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傷又酸又痛,血痕處已經結了痂,有點搔癢,幾次想要用手去抓,卻怕傷勢更加嚴重,只得忍著。
頭一兩天,韓仰玉衣不解帶地守在身邊,到了第三天,韓仰玉一直到中午還遲遲沒出現。
少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駱從信想著。
因為擔心少爺來的時候他沒辦法清醒的交談,所以他努力保持清醒。
他跟少爺的相處時間太少,不容許浪費掉。
不支睡著了,又被想見少爺的慾望驚醒,一整天,駱從信就在這種反反覆覆的心情當中度過。
少爺一定會來的,他很放心地等著,不管多晚,少爺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當年,少爺要北上洛陽時,曾經堅定地說:「從信,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接到身邊,只要我學有所成,就再也沒人能干涉我的決定。你等著!」
少爺重視他,這一點,駱從信從來沒有懷疑過。
到了傍晚,幾乎被他視線穿透的門終於開了。
「少爺?」駱從信驚喜交加地坐起,卻又因一陣疼痛躺倒下來。
「痛!」他哀叫出聲。在少爺面前撒嬌無所謂。
走進來的卻是一個他不熟的小婢女,她將手邊的盒子放下,拿出幾盤飯菜來。
「韓少爺不會來了,這是給你的。你吃完就好好休息。」
儘管一天沒吃東西,駱從信卻一點也不餓,他慌張地問:「少爺呢?」
「你別再問了,韓少爺不會來的。他去看我們家小姐,沒空來瞧你。」
「看你家小姐?」
「是啊!小姐不肯吃飯,大家一起去求韓少爺,要他去哄哄小姐。這會兒,韓少爺八成還在哄我家小姐吃飯呢。」
小婢女望了駱從信一眼,發現他臉上儘是痛楚。
「你、你傷口很痛嗎?要不要再叫人來幫你看看?」
她湊上前去,用方才點起的燈照他。
發現這個躺在床上的少年有張英氣的臉後,她的關懷更熱切。
「你方便吃飯嗎?要不要我餵你?」她兩頰紅暈,親切詢問。
「不要,我不餓。那些東西我不要,你統統拿去倒掉!」賭氣的翻過身去,駱從信口氣惡劣。
「你不想吃東西嗎?要不,你想要什麼,我幫你弄來。」
「我什麼都不要。」駱從信抱緊棉被,把頭埋在棉被中,聲音有些模糊。
我只要少爺來看我,其它的什麼都不要。
你們別以為我愛吃你們李家這口飯,如果不是為了少爺,我何必忍這口氣!
駱從信憤恨地想,不禁紅了眼眶。
小婢女善解人意,突然瞭解了駱從信的想法。或許不是全部,也猜著了幾分。
「你在氣你們少爺不來看你是吧?」
她絞著雙手,不安地說:「但我家小姐不肯吃飯,少爺顧了你,我家小姐怎麼辦?她鬧起脾氣來……沒人拿她有辦法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你別胡思亂想,你家少爺不是不管你,只是有事耽擱了。」
她慌亂地解釋,也不知駱從信聽不聽得懂,見他許久沒有回過頭來,只好默默離開。
聽到女孩關門的聲音,駱從信終於可以放心地哭出聲音,讓自己的眼淚一顆顆掉落。
李家小姐不肯吃飯,所以少爺去看她,那自己不吃飯呢?
當女孩子真好,柔聲細語是武器,裝可憐也是一項武器。
他有什麼?只有一片對少爺的赤誠而已。
駱從信掙扎地爬起,看到月亮已經升上半空,夜風自窗縫滲進來,他靠在窗戶旁吹著冷風,讓自己鎮靜一些。
他一向自豪自己的堅強,但是,他沒有堅強到失去少爺的關心還可以毫髮無傷的地步。
不管他的身體與心靈遭受什麼傷害,依然敵不過一個女孩的眼淚。
他為少爺做的一切,還比不上一個任性女孩的賭氣,那自己到底算什麼呢?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刻裡,月亮緩緩爬上了枝頭,一個身影往這兒來,讓駱從信的心又顫動了下。
他期待的睜大眼睛,看那影子漸漸清晰,急急往門口的方向翻身,這一動牽動到五臟六腑,疼得他一陣顫抖,掙扎間又摔下了床,狼狽不堪。
好痛!
