一直守在她身邊?母親嗎?母親不是死了嗎?
「……水……」她不自主地又要求道,隨之是甘甜的清水流進喉腔。
是誰?她想知道這個照顧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她努力睜開眼,但接觸到的是一片金色的光芒,眼睛難受地又閉上。
是誰?她不甘心地又睜開眼,這次終於看到一個大概的黑影,當眼睛適應了久不見的陽光後,黑影的輪廓逐漸清晰。
「醒了?還要喝水嗎?」欣喜在他臉上一掠而過隨後又恢復成原先的冷然。
她點點頭,有些詫異照顧她的竟是司徒暮本人。
在他餵她水的同時,她看到了他緊抿的乾裂嘴唇已幾近白色。
他有多久沒喝水了?不是有水嗎?還是……她很快知道了答案,可是卻沒有感動,只是痛苦地又閉上眼。
「是不是覺得哪裡不舒服?」司徒暮見她又快陷入沉睡的狀態,著急地問。
「不……只是覺得陽光太刺眼……」她直起的背感覺不到鞭傷的疼痛,但虛弱的身體還是掌握不住馬背上的平衡感,於是只能主動抱住同騎者結實的身軀。
「要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還想睡一會兒。」她雙手環著他的腰,頭倚在他的胸前,選擇如天真孩子般的睡姿。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隨遇而安幾乎同流浪一樣都成了她的宿命。像她這樣漂泊浮萍似的人若不懂隨遇而安又如何生存呢?她的生命如荒草,自生自滅,不起眼又順其自然。
司徒暮不再說什麼,將她裹進寬大的衣袍內,以避免火辣光線的肆虐,他能為她做的也許只能是擋風遮陽之類的事情,因為無論他多麼想挽留住她,他還藏著顆渴望霸權的野心。
風煙再次醒來已是日落西山時,軍隊正忙於安營紮寨,炊煙裊裊中夾雜著米飯的香味,還有將士們喧鬧的談笑聲。
高燒已退,加上沙漠一入夜就會出奇的冷,因此才醒的她已不覺先前火燒般的酷熱,整個人只覺神清氣爽,而飢餓感也隨之而來。
桌上已擺好了飯菜,雖然都是醃菜、醃肉,但對兩天未進食的人來講,眼前的一切遠勝過山珍海味。
「怎麼?肚子餓了?」從外面走進來的司徒暮一看她饞涎欲滴的樣子就知道她此刻想要什麼,「再等一會兒吧,我讓廚子給你熬了粥。」
粥?有這個必要嗎?他好像對她過分小心翼翼了。為什麼要待她這麼細心?他究竟想拿她如何?一個囚徒怎能勞駕一個王爺親自照顧?風煙皺了皺眉,心裡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恐懼感。「不喜歡粥嗎?」看見她明顯的表情變化,他不解地問。
「我不是囚犯嗎?」她想要知道答案。「囚犯?為什麼這麼想?我只是想照顧好你麼會是囚犯?」司徒暮啞然失笑。
不是囚犯!得到答案的人暗鬆一口氣,至少她不會被關在西京牢獄裡一輩子了,至少穿過沙漠她就自由了。
「那就好。」她莞爾一笑,為自己霉運的祛盡。
他為她的笑容所迷惑,雖算不上傾城一笑,卻灼燙地烙印在心裡,一生一世。這是風煙給他的第一個笑容,最後一個笑容及惟一一個笑容。此時他還料不到這清淡如煙的女子是他生命中注定得不到的遺憾,也是他一生背負的最大傷痛。
似乎冥冥中的天意早有了安排,所以他才會在二十年後再遇到她;所以他才會在二十年前就聽到過她沉睡在母體中的心跳聲;也所以他才會對她母親念念不忘,對名喚風煙的女子執著不已。
再廣闊的沙海也有盡頭,這已是沙漠穿行的最後一夜,將士們圍著篝火笑談著、慶祝著。
「看什麼廣司徒暮走上高高的沙堆問仰著頭望著無邊蒼穹的人。
