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燦爛。
除了那宗懸而未決的錢債案,我應毫無牽掛。
什麼時候會流連在這海邊,坐在一張街邊的長椅上,長候天明的?
人生原來如許多的莫名其妙與不可知。
海風陣陣吹來,使我頭腦剎那問清醒了。
母親畏罪遁逃,躲到鄉間去了。千斤重擔,由我一人承擔。
從來如是,她畢生得只有一個女兒,那人竟不是我!
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會垂涎小姨,我以為錦昌一直跟郁真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這種心病還須心藥來醫!
妹妹,更不用多說,我欠任何人,也沒有欠她的!
誰不知寂寞難耐,同樣是那三百多個孤零零的日子,是不是錦昌可以有權利過不了,而我就有義務堅守下去?
誰不有生活的壓力,誰不有難言的苦困,誰不需要有人分擔危難,分享歡愉?每個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這海港,可是,並不因此而可以犧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平衡自己的苦衷!
我有沒有錯呢?
海浪拍擊著堤岸,一聲聲,提點著我,我當然是有錯的。
錯在懶惰。年年月月的放鬆自己,不圖長進,不求成熟,不思學習。跟社會脫離,遠離丈夫要求的溝通水平。
錯在疏忽,思想行為從不追上時代,落在人後,為人取笑而不自知,在自己親人以至相識的人群中,造成鴻溝疏離,使他們不願認同!覺得跟我等同陌路。
終至無人覺得有責任,有心情、有需要去愛我。
我還是無所謂、無所謂地二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嗎?
不,直至今天,我驀然覺得有所謂了,……
至於倩彤……
我悵惘,但不失望。
有哪時哪刻她不是讓身旁的一總人,把自己拱衛保障得無懈可擊,是我從小一廂情願地拿她看成親人一般而已。
當真正的親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上時,我要求倩彤十足斤兩地還以關愛幫忙,未免是屬於強姦友誼,敕令回報了!
誰都沒有錯!
因為誰都有苦衷,有難處。
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誰不可以洗脫罪名?
錯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經驗生活完全不獨立的人,懷抱著世界上有人先顧念他人,再顧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著各種先君子,後小人的看似偉大,實則戇居行為,那才是千錯萬錯!
我仰望漆黑長空,繁星點點,對岸一片的萬紫千紅,璀璨奪目,是這世界一流名城,冠絕人寰的夜景。我懷著感激的心,因為我覺醒了。
在舉世公認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練達靈活聰敏的大都會成長的人,如果還出落得幼稚膚淺草莽愚笨頑固,那怎麼會是社會的錯?絕對絕對絕對是自己的錯!難辭其咎!
最錯的人,實實在在只有我一個!
「噓,小姐,今晚寂寞嗎?」
我嚇一大跳,一個流氓突然坐到我身邊來,他無疑衣衫襤褸,滿面油污,那頭膠著似是千年未經梳洗的頭髮,發出陣陣酸臭的霉氣。他咧開嘴唇,露著一排參差不齊的煙牙,一口惡俗的口氣,照口照面地噴過來,我驚呆了,完全沒有迴避,我睜著眼看他。
流氓看我沒有反應,笑嘻嘻地繼續調笑,說:「不怕冷清清呢,我這就陪你過一夜好不好?」
我瞪著他,心裡悲哀至極地想,人的厄運要走到何時始是盡頭!
對方的膽子分明的壯了,說著說著竟伸手過來捏著了我的手,使勁地搓了幾下,更突然猖獗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豈只沒有畏縮,竟哈哈大笑起來!
太可笑了,那個流氓,他的一舉一動,卑鄙下流得如此明目張膽。可是,這有什麼可怕呢?要躲避,還真容易,只消大喊一聲,就會惹來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不是明槍,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壓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勝防。只怕你喊破喉嚨都不管用,旁的人誰會幫你,誰能幫你?
這個流氓,他算老幾?
他有本事就將我強姦,劫殺,今時今日,我當然不會再以此為苦!
我會怕?簡直做夢!
我哈哈的失聲狂笑,笑得前仰後翻,不能自已。
流氓剎那間把手縮回,連連退坐到長椅一角,然後急急站起來,望住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的我,像遇鬼似的驚呼一聲,頭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點不支的樣子。
心頭又是另一番的領悟。無他,惡勢力擋在你的面前,只有毫不畏縮,比它更惡,才是徹頭徹尾的退敵良方!
