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苦笑。他明明心中早已料到,卻擋不住一夜纏綿之後的倦意。
月歸定是去意已決,所以才將明天之後所有的熱情在這一晚上釋放。
也算住上了一陣子,倒不似以往,來去無痕。
牙齒尖尖,沒事喜歡亂咬。在床上自不必說,筆桿,筷子的頭上,居然也咬的一個個全是印。
活了幾百年的狐狸,其實也還是孩子心性,諸多苦惱,萬般任性的。太陽好的時候,索性返回原型,尾巴一卷藏起頭來曬太陽。抓不到魚的時候,又撲又跳,亦與小狗無異。家明卻只想將他抱在懷裡。
也不是沒這麼做過,但是月歸立刻回頭張口咬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習慣。
狐性多疑,他主動抱人可以,但絕不能被偷襲。
月歸咬起人來,決不嘴軟。
真咬得疼了,家明憤憤然:「總有一天我會咬回去。」
月歸眼睛滴溜轉:「難道你想修練成狐?」
有何不可?修成狐狸,或許可以借氣味將月歸嗅出來。
修不成狐也無妨,這次讓他來找到月歸。
找到了怎麼樣呢?家明好像沒去想。
具體去哪裡找,家明也不知道,反正有緣自會再相見。
他們該是有緣的,如果前世便已經開始糾纏。可是家明心裡卻在拒絕韓若水。
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
沒有說他就是月歸要等的人。
宋家明不是韓若水,他固執的這樣認為,韓若水過去的種種都他都是聽來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既然毫無目的,便也不忙著趕路,累了就在江邊打上一壺茶,看江邊來來往往的船隻。
有剛到的船渡放下客人來。
一人遠遠的看著家明,因為看不清楚,左看右看,最後索性走近了來,見到家明,高興的叫他的名字。
卻原來是仲修。見到家明,興奮的連著扯著家明的袖子說個不停。
他說:「家明你一去四年,咱們有許多舊要敘。」
此君是個直爽的人,雖然不求上進,卻不失年輕熱忱。這次在外面遊蕩,不知是怎樣說服古板的老父。
家明也高興見到他。仲修是少數的故知。
仲修邀請家明同行。仲修說:「一起走吧,總是個伴兒。」
可是李仲修不是胡月歸。
一個人時還好,這會兒家明倒有些難過起來。
投宿前,家明讓仲修先回去。
他突然想喝酒,想一個人在外面再多呆一會兒。
在江邊的攤子上沽了一罈酒。
江上忽明忽暗,跳動的是不安的思緒,還是晃動的漁火?
過去的日子,歷歷在目,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彷彿一條平緩得幾乎靜止的河流。家明站在河邊,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記憶的河水裡,緩慢流動的河水靜靜地繞開河中心大大小小的石頭。
「家明,我好像快要愛上你了。」月歸這樣對他說。
「那我不是要違背諾言了嗎?」滿臉都是煩惱的樣子,月歸的澄澈的眸子那樣期待望著他,好像尋求一種答案。
突然心思空明起來。
家明啞然失笑。
月歸向他示愛,他卻在忙著同前世的自己吃醋。
放不開前世的承諾,所以月歸被牽拌得痛苦。
「萬事隨心」。月歸曾經對他這樣說,在第一次邀請他暢遊天下的時候。
但月歸自己卻好像忘記了這個道理。
這次讓他來對月歸說吧。
既然他拒絕了月歸上次的邀請,那麼這回就讓他主動一些。
家明嘗了一口久未動口的酒,淡的像水一樣。
折了一隻桂枝,微微攪拌,立刻變得醇香撲鼻。家明滿意地微笑,學道的小把戲,有時十分有用。
但家明已經不需要這罈酒。所以他將酒帶回客棧與他人分享。
滿座皆歡,只是不見仲修。家明只道他先歇了,沒在意。
走近房間,才聽到仲修屋子裡有人。
「如果是要勸我回去的。我不回去。」仲修說,語氣十分冷淡。「給我滾。」
門一開,仲修將客人推了出來,幾乎撞到家明。
那人看見家明,認出他來:「宋公子,你是少爺的朋友,你替我勸勸少爺。」
原來是李家的僕人。仲修這次,又是私逃出來的。
家明為難,他哪管得到人家家務事,實在是不便說什麼。
仲修卻搶先說:「我約好在這裡等朱朱。」
僕人著急:「少爺,她是狐狸精。您被狐狸精給迷住了。」