「星辰……很美的星辰」她感歎似的回答。
他一怔,抬首。
是的,遠遠近近的夜空中佈滿了折射出奇異流光的星辰,如有生命似的,形成一個個特殊的圖形.為天地萬物散出凡人們無法說出口的珠璣,天象的、地理的、命運的……最後在愚昧者眼裡化為平凡的醜石。
活了三十二年卻從未意識到夜景魅力的人不由一同沉浸在沙漠寧靜之夜的沉思中,也許並不能算是思,他只能瞅著星辰不同的形態發出驚奇、讚歎,而無暇再去考慮軍務、政務,以及不可告人的野心。
「唉……」耳旁傳來風煙滿足的歎息聲。
「為什麼要對著這樣美的夜景歎息?」他收回自己方纔還貪戀的目光問道。
再美的景物與人在他眼裡不過都是奢華,他要的是霸權,有了霸權才能擁有奢華,如果是他喜歡的,他就要得到手,這才是一個王者該有的霸氣。
「啊……」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無聲間的歎息,想了想才道,「我不是天上星辰中的任何一顆。」「什麼意思?」他不懂她話裡的意思。
怎麼會懂?這世上有多少人會懂風煙的想怯呢?寧願獨自居無定所地漂泊,也不願找個人成親生於,和和氣氣、安安定定地過一生——追求霸權的他更不會懂。
她剛想回答,注意力卻被司徒暮腰問的事物吸引住,是「風煙笛」。她走上前,抽出笛子,放在唇邊吹響旅夜的樂曲。
滿天星斗下,沙漠的風吹得她衣袂飄然,隨性的姿態迎風而立,清亮漂渺的笛音加上出眾的技藝,笛曲猶如天上傳來的仙樂,融在璀璨夜色中,成了聽覺上的海市蜃樓。
忽然,另一股渾厚的笛音也伴隨著響起。風煙一驚,覓聲尋去——是司徒暮。他手中也有支笛,黑暗中散著瑩白玉潤的光澤,可是讓她真正吃驚的是——他竟也會吹這首曲子。
「這曲子……」她放下笛子,話還沒完已經被司徒暮接下。
「這曲子是你母親教我的。」
難怪……難怪她母親在教她吹這首曲子時曾對她說:「這是首仙曲,叫是將來你遇上同樣會吹這首曲子的人,這人就能實現你的願望。」
沒錯,一個王爺自然能實現常人的眾多願望。「你為什麼會認識我母親?」「她教過我吹笛,雖然才半個月時間,但她是我一輩子的師傅。」他望著她。她們的容貌雖不同,但氣質與姿態都是相似的,靈魂也是同一個。
「王爺,劉將軍請您到他的帳中去商量一些事。」一名侍衛在沙堆腳下喚道。
司徒暮不再說什麼,強硬地將自己手裡的笛子塞進風煙手中,然後取走了「風煙笛」。
望著他滑下沙堆的背影,她有點不知所措。昨日他為她熬粥時湧出的恐懼感又襲上心頭,她為什麼要怕他呢?除了一開始挨的五十鞭,兩天來他對她算得上是體貼溫柔了。好像她的恐懼就來自於他對她太好,
甩掉零亂的思緒,她將那支算是交換而來的笛子收進懷裡,走向圍著火堆的土兵們。
「是花城的百花釀嗎?」聞到一股熟悉的酒味,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啊……」喝著酒的士兵詫異地回首望著穿著他們統帥寬大袍子的女子,「……是……你怎麼知道?」
「我去過花城,那兒很美,當然百花釀就更美,你是花城人吧?」她微笑著問,並在這個看似二十才出頭的年青人旁邊坐下。這樣的情形對她而言很正常,跟著商隊或夜間投宿時,旅人們常常就是這樣互相打招呼、聊天,從而度過漫漫長夜。
「你也喝酒?」青年有些興奮地問,是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情結,「要不要喝上幾口。」
她接過對方遞給的酒袋,也不擦拭一下袋口便灌下一大口。