幾乎痛出眼淚,大夫騙人,內傷甚至比外傷嚴重,他的全身像是被拆解過又重新拼了回來,每移動一分就疼痛一分。
正在自怨自艾間,來人開了門。
「從信,你躺在這兒做什麼?」
不是……不是少爺。
駱從信還來不及回答就被扶了起來,放到床上,這一移動,又讓他痛得咬緊了牙,硬是不出聲。
甦醒將駱從信放平後,坐在床沿看他。
「如果心中有事,別悶在心裡。」
看到甦醒用一種老大哥的口吻勸慰自己,駱從信心中溢滿感激。
但也不敢將自己的一點小心事說出口,天知道他猜著了多少,又能諒解多少。
兩人默然良久,像是考驗彼此的極限,看誰先讓步。
甦醒終於又說:「你不用等了。方纔我看見韓少爺還在小姐房裡,小姐又哭又鬧又不肯吃飯,你家少爺哄了一晚都沒用,丫頭進進出出的,不是被吼進去,就是被罵出來,怎樣做都不順她大小姐的意。這些菜你吃不吃?不吃的話我就不客氣了。」
口頭雖客氣地問,甦醒早就動手將桌上的飯菜吃個精光。
抬頭一望,發現駱從信的臉慘白一片,牙關再咬下去,兩排整齊的白牙只怕要被他磨碎了。
「不好意思,全吃完了。」甦醒轉瞬間就掃光了飯菜,敷衍地丟來一句抱歉。
「沒關係的,我不餓。」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提醒他,少爺是在李家小姐那兒,忙著應付她的大小姐脾氣及討她歡心?
好殘忍!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駱從信慘然一笑。
「我先睡了!」甦醒往床上倒去。
疲憊的他倒頭就睡。「從信,你往外看什麼?別看了。」
話聲一歇,甦醒在床上翻個身,不一會兒便傳來震天的呼聲。
而駱從信還是望著窗外發呆。萬籟俱寂,只有一輪明月陪伴著他。
月半無人,正是相思時。
☆☆☆
當駱從信終於能再度起床,已經是一個月之後。
他在前廳遇著韓仰玉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微笑,卻換得少爺別過頭的對待。
不管駱從信等了多久,韓仰玉都沒有回過頭。
所以,他默默地走了開,沒發出一點聲音。
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如此冰冷,第一次發現他與少爺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
他又再度忍了下來。
只為了能夠每天遠遠地望少爺一眼,知道他很好。
傷癒後的他,每天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連甦醒也幫不了他。
他知道,這一定是李婉英指使的。
但他什麼都不敢說,不敢告訴少爺所有下人孤立他,也不敢說他的工作一天比一天沉重,飲食一餐比一餐粗糙。
「我不瞭解,你為什麼不走?」甦醒終於看不下去,勸他離開。
「我……」駱從信低下頭。
「再過兩年,我就可以離開李家了。」
「喔,恭喜。」
大家都是苦命人,沒有被賣斷終身已經值得慶幸。
駱從信抬起頭看甦醒的豪邁笑容。
他笑著說:「你知道嗎?現在邊鎮養著數十萬軍隊,每個節度使都廣招兵馬,增加自己的勢力。只要你肯去,一定有容身之地。只要你有本領,一定可以熬出頭來。」
他摩拳擦掌的,「聽說邊疆那兒是大片的草原、大片的沙漠,那才是一個男人該去闖蕩的地方。洛陽是一攤不會動的水,早就臭了,任何正常的人都不該留在這兒。」
「沒這麼糟啦。」駱從信苦笑。
其實,他也不喜歡洛陽,這兒一點都不適合他。
「從信,我們去從軍吧,如果你熬得過兩年,我們一塊兒走。」
「不行。」少爺在這裡呢。
「想想那片遼闊的土地,你不會失望的。」
「遼闊的土地啊……」駱從信複述著,想像那一片看不到邊界的荒野。
羽翼已經長成,的確嚮往著遨翔天地的空間。
可是,那兒沒有少爺。
☆☆☆
整整一個多月,韓仰玉沒去看從信,只因李婉英哭鬧著尋死。
「如果你去看他,我就死給你看!」
從甦醒跟其他下人口中得知從信康復的狀況,聽他們說從信恢復得很快,心情也一直很好,嘴邊永遠掛著笑。
雖然有時候他會靠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流露悲傷的神色,但大家都說從信堅強,不用替他擔太多心。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間從信已經痊癒,但他還是沒有去看他。
「咦?是你那個下人……」友人指著韓仰玉身後。
韓仰玉連忙轉頭,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雙怨懟的眼,卻沒料到,他得到的是從信天真的微笑。
他開朗地笑著,用久別重逢的懷念眼神凝視自己。
「他好像在等你說話,要不要過去?」有人在旁邊提醒他。
要說什麼?能說什麼呢?
