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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煙 第二章 作者:余眇
    沙城一直以來便是西之國的邊境城市,也是軍事防禦的重地。當軍隊遠遠地望見這座在風沙中屹立了數百年的古城時,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從戰爭的勝利到走出沙漠,運氣與實力缺一不可,長達數月的死亡陰影總算完全消失了。這樣的遠征無疑算是一個經典,戰爭史與探險史上的經典。

    「王爺,行館已經打掃乾淨,不知您今晚是……」沙城的縣令與守城將軍一起出城恭候。

    「行館。」司徒暮還是拉長著臉,勝利對他而言太平常了,平常得連該有的喜悅也消磨殆盡,「還有,今晚我不希望再出現昨夜的情形,若再有人違反軍紀,定斬不繞。」

    「是,屬下這就傳令下去。」劉將軍瞥了眼與司徒暮同乘一匹馬的風煙,然後喚來傳令官,將命令一一下達。

    風煙對他們的交談極不感興趣,無聊地仰望沙城斑駁卻堅固的城牆以及無趣的燦爛晴空。

    「進城。」司徒暮令下,軍隊浩浩蕩藹開進邊疆小城,氣勢之磅礡足以震塌以防守著稱的沙漠堡壘。

    風煙突然回首,眺望天邊那條金黃的水平線。這逐漸遠去的沙漠是孤獨的,亙古以來靜默的孤獨,但又是自由的,不屬於任何人任何時間的自由,不被征服的自由,強大的自由。這分自由正是她渴望的,也是她一直追求的,但現在……她感到上方投注在自己臉上的抑鬱目光。她—定能離開他的,沒人能囚禁住風煙,誠如風與煙從不停駐的腳步。她漠然地回視他,沒有一絲情緒。

    司徒暮別過頭,她的漠然其實是對他的指責,可是他真的沒權利留下她嗎?當她還未出世時,他就知道她了,不是嗎?這世上除了她母親,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擁有她?尤其他們已有了肌膚之親。

    他們下榻的行館雖說是專為皇親國戚建造的居處,但並不比沙城內老百姓的房屋奢華多少,只是更整齊井然些,多種植了一些不常見的花草樹木卻更顯得空曠冷清。

    風煙依舊與司徒暮同住一處,在司徒暮作此決定時,她不經意地蹙起眉,因為自己擬好的計劃又多了層障礙。

    「王爺,洗澡水已經備好,請您先沐浴更衣。」負責侍侯的婢女在屋外等候差遣。

    「你也一起洗,一身的沙塵味、汗味和酒味。」司徒暮轉向風煙開口道,這是他們今日第一次對話,而他仍為昨夜她的行為而耿耿於懷。「王爺先去洗,我一會兒再過來。」她很自然地推辭。對於半個月未洗過澡、擦過身的她而言,注滿清水的澡盆是極具吸引力的,但她還有更為重要的事。

    司徒暮也不強求,在走出屋於的一瞬間卻忽然轉身。

    「你並不想留在我身邊,是嗎?就同你母親一樣。

    「是。」她以一個字表示自己的堅決。

    他背過身,痛恨自己不死心地多此一問,他不信留不住她。

    「打擾王爺這麼久,該告辭了。」見他消失在門外,屋裡的人露出淡淡的微笑,神情平靜得幾近淡漠。她是風煙,隨風四散的煙,只屑自由,不講感情,不問世事。

    一盞茶的時間似乎比平日裡久了許多,多到連洗澡水涼了也不見風煙進來。

    司徒暮由開始的不耐煩轉為猶豫懷疑。風煙這幾日冷漠的柔順是不會讓她反抗他的,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她遲遲不來?

