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不敢貿然回答,生怕自己說出的答案不是她要的那一個。
這份遲疑落在江鶦眼底,唇畔盪開一抹笑意,「我在你心裡就那麼喜怒無常嗎?」
「哪有。」
「不是就說啊。」
江琮抬起眼,雙唇抿了又抿,「……我也不知道。」說著,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
江鶦一笑。眼簾微垂,居然也跟著思索起來。為什麼想去看透一個人?話說回來,這世上可有誰是願意被人看透的嗎?
滿天星子了,兩人才走到山腰,山頂那幾盞疏燈明滅不歇,彷彿就在眼前,又彷彿遙不可及,寂寥不說,還透出幾分慘淡顏色。山腳卻已是萬點輝煌,宮城內外連成一片璀璨,將大半個長干城裝點得好似仙境。江鶦笑道:「這真是自討苦吃,人間多好,我們卻非要做那奔月的嫦娥。」
這自嘲聽不出嘲意,反倒有幾分輕逸,江琮找了一處背風的乾燥山坡,「也好啊,天上寂寞,人間慘苦,我們既不去天上,也不回人間,就在這裡逍遙吧。」
秋夜起風,寒意逼人,江鶦將羅裙衣擺統統打上個結,跟江琮一起,利落地生了一堆火,雖是皇親貴胄,卻還不致讓這些小事難倒。只是燒火的柴料怕維持不了多久,不過兩人都很安生自在,等燒完了再說燒完的話,眼下最重要的應當是享受難能可貴的溫暖才對。
江鶦突然淡淡笑著說:「你穿得多嗎?」
「不多,你呢?」江琮可不想打腫臉充胖子。
「我還不冷,走路走得熱熱的——你冷不冷,靠過來吧。」
江琮立刻移過去挨著坐下,江鶦笑道:「現在不想隔遠些看我了嗎?」
江琮只是笑,不回答她。火光在玉瓷一樣的膚色上鍍上紅銀般的光澤,無法瞧出端倪。良久,江鶦感覺到他輕輕仰起臉,下頜搭在她肩頭,低低說了句:「我怕是……一輩子也看不透姐姐這個人了。」
江鶦靜靜望著火堆不動,江琮又說:「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很好,你呢?」
江鶦沒有回答他。
她在寒風中抬頭,天上的星子似乎更明亮了些,那條曾經流淌在天上的斑斕星河收斂了鋒芒,只留下乾涸的夜空。曾幾何時,她也和熙瑞一起相擁將目光投向天際,一起談論過那些星宿和地上生靈是不是對應的話題,江鶦剛剛冒出找尋代表著熙瑞和玉書的那兩顆星星的念頭,就立刻嘲笑起自己的天真。
繁星璀璨,這樣也好。那麼多人還活著,明亮地活著。
扭過頭去,江琮已經睡著了,眼睛輕輕闔起,睫毛投映在眼下的陰影被火光拉得長長密密,沒有任何防備和機心的臉是那樣乾淨純粹。江鶦依稀記起兩人小時候也曾游馬春郊,常常忘記了歸路,生一堆火夜宿在外,長聊直至拂曉。那時的江琮笑容裡藏不住陰影,連心跳都帶著一種坦然的羞澀。
江鶦伸開雙臂,寬袖蓋住江琮,擋在身前的那隻手不經意觸摸到胸口,一下接一下的心跳透過骨肉衣物傳到指尖,竟叫人縈生眷戀。
山坡另一頭隱隱有一波一波的呼喊聲,是宮裡侍衛,大概哪個執事的宮人見他們久不歸還,心焦得派人出來找了。
江鶦剛想出聲回應,江琮卻在這時給吵醒,一下子揮袖拂去,火堆被勁氣撲滅,只餘幾縷輕煙。
「這是做什麼?」江鶦愕然,江琮卻再加幾腳踢散仍帶著火星的柴薪,兩人隱沒在黑暗中。
「我好不容易跟你獨處會兒,不想被那些無趣的人找到。」
江琮聽那些侍衛像沒頭蒼蠅一樣大喊,心中不知怎的竟然升起一絲快意,仰躺回地面?望滿是星子的夜空,閒情愜意重新佔據全身。
「別胡鬧。」江鶦輕輕把他拉起來,江琮皺著眉頭一臉不情願,江鶦無奈,「我發現一跟你在一起就會幹出格的事,從小到大禍都是這樣闖出來的。」想一想又補充說,「偏偏我就是戒不掉改不好,一次接一次地繼續犯,你說是不是?」
