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軍太監寫明湛露為將功折過,而她和上官紫兩人並無抗令違紀之實,縱使兵部想給罪也毫無理由。困難征戰卻反獲勝利,只讓士兵對他們倆更加敬佩尊崇。
為了將此事壓制,兵部甚至沒將戰役書記,僅能對兩人暫時做冷淡處理。
也因此,他們得以稍微安詳度日。
「不要亂動喔。」上官綠手裡拿著個巧雕荷花圖紋鑲嵌金邊的黑色匣盒,從裡頭取出淡綠色的透明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傷口上。
湛露長髮撩於右肩,在她面前裸露大半背部。極少在人前赤身裸體的她有些羞怯道:「綠姑娘……」
「這種藥膏涼涼的對不對?不會痛吧?這是我的獨門秘方喔。」上官綠邀功似地微笑,動作卻慎微細心,「你放心,雖然傷口已經結痂,但是只要用了我的藥,就不會留下痕跡的。」如果他們早些回來,她還有把握不用換痂就完全復原呢。
湛露聽著她的安慰,一笑。有沒有傷疤,其實她也不是很在乎的。半晌,她垂下眼,輕聲道: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上官綠拿過乾淨的布條。
「就是……我是個女……的這件事。騙了你,對不住。」她誠懇低語。
「喔,你不用在意啦!」上官綠指間靈巧動作,替她包紮,「每個人都會有些自己不想說的秘密啊,我看多了呢。像是前些年,有人來找我醫腿,明明是個男的卻穿著女裝,明明可以治好又說不准我治……我時常碰到些奇怪的病人上門,雖然不懂他們到底有著什麼理由,不過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某種難處,沒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弄好了。」她笑著在布條尾端打結,拍拍她。
湛露穿好衣衫,雖然身份已明確,但仍著習慣的書生袍。
轉回頭,柔聲道:「謝謝你。」
上官綠知她謝的是什麼,卻道:
「我是大夫嘛,懸壺濟世理所當然,有什麼好謝的?你養好身體就算報答我了。」她不正經地嘻笑,那模樣一點也不像妙手回春的醫者。「再說,我很佩服你呢。」收拾著手邊的藥箱和巾布。
「佩服我?」湛露疑惑地瞅著她。
「是啊!若是要我吃這種苦、又受欺負不能吭聲,才不要呢!」虧得大哥和她都能忍耐這種蠻橫無理的陷害。她漂亮的眼睛轉了圈,又笑,「況且,我頭一次見到有人具有足以和我大哥齊等的作戰才能,當然很佩服啦!」
湛露聞言一頓,隨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提還好,一想到上官紫,她垂首,思緒混亂起來。
因為她帶傷未癒又染嚴重風寒,回京後他就讓她借住在侯府裡,方便上官綠醫治照應。或許是顧忌著她在養傷,她始終沒有機會和他好好交談。
他已經知道她是個姑娘,然後呢?是何時知道的?
這對他和她有任何影響嗎?
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又算是什麼?