仲修眼睛一瞪,怒喝:「給我閉嘴!」
僕人急得快要掉下淚來:「夫人病得這樣重。少爺您為了一個狐狸精,居然連親娘都不要了嗎?真是太不孝了。」
仲修冷笑:「她每次都這樣裝病,也不來點新的。我再不上當。」
執意將人趕走。
家明有些擔心。他問仲修:「真的不要緊嗎?」
仲修拍拍家明:「朱朱不會害我的。」
家明問的是李夫人。也難怪,有了老婆忘了娘,本是常事。
等了一日,朱朱才來。她對仲修說:「回去吧。你娘這次是真的病得不輕,也就這半個月的事情了。」
仲修不回去。他說:「朱朱我要守著你,再不分開。」
朱朱冷笑。「你對一隻狐狸動情,會要了你的性命。我可是為了采你的陽氣才同你好的。難道你忘記上次那場大病?」
仲修上前安慰她:「朱朱,他們這樣編排你,我可不信。」
朱朱卻頃刻變了身,跳進家明懷裡。
家明嚇了一跳,張開雙手接住她。
她同月歸一樣,是只火紅的小東西。抱起來,溫軟脈動的感覺十分類似。
仲修驚愕的後退了幾步,眼中寫滿「怎麼可能?」
他看向家明,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尋求某種證明。
但家明對此好像並不吃驚。
◇◆◇◆◇
仲修終於回家。
朱朱到他走也沒有變身回來。只是蜷在家明懷裡不肯離去。
家明只好抱著她,目送仲修遠去。
家明歎氣。「你這又何苦?」
朱朱的眼裡分明有淚。
誰說鬼狐無情?
朱朱從家明懷裡跳下來,回復女子的形狀。
她故作笑顏,吐吐舌頭:「家明懷裡十分暖和。」
家明微笑:「任何時候。」
朱朱擠擠眼睛:「那個不行。月歸哥哥只怕要吃醋。」
家明摸摸她的頭,安慰她:「以後還可以見面。仲修不是拘小節的人,他只是一時太吃驚。」
朱朱低下頭,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來,楚楚可憐。
「反正也不長遠。我們這一族,這次未必能逃天劫。」
家明問:「何來天劫?」
「九轉輪迴,人為最上品。我們身為狐類,卻要化作人形,已經是逆天道,自然有懲罰。」
家明又問:「那月歸?他總算是半個人。」
朱朱搖頭:「與天爭壽,也是一樣的。」
家明猶豫良久,才問:「可有躲避之法?」
朱朱歎道:「是禍躲不過。」
家明也是這般想。
他又問:「可有應對之法?」
朱朱點頭:「找到功德深厚,福行圓滿的人,將天劫轉移到他身上。上一次,我一族都為一位道士所救。」
朱朱的頭低下去:「但他自己卻因此喪命。」
原來如此。
家明問:「怕不怕?」
朱朱倒看得開:「怕也無用。只是讓他這樣誤會,又有些不甘心。」他自然指的是仲修。
家明笑:「現在對他說清楚,還來得及。」
朱朱搖頭:「算了。」
家明說:「請帶我去見月歸。」
朱朱露出為難的表情:「月歸哥哥回來之後便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怕不見客。」
家明說:「還請試試。」
朱朱只好帶路。
◇◆◇◆◇
月歸果然不肯見家明。
朱朱一臉喪氣地回來。月歸也沒給她好臉色。
朱朱憤憤然:「他這是什麼態度!」
家明立刻附和:「就是。」
朱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噗哧一聲笑出來:「也不能怪他。」
家明故作驚奇:「噢?」
朱朱說:「死去的道人,是月歸哥哥喜歡的人。這種非常的時候,脾氣壞也難免。」
家明突然好奇起來:「那個道人,是什麼樣的人。」
朱朱認真地想想:「是個怪人。」
家明不解。
朱朱補充:「他願意替月歸哥哥去送命,就是也喜歡他了,幹麼連抱也不肯抱他一下。說什麼同為男人的鬼話,讓人生氣。」
「所以哥哥賭氣,處處風流。證明雖然是男人的身體,仍舊可以取悅男人。」
家明歎氣:「他顧慮的也合乎常理。」
朱朱奇了:「喜歡一個人,就會想和他親熱,男人不男人,有什麼關係。這個道人難道不奇怪?」
家明點頭:「是,笨得出奇。」
朱朱這才滿意:「就是。」
她拍拍手:「家明莫要灰心,今晚宴會,總能見到哥哥。」
家明好不驚訝:「宴會?這種時候?」
朱朱笑:「當然,若終歸難逃一死,生前總要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