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同一間女校內成長的。我比郁真高一班。妹妹在校內的風頭,無人能出其右。纖纖弱質,運動場上卻永遠是金牌得主。每次田徑抑或泳賽歸來,就必累得像爛泥似,死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吃晚飯。母親三催四請無效,管自把飯菜放好在飯桌上,囑我照顧妹妹,就抓起手袋到隔壁搓麻將去。
我就在床沿守著熟睡的郁真。看著她纖巧玲瓏的身子,端正姣好的臉龐,以及那放在書桌上的運動獎狀,我就會得把差點餓彎了的腰一挺,含笑堅持等她轉醒過來,才一起吃晚飯,通常候至十點十一點,都餓過籠了,郁真才轉個身,考慮起床!
又妹妹豈只運動好,功課也是一等一。在我記憶中,她在學業成績上的遭遇從來都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每次考試,她就徹夜不眠。有時累得實在撐不下去了,就把我搖醒,當她的活動鬧鐘。我又是毫無怨言地守著熟睡的郁真,一直至月色微明,才催她起床。
家中兩朵小花,一定得培養出一朵玫瑰來才好!
故而,自問蒲柳之姿的我,從小樂於退居次席,誠心當護衛隊的一員。學校經常有小八婆攻擊郁真,放著各種各樣的發矢的流言,我聽在耳裡,心上難過,可從未試在郁真面前複述半句,因為她受不起,我和父母都甘心情願讓她在世界上逍遙白在,惟我獨尊。
難道我們又有錯嗎?
倩彤翻了個身,說著夢話。
「倩彤!倩肜!」
我輕聲呼喚,她的話像個嬰孩在牙牙學語,根本聽不懂。
只見她把被褥踢開了,手在胡亂揮動,狀似掙扎。
可憐的孩子!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用我的體溫擁著她冰冷的身體,幫助她戰勝惡夢,平伏過來。
我把倩彤的手,再收到被子裡去,輕輕地,一下又一下的拍著她的肩膀,讓她再寧靜地睡下去。
看著倩彤額上有汗水,濕濡了髮鬢,我拿毛巾替她插干。
那年頭,沛沛十歲鬧了一場病,我就是如此這般的日以繼夜侍候在床前,不知多少個晚上未曾敢把眼睛合上。
沛沛從小身體不算好,小毛病說多少有多少,平日已經讓我這做母親的擔心,還鬧一場重病,簡直掉盡了我的三魂七魄。
每次守在她的床頭,我就難過。真不知怎樣才能無災無難地把她帶大?為了沛沛的體弱,我受的委屈,更不足為外人道。家姑老是拿言語威迫我,說王家要有男丁繼後,誰知在這事上不肯讓步的並非媳婦而是兒子。錦昌每次在沛沛生病時,就拉長了臉,似世界末日!他決不肯再添一個孩子,增加顧慮!我是夾在中間的無奈人。
經年下來,聽閒話,受指責,久而久之,變作麻木不仁,唯一活動的心機,就是依然熱切期待沛沛快高長大!
近這兩三個年頭,沛沛身體的確硬朗不少,沒有守在她床頭有好一般日子了,只間中,夜裡轉醒過來,會得躡手躡腳,跑到女兒睡房去,看她有沒有把被踢跌在地。
我跟倩彤自小相交,可沒有什麼機會,會得像今晚般,守在床頭看她睡覺。
從前未嫁,倩彤最喜歡把我請到她家去住宿一宵,兩人團在被窩裡學著說人情世故,也說男生,都總是談得累了,就雙雙睡去。嫁後要撇下錦昌去外宿,可就說不過去!
如今,看著倩彤那張睡了還緊繃著的臉,心不由得不抽動著,微感痛楚起來!
倩彤不會為了公事而醉得如此無奈與痛苦,這是肯定的!
她是個有辦法的女人,天塌下來,她都有本事撐得住!否則,不會父母雙亡,家無餘蔭,可以幾年之內,在商界叱吒風雲。有學位的年青人,在江湖上宛如水簾洞的猴兒,說多少有多少,單憑兩下絕招散手,掙扎不出個所以然來!