縱然她和他有著毋須言語的默契,但對於自身在他眼中由男轉女的定位,她卻無法預測有何種結果。人的心情變換,最是困難掌握,又何論個性斂飭的上官紫。
這些疑問都令她難以思考,就算帶兵打仗,碰到再難纏不易應付的敵人,也未曾讓她如此臥不安枕。
她著實不願意失去這些年的同袍情誼,更害怕他待她的態度會有所隔閡。
心底深處,卻……又不能否認有種莫名的期待。
她滿臉通紅,揮不去纏繞思索的雜念。
對了,她好像記得,他還、還脫了她的衣裳,抱著赤裸半身的自己治傷……
一陣燥熱逆衝她的腦袋,她只感覺眼前暈眩起來。
「你聽到了嗎?」
上官綠湊到眼前的一句問話讓她醒神,湛露忙抬起頭:
「聽到……什麼?」她略帶歉意地回問。
「啊啊……我剛才說,我等會兒煎一帖藥,你不要忘記喝。」上官綠面露有趣的光采,試探低語:「怎麼,你在想什麼丟了魂?」
「沒!」湛露略微狼狽地將目光飄離,迴避她的直視。
「喔。」上官綠撇唇,聳聳肩,狀似不是很在意,「對了,我大哥今兒個有來看過你了嗎?」
「大……大概沒有吧。」她遲疑結巴,末了還不自覺地歎口氣。
上官綠笑得瞇起眼,「好吧,那我喚他過來陪你好了,免得你無聊。」
「不、不!」湛露趕緊拉住她,「別麻煩他,我在這裡吃住,已經夠叨擾的了。」她自知這不是全部理由。
「見外什麼?你們不是好朋友、好夥伴嗎?」上官綠天真無邪地嘟嘴。
現在她也不清楚是不是了。湛露微微苦笑,只是道:
「不用讓上官來陪我了,倒是……我希望出去走走。」單獨在房裡,她一定會胡思亂想的。
「出去定走?好啊。」上官綠歪著脖子點頭,從旁邊櫥櫃拿出一件外衣遞給她,「哪,天冷,不要忘記多穿些。」
「謝謝。」湛露接過。
「甭客氣。」上官綠道,俏麗唇瓣有著優雅的弧度。「我們府裡啊,最醉人的就是東園的景色了,如果你要出去走走,一定一定要去那兒喔!」她傾身,非常熱切地建議著。
「呃……好。」湛露只能微笑。
得到她的答應,上官綠抱起木盆和藥箱,在步出房門前再度回頭叮嚀:
「要快點去喔!下然……不然花都謝了呢。」留下謎樣般的字句,她愉快地離開。
湛露愣了愣,才拿起御寒外衣披上。
「真那麼漂亮啊……」她緩緩站起,往上官綠說的方向而去。
會讓上官綠這麼大力地推薦,那個東園是開了什麼花,如此吸引人……
慢慢地踱步過去,尚未細看園內妍麗,卻先睇著一個人影。
一道修長的男人身形,手持紫紅色銀刀,在園庭中央揮舞著。
她並不懂得武術,更不會評論招式,和上官紫相識數年,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觀他練武。只見他衣袂飄揚,翻手旋身,毫無贅余之處,每一個姿勢都俐落中帶著沉穩,蘊含強大力量,卻又隱存美麗。
舉手投足間,令得冷梅紛飛輕擺,細枝風掃沭振。
一時間,惑了她的眼。
在他收勢立定往她的位置看來時,她才恍若初醒,僵硬地收回倒退的步伐。
「你怎麼沒在房裡休息?」他問。
因為那樣會胡亂想到你。湛露暗暗在心中歎口氣,才知曉上官綠介紹給她的「美麗花景」指的是什麼。
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她實在有些不知所措。
「嗯……我休息很久了,想出來逛逛。」慢慢朝他走近,只能這樣說明著。
兩人陷入沉默。
「呃,我剛剛看到你在……」講到一半,湛露垂眼停住。她並不懂武功的,還是別亂說,「不,其實也沒什麼。」
上官紫看著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眉。
又是一陣難堪靜寂瀰漫在週遭。湛露即便想故作自然,卻只是更顯刻意尷尬。她想到他曾經和姑娘之間對談而導致沉重氣氛,自己身份道破就成為這種處境,不禁感覺心急起來。
愈是緊張,就愈是不靈活。
她早先還憂慮他知曉真相後會造成彼此距離,卻不料真正放不開的是自己。
忍不住地想逃離這窒息的範圍,卻聽他道:
「如果你能和我對招的話,可以切磋的就不只是棋藝。」
她愣住,慢慢地瞪大眼。
「和你……對招?我不會武的。」這種早就呈現的事實,還要重複說明嗎?何況他這麼強,她不消一招就慘敗了吧?
「你的確是不會武。」他直視她,道:「但你卻仍舊可以帶領軍隊打勝仗。」
他……是在誇獎她嗎?她有些難以置信。
實在是好……好拐彎啊!
