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巡撫判了案子,撫鬚歎道:「這王家人冤枉好人,卻連累死人不得安息,造孽啊。」又對縣官老爺怒目一瞪:「這般簡單的案子,稍微花點心思,也用不著本官親自來料理。本官少不得在你的政績上寫記上一筆。」嚇得縣官老爺只有點頭稱是。
其實李巡撫也是受了人的托,下了堂,私下招了家明。這時離得近了,越發看出家明生的清秀風流,心裡先多了幾分偏見,只道他年紀輕輕,不識檢點,與寡婦糾纏一起,才惹得這樣的官司,少不得也要板起臉來多訓了幾句,為了以德服人,讓年輕人服氣,少不得引經據典,拿出當年寫八股的氣勢來。
家明被巡撫長篇大輪,東拉西扯數落得十分無聊,止不住睡意,幾次脖子一沉,猛然失重,這才驚醒,巡撫大人仍未完結演說。倒是家明時來運轉,李大人只見他低著頭,還以為是羞愧所致,外加連連點頭,態度比他那孽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下大悅,嫌惡之心立減,心道孺子可教也,外加受人之托,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讓家明做他李府公子的伴讀,吃住都包了,會考期近,盤纏自然也一併付了。
家明走出衙門。外面的陽光白慘慘的,晃得家明幾乎睜不開眼睛。行走間仍有些跛,上次用刑留下的傷還沒大好,但家明挺直了背。
拿手遮在眉間,家明朝街上張望了一下。街上攤販往來,吆喝聲不斷,吵鬧中帶著一種隔離的疏遠,穿梭在其間,恍如隔世。
回到廟裡,四周靜悄悄的,傍晚的陽光從堂上打下來,柔和地將窗楞的影子打在牆上。失修的佛像臉上漆色斑駁,宛如落淚,比起習慣的金碧輝煌寶相莊嚴的姿態,多了幾分悲人憫天的慈悲味道。
彷彿被什麼觸動,家明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回家了,一刻間竟然有一絲感動。過了這麼久才突然真正了有再度獲得自由的知覺,之前渾渾噩噩的,不用去想,卻也知道路。推開臥室的門,沒有被塵灰落滿的景像,乾淨的桌椅被人慇勤的拂拭過。空氣中傳來一陣蔥爆鍋的香味,家明奔向廚房。
杏色的窄襖,猩紅的石榴裙,素淨的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
青娘?
不,眉眼依稀相似,卻年輕很多,長長的一根辮子,服順的貼在腦後,還是姑娘家裝束。
家明的嘴張了張,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先生回來了。」少女微笑,書生果然和傳聞中一樣的呆。
這樣的地方,如此艷美的女子,自然不會是人。但家明不怕,那女子看起來毫無惡意。
「姑娘和青娘……」
「先生果然是聰明人呢。我是朱朱。家裡排行第十四。」女孩巧笑嫣然。
果然。家明點頭。沒說什麼。
朱朱笑,「你不怕我?」
家明一愣:「我為何要怕你?」
朱朱開心,抿著嘴。「呆子。」又說。「知道先生今天會出來,所以姐姐要我在這裡給先生擺宴壓驚。」
「又怎不見青娘她自己?」
朱朱又笑:「給先生惹這般大的麻煩,羞於見你。」
家明搖了搖頭:「不是她的錯。她什麼都沒做。」
朱朱眨眨眼,「先生你真好人。」
朱朱的手藝的確好。家明從未吃過這麼好的一頓飯。朱朱拿起酒壺替家明將酒斟上,露出一截牙白的手腕,血紅的瑪瑙手鐲落下去,好不誘人犯罪。非禮勿視,家明轉過頭去,喝了口酒。
朱朱又是抿嘴一笑。
家明突然想起什麼:「那個和尚,沒有再找青娘麻煩吧。」
「沒關係,七哥已經解決了。」
家明一驚:「七哥,解決?」
朱朱笑道:「月歸哥哥啊。那個和尚迷上他,道行盡數毀了。」
家明道:「他為何不怕和尚?」
朱朱笑道:「七哥有一半是人。那和尚道行不夠,認不出來。月歸哥哥是家裡兄弟姐妹道行最好的。連你今天回來,都是他告訴我們的。」
一聽到有關月歸的事情,家明立刻提起注意力:「半人半狐?」
朱朱點頭:「是啊,和寶兒一樣。不過月歸哥哥喜歡做狐狸多點。七哥他雖然排行低,可是家裡很多事都是他來打點。那個商人專門宰殺我們狐族取皮謀利,七哥化作風塵中人,引誘了他。終於毀了他的元氣,雖然沒殺了他,他也沒支撐多久,也算給兄弟姐妹們報了仇。」