三天之內,我學曉了前半生所有未懂而應懂的道理!
天色不知不覺間,已是微明。
我仍然躑躅街頭,不是辦法了。
揚手叫了部計程車,把我載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關在睡房之中,坐在鏡前,問自己:「段郁雯,現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走進浴室放滿滿的一缸溫水,把自己拋進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洋洋的洗澡水中,然後打碎一隻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劃那深深的一下。就這麼簡單,不會太難受!甚至以後都不會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條路,好好地睡一覺,重組生活,蛻變新人!」
就只有這兩條路,我別無其他選擇。並須迅速取決。
終於,我站起來,走進浴室。
把衣服再次脫下,伸手撫摸自己的臉,肩膀。胸脯,小腹……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必然面臨一次脫胎換骨的抉擇,再世為人。
我扭開了水龍頭,貯滿了一缸溫水,臥進去,閉上眼睛,好舒服、好舒服,過去的一切,已成過去,必須過去。
良久,良久……
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乾身子。返回睡房中,睡到床上去。
竟然無夢。
好的開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應有夢。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來……
伸手搖電話至酒店服務櫃檯,要了設在酒店的服裝店的電話,把我的尺寸、年齡相告,請他們送上一套款式簡單、淨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畢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門去了。
車子把我載至恆茂銀行,我走進陳業廣總經理的辦公室時,對方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對不起,時間有限,我沒有預約就跑來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見我!我想我可以在銀行候至你有空的時刻!」
「不,不,別客氣,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辦妥愈好。
「對。」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煥發得多了。」
我笑,單刀直入,閒話少說:「陳先生,二百萬現金,不可能立即籌還,但只要你通融兩個月左右,大概就能辦妥。」
「兩個月?」
「對,我可以盡快還一半。在溫哥華,我有一間平房,一年前買入,價錢是十七萬加幣,現在應該升值起碼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計,照原價賣出,可以立即脫手,全數先還給恆茂,至於餘下的數目……」我噓了一口氣,「要我辦妥離婚手續,分了家資,才能償還。」
陳業廣在躊躇。
「陳先生,這已是盡我所能。離婚手續可能需時,我會試圖通過我的律師,請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業所值,以現金給我,便可以立即補償不足的數目了。」
陳業廣認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個家庭主婦?」
「從前是的。」
「幸好恆茂銀行並非上市銀行,業務處理的自由度比較大,我盡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貸委員會交代。」
「多謝你的幫忙。」我毫不含糊地說,「這個忙其實也是幫雙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們昨天說的,誰又有好處了?」
自今天起,我必須謹記,盡量不領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際關係,半斤八兩,兩不拖欠!
「陳先生,我需要一個律師,可否有相熟的給我介紹一位?」
「好。我們銀行的法律顧問湯律師,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相信是可靠的一個專業人材。」
我辭謝了陳業廣,立即跑上湯敬謙律師樓。
湯敬謙老成持重。我把錢債案與離婚案一併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太,溫哥華的房子屋契,你有帶在身邊?」
我點點頭。
「如果你真肯以買入價出讓,我的客戶,連我自己都有興趣。」
湯敬謙說得有點靦腆。
「誰是買家並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
「不成問題,我有業務夥伴在溫哥華,辦好文件,我日內通知你來簽署。」
「湯律師,可否請問你買了房子,作何用途?」
「分散投資,暫作收租。」
「可否租回給我?」
「你要回加拿大了?」
「盡快回去。」
「租值方面……」
「你調查市場後,就依那個數目好了,一年合約。」
「王太太,你不像個家庭主婦。」
「為什麼?」
「你做事果斷神速,有著職業女性的風範。」
「刺激過暴所致。」
我說的是真話,湯律師跟前,沒有什麼需要遮掩顧忌,他可不信我,以為我品性幽默,處變不驚。
「湯律師,我的確歸心似箭,未知恆茂會否放人!」
「我相信,只要在這兩三天內把十七萬加幣先還給他們,等於欠債的半數,就可以討個人情,先行撤銷告票。」
「人情如果太牽強,也就不必了!」
「也不見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兒去?況且,我相信見過你的幾位恆茂高級職員,對你有信心,不會故意多生枝節!」湯律師停了一下,「反倒是離婚一事,未知能否速戰速決!」
「證據確鑒,外子與我妹通好,我親眼所見,法律上,我有權離異吧!」
「原則上應無問題,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見面,好好解釋,況且財產分配,以及你女兒的撫養權等等,都要相議。」
我非常清楚地說:「力求速戰速決。我沒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錦昌兩人的名字買下來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應該相等於一百五十萬左右,王錦昌的其餘資產,我不取分毫。至於女兒……」
我考慮了那麼一分鐘,再說:「她已經快十七歲,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我歡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對。」
「王太太,你應該好好考慮,我意思是王錦昌先生的身家當然不只一幢自住樓宇,我代表你,應該以你的利益為大前提!」
「謝謝,我以為這已經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錦昌給我買下的,現今卻讓我賣掉還債了。」
「王太太,你跟張重軒的女婿有交情?」
「一面之緣!」
湯律師歎了一口氣。
走出律師樓,我還有很多正經事要辦。
首先,去看醫生,昨天分明地發了高燒,如今身體還有一種虛脫的感覺,腳步有點浮。
再不愛惜自己,誰還會愛惜我?