他這個無能的主人,不但不能保護他,連關心也不敢多說。
吃定了從信堅強,什麼苦都會悶不吭聲吞下去,所以他選擇了脆弱的、易感的那方。
也算準了從信會諒解他,幾句道歉就可以得回他的友情,所以他大膽的置他於不顧。
韓仰玉深深恨著狡猾的自己,他不配得到這般全心的信賴。
「仰玉,你不去嗎?」
「不了。」心虛地別過臉去,不敢直視那雙帶著全然信任的眼,就算過去,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真的要將這次的事件向從信傾吐,這裡絕對不是好地點。
所以他只好漠然地轉過頭,假裝繼續與朋友交談,其實注意力全放在身後的從信身上。
彷彿頃刻間腳步聲響起,從信漸漸離他遠去,韓仰玉沒來由地感覺胸口發冷,彷彿從信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
他,終究生氣了嗎?
於是,越是在乎就越是退卻,想著要去找從信,卻帶著一份無名的恐懼與憂心,生怕從信已經對自己失望了,已經不將他視為從小依賴的主人。
兩個人分離的日子一天天累積,一個月、兩個月,到達第三個月時,韓仰玉的焦慮已經完全無法遮掩。
幸好一個契機給了他接近從信的機會。
衛寧從南方捎信來,韓仰玉先瞧落款,發現是衛寧之後,先是高興故人平安,又高興自己有理由跟從信說話,連內容都不及細看,就匆匆忙忙將信塞入懷中,奔至駱從信的工作處;後者正趴在地上一根根的拔著野草,韓仰玉一把將他拉起。
「從信,衛叔叔送信來,快到我屋裡一起看!」
「衛大哥?」駱從信也顧不得工作了,把身上的泥土拍拍,跟在少爺身後。
「衛大哥在哪?他還好嗎?」駱從信焦急地問。
到了韓仰玉的住所,兩人一齊將信展開,上面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張紙,訴說韓仲熙的去處,以及他目前的居處,並請韓仰玉學業有成之後前來相聚,有重要物品轉交。
看完後,兩人相顧無言,臉上都有放心的微笑。
「少爺,你寫封信讓我帶回去,我回去見見衛大哥,順便幫他的忙。這信上說他要種田,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來幫他,總是多一份力。」
「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些年沒見衛叔叔了。」
說起來,當年最疼他的,並非視他如命的母親,也不是放縱疏忽的父親,而是這位處事謙和的管家。
「少爺,我去了就不回來了,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回京。」
如果少爺也回南邊去,這來來回回,可不是好玩的。
「你怎麼不回來了?」
好久沒跟少爺說話,雖然平日遠遠看著也能滿足,終究比不上兩人在一起說說話。
「我在這裡沒用。做李家的奴才還不如幫衛大哥去。你也知道衛大哥管人、管事、管帳,就是沒管過農事,他不成的。」