經驗通常是決勝之道。我生活上最大的敵人怕是家姑無疑。初成為王家媳婦時,每次給尖刻的言語刺痛了,就只會躲起來哭,或向錦昌、母親投訴。日子過下來,發覺哭最不是辦法了,徒令家裡的人討厭。是非扯得多,無補於事,只有愈發結上生結,一屋子都在陰霾密佈下過日子似。於是一反常態,試行把家姑的說話孤立,我過我的生活,她說她的閒話,就這樣,反相安無事。
誰說經驗不令人世故獨到?故此倩彤在工作上頭,經驗絕對老到,怕已成精,百毒不侵。
只有對愛情一事是個生手,故而中招了。
普普通通一段戀情,猶須屢經歷練,才到得彼岸。何況總攬這麼一宗複雜無倫的社會奇情倫理曲折故事上身,只怕是肯披荊斬棘,也無從下手。
倩彤又翻了個身,口中亂喊:「我渴呢!」
我慌忙跑到廚房去,給她倒了一杯茶。
倩彤半醒半睡,頭不住地擰來擰去,像要摔掉腦子裡什麼似。
我把她略略扶起,說:「好好喝一口,要小心,很燙!」
倩彤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那杯茶,回一回氣,睜開眼,看到我。
才一定神,就撲到我身上來,放聲狂哭。
我一直拍著她的背。
讓她哭吧!
沛沛小時候有什麼不如意,哭了,左哄右哄還是沒法,我就乾脆坐著,任她哭個夠,之後,就易於變回個沒事一樣。其實,麻煩並不能哭掉,可是,要真是發洩了舒服點,又不礙著眼前人物,也就無所謂了。
這其間,我又重新替倩彤倒了熱茶。是要補充水分的倩彤哭累了,捧住熱茶,一邊嗚咽,一邊輕呷著。
我沒有問為什麼。
她要說給我聽,早晚會開口的。
我只問:「要不要放水讓你洗個澡?」
倩彤搖頭:「我想靜一靜。」
「那我先出去,讓你躺躺!」
「不!你陪我,成嗎?」我點點頭。
被欺負了的小孩,最恐懼是獨個兒站著。嚎啕大哭,也沒有個人上前來慰問,是愈顯淒涼的。只要能有個人在身邊出現,表示支持,不論用什麼有效無效的方式支持,也是好的!
孤獨十分難受,在落難時孤獨更加恐懼。
「施家驥今天跟我攤牌了!」
唉!今天在通勝上是什麼日子?宜攤牌?怎麼男子都在這一天行事?
「他怎麼說?」
「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擇一。」
「這有關係?」
「他太太告訴他,會有,且是密切關係。」
「於是他選擇對太太投信任一票。」
倩彤眼內又有淚光。我不知是否措辭過重了,倩彤倒抽一口氣:「他不敢冒險,如果施太太真個撕破臉,大庭廣眾把我們的私情抖出來,誰敢擔保社會輿論會怎樣?」
「施家驥是委任議員,是不是?」
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驚駭與佩服一閃而過。
自從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這個施家驥,又在傅玉書的婚宴上無端端迫上梁山,跟施太太交手,我已開始注意敵情。
這世界,生活上的任何壓力都可能成為長進的一些激素。
最低限度,這段日子,我一邊在家收拾行裝,一邊留意聽電台廣播,也專誠訂了兩份中英文日報,不時地翻。因而,我掌握吸收的資料比人們想像的多。
倩彤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重複那句話:「他不願意冒險。」
「不一定有險需要冒。」
「郁雯,你想證明什麼?求證施家驥存心甩掉我是不是?」
倩彤突然發狠地罵我。
我呆了一呆,隨即打從心底裡原諒她。
「對不起,倩彤,我不是這個意思!」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太……糊塗了。」
「快別這樣!」我把紙巾遞給倩彤拭淚,「事情總要想辦法,亦必有辦法可想!」
「婚外情並不名譽,施家驥的顧忌有可信成分。就算地位不變,但人言可畏,最怕號令不行。」
「我們到了要相信並且利用社會成熟的一面,作為招架武器的時候了!」
「你意思是拚死無大害!」
「也只好這樣,況且,誰沒有婚外情了?」我垂下頭去。
「郁雯!」倩彤坐起身來,抓緊了我的手,非常緊張地說:「你別告訴我,王錦昌他……。」
「啊!不,不,不!」我慌忙擺手,「不是這回事!」對倩彤的敏感,我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深深感動。以她如今的身份、心情、際遇,可以為驚怕王錦昌有外遇而大呼小叫,為誰?
