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張支票與便條略作交代,一發覺我的眼眶又再濕熱,就立即把小被拾起來覆蓋在沛沛身上,掉頭便走。
電召的黃色計程車,把我送出機場。在候機室內堆滿了回香港的乘客,無一不笑容滿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還能從極度震驚中曉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萬萬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無辜的,故此,我不應逃避。
這個信念,支持著我站起來,面對難以估計的困難!
錦昌知道此事會有什麼反應?痛罵我一頓,抑或認為我愚不可及,要鬧離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否則我會不支倒地,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許,那張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實張重軒一家人早已把事件擺平了,二百萬港元對他們是什麼呢?母親不是說張太太一買首飾就是半個千萬;母親又說人家只不過是賣我們面子;拿我們看成知己,才有這擔戴,難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親還揚言如果對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為還債項,不用我操這個心?母親……
從小至大,母親有試過悉心照料我嗎?
我連連冷顫!
實在不能想得太壞。上天是公平的,我沒有做錯什麼事,我只是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過錯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吧,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讓錦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了。我只請倩彤幫個忙,向他撒謊說她跟施家驥出了亂子,要我趕回來陪她幾天,一俟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裡發急,恨不得下一分鐘就能返抵家門。
母親也許早如熱鑊上的螞蟻,候著我回家去。她一定憂心如焚,覺得對不起我。說到頭來是自己骨血,不能太為此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時蒙蔽了,才會向我提出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擔戴的應該是年輕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擔心,我這個主意是要打定的。
況且,我回到錦昌身邊去了,就等於有支持力量!或許我瞞得住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於平伏,能冷靜地處理此事。萬一瞞不住他呢,極其量是發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氣,然後他會給我解決。總之,能回到錦昌身邊就好。
從昨天開始,處處都事與願違。我愈急,航機愈遲抵達目的地。在日本轉機一程誤點,讓我等足了三小時,抵達啟德機場,已是晚上九時多。
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載著替換的內衣褲,火急地衝至移民局櫃位,心又再一次像要從口腔裡跳出來,感覺實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難受。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那移民值班官員看我一眼,我宜得有個地洞就這樣鑽進去,永不要回陽間來了。如果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來把我帶走,我會無地自容至何境地?
渾身冰冷,如墮萬丈冰窟。
過了一千億個世紀的時間似,那移民官把護照交還給我,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是我整整兩天以來,得著的一點暢快感。事情顯然未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險局面。
我跳上計程車,回到跑馬地的住所。
沿途,體溫開始有點回暖,到底家門在望,親人可即!我於是放下一半的心!
從手袋裡拿出鎖匙來開啟大門,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動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複地做著,如今竟變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輕開門聲和腳步,因為大門才開啟了,我發覺一屋的幽暗,客廳飯廳與廚房都沒有亮燈,大抵是錦昌和母親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點。然,母親如有牌局,她決不會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還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見的心情輕鬆,表示事態有轉圜餘地或已解決了。
至於錦昌,這些日子來,他好像習慣十時多便已累極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發上,踢掉了鞋子,然後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門,才發覺房門虛掩。
我靜心地聽著,房內有微微的聲音……
是人聲……
是人的喘息聲……
是男的,也是女的濃重喘息聲……
我告訴自己,我又在做夢了。
連連的惡夢。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裡,真是頭頭碰著黑,連幻覺都如此無聊,太恐怖了!
屋子裡剎那間寒風刺骨,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動。
房內仍不住傳來寒宰的被褥糾纏之聲……
我拿眼看看四周環境,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
也許,我這糊塗蛋跑到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我們這幢大廈,每個單位都一模一樣!
念大學時,我就曾經如此糊塗過。只因考試,連夜在圖書館裡唸書至天明達旦,拖著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軀,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頂一層,其餘各層皆是男生宿舍,轉呀轉的,轉了好幾個彎,自以為已到目的地,推門一進睡房.見床便躺下去。
睡醒時,一室陽光,我睜眼看看床頭書桌巳怎麼放置著一大疊一大疊的電子物理書的呢?好莫名其妙,從哪時起,我開始轉系念理科了?還在狐疑之際,驟然看見物理系的一個男同學惶恐至極地坐在我對面床上,戒備地把自己的身體拚命縮向床的角落。我驚叫:「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對方嚇得什麼似地嚷:「我正要問你!」
老天!我拍著額頭,差點昏了過去。
這個笑話,傳遍校園。我就是這麼糊塗,轉呀轉地少攀了一層樓,碰巧那床鋪的男主人當夜沒有回宿舍,於是,我累極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極端疲累之下,是會發生不可思議,無從解釋的錯誤,一定是摸進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離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腳上似有千斤重擔,動彈不得。
我多麼的可憐!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對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開始絞痛,緊緊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間裡頭,聽到了男的聲音,那麼的溫柔無奈:「我對不起你!」
「我們都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不要說了!」
對,不要說了,說一億個對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處,僵,冷。
「我口乾!」男的聲音又在響。
「我給你拿杯水!」
過得一陣,房間的燈亮起來。
房門打開。
淒厲的一聲慘叫,並不是我。
錦昌衝出來,一把抱住郁真,忙問:「什麼事?」
話才出了口,他望見了我,比見鬼還要恐怖,眼放綠光。
我沒有怎麼樣,只說:「讓我進去,那是我的房間!」
我在他們的身邊擦過,把房門關上。
闊別才不過三百多天,睡房佈置絲毫不改!