    他從可容納四人的大浴盆中站起,水滴以優美的線型沿著他古銅色的肌膚與糾結的肌肉滑入圈圈漣漪的洗澡盆。

    旁邊的侍女立刻圍上,為他拭乾身體,披上長袍,正想替他束袍帶時卻被他一把推開。他沉著臉一邊束衣帶,一邊大步流星地衝向臥房。他疏忽了,也被騙了,被她故作冷漠的不抵抗蒙騙了。風煙不同於普通的女子,她骨於裡存在著難以捉摸的不羈與反叛,要不然也不可能拋卻女子的身份,不畏艱險與困苦獨自流浪於天地間。

    為什麼他這時才想到?她的順從只是令他防衛麻痺的障眼法,使得他放鬆對她的監視。希望……希望他發現得還不晚……

    「風煙……」

    空藹藹的屋內沒有半個人影,靜悄悄的,那個方才穿著他寬大衣袍,漠然站著的人已不知所蹤。只有桌上的一張薄紙輕飄飄地落在青磚地板上,如他空掛在胸口的心。

    那並不是她留下的告別書,而是一張借據十兩銀子的憑證,龍飛風舞的字跡似嘲笑他的一廂情願。

    原來他在她的心目中什麼也算不上,只是一個大方愚笨的有錢人,以至於她連一字半句的道別都不屑,僅丟下一紙冰冷的借據。

    「來人!」他把無辜的紙撕得粉碎——天涯海角他都要逮住她。

    「王爺請吩咐。」四周的守衛緊張地跪下。」風煙人呢?她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你們不稟報我?」他的樣子好像要將守衛的軍士一口吞進肚裡。

    「風小姐?她不是在屋裡嗎?屬下不曾見她出過屋啊……」侍衛一頭霧水。

    「在屋裡?沒出過屋?那她人呢?變成一陣煙消失了嗎?」司徒暮虎嘯一聲,嚇得周圍的守衛們全身發抖。

    「屬下這就去找。」還算機警的侍衛長馬上補救。

    「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哪怕把沙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她。把城門封了,沒我的手諭,誰也不准進出。」他狠狠道,就算她真變成一陣煙,他也要找到她。

    片刻間,行館亂成一團,沙城的守軍也忙得團團轉,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查,剛剛還寧靜的古城立刻雞飛狗跳。約莫一個時辰後,侍衛長哀歎著走進主子的房內,準備承受可怕的怒火。

    「人呢?」司徒暮放下茶杯,陰鷙地問。

    「沒有蹤影,沙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搜過了,行館的其他房間也找過了,守城的軍士說,自從王爺今天進城後就沒有人出過城。」侍衛長倍感稀奇。那名王爺十分看重的女子怎麼會憑空不見了?他們確實沒有看到她走出過屋子啁。

    「那她人呢?!」忍耐已到了極限的人將一肚子火全部發洩在桌子上,茶杯、陶壺、瓷盤掉落在地,碎成片片;如果風煙被找到,她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下場?

    「屑下……屬下真的不知……」自認倒霉的人猛嚥口水。

    「滾!限你們在天亮前找到她,否則一律以玩忽職守的罪名軍法處置!」他下了最後通牒。

    「是……」侍衛長溜得飛快,依司徒暮此時的怒氣,能保住命算不錯了。

    「把地上打掃乾淨。」心急如焚的主子不停地在屋內踱步。

    風煙究竟怎麼逃走的?他的房間都有侍衛把守,行館四周也有嚴密的監視;何況就算她逃出,守城的士兵不可能看不到,她到底以什麼方法逃出去的?還是她依舊躲在沙城的哪個陰暗處?

    「啊……」蹲在地上撿拾杯盤碎片的婢女忽然驚叫,神情激動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望著司徒暮。

    「怎麼回事?」原本就煩燥的人愈發沒好氣地問。

    「……有人……床底下……有個人……」婢女流著血的手指指著床腳處,太過驚詫的發現令她忘了手指的傷。

    有人……在床底下?司徒暮—到床底下那個人狼狽地探出腦袋,時反應不過來整個人站起來,才一下於醒悟。

    汗水凝結著灰塵掛在風煙懊惱的臉上,一鼻子的灰,她既不好意思狠狠瞪看破她行蹤的婢女,也不願面對正在氣頭上的司徒暮。一貫灑脫悠然的她此時呈現的只有逃脫失敗的難堪,認命地站在原地等待另一人的處罰——果然是流年不利。