「好久都沒沾過這樣的好酒了,為這樣的酒就算死在花城的百花中也值得。你叫什麼名字,家住花城哪兒?說不定我再到花城時能幫你捎個口信回去。」喝了別人的酒,總要回報一些。
「你去季州嗎?那是我老家,也給我帶個口信回家可以嗎?」旁邊有一中年男子插進一句。
「我家也在季州,順路也替我捎封信吧?」
……
離家千萬里遠的士兵們紛紛圍攏上來,與家中長年失去聯絡的他們,惟一能向家中報平安的途徑就是讓旅人或者是回家的同鄉帶個口信。
篝火旁,喝著各地的特產酒,天南地北地談笑著,醉意微醺中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才是野外露宿的吸引入之處。「想不想賭一場,好久都沒賭過了!」突然一個士兵說道。「可是……」另一個士兵比了個殺頭的手勢。「怕什麼?明天就能走出沙漠了,平時連酒都不能今天有特赦令,不如大家玩個痛快。」「對,老子憋了幾個月,都快憋死了,上!」「風五,你也來玩幾把怎麼樣?」家住季州的中年男子邀風煙一起加入,所有人都如商隊的人一樣只知她叫風五。雖然都清楚身穿男裝的她是女兒身,但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他們能合得來,如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不拘小節。「我的包袱留在商隊了,現在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怎麼玩?除非你們借我些。」風煙老實道,並不客多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她的豪爽。「我借你。」同她一起飲完家鄉百花釀的青年豪氣地拿出自己積攢了數月的軍餉。
「好,那我就同小王合夥,玩上幾把。」她的眼睛由酒意朦朧一下子變得清亮無比。明天到達平原後,她就自由了,身無長物的她正為生計而擔憂,沒想到賺錢的機會這麼快就到了。「好!」一個身壯腰粗的大漢虎吼一聲,整個人群便沸騰起來,一時喧嘩狼籍。「押大。」風眼對一旁拿著銀子不知所措的小王道。「聽你的。」另一個人想也不想便將銀子往寫著有「大」字的沙地上一放。「四、五、六,大!」莊家一靠,四週一陣咒罵聲與嬉笑聲,使得原本沉寂的夜沙漠又回復至白日的炙熱。「我們贏錢了,風五,真有你的!」小王樂翻了,「快說,這回我們押大虎是押小?」「大。」有了屬於自己銀子的人冷靜地微笑。賭也是她四處流浪時維持生計的一個手段,當然首先要賭贏,至於賭術中的一些小技巧都是一個曾同她一起旅行的老千教授的。沒幾盤,她同小王就成了最大的贏家之一。「運氣又回來了。」喧嘩的人聲掩住了她的喃喃自語,一心在賭台上的眾人誰也沒注意她露出的淡淡信微笑……
「劉將軍……」一名小將衝進劉文正的帳篷司徒暮也在裡面便更加驚慌。「出什麼事了?」劉文正一邊快速地將密件重新封一邊問。「軍中有人賭博,秦小個子賭輸了錢賴袁大胖是老兩人打了起來……」「賭?誰允許他們賭錢的?不是只准飲酒嗎?」劉文正嚇了一跳,他也只是因為明天就能走出沙漠而一時高興下了個允許喝酒的特赦令,沒想到素來紀律嚴明的軍隊會出亂子。
「……小的……不知……」小將眼角瞥到司徒暮冷冽的神情,害怕得語音發抖。他們這個王爺簡直比千軍萬馬還厲害。
「王爺,你看這事……」劉將軍不敢自作主張。
「走,去看看。」一軍之主陰沉著臉率先走向外面已鬧成一片的人堆。
是不是他眼花了?為什麼他會在眾多賭徒的身影中看到風煙?