跟著我搖了長途電話給球表嫂,報導平安,並囑她轉告沛沛。暫時,我並不打算跟沛沛接觸交談。
我也搖電話到雅式製衣廠給盂倩彤,沒有找她接聽,只請她秘書留言,說我的困難已獲解決,不用再擔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聯絡。
給倩彤打聲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並沒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淵,先照顧自己再幫助別人,並不同於落井下石,我是從前幫過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應望報!她對我的情誼,我應以同等尺度回報相處。
然後,我打探了幾家有港制服裝零沽出售的工廠,預算明天一早去選購一些貨式,攜回加拿大去發售。
這一夜,睡得至為安寧。
除了湯律師,沒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沒有想起母親、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
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模糊而漸至清晰地呈現腦際,我就立即驚覺,下令它們引退……
才不過幾天的日子,整個內心與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
湯敬謙辦事異常神速有效。他終於買了我溫哥華的住所,將十七萬加幣還給恆茂,同時讓恆茂撤銷告票,我鬆了一口氣。
至於王錦昌,根據揚律師報導:「王先生說,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給你一百萬元,他懇切地要求跟你見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離婚決裂。」
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錦昌拿她看成什麼人了?消愁解悶的玩物?須知道一時寂寞難耐的遣興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對郁真而言應是雲泥之別。
突然之間,我開了竅,我曉得把事件斬開來分析。錦昌有了不忠於我的行為是鐵一般的事實,對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後果於我而言,應是大同而小異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筆賬,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筆賬,可以是單打賽事,不一定是混合組。
如果我暫時撇開這個跟妹子發生曖昧行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實,單以郁真妹妹身份去看這件事,我應該希望王錦昌對郁真的感情與行為負絕對責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場無傷大雅的遊戲,玩完算數。否則,始亂終棄,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邊去,叫做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論他們日後是否談婚論嫁,姦情一旦驚破,對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戀,亦即熱辣辣地打了情婦一記耳光,甩盡了臉!
我切切實實地為郁真難過!
再以郁真姊姊的身份向妹妹大興問罪之師呢,這才是極難處理的問題!現今道德水平與尺度,在在作時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責任不可做對不起彼此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爭權奪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並不見得太特殊吧?利益當前,誰分你我?天生的血緣關係,是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迫著彼此認同的,她在自由意志下選擇陷害我,已經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項可有可無的控訴!人心已死,兇手身份是尊是貴是貧是賤,都不相干了?
我對湯律師說:「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複,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業的一份,快一點辦妥固佳,否則請代我向恆茂銀行解釋。婚呢,是一定要離的,既如是,相談實在無益!」
我的熱度雖在就診後減退,人還是虛弱得很,並不算形容過甚,我差不多是爬著登上飛機去!
何只步步維艱,每下一步都像無法站穩似,有門扶門,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臂彎,才勉強坐到機位上!
香港這個亞熱帶地區的一貫特色,是剎那間狂風暴雨驟然而來,遽然而去,人與事經此一役,東歪西倒,殘破不堪。然,劫後餘生,誰不照樣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積極,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無奈可憐,直至了此殘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願志氣、命數造化了!
我會如何?
強睜無淚的一雙倦眼,望向機窗之外,感覺到航機一飛沖天,把繁華的香江拋掉在雲霄之後!
我連一聲歎息,也無力支付!