    司徒暮看著這樣子的風煙,不自覺地心軟了,又氣又好笑,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他突然抱起她走出臥房,朝澡房方向而去,現在他只想將她扔進澡盆。她的聰慧實在少見,竟然深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都不會想到出逃的人其實還藏在房內。

    「咳……咳……」風煙因嗆了幾口洗澡水而不住咳嗽,惱怒地瞪了司徒暮一眼。就算他生氣也犯不著用洗澡水淹死她吧?逃脫失敗的人心情極為惡劣,懊喪不甘的情緒全寫在滿是水漬的臉上。「哼……」從未看到像此刻這般杏目圓睜的風煙,

    司徒暮悶笑著。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退去冷漠的偽裝,不管是什麼情緒,只要有情緒波動總是好的。

    他笑什麼?她不解,她倒霉他就那麼高興?暗吸一口氣,她克制自己的憤怒,背過身脫掉浸了水黏在身上的衣袍,裸露的背還殘留著醜陋的疤痕。

    司徒暮的笑容凝結在嘴角,而後逐漸隱去,這些疤痕正提醒著他、告訴他,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不會再有下次了,下次你再逃的話,我決不會俾今天這樣輕易原諒你。」他的聲音冰涼如水。

    風煙任他的威脅掠過耳畔。她需要他原諒什麼?她從不曾也永遠不會答應為他留下。

    「水是不是已經冷了?」他取過擱在一旁的大銅壺,為她加些熱水,變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水溫還合適嗎?」

    「正好。」她側首,對上他難得溫柔的雙眸,下意識地想避開,卻又不願就此認輸。他的體貼是她最大的敵人,她不會輕易投降的。

    她的眼深如誨溝,漆黑不見底。他不像地揣測這雙眼中潛藏的心緒,但得到的只有答案廣只有疏離的漠然。』』

    「我在房間等你,洗快點,水又要涼了。」他略覺挫敗地躲開她。還是頭一次,頭一次有人讓他有了失敗的認知,但激起的是更大的征服欲。霸權是他要的,風煙也是他要的,兩樣都是他此生不會放棄的。

    失去人聲的澡房內只剩下「嘩嘩」的水聲。風煙泡在澡盆中,並不為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的梳洗感到欣喜。手臂無意識地抓著毛巾擦拭沾滿塵土的身體,心緒卻已飛到了遙遠的地方。

    她該如何為自己與司徒暮的關係定位呢?她不是他的囚徒,但他卻囚禁了她。這次逃脫的失敗不代表她再也無法逃脫,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下次她若再逃,絕對會比今天更困難。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留住她又能怎樣?她能為他帶來什麼嗎?她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除了母親遺下的「風煙笛」,她是個連感情都缺乏的人,他何必強人所難?還是他將對她母親的感情延至到了她身上?不,雖然她也叫風煙,繼承了她母親特殊的個性,但她決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延續,甚至是替代晶,哪怕那個人是她的母親。

    她擦乾身子,穿上司徒暮的衣袍。很喜歡他的衣構,寬大又舒適;對於不喜穿女裝的她而言實在很方便,還有什麼……司徒暮還有什麼是讓她喜歡的嗎?