我記住了,但願有日我能酬還知己。
「倩彤,今時今日,只消翻一翻週刊雜誌,怕不難找到婚外情的種種報導,想必是個社會風氣了,才會如此!」
「唉!」倩彤長長歎一口氣,「怎麼跟施家驥說去?」
「你信他愛你?」
「信的。」
「那還有希望!」
「不一定愛得夠!」說著這話時,倩彤有無法遮掩的痛楚表情。
「只要仍能將他太太比下去,就已足夠了!」
真沒想到我如此簡單的對話就能令激動的倩彤靜下來。
時窮節乃見的同一道理,危難一生,人的生存適應能力只好表露無遺。
倩彤乃我摯友,她的困惑,我感同身受。
「郁雯,怎麼跟家驥說去?他今晚情緒低落至極,在我屋子裡喝著酒,我陪著他一道喝,結果他醉著回家,我醉著跑到你這兒來求救!」
「施太太不肯離婚?」
「想當然了!」
「倩彤,我們要面對現實,是施家驥不肯,還是施太太不肯,這兒是關鍵所在。」
「是他太太!他提出過無數次,這最近的一次是施太太揚言,我們再有任何往還瓜葛,她就開記者招待會!」
「你信?施家驥信?」是迫虎跳牆的一招,既難共存,唯有肉搏。
倩彤點點頭。
真是當局者迷。我可不信!
如今的情勢,最顯淺不過。就是如箭在弦,非發不可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階段了。」
「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骨碌的又喝了幾口,有點拿茶當酒,旨在消愁,「我想跑過去跟施家驥太太見一面,大家說個清楚明白!」
「你去不得!」
「為什麼?」
「萬一敗下陣來,再無轉圜餘地,也不好向施家驥交代了。」
剛說到這裡,聽見了開門關門聲。
很久,又是一屋平靜。
錦昌父女倆吃畢消夜回家來了。錦昌看我不在睡房裡,根本連母親的房都不進來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輕輕的在心內歎一口氣。
「郁雯,我如何是好?隨得他去嗎?我……」倩彤的眼淚又簌簌而下。
「讓我跟施家驥太太見個面吧!」我說。
倩彤浮動著一片淚光的眼,瞪著我。
「你放心讓我走運一道嗎?反正成敗未必由人,早已是天定的,只不過看命運借助於誰罷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民之前,給你辦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長水遠地掛望!」
倩彤握緊了我的手,說:「你幾時啟程?」
「且看錦昌的意思!」
「一家在彼邦過新生活,你開心嗎?」
我笑笑,沒有告訴她,我這即將來臨的新生活將是獨個兒支撐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樂?不得而知。
可是,我決定成行了。再無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她的掛慮。
我讓倩彤再次睡好,把新買回來的一本小說拿在手裡:「你好好地睡一會吧!明天我就去約見她!」
「你呢?還不睡?看書?」
「只看一會,也在這兒陪陪你!」
倩彤閉上了眼睛。
我翻開了小說,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說,由一個叫亦舒的作家寫的,賣了很多版的小說。
我的前半生?是檢討的時刻了!
人會在剎那間成長起來!
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長,也未免遲得太失禮了。然,總好過一直執迷不悟。
早晨,我依舊準備了早餐,熱騰騰、香撲鼻的鹹蛋瘦肉粥,順便壓一壓各人可能上升的虛火。
沛沛見著我,有點難為情地喊了一句:「媽媽,早晨!」
「快點吃早餐了,考試期間最不能遲到!」我若無其事地打點著一切。
父女倆都低著頭,一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裡去看倩彤兩次,她還是沒有醒過來。我有點不放心,跟錦昌說:「倩彤還在,我不好就這樣跑出去送你們上班上學!好不好趁早搖電話叫部計程車?」
錦昌聳聳肩,依然不發一言,就搖電話去。
「錦昌!」臨出門時,我叫住了他:「到加拿大去的機票,你早早讓秘書訂才成,人家都說整個夏季,連頭等都爆滿!」
錦昌望我一眼,神情剎那間變得輕快,語調仍勉力維持,「成了!我送你們母女倆去,安定了,我才回來!」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苦難建築在別人的方便之上,除非你深愛對方。
縱如是,只怕也還有個極限。
偉大的心靈,總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當然愛錦昌。然,長此以往的,侍候著他的面色意向過日子,已使我對感情的觸覺減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可言喻、濃不可破的畏懼。
與其在家,日夜的擔心配偶變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這一遭,讓彼此在牽掛的歲月裡培養感情!