家明本想說這樣害人終究不好,但一想他們狐族被人獵捕,這中間恩怨,又哪裡說的清楚。於是默不作聲。
朱朱見家明沉默,有意勾引,一伸腰,怨了聲「啊,好熱」,伸手鬆了胸前的蓮花扣,露出一段翠綠的抹胸,越發顯得皮膚嫩的滴出水一樣。
朱朱其實更像月歸,初時不覺,此時看她,細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上翹,雖未著妝,眉眼中卻自有一種風流神態,同是勾人心神的主兒,家明心中一痛,將眼轉開。
朱朱見他家明中溫柔稍現,卻又一瞬間消失,好生失望。
家明岔開話題:「青娘可好?」
朱朱突然大發脾氣:「先生為何不喜歡我?」
家明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半哄著地叫了一聲:「朱朱。」
朱朱噘嘴:「家裡姐妹就我最美,先生卻對我毫無興趣,被姐妹們知道了,一定笑話我。」
家明笑了,不去理她的小孩子脾氣,「我來收拾碗筷。朱朱手藝真好。好久沒有吃的這麼暢快了。」
朱朱跺腳,家明頓了頓,已捧了碗筷出去了。
洗了碗回來,朱朱已經不在了。家明好笑,搖搖頭。
天已經不早了。家明翻了翻書,覺得提不起精神來,早早上了床。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樣疼痛,卻是在獄中落下的毛病。要變天了吧,窗外一顆星星也沒有,家明起身,將窗子關上。
這樣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隱隱約約的,感覺有人在撫摸他,溫柔的,若有若無。
耳朵被輕輕地舔咬,耳垂上突然吃痛,家明一驚,是朱朱嗎,仍舊不甘心?
家明推開那具身體,「別鬧,朱朱。」
「在床上叫錯名字,是很傷人心的。家明。」那人吃吃的笑,長指在家明胸前的皮膚上來回畫圈。
家明猛然睜眼,對上那雙綠色的眼睛,自心底從未忘記。
他忘情地一把抱住月歸,月歸身子一僵,隨即反抱住家明,拂著他的頭髮,纏在手間。
「你頭髮很軟,我曾聽說,軟頭髮的人脾氣好。」月歸笑道,「可你有時候又倔得不成。」
家明奇了:「才見過一面,你又知道我倔了。」
「若不是這副脾氣,早就招了,也未必受這麼多苦。」他輕輕地用指頭,在家明腿上輕撫。「我們一族,都很感激你。」
家明不語,月歸這話聽起來生份得緊,這讓家明隱隱感到有些不悅。他雖然知道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這樣的客套是必然的。可是他又是這樣的氣惱,氣惱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聽月歸輕聲道:「朱朱不中你的意?她會是個好妻子。」
家明咬咬嘴唇,仍是不肯說話。
月歸自顧自地說:「也是,朱朱再美,依舊是我狐族的人。或許你更適合人類的女子,南城吳家的女兒……」
家明驟然摀住月歸喋喋不休的嘴,他著急月歸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又覺得連自己也說不清,於是漲紅了臉,然後像被逼急了,跳出了一句:「我一直想的是你。」說完之後心中砰砰直跳,簡直比那日李巡撫判刑還要緊張。
月歸望著家明,眼中情緒複雜。
家明越發不安,他望進月歸的綠眸深處,迫不及待地想要需求某種認證。深澈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好像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吸進去,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能夠就這樣沉睡在他的眼底,或許他能更安心。
「我知道。」月歸終於伸出手,撫摸家明的俊秀年輕的臉龐,輕輕地磨蹭,他低下頭,溫柔地吻上家明。
家明仍是有些不放心,他想問,這一次,你會停留多久呢?