    沒有了……

    真是這樣的話,她想她下次一定能逃跑成功的。

    風煙還未進門,司徒暮就聽到了她的歎氣聲,然後看到了一身清爽的她,雖談不上出水芙蓉,但也是清雅得出塵,掩不去特有的淡然與灑脫。

    「該給你做一些女裝。」他湧起一股衝動,想看看穿裙裝的風煙。

    「王爺是捨不得自己的衣袍嗎?」穿女裝?為了便於四方浪蕩,一直以來她都忽略自己的性別,如果有選擇,她希望自己是男兒身。

    「為什麼這麼說?」

    「我喜歡穿王爺的衣衫,這也是不被允許的嗎?」

    司徒暮又笑了,為她的喜歡。從來都是他說一,沒人敢駁二,她是自由慣了,所以只憑自己的喜惡就不加思考地說出口。

    「喜歡就穿著吧,我只是覺得你沒有合適的衣衫不方便。」他喝著她倒的茶,細品著苦澀中的清甘。

    「還有多久到西京?」她不想在這種小問題上同他爭論,隨口問道。

    「我們會同部分將士沿西扛順流而下,先回皇都,大概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怎麼?還想再逃?」他嚴肅地凝視她,欲看出她心裡的盤算。她不回答,獨自沉思起來。半個月的時間?走水路嗎?或許……她不自覺地皺起眉,為想到的那個計劃感到危險……見她明顯不悅的臉色,司徒暮反倒安心不少。多奇特的關係,他們的快樂都是建立在彼此的痛苦上,因為他們矛盾的情感……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哀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當「冰笛」滄桑的低音隨風越過天際時,聞者皆動容了,愁腸百結,有著訴不完的哀思。行軍的將士們紛紛張望騎在馬背上的吹笛者,尋覓那個將笛音化成內心深處酸楚甜蜜的身影。

    同樣一首曲子,「風煙笛」顯現的是捉摸不定的飄渺,而「冰笛」卻低沉得似人們心中的哀鳴,串成悲傷的音符。

    「軍心都讓你擾亂了。」司徒暮按住笛孔,於是隨天際遠去的悲思在一聲不成泣的低鳴中杳無覓處。

    「軍心沒亂,是人的心亂了。」她放下笛子,視線又投向廣闊自由的天空。

    「是你的心嗎?」他的目光跟隨著她的視線投向藍天。萬里無雲,只有鳥兒敏捷的身影偶爾在淡薄的天空劃下掠過的痕跡。他不懂如此單調的景像她為何總也看不膩。

    「我沒有心,從何亂起?」她道。一個沒有心的人是沒有感情的,她欲借此暗示司徒暮不必執著於她。

    領會暗示的人不吭聲,挑了挑眉,他不信得不到她的心。

    「王爺呢?」她又問

    「什麼?」

    「王爺的心呢?」她回首,認真地注視他。她不相信他真能囚禁她一輩子,她一定能逃離他的。

    他凝視她認真的眼眸,清秀的臉龐仍是故作的平淡。

    「你確定想要答案?」

    風煙垂首,盯著手中的笛子,後悔多此一問。這一路上,陪伴她的只有司徒暮和「冰笛」。對於前者她無奈,而對於後者她是愛不釋手的。看出她的逃避,他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大掌按她的左胸上,手掌的溫度透過布料,透過她肌膚與液傳遞到她加速跳動的心。

    「我的心……二十年前就在這兒了……還滿意這個答案嗎?」二十年前?有這麼久嗎?她抬首,一臉的驚訝疑惑。「二十年前我就想知道師傅肚中的胎兒是怎麼個模,沒料到卻是另一個風煙。所以,這次不論如何,休想離開我。」「王爺拿什麼留住我?腿長在我身上,只要有機,我還是會走的。」她的話似錐子,紮在他的心口。「不會有機會的,我保證。」他把她擁得更緊些。如果可以,他就擁碎她的一身反骨,迫使她永遠依偎在自己懷裡。

    「王爺,前面就是江雲渡口,船隻已準備妥當,您是今天就上船還是先在江雲城住一夜?」劉文正策馬迫上主帥詢問其意向。

    「今天就上船,多留一日就多一些麻煩,擾官擾民,完全沒必要。」他已對一路上眾官員的宴席巴結、民眾的歡慶厭倦至極何況早點回到王府,風煙就少一分逃跑的機會。

    由江雲渡口到西京的西江水道是西之國最有名的一段水運航道。西江發源自四國最高的山脈——西山,途經三十七座古城,終由西江灣奔騰人海。其上游水勢洶湧,暗礁聳立,到了中游水流雖然湍急,但寬闊的江面已能行船,水道便由中游的江雲渡口開始直通至平穩且兩岸風光秀麗的下游。西之國皇都西京則坐落在西江中游與下游的交接口。推算日子,由江雲到西京不出十天。

    「這水有那麼好看嗎?」司徒暮走上船頭,風煙就坐在船板上,出神地瞅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幾日來,她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將所有注意力放在西江的水面上,其專注的程度彷彿江裡會突然浮出什麼寶物。