我被迫著作了這個明智的抉擇。
倩彤直昏睡至午間,才走出廳來。
她瞇著眼,怕那一屋的陽光。
又是一天!
她已回復正常。只看她拿電話筒,囑咐秘書各樣公事,便知道了!
真難得,職業女性私底下有何創痛哀傷,絕不在工作崗位上流露分毫!因為薪金與花紅,是實斧實鑿地付給能為公司帶來盈利的職工,並不是用來裝置一具廣播民間故事的收音機!誰有餘情關顧?誰有責任分擔?
「我回工廠去了!太多事等著我去解決!」倩彤說。
「好。要不要我用車子送你?」我看看手錶,「我的時間還很鬆動,要見的人約在下午。」
倩彤略為震慄,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會把我吞到肚裡,太難消化,划不來!」
倩彤和我都笑起來了!
「拜託!」
沒想過倩彤會有拜託我替她辦事的一天,且又是辦這麼一宗大事。
難得有為朋友盡力的機會,我既緊張又擔心,生怕表現不好,成事不足!
然,盡人事,聽天命好了!
我與施家驥太太之約,在粉嶺高爾夫球場的西餐廳!
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點。我覺得有點怪,只因太遠,且又是私人會所,我結不了賬。然,她堅持,說那兒僻靜,非假日更是全無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備森嚴,我只得同意。
走進餐廳裡頭,立即看見施家驥太太,不只她一個人赴會。坐在施家驥太太一桌的還有位相當面熟的女士。
我走過,禮貌地點點頭招呼,坐下。
施太太給我介紹:「你們應該見過面了,就在傅玉書的結婚酒會上!」
我猛然醒起來,就是那個跟施太太一道出現的、她的當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驥銀行裡頭的得力助手!」
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太,社會上各人各就各位,成黨或派,以增加聲援勢力,自不待言。
「沒想到,王太太真的單人匹馬上陣來。」方太太笑著說。
「你們還以為有誰?孟倩彤?」
「她不敢來嗎?」施太太回笑問,「高爾夫球會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私人會所之一,只有正式會員及其直系家屬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兒請客,孟小姐懂這個規矩,不會冒我萬一下逐客令的險!」
「作為施太太的客,的確有險可冒。如果施先生來,那就自當別論。」
施太太立即戒備,放眼四方:「他們要來?」
「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過回應你的說話而已。主權其實只操在一個人的手上。在這桌子上,其實你我她三人均是客!」
眼前的兩個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太試圖和緩氣氛,問:「王太太在哪兒辦事?」
「王錦昌住宅!」
「王太太一點不像家庭主婦。」
「家庭主婦的模式如何,願聞其詳。」
「正經婦女最低限度對正名與實惠予以尊重。」
「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說:孟倩彤雖是吾友,但我做人要有原則,必須大義滅親,認定她搶了人家的丈夫,就應殺毋赦?」
「王太太,你不以為然?」
施家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著我,出奇地由滿含敵意,漸漸轉變為迷惘、不解、存疑!