「管他成不成,你得留在京裡陪我啊!」也不管十九歲的人了還在說這種孩子氣的話,韓仰玉有些氣急敗壞。
「你……有李家小姐陪啊!」駱從信的笑容悄悄蒙上了苦澀。
「她是她,你是你,怎麼同?」
「又怎麼不同?」咕噥幾聲,駱從信將頭低了下去。
「從信,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反正,我一個人回南方去就是了。少爺,您留在這兒,把夫人要你考的功名考上,光大咱們韓家。您回去,除了見衛大哥一面,還能做什麼?總不能幫著種田吧?」駱從信很認真地說。
太好了,他終於有個去處了,他可以回南邊去,耐心等待少爺學成歸來。
他終於可以擺脫這種近在咫尺、卻不能接近的生活。
韓仰玉心涼了一大半,原以為衛寧的信可讓他們言歸於好,想不到從信先是口口聲聲要走,而後是催促他去求取功名。
他一直在等著,等著有個人能同他說:「回家去吧,別再搞這玩意了。」
「我還以為你跟其他人不同呢,從信。什麼進士科、明經科,我早就厭了,要我做這些,還不如學爹做生意。」韓仰玉不悅。
「少爺?」駱從信從來沒想過少爺不愛唸書,尤其是他在李家的催促下,幾乎是夜以繼日的唸書。
「可是……做生意比讀書更苦,要本錢、要算計、要瞧人臉色,您做過嗎?而且……」您離得開李家?
最後一句是藏在嘴裡說的,駱從信太清楚少爺對李家小姐的情感。
「先不說這些。從信,你不喜歡李家嗎?為什麼要走?」先不管功名的事,現在韓仰玉更在乎的是從信要走,他寧可回南邊陪衛寧也不陪他。
「不是我不喜歡李家,是李家……有人不喜歡我。」
這種事,其實根本不用挑明著說,他相信少爺自己也心知肚明。駱從信垮下了肩,再度感到無力。
韓仰玉遲疑著,遲疑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駱從信知道他在衡量有沒有那個必要去惹惱未婚妻。
終於,他開口說:「從信,我替你說去,現在這些苦差事,根本不是你應當做的,你是我韓家的人,不是他們李家的下人。」
「不用了。」駱從信搖頭。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說出來,而且他在乎的,並不是那些差事。
「我會去說的。我要把你調回來,讓你在我身邊。」
韓仰玉越是這麼說,駱從信更是惱怒,不知道為什麼,長久以來的一股委屈開始醞釀成形。若是比對兄弟的義氣,少爺比甦醒還不如。
「你不會的。」儘管想要壓抑自己的心情,聲音還是微帶怒氣。
「我會!」
「李家小姐不會肯的,她討厭我。如果她堅持不允,少爺怎麼辦?」駱從信質問。
「我會說服她,你放心。」韓仰玉堅定的語氣,卻無法讓駱從信相信。
他要怎麼放心?當他受傷時,他足足等了一個月,少爺卻為了她,沒來瞧過任何一眼。
想起那一個月裡的煎熬與傷心,駱從信心裡百感交集,耳朵裡又聽到:「從信,你是我最親的兄弟。」
兄弟!又是兄弟!偏偏兄弟就是比不上你最寶貝的未婚妻!