    「嗯……」她低應道,隨手將旁邊碟子中的水晶玫瑰糕扔進江裡。

    而看似平穩的水流瞬間圈起強大的漩渦,將糕點吞噬得不見蹤影。

    「看到了嗎?這只是田地間神秘的力量之一,就算是水性再好的游手一旦跳下去,若想要活著到岸上,還是要靠些運氣的。」她的話語中有不易顯見的惆悵。

    「難道你整日想的就是這些?」他學著她的樣坐在船板上,不一會兒,雙腳就被浪打濕。明日一早就能到西京,他微微放鬆了對她的監視。「王爺整日想的都是江山社稷嗎?」她反問。「當然。」「那我為什麼不能想天地間的萬物呢?」司徒暮啞然。「陪我坐到天黑好嗎?太陽快下山了,西江的日出日落也算是一大奇景。」她望著江水悠悠道。

    「你看過?」

    「看過兩次,算上今天就是第三次了,很壯觀多少次都不厭。」

    可他陪著她坐在風大的船板上,不是為看不具任何意義的落日,而只是因為想陪著她。仰望天邊不遠不近的紅得發亮的雲彩,他取出「風煙笛」放在唇邊。他們熟悉的曲子伴著江上晚風直送向逐漸黯淡的紅色彩霞。

    風煙的心情似乎很好,她隨著旋律輕哼起來且主動靠在司徒暮身上。

    他為她這些不常見的舉動迷惑了,但還是感到高興。他畢竟與她有著最親密的關係,也許她對他並不是全無感情的。

    笛聲悠揚,在暮色中他們依偎在一起,沿岸是西江的秀美風光,光想就是一幕很美的風景人物畫,就連侍衛們也遠遠地躲開,盡量不去打擾他們。

    「進船艙吧,外面風太大。」當一切都被黑夜籠罩時,司徒暮發覺身旁人坐直了身子,身體有些顫抖,似乎是很冷的樣子。

    「知道什麼是再也不見的嗎?」她沒頭沒腦地問他。

    「再也不見?」他轉首看她,黑暗中的她模糊不清。

    然後傳來她低不可聞的輕笑聲。

    「再也不見就是……再也不見。」

    他因她的話語心頭一緊,情急之下伸手,想擁她人懷,可是晚了,只聞笑聲不見笑臉,她已不在他身旁。

    「撲通」,重物掉落江裡的聲音。

    司徒暮這才如夢初醒,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風煙……」他只趕得上驚呼,但四下的黑暗使得他除了江水什麼也看不到。

    「王爺,出什麼事了?」船頭當值的護衛聽到異聲立刻趕來,提醒著司徒暮不願相信的事實。

    「把風煙給我追……不,取火把來,快,越多越好!」想起下午那塊玫瑰糕的下場,他的理智不允許他拿任何一人的性命開玩笑。

    片刻,幾十隻火把將近處的江面照亮,也映紅了司徒暮憤怒的蒼白面頰。可是卻無法映亮遠處的江面與兩岸的景物,這也是風煙選在晚上的原因。

    「傳令下去,所有的船隻今夜給我在江面上搜尋,連兩岸也不准放過,一定要把風煙找到!」

    又是那個風小姐?!眾人不敢怠慢的同時又掩不住訝異。已經是第二次了,而這次她竟然以跳西江的方式。她不要命了?

    她為了逃離他,不惜以自身的生命作為代價。自由真的有這麼重要嗎?他真的有那麼令她討厭嗎?如果是,她何不一刀殺了他?如果不是,她犯得著以生命作賭注嗎?

    他的衣服上還猶有她的餘溫。

    再也不見嗎?以這樣令他措手不及的方式,讓他眼睜睜地乾瞪眼,像個傻瓜一樣無能為力地看她離去。他也終於明白她那些令他倍感窩心的舉動又是故技重施的障眼法,使他疏於防範。

    風煙,風煙……隨風四散的輕煙。

    在他防備她如風般飄走時,她卻順水流而去。她真的是習慣了大自然的生存方式,無拘無束,令得擁兵百萬的暮王爺也無法將其囚禁於一方隅地。

    他真的留不下她嗎?就如二十年前留不住她母親。他對自己的信心有了第一次的動搖。

    茫茫西江,伊人已去,他只覺這一路與她相見相依如一場延續二十年的南柯一夢。

    夢嗎?風煙只是他的一個夢!