理解他牽扯話題的用意,她忽而忘卻殘留的窘境,噗哧一聲笑出來,道:「我想你一定沒有稱讚過別人吧?譬如綠姑娘?」
「綠兒?」他劍眉一扯,「她只能得到我的責罵而已。」
他的表情雖平淡,但她卻能看出俊美的臉龐有著大哥對調皮妹妹的寵溺。
「呵……」她抿唇,莞爾道:「老實告訴你,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像你這麼正經的人,怎麼會有一個那麼淘氣的妹子?」雖是不搭調,但更顯兩兄妹的可愛。
他沒有再對答下去,只是望著她不再硬直的笑顏。
她敏感察覺到,就像是某種相通的意念交流,緩緩地歇了笑,卻不再避開他的注視。或許她是在等,等他可能要講什麼。
落英繽紛,細灑在兩人之間。默然半晌,上官紫緩慢地低沉道:
「在書院的時候,王享先生將你托付予我,起先,我只好奇一個小姑娘如何獨立,而後,你證明自己的聰慧的確毋庸置疑。」
「啊?」她輕呼一聲,極為驚訝。
王享先生?那麼……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
他低穩的嗓音續道:「在軍冊裡看見你的名字,卻讓我十分驚訝。我以為你的志向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想到你當真冒險而行。本考慮在民變平反之後,就要你不可魯莽,但你展現的能力令我打消此一念頭。」
他的眼神閃動,不知何故,湛露的心臟猛跳起來。
「你不願講,我就不拆穿。你為我同窗,為我同袍,曾與我並肩作戰,患難相恤,這些,並不會因為你是女子而有任何改變。」他沉靜說道,貫熟的穩重語氣就如同他的誓言。
她幾近詫異地凝視著他,鬱結的胸口在一瞬間如釋重負。
他緩緩開口:
「於我上官紫,湛露此人,是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湛露佇立在他身前,動也不動了。
腦海裡閃過這數年來的一切一切。從書院兩人相識,到從戎重逢為伍,首次遠征進諫得允,而後情感點滴累積吸引,為彼此最曉暢懂得的密友,更合作無間共度難關。這久久遠遠的日子,原來他都是看著男裝衣袍底下真正的她。
或許他並非時刻相陪於身旁,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總是能夠適時出現,並且在她背後守候,給予她強大支持。
上官紫是何等內斂心思,她再瞭解不過。他是個不輕易給予承諾,也絕不會道出違心之論的人,如此一番特別的坦言,對她來說,已太夠太夠了。
她銘心感動,柔情縈懷,淚水幾乎奪眶。
「你……你說話為何……總是喜歡拐彎抹角……」
他勾唇。她在作戰時寫給他的信,不只拐彎抹角,甚至迷離弔詭。
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濕痕,他道:
「堂堂湛軍師,有淚不輕彈。」
她泣笑,「就算我流淚了,也不代表我不會打仗。」
「的確如此。」他不得不同意。
手微揚,他將她擁入懷中。
湛露閉上眼,亦舉臂緊抱著他。無須再多露骨的言語,他們之間存在的,不只是朋儕之間的義氣,不只是戰友之間的信任,更擁有彼此心靈相通的愛戀與情意。
她終得他誓言。
只不過、只不過……似乎也無法就是這麼幸福了。
※※※
「哪,你不擔心麼?」
上官綠抱著一盤不知名的草葉,坐到了湛露對面。
「擔心……什麼?」湛露正看著小行送過來的兵部公文,眉頭輕擰。
「當然是擔心我大哥啊!」上官綠抓起草葉拔拔捏捏,再放入旁邊的瓷碗中,「我那些叔伯全都來勸我大哥趕緊娶了尚書千金,以挽回大哥和朝廷之間的嫌隙,你不是喜歡他嗎?怎麼一點也不著急?」
「咦?」聽她如此說明,湛露赧顏,問道:「你那天偷看了?」
「款,哈哈!」說漏嘴了。乾笑兩聲,忙歸回主題:「唉唷!別計較那麼多嘛,不管怎麼樣,我是在問你怎麼不怕我大哥娶其他姑娘啊?」
湛露瞅著她,口氣平靜道:「上官不是那種人。」
「咦?」
「你大哥……他豈是那種會因為交換條件而買賣自己婚姻的人。」湛露合上手裡公文,放入袖袋,「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答允的。」