江琮聽了又笑起來,「好啦好啦,害姐姐被罰都是我的錯,這便回去就是了。」說著拍拍衣袖袍子迎向那群人。
眾人見他們這副狼狽樣子都是大大吃了一驚,自發分成兩撥,忙著顧前護後,不經意間就把兩個人分了開來。
江鶦抬起頭,隔著數人朝江琮努力望去,卻怎麼也看不分明,懵然之餘才驚覺有些事真的變了,這過程悄聲無息,不知不覺,結局卻迥天異地,如今一個是皇后,一個是王爺,世人只會記得這層身份,恐怕早忘了他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姐弟。
就連自己,也差點全忘了。
第四章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1)
紛飛的大雪證實了隆冬的威力,奔流不息的江面和廣袤大地上,人們的思念隨飛雪一起堆積。無法團圓的新年,帝都那些燈火也失了流轉光芒,變得晦暗。
江鶦搬出朝央殿,離開皇宮遷往無塵山的佛瞻寺暫居,一方面遠離朝野中那些讓她煩躁的議論,另一方面,她希望在最靠近神明的地方虔心祈禱,求上蒼垂憐丈夫,讓他平安歸來,從此一家團聚。
寺中懸了兩口巨鐘,那些撞鐘橫木已在日復一日的觸摸中光滑油亮。它們撞出的聲音清凜悠長,也只有這樣的威嚴不可侵犯的聲音,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從噩夢中拉拽出來。
「娘娘這就起身了?不多睡會兒嗎?」
寺中謝絕女眷,即便江鶦貴為皇后,也只帶了一個年老的宮婢隨侍身邊,而且遠居偏殿,每日抄經念佛,鮮少與僧彌接觸。
卸去一身華貴,再度素衣素面。
江鶦洗了臉和手,坐在案桌前翻開作了標記的經書,天氣極冷,即使燒著炭火也不頂事,寫幾個字,硯中墨便凍干了,加上夢境在落筆時不斷閃現,心緒無法安寧,整整一天過去才抄下小半卷。
已近暮色,寺中送來的清齋因為天氣關係,有些涼意,江鶦並不在乎,舉箸之際聽見門扉被輕輕叩響,來人披著斗篷,肩上積雪暈開層層水跡,竟是江琮。江鶦略感吃驚,「你怎麼來了?」
「前線遞來的書函,下午剛到宮裡。」江琮自袖中取出信封。
江鶦驚喜接過,手指碰到他袖口裘邊化雪後留下的冰冷水珠,心裡輕輕一動,竟沒有立即拆閱,只是拿在手上,目光輕柔地望著江琮。
「大冷的天,何必親自跑一趟?」
「這麼重要的物什,哪能有閃失?」江琮低下頭不露痕跡地微微一笑,後半截理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算來兩人已經數月未見,江琮早有上山打算,只是苦於沒有契機。
「信重要,你的身體也重要,下次別這樣。」江鶦略微遲疑,又加一句,「如果想見我,叫人帶個口信就是了。」
這一句說得很輕,江琮卻一字不漏地全都聽進去了,心裡一陣甜蜜,不好意思地在屋裡左看右看,不經意發現桌上簡單飯菜,眉頭突然就皺起來,「這群和尚吃齋把腦袋都吃殘了,大概忘了寺裡住的是什麼人,我找他們去!」
江鶦一把拉住他,「飯菜沒什麼不好,你別大驚小怪。」邊說邊將他摁在桌旁,「山珍海味,哪有粗茶淡飯滋味悠長,你試試就知道,來。」
江琮一腔不滿頓時在江鶦含笑的眼裡消下去,將信將疑拿起筷子。
「佛瞻寺的素齋可是有名的,就是冷一點。」江鶦笑著倒了杯熱茶,「說到底還不是你這祖宗害的,突然闖來,熱騰騰的飯食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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