她正同一個士兵親密地勾著肩低語,隨後兩人便大聲道:「我們賭秦小個子贏,十兩銀子。」
「我賭袁大胖贏,十兩銀子。」
「大胖贏,三兩銀子……」
……
於是下注聲混雜著加油聲,賭徒們越發興奮,全將平日裡牢記的軍規拋諸九重天外。
『我賭所有人的腦袋明日一早全都不保!」司徒暮鐵青著臉,低沉著聲音冷冷道。
「媽的,誰觸咱們的霉頭….」正玩得忘乎所以的士兵們還來不及看清說話者,就先罵罵咧咧。等回首看到來人時才一下子醒過來,清楚自己的粗心將送掉寶貴的性命。
熱鬧的賭宴瞬間冷凝得如同夜晚沙漠的低溫,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沙漠夜風的冷然。
「誰帶頭的?站出來!」他掃視每個士兵相同緊張恐懼的臉,最後與風煙對視,她身旁士兵的手臂仍搭在她肩上。
恐懼的沉默,沒有人站出來送死。
「沒人敢站出來承認嗎?好,凡是參與賭博的士兵,明早一律軍法處置,砍頭示眾!」
剛才參與的十數名士兵皆絕望地不言語。這是軍紀,他們連辯駁求饒的勇氣都沒有,軍隊主帥說一不二的個性是眾所周知的。「是我……是我提議賭錢的。」風煙清脆的嗓音在無垠的夜海中迴盪開來,她不是士兵,所以應該不會被砍頭,頂多再挨五十鞭,總比這麼多人莫名其妙一起送命好,
「你?」司徒暮半瞇起的眼藏了無形的憤怒。她還真有膽,同士兵們一起賭錢,井與其他男人勾肩搭背,還……還喝酒,走近風煙,他才聞到她身上的酒味。
「不,是我!是我要大家賭錢的!同風五無關!」小王挺身而出,雖然已忘了是誰第一個建議賭上一把的,但總不能讓一個女人為大夥兒送死。要真這樣,他們還算是男人嗎?尤其還算得上是暮軍的士兵嗎?「不,不是小王,是我!王爺,您要殺就殺我吧!」「不,是我!」……賭博的十幾人都搶著承認,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對死雖恐懼但決不願做逃兵。誰替誰受過已不重要,司徒暮萬沒想到一小會兒功夫,風煙竟已與這些人打成一片——他陰冷地盯著小王放在風煙肩上忘了放下的手。注意到他視線的小王因他陰鷙的目光而不由自主地收回手臂,連自己也不知道心虛些什麼。「哼……」他冷哼一聲,還算這些粗人敢做敢當,他一把將風煙拉進懷裡。
「所有人暫扣一個月的軍餉,所有賭銀一律沒收,回西京後再另行發落。」
「謝王爺不殺之恩。」
不用死了!剛才還不畏生死的大男人們一個個喜形於色。只有風煙的眼中閃過一抹心痛,所有的賭銀都沒收,那不代表著她還是窮光蛋一個嗎?
「你自己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司徒暮拉著風煙回到帳篷後憤怒地問。
知道自己闖了禍的人不吭聲,也不敢看另—人,只是盯著忽明忽暗的蠟燭火焰。
「為什麼同他們一起賭錢?」見她知錯的樣子,他熄了一半的怒火。
「缺少盤纏。」
「缺盤纏不會向我要嗎?」一聽原因他又怒火沖天,他暮王爺的女人會因缺盤纏而去賭錢……等等,缺盤纏是什麼意思?她既然同他在一起了,還需要什麼盤纏?
「你要盤纏做什麼?你想離開我?」
她不離開他做什麼?他都說了,她不是他的囚犯,那她當然是自由人,她為什麼要留在他身邊呢?流浪才是她的生活方式。
「明天就要出沙漠了,我想我沒理由再麻煩王爺照顧。」她看出他的氣憤,小心斟酌言辭。
「沒必要害怕麻煩我?你已經是我的人了,說不定肚子裡已有了我的孩子,照顧你是應該的。」風煙諷刺地笑了。孩子?他就為這個才對她細心照顧的吧?可為什麼非得是她呢?她相信天下想替暮王爺生孩子的女人一定可以站滿半個沙漠。但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想她還是能自由的。
「你笑什麼?」司徒暮不悅地問,他不喜歡她那種嘲諷的笑容。
「王爺多慮了,風煙是不可能生育孩子的。我曾經服過一種特殊的藥物,可以讓女子喪失生育能力。」
「為什麼?」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同我母親一樣,因為有了孩子而被拖累,喪失掉自由,最後鬱鬱而終。」
自由?接下去必定是悠遊天下或是流浪……司徒暮再清楚不過,難道每個叫風煙的女子都不能安定地留在他身邊嗎?而她竟為了所謂的自由連女人的特權都可以不要,寧可不要性別地孤獨一世。
「我不會放你走的,風煙。當年我沒能留住你母親,但現在不同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定你了!」
為什麼?風煙的臉色慘白,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她母親和她?原來他是一個想囚禁自由靈魂的人。她想起那個姓風的男子,他的下場是在無望的悲傷中死亡,也許在無盡的等待後,他才明白風煙只是屬於天地間風中的一縷輕煙,散到哪裡,哪裡就是她的歸屬,永不為誰留,永不知去向……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因他的細心照顧而感到痛苦或恐懼,原來不自覺中有了不祥的預感。
現在她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逃離司徒暮?
她只覺頭痛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