上官家這麼做,想必是為了趁機擴張及鞏固上官家的權勢,如果他們真是關心上官紫而為他好,憑他們深埋的人脈,有多少方法可以嘗試,絕不會選擇這種類似「和親」的方式。
她敢斷言,若是上官紫拒絕,上官家為了己身的前途,會立刻和他劃清關係。
「呃。」上官綠望著她堅定的神情和語氣,不禁開始懷疑究竟誰才姓上官?她是大哥的妹妹,卻要個外人來告訴自己,「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唉呀呀,這個未來大嫂夠理智,以後定不會胡亂借題發揮,實在是好……無趣啊。
湛露卻輕聲道:「我要擔心的……可也不是這種事……」
「你說啥?」上官綠沒聽到。
「不……沒什麼。」她道。拿起上官綠盤裡草葉,牽開話題:「我來幫你吧。」學著她的樣子將花梗折掉。
「謝謝了。」上官綠笑嘻嘻的,和她聊起草藥的知識。
湛露且聽且說,等上官綠捧著滿滿的瓷碗回藥閣時,天色已呈夕照。緩緩踱步出房,途經滿園白梅,那冷艷清雅的姣美,數日前令人眼迷心醉,而今卻讓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往書閣走去,才推開門,就見上官紫正坐在案頭前,她有些訝異。
「你在這裡啊。」還以為上官府來的說客會耽擱更久呢,想來上官紫應是態度強硬不接受了。有些反省的撫摸額首,她道:「瞧我,這兒是你的侯府,你在哪裡有啥好奇怪的?怎麼老把你的府邸當成我的了。」
「就算傷好了,你仍是可以住下。」他穩靜道。
「我知你不會趕我的。」她微微而笑,走近他,「怎麼,尚書千金引不起你的興趣,跑來書閣裡閱卷?」
「尚書千金和上宮府,都已與我無關。」他放下筆。
事實果然如她預料,搖首含笑。湛露偏著頭睇向桌面,一幅他正完成的文圖。
「嗯,這是邊境圖……」她細聲沉吟,眉月輕攏。
「這是給你的。」為他親手描繪。
「嗄?」她些許失驚,飛快轉首望著他。
上官紫道:「你接到兵部指示,命你駐守邊疆,不是嗎?」
「我沒有打算瞞你。」她凝視著他,而後款款垂眼,深遠低語:「這段時日雖然風平浪靜,但是安詳的日子終究不會這麼輕鬆下去……」
即便軍隊並不是掌握在各將領手中,但她和上官紫卻甚得士兵愛戴,這大大違反朝廷對於兵權的維護,他們兩人崇高的聲望在兵部眼中,已經是擁兵自固了。
如此龐大的威脅,怎能不想辦法清除?
「你還是會去。」上官紫僅淡道。
即便明知這是存心刁難,她還是會去。他認識的湛露,就是這般堅持固執。
她淺然一笑。縱是她喜愛上官紫,但卻不願做個只能依附在他旁邊或苦等他征戰歸來的女子;倘若她此時棄甲拋戈,就等於是否認了這投軍五年來的所有努力。
她不會那樣做。因為,他欣賞的,不就是這個勇往直前的湛露嗎?
「你知我不會輕易服輸的。」她想和他共結連理,但卻不是現在,不是因為處境危難而被逼迫的現在。
事情要有終結,但她不願如同狼狽戰敗而落荒而逃。
上官紫眸底閃過複雜的細微掙扎。他不贊成,卻也不會開口要她留下。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瞭解她。她向來知曉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輕易逃避,並且無所畏懼,這一點,他們兩人是極相似的。
「你……要小心。」他只有這麼道。
湛露卻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情思一動,湊唇吻了他柔軟卻又剛毅的唇。
羞赧地就要暈眩。火紅著雙頰,她輕聲道:
「我能給你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上官紫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那你,又需要我給些什麼?」
她側首,感受他傳遞來的溫暖,柔聲微笑,道:
「我只要你相信我。」
他沉穩的嗓音賦予堅定不移的結髮承諾: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