「我很不以為然!天下間要親人來幹什麼?無非為擋風擋雨!誰又在世上做著些殺人放火,弒父欺君的十惡無赦、非大義滅親不可之事了?人世間的是是非非,都只不過是執著的人眼底下觀點與角度問題而已!何必要抓住個做人處事的原則作為護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當然的責任!」
「王太太!」施家驥的妻子緩緩地開口了,「孟倩彤能有你這麼一位肝膽相照的朋友,我羨慕!」
我相信她的誠意,因為她眼中盈淚:「世上難得有毫無條件真心愛護自己,且在水深火熱之中,肯伸手相救的人!」
「你過譽了!我約見你,無非希望能以中間人的身份,給當局者一些意見和忠告!事可轉圜,大家終能鬆一口氣!」
「王太太認為如何?你對我的建議是否跟你對孟倩彤的如出一轍?能對她鞠躬盡瘁,顯然不會為我設想!我有沒有聆聽你建議的必要?」
「多經一事,必長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熱切地希望能在死局中尋找出路,在電話裡頭,根本不會答應我的邀約!」
「對,請說!我恭聽!」
「要說的話,其實老早說了!我重複這兒一桌子三個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個,他是施家驥。施先生是哥爾夫球會正式會員,誰都要靠他簽名,才能正式成為附屬會員,或是作為嘉賓!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粉嶺這會所出現,他可以任意帶同各式嘉賓出現於深水灣……」
說到這兒,餐廳內走進幾個日本會員,一望而知是玩了好一會,跑進來休息喝茶的。
「還有,本市的高爾夫球會跟全世界各地的球會均是聯盟,今日香港,明日東京,再後天夏威夷、三藩市,何處不是樂土,防不勝防!」
施太太的臉色煞白,坐在旁邊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她,聽候差遣。
「附屬會員再名正言順,再耀武揚威,仍只不過有權在這兒自出自入而已,輪不到他們下令,叫正規會員不得帶著嘉賓出現。換言之,主人仍肯礙於情面,不為已甚,是他本人的讓步!」
施太太再無淚光,她望著我出神,緩緩地說:「王太太,聰明絕頂!」
半生人第一次聽見有人認為我段郁雯是聰明人,真是奇哉怪也!
我隨即警覺,千萬別一時歡喜,就分散精神。大敵仍然當前,放鬆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買門面人情,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願與人分嘗!」
這一招是太厲害了,我差點無辭以對。
「王太太以為如何?」
「如果施太太撫心自問,能夠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間天翻地覆,你只雄據寶座之上,不聞不問,這敢情好!吾友孟倩彤也一早作了個打算,沒有讓施先生繼續為難下去,這年頭,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難道又能分別出誰是會員,誰是附屬,又誰是嘉賓來?反正能到這兒舒筋活絡就好!」
施太太微微地發抖,嘴唇閉合著,卻作不了聲。
「施太太,且沉住氣聽我一句話。這場仗輸定的人是你,也是倩彤!二者並存,固然齊齊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退,施先生悻悻然,心頭的怨懟肯定一輩子揮之不去!會不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孟倩彤出現?成數實在太高了!相反,你今日拱位讓賢,我賭施某下半生午夜夢迴,思念的必是你,做不慣賊的人,對放他一馬的事主,肯定牢記一生!感同再造!
你看,屆時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樣欲哭無淚!」
「你竟來遊說我離婚?」
「我來遊說你別壓迫施家驥拋棄孟倩彤,離婚與否,是細節,並非大前提!」
「你知道我的預算?」
「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
「為什麼?」
「施家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現,你尚且會面無人色,你肯把此事公諸於世,然後得著個全人類都知道他心不在焉的丈夫?有什麼比這更丟臉的事!施太太,不見得會如此倒行逆施!」
「施家驥,他就是怕我會如此一拍兩散!」
「說得對,因為他這位主人家,最愛的不是你和孟倩彤,是他的事業前途!」
我真狠心,步步進迫,眼看施太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種淒苦,決不下於昨夜伏在我懷裡痛哭的倩彤!
唉!人生!
「施太太,你現今迫出的還算是個好結果,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給事業比下來了,還不及矮了別個女人一截來得痛心!不要再迫下去了,否則,後果堪虞!」
「你叫我怎好算?」施太太竟然一下子淚落滿面。
「讓他倆繼續在一起,一人讓一步,姓施的不離婚,姓孟的依然故我!人前人後,都是一人一套。你乾脆置若罔聞,否認其事,丈夫永遠是你的丈夫!倩彤她要過其浪漫的爰情生活,你眼不見為乾淨!」
我也真叫言盡於此了!
從粉嶺開車回家,一踏進睡房,倒頭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場大大的仗,抽盡了全身精力,難於應付。
人家說事到臨頭,有超然力量。我絕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