駱從信忍無可忍:「你怎麼可能為了我得罪那個李婉英!如果少爺離不開這裡,至少我可以!」
他一揮手,不小心將一個原本放在櫃上的小盒子摔下。
發洩過後,就是無止境的悔恨,駱從信先看了一眼驚駭莫名的韓仰玉,然後連忙蹲下來拾起地上的盒子。
還好盒子沒有半點損傷,駱從信捧著盤子,心虛地無法看韓仰玉。
「從信,你要我怎麼做?離開李家嗎?」韓仰玉放低聲音問。
「對不起,少爺,我剛剛……對不起,我沒有要少爺離開李家,我只是……」
少爺現在無家可歸,他怎能說這些話?駱從信懊悔不已,連頭都抬不起來,低著頭不敢看少爺。
「我有能力離開這裡。」
韓仰玉拉起駱從信的手,示意他打開方纔的盒子。盒子打開後,裡面空無一物,韓仰玉伸出手不知拉了什麼暗扣,底層彈開來,下面是一層燦黃的金塊。
「這是我離家前爹給我的禮物,他料得沒錯,出門在外,總有需要急用的時候,他要我非到必要不要輕易動用。這筆錢,雖然不足以一輩子豐衣足食,但如果我們省著點用,也足夠過幾年的好日子。是吧?」
駱從信點點頭,瞧這數目,三年五年應是沒問題的。
「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在外面找地方住,就不用看李家的臉色,你也不需要為李家工作了。」
駱從信千情萬願,他恨不得能過著與少爺兩個人的生活,他可以在外面找個苦力的工作,他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絕對沒有問題的。
「少爺,你真的要離開李家……為了我……你……」駱從信歡喜得連話都說不好,一個哭叫聲在窗外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仰玉哥哥,你怎能這樣對我?!」
兩人齊向外看,李婉英一張小臉慘白,淚水掛在臉上,嘴唇顫抖著:「我跟爹說去,說你要離開李家……你要離開我!我們李家待你不薄啊!你為什麼這麼狠心,說走就走?我們的婚約呢?你也不要了?仰玉哥哥,你不要我了嗎?」李婉英轉身就跑。
「婉英!婉英!你誤會了,我只是……」韓仰玉的著急與慌張全部寫在臉上,他連忙奔出門去,追了兩步,想起還在房內的駱從信,韓仰玉尷尬地回過頭來,看向好友。
「從信……」
駱從信露出一個慘澹的笑容,扭曲的,說是笑,卻更像是在哭。
到了這個地步,他也認了。
「少爺,你不用管我,快去追吧,如果又讓她去李老爺面前告狀,您耳根子又不得清靜了。」
「也對。」用笑顏來感謝好友對自己的體諒,韓仰玉深深慶幸自己身邊有如此溫柔而堅強的好友可以支持自己。
他卻沒有發覺,駱從信用的是絕望後的認命口氣。
☆☆☆
「我要駱從信搬出去,如果他不走,我就走!」李婉英再度撂下狠話。
這裡是李府,怎可能是李大小姐離開呢?
韓仰玉無奈地望著氣焰高張的李婉英,跟視女若命的李成書,後者氣急敗壞:「仰玉,婉英都這麼說了,快把你那下人趕出去,咱們李家不缺人手!」
可他缺一個支持他的好友啊!
「還不快去?!杵在這裡做什麼?!如果不是我們李家,你父親在邊疆早就被官府折磨死了,現在他能過得舒舒服服,還不是我們李家的功勞。你竟敢忘恩負義,欺負咱們家婉英,你不怕讓你們韓家蒙羞嗎?現在就回去叫那個姓駱的離開!」
見韓仰玉不動,李成書破口大罵。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韓仰玉垂下眼,不想因為這件事忤逆長輩,但他不要從信走,死也不要!
他直挺挺地站著,咬著牙,不肯照辦。
「快去啊!仰玉。」
「爹,你看,他寧可站在駱從信那邊!」李婉英看到韓仰玉的態度,氣得又哭了起來,她趴在小茶几上,雙肩不停地顫抖。
韓仰玉受不了李婉英的哭鬧,他以前怎麼沒發覺這女孩竟是如此任性呢?
他抬起清亮的眼睛,直視李成書,「我帶從信一起搬出去。」
「不!我不要!」李婉英哭得更厲害了。
李成書見女兒傷心痛哭,心疼、著急全化為對韓仰玉的怒氣。
「有種你就走,我會叫你後悔莫及的!你想害死自己的父親,你就走好了!」李成書拂袖而去。
這句話是表示,如果他不留下,李家就要斷絕對韓仲熙的照顧,甚至予以加害嗎?