那枕,床蓋,儘是舊時模樣。
我胃內一無所有,看著凌亂的一床錦被,再吐不出一點兒剩餘的渣滓!
隨即,我倒在地上!
再轉醒過來,怕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人生就是這樣,你栽你倒,你醒著,你站起來,全是你個人的料理,跟旁人無關!
我扶著床,站起身來。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個精光。
開了浴室內的花灑,從頭至腳,重重地洗刷乾淨。
我站在鏡前,一個裸露的女體,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嗎?
我笑。
人與獸,何異?
才不過是三天功夫,我的裸體告訴我,已經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著自己,拉開了抽屜,翻出了一套舊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清楚,的確是自己的舊物,才放心穿上!
房門打開,走出客廳。
錦昌立即自沙發上站起來。
陽光自四方八面映進來。當初我們決定買這間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這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齷齪得不能再齷齪的時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許陌生。我於他,想也如是。
錦昌一夕之間,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過分明顯了,鬚根子如叢生野草,雜亂無章,有一種……一種骯髒得離了譜的感覺,他從來不是如此的!
錦昌望住我,躊躇只那一分一秒,就衝上來,抓住我的手:「郁雯……」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趕著回來,沒有通知你!」
「郁雯,請別這樣!我一夜沒有睡,我怕你有不測,我想過要報警!」
「母親呢?」
「她回鄉間去了,沒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間去的。」
「啊!」我應著。
「郁雯……」
「錦昌,我真的有要事趕著辦!」我掙脫了他的手,打開了錦昌上前來攔截我。
「郁雯,求你讓我們好好地坐下來談談!」
「先讓我出去了,辦妥正經事,我會回來,回來再談!」
「你會回來?」
「會!」
恆茂銀行,聳立在地王之上,宏偉堅固得有如一所地獄。
我走進去。
被招呼在非常輝煌的會客室,等候……
牆上掛著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個,很面善,施家驥?
我不是不戰慄的。然,感謝昨天晚上,我的戰慄再不是要面臨這宗錢債案的裁決了。把我送到十八層地獄,心頭未必如現在的苦。
我的眼淚,至今,始如斷線明珠,一顆顆地墮碎在衣襟之上。
恆茂銀行一共有三位高級職員負責接見我,陳業廣總經理,信貸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銀行方面的法律顧問,姓湯。
我在他們出現之前,早已將眼淚拭乾。
陳業廣先生很溫文地說:「王太太,很高興你趕回香港來處理此事,我們以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顧問說:「你有代表律師嗎?」
我搖搖頭。
「希望無此需要。如果我們雙方面能解決問題,無人喜歡在法庭相見!」
「如何解決?」我並不認為自己問得愚蠢,時至今日,我仍能問問題,連自己都駭異了。
陳業廣答:「王太太,也許你一直在外頭,不知道發生在張重軒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見得會知道張家的來龍去脈,我跟他們基本上毫不相識,更不往還,我來往的只是我的母親。
胸口一陣劇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動著身體。
「王太太,張重軒家族似乎在過去半年內有很多困難,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與投資上頭,血本無歸,潛逃至東南亞去,經他手借貸的銀行款項,超過五千萬,你擔保的這一筆,是後期的一個非常細的數目。」
我苦笑。
半生人從來未試過有二百萬元在手
「什麼生意與投資,可以令到一個人如此名譽掃地,兼害慘了旁的一千人等?」我問。
「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點點頭。
「張重軒先生雖仍是我們銀行副主席,但他已聲言不對女婿所有行為負責!」
「張重軒太太呢?」我問。
「這個我們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簽了擔保文件,也就只好請你負擔這項債務。」
「我沒有二百萬!」
室內一片靜謐。
「我真的沒有!」
我再問:「拿不出來,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緒顯然激動。
「你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我們也有為難,也有迫不得已。」
「寬限一個時期,我們可辦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無路。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合情合理。
我歎一口氣:「那就給我一個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讓我們向董事局交代,然後撤消控告?」
「最低限度讓我有幾天想想法子,再向你們匯報,究竟是何辦法?」
從恆茂銀行出來,我立即趕去張重軒公館。
傭人開門,我求見張太太,她請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鐘,那女傭才再出現,只在雙掩的木門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像防著麻風病人似的。
「張太太出門去了,不在香港。」
說罷,隨即把門關上。
我走到這座華廈的大堂坐下來,候著。
如果張太太出了埠,用不著我等那十多分鐘才拿到的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過些少飲品,半點食物未曾下肚,然而我不餓。
我的軀殼一直在作垂死地掙扎,機械化地走動。我軟弱無力地斜倚在客用沙發椅上,等,等,……等足了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廈上落的人側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來似,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電梯在眼前久不久的開開合合,走出來的人都不是張重軒太太。
直至黃昏日落,電梯再一關一開,載下了一群住客,都是那麼的衣履鮮明,甚而珠光寶氣……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奮勇排眾而上,嚇得同行的一兩個男女閃身避開。
我扯著了張重軒太太:「張太太,張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對方初而驚駭,繼而厭惡:「你放手,你是誰?」
「我是段郁雯,我媽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恆茂銀行作了個擔保……」
「來人呀!?,張太太使勁地甩掉我,大聲呼喚大廈看更,登時從一邊車房裡走出幾名管理員。
「這女人半瘋半癲的,請召警把她帶走!」
「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憤怒得足以燃燒任何物體的火光來。
張重軒太太急走幾步,一拉開停在門口的車門,躍進車內,絕塵而去!