撐著到了今天,已是奇跡!
我攤開手掌細看,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跡,才能度過此生?
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
段郁雯的明天,必是難、難、難,難上加難!
也許,幸運之神開始眷顧我了,竟能在飛返溫哥華的飛機上,睡得昏熟!
重返加國是一個清晨!
下雨!
我步出機場,決定一切從頭開始!
計程車停在家門,還是那幢老房子!
去時仍是吾家物業,回來已屬寄人籬下。
可是,不一樣了,我趕緊告戒自己,從今天起,置昨日於死地而後生!
可回顧,無庸細想!
我拿出門鑰開門,還未及走進屋內,電話鈴聲就響。
去接聽,竟是球表嫂!
「對不起,我沒去接你的機!」
「別客氣,你要守著店舖,我明白!」
「累嗎?在機上可曾休息?」
「還好!」
「郁雯……」
我靜候球表嫂說下去。
「郁雯,我……我對不起你。」
怎麼世上會有這麼多對不起我的人與事呢?我苦笑!
「有什麼事嗎?你慢慢說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是真心話,生命中就是多活了這幾天,就仿如隔世,誰知我已下了十八層地獄,脫胎換骨,再世為人,恨只恨步過奈何橋,沒飲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盡情忘掉!
今時今日,還有什麼驚濤駭浪我承擔不起?
「郁雯,我們的服裝生意出事了!因為生意沒有領取商業牌照,貨品又是偷偷進口,沒有報關納稅,就在週末,我到你家來依樣照顧客人時,給當局上門查檢,算是人贓並獲,一定是在顧客中有什麼人妒忌我們生意好,去告的密!……
我沒法子招架,只得向他們報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
不用聽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葉葉,均屬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關鍵性的問題。
「他們要如何懲辦了?」
「要候你回來,到稅務局走一道!分辨失敗,大概要罰—筆很重的款項!」
我吁一口氣,錢原來如此重要!
「郁雯,我當時亂了手腳,無法不把你的名字報出來,只說我是你的夥計。我知道這樣做太自私了……」
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誰又不自私呢?
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並沒有例外地能跟頭上有光圈的聖人做親戚朋友。
「球表嫂,讓我去處理吧,你少擔心!」
「郁雯,你能應付得來?」
不能應付得來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後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緊牙關撐下去!
我站在稅務檢驗官面前,任由他張牙舞爪地把我盡情數落!
「到我們國家來做移民,當守本地規矩,連這種本分都不盡了,我們國家白白收容了你!」
「是的。」我謙卑地應了一句。
形勢既不比人強,只能吃眼前虧。
要生存,等於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簷下,焉能不低頭!
自己的苦衷與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來,人前露出來,更見面目無光。
「你承認疏忽犯法了?」
我點點頭。
並無求饒,坦承控罪。
「我們不能根據你報上來的成衣數量為準則,必須由我們估計你運進口的貨品價錢,依此抽稅,加上罰款,明白嗎?」
我又點點頭。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領教,一招招的學習。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無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無寸鐵,後退無門,就只好任由敵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對方放肆完畢,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話,絕不能平息干戈,對當權者的憤怒作不切實際的回應,只有刺激對方延長戰鬥時間,強加高壓手段,被害已經難受,不能再多討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麼人?她知情不報?」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間照顧生意的親戚,她毫不知情。」
禍延九族,我還是不能倖免,何必!
罰款是加幣三萬元整。
正好將我銀行內的存款,一次過掃得精光!
我給自己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舉凡身外之物,去了會來,來了會去,志不在一朝一時,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終於能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兩個禮拜!
球表嫂來看望我,還給我帶了點水果來。
我並沒有問她要回三萬罰款的一半,因為她沒有開口問罰了多少,我就知情識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應下宏志,不再指望這個世界還有同甘共苦的人!
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內!
沛沛在我返回溫哥華之後,一直表現得很沉默,沒有問我什麼。顯然的,她父親已經給她通過電話,至於從來跟她親近的郁真姨有沒有主動地聯絡沛沛,向她解釋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兒知道我病倒,不能說她不聞不問,她只是有點想當然的無奈。也許,一切盡在不言中。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康復的速度,認真差強人意。
那天,我總算打破了整十日的悶局,撐著孱弱的身軀,跑到向著後園的涼台籐椅上坐著,望住園中新翠,浸溶在微絲細雨當中,益顯青綠!