韓仰玉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屈服了。
他凝視著哭泣不止的李婉英,奇怪自己為什麼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
他聽到自己無情地說:「婉英,別哭了,我會叫從信走。」
「真的嗎?仰玉哥哥。」
李婉英抬起頭來,又驚又喜的笑顏在韓仰玉眼中卻是如此醜惡。
可是,他居然笑了,為了自己的口是心非而笑。
「我不會讓從信留在這裡的。」
我的好友,怎能留著讓你們這些人糟蹋呢?
我會讓他離開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人,讓他過著安靜舒適的生活。
韓仰玉再度笑了。
☆☆☆
駱從信不肯走,不肯一個人離開李家。
任憑韓仰玉說破了嘴,他還是不肯走。
「從信,我租棟房子給你住,錢不是問題,我能供應你的生活。」
「不要,我絕對不走!」駱從信眼中儘是失望與絕望。
「如果你不走,婉英會找你麻煩的。」
「隨便她,我不在乎。」
「從信,我不希望你留在這裡受氣,你搬出去,我有空會去看你。」韓仰玉苦口婆心的勸。
「不要!」駱從信還是一樣的回答。
韓仰玉被他的態度惹得有些惱火,他的安排從信到底有什麼不滿?
「從信,由不得你說不。」韓仰玉皺眉,李家已經擺明要趕走他,他一定得走。「我說了算,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找好房子,你馬上搬走。」
駱從信一驚,抬頭看少爺堅定的表情。
少爺,你就這麼希望我離開嗎?那麼,當初我說要回去找衛大哥,你又何必慰留?
反正,這一切都是李婉英搞的鬼。
所以,他在李家是沒有容身之地了。
既然連遠遠的看著少爺都不行了,那他留在洛陽做什麼?
洛陽沒有他能做的事情,他甚至不喜歡這裡。
「從信,你聽見了沒?回去收收東西,明天我就安排你走。」
「知道了。」駱從信如槁木死灰般無力地回答。
既然要他走他就走吧!走得遠遠的,把他的心留在這裡,直到能夠不再想起。
☆☆☆
一夜過去,便是離別的清晨。韓仰玉醒得特別早,坐在床沿發呆,想著從信傷心欲絕的表情。
他是個無能的主人,沒有能力留他在身邊,更糟的是,他傷他傷得這麼重。
發呆良久才發現,外面依然是深沉的夜。
他推開房門,想出去透個氣,沒料門一開,小小的一個身影坐在門邊,那身影回過頭來,是一臉燦爛的笑。
「少爺,你醒了?天還沒亮呢。」
「從信,你怎麼在這裡的?」
「屋裡悶熱,我溜到這兒來看星星。」駱從信一臉的笑。
「從信……」韓仰玉蹲下來,用愧疚的眼神望著身前的男孩,輕聲呼喚。「是我疏忽了,那兒環境差,不比這兒乾淨、清潔。」
他真是粗心。韓仰玉愧疚更甚。
「你傷都好了吧?」這句話很是多餘,日子都過了這麼久,許多傷疤都已然褪去,但隱形的傷卻一天天擴大。
「沒事了。」駱從信無垢的眼神看不見一絲責怪與怨恨,但他微笑的瞬間,韓仰玉卻依稀感覺對方的心奔馳到他捉摸不著的天際,即使靠得再近,也沒辦法觸摸到他的心思。
他說不出為何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不安感,著實讓他害怕起來。
駱從信往天邊望望,忽爾笑了。
「今夜沒有星星嘛!我看了半天,到底在看什麼?」他自嘲地說。
韓仰玉跟著抬頭。果然,今夜烏雲滿天,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暗沉沉的,風在樹梢上吹得急切,散下滿天落葉。
從信好像想說什麼……韓仰玉耐心等著,終於等到他轉頭,用清亮的眼睛看他。
「少爺,我想離開洛陽。」
他的預感果然是對的。
韓仰玉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到了最後,從信還是不肯接受自己的安排。
