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朱文圭。朱文圭臉色鐵青,是怒也是羞,他並沒有猜到鳳兮竟然會自己承認——自己,領死!如今他得罪了錦衣衛和東廠,以後日子定不好過,他有沒有命活著已經是個問題。
朱棣震袖一喝:「朱文奎,你要做什麼?」找了幾十年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那麼坦誠地,毫不驚慌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好像一切見不得光的東西都攤了開來——他竟然,也不再畏懼。
「不做什麼,」鳳兮聲音輕小,「不過是有人想看我們鬥個你死我活,」他抬頭,「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他輕輕瞥一眼朱棣,那一眼風輕雲淡,甚至沒有任何執著的沉痛的東西,只是很自然的一眼,「犯我綿長治世者,雖親必誅。」他緩緩道,那是六歲那年第一次對著朱棣說出挑釁的話,從此被視為眼中釘的存在。
魏延謹一驚,誰都聽出了那話中的大逆不道,尖聲叫起:「陸大人——護駕——」
「退下!」朱棣不以為然,反喝退身邊兩人,跟前的朱文奎早已沒有當年那年少輕狂傲意凜然之覺,如今他面色倦秀,聲如冥音,隔空開花,那些決絕如妖的姿態下隱約地透著三分倦柔和一分枯死——倦柔——倦柔——那是像極了當年朱允炆的姿態!他朱棣永不能忘記的那種——仁厚的姿態!
這個孩子衣衫輕薄,纖衣素裹,將自己逼到了絕境,是人是妖是魔——他誰也不再像,十九年前失了自我,再也找不回自己!對的錯的——從來都是他一人的罪孽——死的活的,只因為那份輕狂影射出將來的血流成河!野心,慾望……朱棣,怎麼和你那麼像?像到所有人都棄他如敝屣。
朱棣在這刻,竟然為他心痛了起來,他本該可以成為一個好皇帝的。也許仁義寬厚,像他的父親;又或者雷厲風掣,像他朱棣!可是,到頭來——在靖難之役的那場皇族內鬥叔侄之戰中,什麼也不是,不過——一個犧牲品!
鳳兮眨眨眼,好像有些頹然,他呵呵笑起,「我不想當皇帝,我也不恨你們。」他垂首,「我恨我自己,太和門十一盞幽魂,我對得起誰?南市處死一百零六人,我又對得起誰?」誰也對不起——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對得起誰,因為最先將朱文奎逼死的就是他的親人,他的父親,他的那些皇親國戚!可是如今呢——他最想對得起的人也已經被他背叛——桑枝,桑枝,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他說著突然臉色一變,「珵」一聲袖劍滑落在手中,四人臉色一緊,誰也不知他竟然還帶著兵器,他想弒君不成?
劍柄捏在手中的一瞬,他輕輕一笑,像是對那些緊張那些畏懼的不屑,他抬手將劍橫在自己身前,幽幽道:「朱文奎早就死了,死在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如今鳳兮也死了,死在永樂十九年,十月初九。」他望向朱棣,「你想安心,想要我的命,我給你就是,鳳兮此生早就無妄,負德負臣,無父無君!死後即是棄屍荒野,從此也與朱家天下了無關係!」
他喝聲猶在,那凜然決絕的意味蔓延在殿內,一時安靜得連小雨的淅瀝聲都一清二楚,四人聽在耳中卻各有所思。陸折泠瞇了瞇眼,這等凜冽之人,他還是頭一回驚覺,且不管他身份立場,倒是心底有些敬意,相比朱文圭,著實出眾太多——難怪,當初朱棣要痛下殺手!
朱棣目瞪口呆,他是來——自尋死路的,為了那些對得起?
他若有所思,緩緩從龍椅上站起,晃了晃。
身邊的魏延謹忙扶了上來,「皇上,此人非誅不可!不必勞聖上親自動手!」他著實是不放心,殿下的人安什麼心,他不知道,萬一聖上下了殿去那人反手一劍,雖然堂堂錦衣衛指揮使在此護駕,也難保反應不及!他一面扶住朱棣,一面也不顧平日冷臉相向地頻頻朝陸折泠使眼色。
朱棣推開魏延謹,呼出口氣,「朕要你們都退下,聽不到嗎?」年過半百,他很少如此厲聲重喝,他盯著單衣纖弱的鳳兮,走到他面前,「這只是——朕的,家事。」他頓了頓——這是他們朱家的內爭,朱家的家事!
家事?
朱文圭咬牙切齒,他等了這麼久的真相,卻被鳳兮臨場破壞,再被朱棣以一聲「家事」宣告終結?!不甘心——不甘心——陸折泠的嚴喝,魏延謹的冷嘲,搖光的厲聲威脅,從來沒有人為他想過,你們所有人都想天下太平,都是偉大,可我呢?我就活該?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不允許!
鳳兮也一愣——家事,呵呵,怎麼——跟前那個老人,還想當自己是家人?
朱棣從他手中接過細劍,退開了三步,揚劍一指,直點上鳳兮心口,「你果然是朕的心頭大患……」從那年他傲然的語氣挑釁的眼神,這個孩子就注定是他朱棣的硬傷,注定——總有一天,要血雨腥風!原來,我們那麼像,「鳳兮鳳兮,高思舉,世亂時危久沉吟……」朱允炆……用心良苦啊!
十多年前的明宮,上演的弒親戲碼,在十多年後的紫禁城——要再次上演了吧。
今夜小雨再落,也永洗不去落在心裡十多年的傷痛和怨恨,洗不去當年明宮的大火,如今的血腥!
鳳兮沒有閉眼,而是看著那劍尖,寒光冰冷。
「嘎吱」一聲,殿門突然被推開,外面狂風暴雨,一道驚雷霹下,「鳳兮鳳兮——」有人跑進了殿來,被一屋子窒息的空氣所嚇,她頓了頓,驚覺有人拿著劍指著鳳兮,她大叫一聲,滑到在殿上,轉而慌忙爬起來,撲上去就拉開鳳兮擋在他跟前,「不要殺他,不要殺他!」
桑枝?!
鳳兮腦中一炸,為什麼她會回來?她不知道這裡終於要結束十多年的冤孽了嗎?她不知道,那麼——風憐懿呢?為什麼風憐懿要放她回來?他這才發覺,方才魏延謹一聲「護駕」為何沒有人闖進來,原來風憐懿早就藏在殿外!如今殿外已無一人可動,這殿內就算血流成河,就算弒君——外面也沒有人會來幫忙!
他朝門外瞪了一眼,陸折泠何等洞察力,鳳兮眼神一變的瞬間他也赫然發覺門外還有一人。
朱棣也是一呆,那丫頭拼了命地擋在鳳兮跟前,一身詔獄囚衣,血跡被雨水渲染得化了開來,他一看便明瞭這人是誰了。
鳳兮咬唇,「風憐懿,你就是這樣報復我嗎?」他揉了揉桑枝的頭髮,她的頭髮被雨水打濕全都亂了。
「不關風憐公子的事,是我要回來的!」桑枝急忙跟他解釋,轉過頭瞪著朱棣,「你你你,你為什麼要殺他?」桑枝甚至都沒看清楚她眼前站的是何人,她只看到這個人拿著劍要殺鳳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