可是,他又憑什麼問呢?月歸或許什麼都已經知道。
他胡思亂想著,但是他很快地,月歸的熱情俘虜了他,讓他無法專注於自傷自憐的情緒。
儘管十分疲倦,他還是抱著月歸的腰,覺得月歸已經入睡,這才安下心來。
可是清晨醒來時,月歸又已經沒了影子。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家明輕輕的吟道,感覺自己又一次被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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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方感覺腹中空空。倒也奇怪,似乎晚上吃得越飽,早上起來就越餓。家明啞然自嘲,如何為情所苦,終有一副臭皮囊需要維持。胡亂填了點東西,他開始收拾包裹。雖是一窮二白,倒也整出兩箱子的東西來。多是這年攢下來的書,密密麻麻地注了自己的心得,雖然知道李府偌大,必然不缺這些書,仍是不捨得丟下。
出門時換了件乾淨的衣服,猛然發現身上這些月來牢獄拷打留下的傷痕奇跡般全然消失。想來定是月歸所為,家明也不奇怪,心下黯然,原來月歸這一趟純為報恩而已,再無其他。
既然要出遠門,想著去趙家看一看汝光的遺孀,趙妻喪了丈夫,回娘家散心去了,家明撲了個空。
李巡撫在本地並未久留,他本專為家明的案子而來。
這樣的遠門,家明還是第一次,雖然隱隱有些忐忑,但畢竟少年人心性,興奮的成份更多一些,扒在車窗門上眼睛不眨地看著沿途的風景,捨不得漏過什麼。
李巡撫不是刻薄的人,讓家明同乘一車,禮數也算周到。
正值油菜花開時節,陽光下金燦燦的一片,幾隻粉蝶在陽光下飛舞。路過村子,道旁的孩子圍著馬車拚命招手,追逐著,叫鬧著。家明將眼光落在一件茅屋前的女孩上,女孩兒五六歲的年紀,臉上髒兮兮地,圓圓的臉龐,靜靜地,見到家明在看她,舉起手裡的小黃花,笑了起來,笑得一團錦簇。
李大人突然歎了一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家明只是笑笑。
李大人歎息:「年輕人一心求取功名,自然不能體會這樣的心情也能理解。」
家明看向他,小聲答了一句:「各有各的難處。」
李大人饒有興趣地看向家明:「小戶人家自己自足,雖不富裕,也算幸福。」
家明點點頭:「或許是吧。」
他無意爭執,但他曾經估算過,等閒人家,平日裡收成還好,仍可維持,但有天災人禍,立刻入不敷出,一開始借錢,利上滾利,便再無翻身之日,最後只好點當地產。莊稼人沒了地,便一輩子為人奴役了。自小出身商賈之家,對這些帳目自是算得極其明白。衣食無憂的人,自可感歎嚮往田園生活,種點東西不過是個點綴,哪裡靠得它吃飯。沒有那五斗米的逼迫,誰又願意折腰?