「從信,你要去哪?回去找衛寧嗎?」終於擠出聲音,聲音是沙啞的。
「我也不知道,也許去找靜姐,也許回去看衛大哥。反正,離開這裡就是了,李家容不下我,我也待不下去。」
駱從信臉上有一抹淒慘的微笑。李家與韓家不同,少爺幫不了他。
離開的念頭已經在他腦海中盤旋了幾個月,現在他不得不走。
這世上,他無依無靠,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病死了,在幾個親戚當中輾轉收養,最後被狠心賣了;從五歲開始,他就懂得如何自己生活。
唯一捨不下的就是少爺。
駱從信用依戀難捨的眼光看著摯友,也是他藏在心中的摯愛。
「少爺,你也不用替我找地方住了,反正我是要離開這裡的。我東西已經收好了,天一亮就走。」看似灑脫,但說出這句話的駱從信其實心如刀割。
「從信,你別賭氣,事情可以好好解決。」
「你不懂的,少爺。」
「我不懂?不懂什麼?」
他累了,既無法大膽說出愛意,又無法割捨掉這份癡心,更糟的是,他被隔絕在少爺的生活之外。
駱從信累了,他現在只想離開這裡,一了百了。
不只要顧全少爺的立場,他連自己的感情也想一併消滅,回到最初單純無瑕的兄弟之情。
少爺現在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他可以好好的、幸福的在洛陽一直生活下去。
自己的存在,並不能帶給少爺任何幫助,反而是問題的根源。
所以,他是走定了。
「對不起,少爺。」
依戀地望了最後一眼,駱從信定住眼睛,想要記住少爺現在的模樣。
這一走,應該又是好些年了。駱從信悲哀地想。
看著從信望向自己的眼光,韓仰玉竟是一陣心跳!
這眼神好熟!他呆了呆,回想起許久不見的父親。
是了,他曾經見過父親用這般複雜的眼神看著衛叔叔。
「我一定要走,少爺,你保重。」駱從信黯然低頭,再度宣示了自己的決心。
他恭敬地深深一彎腰,轉身,拔腿就跑,奔進夜色當中。
☆☆☆
駱從信走得快,韓仰玉追得也不慢。他回房裡收拾了幾件衣服,也跟著駱從信衝出李家,驚動了不少下人。
駱從信拔腿狂奔,韓仰玉在後面死命的追,追過半座城,穿越了緩緩流動的洛水,終於靠著人潮的阻擋,將駱從信飛快的腳步阻擋了下來。
「從信,不要走!」韓仰玉用力拉住他的手。
「少爺,你……」
發現少爺也帶著包裹,駱從信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別走,從信,你再忍個一年兩年,等我考取了功名,我就可以離開李家,一起找個房子,安安靜靜過活。」
如果考取功名,又怎麼安靜得起來?有未婚妻引頸期待著他拿八人大轎去抬,身旁還有一群文人雅士歌功頌德,那時的他又算什麼?
「少爺,我累了,我不喜歡這裡,我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過。您千萬要好好的唸書,夫人把你送來洛陽,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不要辜負夫人對你的期望。還有我……我也希望你有成功的一天。」駱從信誠懇地說。
沒得到他要的情感,卻得到了一生難尋的友情。
所以,他依然是滿足的。
「從信,我是認真的,我向你保證,我再也不會讓你被欺負了。」韓仰玉真心誠意地說。
回想過去這半年來的疏忽,不論是有意或無意,都促使他們的關係漸行漸遠。
難道,真的沒辦法挽回從信的心嗎?
他在洛陽數年,心裡念的只有這個童年玩伴,等他來到了自己身邊,卻輕忽怠慢他的陪伴,忘記他是怎麼歷盡艱辛才來到這裡。
韓仰玉緊緊握住好友的手,而駱從信也用力回握,十指牢牢相扣。
他們的眼神彼此牢牢鎖著,扣住的手亦沒有距離。
「從信,答應我,留下來。」
「少爺,不可能的。你放不下李家的一切,他們是韓家的恩人。而且,您對婉英小姐……是真心誠意的喜愛。」
這些都是真話,韓仰玉無法辯駁。
「從信……」他無奈地喚。
你要我如何?我不能離開李家啊!