    半個時辰後,西江上另一支船隊騷動了,因為在江中發現一名虛脫的女子,被救上船的女子一言不發地昏迷過去。船上眾人皆因她還能活著而驚奇不已,因為,歷來在西江中游與上游撈起的只有浮屍。

    司徒朝迎風站立在船頭,才兩個時辰而已,他就後悔送走了曲亦歡。漫漫長夜,他將如何獨自度過?尤其在以後無數個夜晚。

    他長長地歎口氣,為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他多想放棄一切,帶著曲亦歡邀遊人世,可是所謂的社稷扛山、萬民疾苦把他囚在皇宮內,活生生地迫使他與最愛的人分離。

    他不想繼承皇位,但偏偏又由他繼承,他又深深地歎口氣。

    「皇上,那名被救起的女子身上藏有皇宮的私物,您看。」皇宮總管遞上一支白玉笛子,打斷其主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歎息。

    「冰笛?!」在火光下看清物件的司徒朝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但笛尾上明明刻著司徒暮的名號。

    怎麼可能?據他所知,「冰笛」是他皇弟最喜愛的一件物品,二十年來從不曾離過身,怎麼會出現在那名女子身上?

    「那女子什麼時候醒來?」

    「御醫說明日就能醒來,您看這支笛子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皇弟的『冰笛』。」

    「暮王爺?王爺不就在上一個渡口嗎?難道這女子是賊,偷了王爺的愛笛被發現,所以跳江逃跑?」

    司徒朝被老總管貧乏的想像力逗笑了。有哪個小偷橫渡西江,只為偷暮王爺的一支玉笛?

    「皇上!」老總管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半是央求半是埋怨地喊道。

    「啊……」西之國的一國之君惟有忍住笑意,虛應一句,「明日一早見到皇弟就知道了,你們只要看緊那名女子。」

    「是。」當了幾十年總管的人立刻點頭哈腰,「皇上,夜深了,您還是早些歇息。」

    「嗯。」另一人無可無不可地敷衍,「曲貴妃那兒有消息嗎?」

    「娘娘的馬車今晚已到越龍鎮。皇上,奴才不明白,您既然這麼喜歡曲娘娘,為什麼不封她為皇后?而且還把她送出宮?」

    「封她為皇后就是害了她,她那散漫毛躁的個性能為了朕安分地待在皇宮內已是極為不易了,哪還經得起皇后所必須遵循的條條框框。送她出宮也是為了她好,皇弟這次遠征大勝歸來,連朕的地位都快不保了,皇宮是艱險之地,還是把她送遠些安全。」

    「您的意思是說,暮王爺有謀反之心?」

    「是野心,不是謀反之心,他已等了三十二年了,他有那分能耐坐朕這個位子。現在整個朝野都控制在他手裡,軍權也在他手裡,你說朕該不該以防萬一地把曲貴妃送走?」

    「皇上英明。」奴才就是奴才,逢迎拍馬是他們的本分,「可是皇上對暮王爺為何一忍再忍呢?」

    「朕憑什麼不去忍他,軍政大權在他的手上,朕的性命也差不多在他手上。先皇有十幾個兒子,只有朕同他共出自同一個娘胎。若不是他,朕這兩年哪來的逍遙日子可過,哪能不理朝事躲在後宮吟詩作畫?反正他最想要的是朕不屑的,等時候到了給他就是。」