「你,快走,別再來這兒撒野!」
管理員抓住我臂膀,拉著我走出華廈,把我摔在路旁,「別摸上來,再摸上門來,我們報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達倩彤家門。
倩彤把我扶進客廳去時,簡直驚駭得目瞪口呆。
曾幾何時,她以類同的姿態求救於我。
世界真的輪流轉!
「倩彤救我!」
眼淚如崩堤的水,一瀉千里!
我抱住摯友,這個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壓抑著的沉痛,驀然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倩彤張羅著拿熱毛巾讓我洗面,給我沖了一杯熱可可,然後讓我斜臥在沙發上,稍事歇息。
我飲泣,不住飲泣,把慘劇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錢債案一事,需要盡快解決之外,其他……不必提了。
我緊緊握住倩彤的手,問:「施家驥能幫我這個忙嗎?」
「他?」
「他是恆茂銀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馬!」
倩彤面有難色。
我急急問倩彤:「他跟你還在一起嗎?」
倩彤點點頭:「我們有機會結婚了,他就快辦妥離婚手續。」
好像一萬年未曾聽過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萬劫的心情,擠出一個心甘情願的笑容,拍著倩的手:「代我跟他說一聲,成嗎?最低限度寬限一年半載!」
「讓我想想!你且在這兒睡一會,我答應跟家驥吃飯,你且歇著,待會回來,我再給你商量。」
倩彤把一張薄被拿出來,給我蓋著,再出門去。
狂風暴雨之後,這兒算是我的避難所了。
倩彤,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妹,肯定比親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淚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著亂夢,漫山遍野的荊棘,蛇蟲鼠蟻,我獨個兒站在山谷深淵,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一忽兒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掙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悉的故園,看見郁真在掩面痛哭,母親,她卻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整個人自睡夢中驚醒。
一頭一臉一身的冷汗,頭昏欲裂,我摸著額頭,唉呀,驚人的燙手。我是病了!
無法再入睡。我給自己倒了凍水,連連飲了兩杯,再倒在沙發上,等候倩彤回來!
倩彤,現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變成我唯一的棲身之所。等會要是倩彤問我為什麼不回到錦昌身邊,我決定什麼也不說,只說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處理錢債糾紛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門進來,看見我已醒來,忙問;「肚子餓了嗎?」
我搖著頭。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頭腦排除萬難,自暴自棄干急著,無濟於事。」
我點點頭。
「倩彤,你見著施家驥,有跟他提起嗎?」
倩彤歎了一聲,搖搖頭:「沒有,沒有提。」
我啞然。
「郁雯,我不是不肯幫你。只是家驥這陣子鬧離婚,情緒十分的不穩定。我不想因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顧慮。」
我呆住了。
「他的壓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這個時刻,護著我的朋友,彌補一項如此錯誤的行為,他有他的難處!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會糊塗到這個地步了!」
我把腳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圖伸伸腰骨,圖個精神一點的樣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門口玄關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我望住倩彤,還是做不了聲。
「早點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辦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嗎?」
「郁雯,別到這個時候還鬧孩子脾氣,醜婦終於要見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給家人知道,極其量是一頓爭吵,錦昌有辦法幫你。」倩彤深深歎一口氣,「我從前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家庭主婦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麼危急關頭,誰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總是不信!」
「讓我過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邊說的話,像加重我腳上所縛纏的鉬塊,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擔子,半點兒動彈不得。
「郁雯……」倩彤有些微不耐煩,「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總會想到法子解決!今天晚上,你還是回家去,況且家驥等會要回來,我把他支使去買點消夜,這些天,我說過了,這些天,他情緒甚不穩定,我不希望在這最後關頭,還多生枝節,我老是陪在他左右……」
我緩緩站起來,穿回鞋子,跟倩彤說了再見。
身後還聽到倩彤說:「振作一點,明天再給我電話聯絡。」
我從未試過躑躅街頭,看這城市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