沛沛放學回來,在我後頭叫了一聲:「媽!」
「回來啦!」我應著。
沛沛站在我身邊,一會,拉了張小凳子,坐著不動,似是有話。
「你以後打算怎麼樣?」她問。
「你建議呢?」
「我的建議不會合你脾胃,我們性格不一樣!」我苦笑,不能幫忙,就無謂多問了,是不是?
我轉話題:「有跟他們通電話嗎?」
「有。」
我沒有再做聲。
「媽,我夏天還是會到法國去住兩個月的。」
我轉動著身子,抬頭看清楚女兒。
唉!真差勁!才病了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問題了,竟覺眼前人離我多麼多麼的遠。
「媽,你不反對嗎?」
「我反對有效嗎?」
「你別這樣看我!」沛沛驀然站起來,摔開了凳子,厲聲喝叫:「你以為這樣委委屆屆的算偉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轉,你們自己闖的禍無須連累到我這無辜的人上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無人在事件中沒有錯,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麼樣?陪在你身邊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裡,博人同情?」
我緩緩地站起來,走回睡房去,關上門,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頭摔東西,我聽得見。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剎那間要她選擇站在哪一邊,那重心理矛盾與壓力;不容易承擔!
也許她下意識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對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認同,更不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要把我背負在她肩上,以致發揮不了她本性的瀟灑。
她跟父親和郁真姨姨更合得來,對後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們的一頭,又多少受著良心的譴責,世俗的眼光始終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批判力量,剛成長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況且,現實問題擋在眼前。跟我,以後有可能貧無立錐之地。跟他們,別說今年到法國,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條件,怕錦昌也要答允,一為彌補過錯,二為爭取同情。這天淵之別,教沛沛左右為難。
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抉擇之餘,就會使脾氣、發洩。然而,她曉得在心裡頭不斷衡量利害,實在顯示這女兒已很曉得為自己籌算了。
她決不會像她母親一般,渾渾噩噩,一無所成地過盡半生。
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顧自己的地步,還有什麼值得憂慮?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鬧聲漸漸隱沒。
這以後,沛沛給我說,在大學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
病中,來看望過我的,除了球表嫂,還有間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動殊不容易,即使幾步路程,對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難,看著她一步步移動肉顫顫的巨大身軀,跑進我房子裡來,遞給了我一束在她園子內採摘的花,我如見一屋陽光,溫暖無比。
「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只管說。」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說:「有。可否介紹一些朋友,租用我樓上這兩層地方,我決意搬到地庫去住。離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著我的手,一疊連聲地說好,請我放心養病。
完全沒有追問過有關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幫別人度過難關,並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難的種種前因後果。
外國人真的有好有壞,有稅務局官那猙獰陰險,不可一世的嘴臉,也有胖太太這俠骨柔腸.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難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過一個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對年青夫婦姓韋迪的介紹給我,分租了房子的樓上兩層。他們是一家三口,一個剛滿週歲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愛,也因為有了他,韋迪夫婦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溫哥華的大廈公寓,多數不容許房客有嬰兒小孩的,以免騷擾鄰舍,外國特別重視獨立和隔離。
這其實是個好習慣,君子之交淡如水,對人付出太多感情,過從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韋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擁有三房兩廳、前園和車房。我需要向湯敬謙律師繳納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換言之,自己只需貼補三百五十元。
這原本是相當低廉的租金,但對於前途茫茫、手上毫無積蓄的我,已是一項相當的負擔。
無論如何,未嘗開源,必須想法子盡力節流。
久病初癒。先行報恩。我細心地給胖太太包了兩打款式不同的中國點心,親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亂顫,把我迎進屋子去。這麼巧,她剛有客人!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都是左鄰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裡度過了四十個寒暑,加上人緣頂好的關係,差不多是這區的地保了。
我把點心匣子打開,一桌子幾個女人,都嘗到我的小手藝,個個都不約而同地讚好。
「比唐人街的點心還精細!」
「怎麼個做法?能不能教我們?」
「懶得學了,乾脆請王太太給我弄一盒,省得我這週末宴客時頭痛,我把費用奉上,當然還加人工!」
她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高帽子橫飛,戴得我應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經地說:「王太太,說真的,你這手藝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當鐘點生意,各人向你訂購,既可消閒遣興,又賺點外快,天公地道!」
我無辭以對,唯唯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