    司馬朝的微笑隱在夜色中,他自有他的盤算,江山美人,他所選擇的絕對是後者。他同曲亦歡有一年之約,再熬一年吧,一年後他就與皇位皇宮辭別了。

    「但……」

    「別再說了,讓朕一個人靜一會兒。」他遣退總管又獨自歎息著,為今後一年無人陪伴的皇宮生活。

    人不寐,而天色則漸漸發亮……

    司徒暮愣愣地望著江面,實在想不透風煙竟會以這種方式逃脫得無影無蹤。他一夜未睡,整支船隊也不得安歇,搜索了一夜沒有一點消息。

    三聲震徹天地的禮袍聲將他驚醒,隨後他看到司徒朝儒雅溫和的笑臉。他們兄弟倆已有半年未見面了。

    「皇弟辛苦了,恭喜你又打了個大勝仗。」司徒朝親暱地與司徒暮勾肩搭背,連朝臣對皇帝的禮數都免了。

    「我不在朝的半年來,皇兄也辛苦了。怎麼不見貴妃娘娘?」歷來只要司徒朝出宮,曲亦歡就會像影子一樣跟隨左右,所以司徒暮才有此一問。

    「朕送她回家鄉了,你也知道她那個不安分的脾性,這次又差點闖禍。」西之國的帝王狀似無奈,「她一直都念著你。」

    「念我什麼,貴妃討厭我是出了名的。」司徒暮憶起指著他鼻子大罵三字經的女子,不禁苦笑。

    司徒朝也笑了,暮王爺同曲貴妃之間的那些事已成了後宮的笑話。

    「對了,你的,冰笛,呢?」他想起船艙內的那名女子。

    「送人了。」司徒暮原本還算能看的臉色剎那變得難看之至,「冰笛」已隨風煙一同人江,人都生死未卜,笛子不過是傷心物罷了。

    「送人?」司徒朝詫異地確定,「是送給一名女子嗎?男裝打扮的。」

    「你怎麼會知道?」司徒暮怔愣一下,馬上反應過來。

    「給。」他把「冰笛」交給很少流露出激動情緒的皇弟,「朕昨天夜裡從江上救起一名女子,她身上就帶著『冰笛』。」

    是風煙!肯定是她!決不會錯的!

    「她人呢?是不是還……」他說不下去,硬將「活著」兩字哽在喉嚨裡。

    「正在船艙,御醫說她今早就能醒來,你同她很熟嗎?」司徒朝十分好奇,向來司徒暮的情緒只因朝廷、軍隊之事變化,還未見過為女人動容的暮王爺。難道……他好奇地猜測,這次遠征中,他這寡情的皇弟一定與那名昏迷的女子發生了什麼事情。

    司徒暮不再同兄長哆嗦,當下直衝船艙。他能相信嗎?冥冥中,天意將她又送回到他的身邊。

    風煙睜開眼的時候,聽到震耳的禮炮聲己得救而感到慶幸。

    「姑娘,你覺得怎麼樣?」一個奴婢打扮的女子見她醒來便慇勤地詢問。「好得很,像重新活過來一樣。」想到自己終於自由的人愉悅地笑著,昨夜在無力與洶湧波濤對抗又不辨方向的處境下,她只能游到這艘亮著許多火把的大船旁求救。看來,她的好運又回來了。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再稟告皇上」

    「皇上?」風煙懷疑自己的耳朵,西江上哪來的皇帝?

    「是啊,你運氣真不錯,皇上到西江是為暮王爺接風的,湊巧就救了你。」

    不……不會吧……天底下有這樣的巧事?而且都讓她遇上了。

    風煙痛苦地呻吟,但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不顧身體的乏力從床上一躍而起。事不宜遲,她決定先溜為妙,乘司徒暮還沒找到她。

    「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艙門口傳來侍衛們的請安聲。

    風煙倒退幾步,要不是手撐著桌子,她已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奴婢給王爺請安。」同風煙說話的女子一見來人馬上下跪。

    來不及再逃的人只能面對欲將她囚禁的人,似乎承受不了他憤怒冰冷的視線,她的身軀微微抖了幾下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流年不利……」確定自己是倒在司徒暮懷裡後,她在失去意識前只有苦笑地咕噥了四個字。

    真的是流年不利嗎?還是天意如此?向來自由來人從不信天意與命運,她是自由的,自由的個體、自由的靈魂,決不受命運天意之類的莫測之物所束

    她還會再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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