至少現在不行。
「所以……」駱從信悲傷地說,終於低下頭去,再也不想看韓仰玉眼中對未婚妻的依戀。
所以,別叫他留下。
當他心中的情感一天天清晰之後,待在他身旁,看他對自己的未婚妻輕憐蜜愛,實在痛苦又難堪。
「您保重,少爺。過些日子,我會回來看您。」駱從信抬起眼,定定地看韓仰玉的臉。
「什麼時候?你到底要去哪裡?」
到此刻,韓仰玉也知道再留不住摯友的腳步。
「我也不知道。往前走就是了,不是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嗎?我一張嘴巴,吃點野草,喝點河水,怎麼都活得下去。」
他才十六歲哪!
先是從南方上京,花了將近一年的時光,現在又要往不知名的遠方而去,一無所有的往前走,毫不畏懼。
他的膽識與胸襟,是習慣於富貴生活的韓仰玉永遠比不上的。
「從信,你何必……」
他都已經承諾要照顧他的生活了,何必走呢?
若是因為婉英的事情生氣,從信大可以說出來,他願意向從信陪一千個不是。
但這種想法卻剛好與駱從信的想法背道而馳。
如果再留下去,他就會每天沉溺在嫉妒與不安當中,漸漸扭曲自己的心靈。
不行的,再這樣下去,他的一生就會毀了。
「我得離開這裡,去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這裡不行嗎?」
「洛陽……太狹窄了。」駱從信一語雙關。
少爺身邊,沒有他的空間。
其實,要去哪兒,他還有點茫然呢!
西邊長安有靜姐,南方有衛大哥,但他現在誰也不想見,他需要找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靜靜地舔舐傷口。
要不就往東方走吧。
反正既然不在少爺身邊,到哪兒似乎都一樣,他可以到處流浪,去看看這個寬廣的世界。
「少爺,我走了!」駱從信抽出自己的手,故作瀟灑的揮了揮。
來的時候是一個小包袱,走的時候依舊。
他背過身子快步而去,連頭也不敢回,生怕回了頭,看到少爺含淚的臉、悲傷的表情,他會忍不住留下,不計一切的留在他身旁。
而韓仰玉終究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就此失落,不知不覺淚如泉湧,再也無法忍住心中的悲痛。
直到駱從信的身影被來往的行人淹沒,韓仰玉仍是無法動彈。
才剛揮別,他已經感覺寂寞。
抬手想要擦眼淚,這才發現淚痕早已乾枯。
自己到底在這裡站了多久?韓仰玉看著自己的手掌,茫然地想。
一個女孩忽然從後面撲上,緊緊摟住韓仰玉的腰。
「太好了!仰玉哥哥,你沒走!」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驚動了呆滯中的韓仰玉。
「婉英,你怎麼來了?」韓仰玉被她嚇了一跳。
「仰玉哥哥,我再也不欺負駱從信了,你別走,好不好?」李婉英一大清早被告知韓仰玉帶著行囊離開,嚇得連忙出門尋找。
還好,仰玉沒真的被那臭小子帶走。
李婉英緊緊抱著韓仰玉不放,淚流不止。
「我不會走的,婉英,你別哭。」
既然從信都走了,他留在這兒有何意義?
就只是為了母親的期望,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嗎?
韓仰玉有些恍惚,但看見未婚妻帶淚的容顏,一顆心再度融化。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只要三天就可以,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帶著從信離開李家,不讓他有離開自己的理由。
「仰玉哥哥,對不起。」知道韓仰玉不會離開,李婉英破涕為笑,不過依然擔心他會怪罪自己,所以仰著小臉道歉,「以後,我不會欺負駱從信了。」
「沒關係,這是我的錯,我不怪任何人。」
沒有以後了,一步錯,滿盤皆輸。
都是自己優柔寡斷、反反覆覆造成,怪得了誰。
上回一別幾年,這次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會相見。
韓仰玉想要傚法好友的豪邁與灑脫,想要學他笑著放手不再回頭,但卻掩蓋不了自己的脆弱,掩飾不了自己的淚眼迷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