李大人皺了皺眉,口氣十分嚴厲:「你並不信服,卻又未再開口,定然是屈於你我的地位懸殊。年紀輕輕,服的不是理,卻是勢,如何要得?」
家明也不分辯。
馬車漸漸進了山裡,人煙少了起來,景色越發幽深,唯聽得馬蹄聲響。時至黃昏,濕氣漸重,時有凝結的水露滴下來,打在車蓬上,啪的一聲。時候越晚,霧氣越大,越發看不清路,就連有經驗的車伕,也不禁猶豫起來。忽聽得松林深處有鐘聲傳來,李大人大喜,命暫停趕路,去廟中借宿一晚。
李大人清名在外,方外人也有所聞,免不得熱心禮待。廟中平日清淨,今日這大霧阻了不少人,都在此間落腳,人雖多,仍是將西廂的禪房騰了三四個空間出來,讓李大人一行人獨住。
至晚間用過齋飯各人回屋休息,天終於下起雨來,這場大霧方散了。
空氣中散發著冷潮的泥土氣息,身體卻全無受傷過後應有的酸痛之意,家明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舊疾盡被月歸化了去。心念一觸及月歸,心中又隱隱作痛,站在迴廊上,看這一場山雨,打得院中幾桿瘦竹搖曳亂擺,只覺命運如風雨飄搖,毫無掌握,一時意興闌珊,回到屋裡來,關了門。躺在床上,猶自睡不著,輕輕吟道:「暮鼓朝鍾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釭,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蕭蕭雨打窗。」
只聽屋中突然有人大笑:「前世為個情字,拋棄千年道行,再墮輪迴,依舊癡性不改。韓若水啊韓若水,你當真不見長進。」語氣親密揶揄,若對多年好友。
家明驚地自床上坐起,「你是誰?」
一個道人的身影自陰影中現出,笑道:「貧道道一,是你前世的故友。既然有緣因雨中同在此廟避雨,便來勸你重新修行,再入仙班。」
家明覺得滑稽,這難道不是和尚廟嗎?心裡偷笑,嘴上自然不便說出來。
那道人又道:「施主一定心裡在笑,道人怎麼跑到和尚廟裡來搶生意?」
呀,被猜中了心思,倒不可小瞧。只是道人不請自來,未免無禮,所以家明對他仍舊沒有太多好感。
他禮貌地回答道人:「人世涼薄,這一世已經是人走茶涼,道人前世是再好的朋友,這世家明也已經毫無印象。」
道一笑道:「朋友也罷,路人也罷,我渡你成仙,總不見得是什麼壞事。」
家明搖搖頭:「豈不聞『著了袈裟事更多』,做神仙又真能有什麼好處?」
求仙問道的事他本就不信,若是世上人都修仙去了,一幫人吃什麼穿什麼?所以他故意擺出一副生意人唯利是圖的嘴臉,指望望道人見他本凡夫俗子,少費唇舌。
可是道一卻似乎不在意他的態度,繼續苦口婆心:「自然好處多多,長生不老,單這一樣,便使多少世人嚮往。」
家明歎了一聲:「人說一生苦短,我尚且維持得艱難,何況是永遠?」
道一說:「神仙日子自然逍遙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遙快活,還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讓雨停,又有何難?且看這邊。」兩手捏成圓形對著燈火,露出圓月的形狀,隨即將手移下窗前。家明視線隨他左右,道人緩緩將手移開,卻見窗前一輪冰輪高掛,雨已不知何時停了,雨點沿著竹葉滴下來,嗒嗒地打在石階上,說不出的詳和平靜。
家明睜大了眼,心想,這道人,當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個兒才月初,哪裡來的滿月?
心思稍動,周圍景象又已復原,苦雨敲窗依舊,燈火在夜風中閃爍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緣深厚,輕易便識破這小把戲。天下萬物,不過都是一種幻覺,是耶,非耶,何必計較?」
家明微笑:「一點沒錯。」那又何必跟他走,平白做奴隸。他平日見到寺廟中的小和尚,哪個不是窮人家養不起送進去,被當作下人一樣做白工使喚。
道一點頭讚許:「果然一點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隨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嗎?」露出一副準備吃白食的輕鬆模樣。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項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求仙問道,並非真的長壽。不過是讓日子清苦的難過,度日如年,所以感覺活了特別長?」
道人搖頭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見,幽默不改,連固執也依舊。既然如此,也不勉強,貧道在雁蕩山白雲觀修行,改變主意,你知道去那裡找我。」
若水,想來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這樣叫著,絲毫不覺不妥,好似極為習慣。前生是什麼樣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間,道一已經不見了身影。
道一的出現只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家明雖然不介意,但有時望著窗外,就會懷疑,他是不是錯過了一次機緣呢?道人所說的逍遙快活,是否包括著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於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難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間的。於是家明又覺得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他想要的,並不是孤獨的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