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涼的一餐,全靠爐上熱茶勉強送下。江琮來得突然,寺中忙著收拾他慣住的那間客房,他卻樂得趁機在江鶦這裡閒聊。
「信裡寫什麼?」
江鶦看信的速度越來越快,以前還會微微輕歎,如今卻只是神色淡然地放下信箋。
江琮隨口問了句,江鶦一眼瞥去,忽然淺笑著把信收好,「他說自己一切平安。」
燭火暗淡,江鶦不想勞動他人,親自去取油來添,動作輕緩得能聽見窗外簌簌的落雪聲。入冬之後,兩國戰況進入短暫的休眠期,按兵深蟄。
「這仗要打到什麼時候?」
江鶦回過頭來,江琮人已在窗上伏著,一雙眼悠然抬起,向那天際盡頭望去,「我不喜歡看你總是愁眉苦臉。」
江鶦心中微動,卻仍是淡淡地笑著。
「該死的天,真是冷。什麼時候才會暖和?」江琮等不到江鶦任何回答,自顧自找了些其他的話題。
江鶦只是由著他自言自語,收到熙瑞信後,她的心突然又靜了下來,於是想著在就寢前再抄一點佛經。
江琮轉眼,發現江鶦就著一盞昏燈磨墨、潤筆,一手翻開經卷,一手放下紙鎮,慢慢地寫,每一筆都落得氣定神閒,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幅好字。
江琮走過去把炭盆移近些,端了個凳子坐在江鶦旁邊,往硯裡注些清水,拿起墨塊慢條斯理地磨,不讓它凍住。
婢女進來時江琮好像睡著了,單手支頤撐在桌上,冠帶一端浸入墨跡,而江鶦渾然不覺似的,直到婢女輕聲提醒才發現。
忍俊之餘,忽然有些微妙心酸。眼前情形何等熟悉,時隔多年還栩栩如生,彷彿烙刻入骨,來世還會重演,一遍一遍。
江琮頭重重一沉,一下子醒了過來,迫不及待望去,江鶦的聲音自後面傳來:「那邊剛差人來說你的屋子收拾好了,我正想叫你呢。」邊說邊過來伸指在他額際輕輕一點,「不是嚷著天冷嗎,冷成這樣你也能睡得著。」語氣間全無嗔意。
江琮聳聳肩,不經意看到案桌上沒有收起的幾張紙,手一抬便拽過來看,字跡一如既往的娟秀,只是內容與佛經半點關係沒有。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干,認取長幹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江琮默不作聲一字不漏地看完,忽然有些恍然。說不分明心裡湧起的究竟是什麼滋味。自己磨出的墨,卻被她用來抒寫對另一個人的相思。
「怎麼了?」
江鶦從江琮手裡拿出那些被捏成一團的紙,江琮低眸注意到,一下子抱歉起來,「啊,怎會這樣?」一邊忙不迭展開撫平,可是字跡都暈開了,那些墨還沒有乾透。
江鶦笑一笑,「隨手寫的,不必在意,丟了吧。」又說,「時候不早,你該去歇著了。」
江琮出了房門,躊躇著不想回去就寢,就一個人在夜色中的雪地裡慢慢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又停下來看手裡攥的那幾張紙——天早就黑了,哪裡看得清楚,只看到白白一片上分佈著幾個黑乎乎的糰子,雪片撲在上面,輕輕的簌簌聲倒是很好聽。
「永夜懨懨歡意少。」江琮念出這一句,忽然止不住地委屈,你跟他竟有相識邂逅的詞兒,還這樣好聽。又想,這世間可有什麼東西能描述我對你的情意呢?
有嗎?
一時半會真真想不出,空虛茫然之餘,似乎更加鬱結,鬱結得都不想走路,乾脆就往廊下欄杆一坐,任飛雪填入衣裳褶皺,不知坐了多久,隱約聽到偏殿那裡傳來的細碎誦經,這聲音彷彿一股力量衝入腦中,醍醐灌頂,倒教他一下記起幾年前在長暇寺賞花時偶見的幾句小詩。
江琮微微一笑。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回想幾遍,心裡竟慢慢產生一種輕得抓不住的感覺。
夜色深沉,勁吹的肆風中,不知何時夾雜了冰晶顆粒,不多會竟變成鋪天蓋地的鵝毛雪片,一望無垠的荒野上,幾叢枯草在馬蹄和疾風下無力地掙扎。
惡劣的天氣一直持續著,明明已過了新正,卻還是陰冷入骨。錦國四季如春,對這樣的寒冬多少有些招架不住,聖軍將領在營帳中策謀多日,希望趁此機會攻其不備。熙瑞端坐主位,默默看他們如何佈兵遣將,不時有人詢問他的意見,而他只是擺一擺手,示意繼續。
營中突然爭執起來,熙瑞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關心這場戰役後的輸贏,那一夜在江畔他被錦人刺傷,創口竟像是提醒一樣反覆結痂、崩裂、潰爛,怎樣也痊癒不了,眾軍醫出盡良方仍束手無策,只能每日勤換藥粉和紗布。
兩天一夜,熙瑞強撐著看眼前這些人各執己見,此消彼長,正昏沉著,突聞耳畔有人輕問:「陛下累了嗎,小人先扶您去歇息吧。」
熙瑞轉目望去,見是內侍陳緒,淡淡道:「大家都很累,朕豈能只顧著自己。」
陳緒低垂下頭,「出行前娘娘特意囑咐小人好生照料陛下,若是知道陛下如此操勞,心裡必然難受。」
熙瑞心裡一動,歎了口氣:「好吧,就睡一會兒。」
陳緒欣笑著將熙瑞扶到主營安頓躺下,又道:「小人去燒些熱水備著。」
熙瑞說:「等等,外面冷,你披朕的裘袍去。」
陳緒驚道:「這如何使得!」
熙瑞苦笑一下,「你也不是銅牆鐵打的身子,若是累倒了誰來伺候朕?披了快去吧。」陳緒只好從命,穿上裘袍的那一刻熙瑞笑起來,「還挺合身,就賜給你了——可不准抗旨。」
陳緒忙說:「小人命賤,哪有那個福氣消受。」
熙瑞一聽就不舒服起來,「朕說給你就是給你,君無戲言,還是你跟那些人一樣,根本沒把朕當成一國天子?」
陳緒嚇得連連否認,熙瑞也覺得自己小題大做,歎著氣讓他出去了。
這一去便再沒回來。熙瑞在迷迷糊糊時被人輕聲叫醒,跟著幾名將領入帳議事,熙瑞問起陳緒下落,眾人面面相覷片刻,首將出列沉歎道:「陳緒方才披著皇上的裘袍在營地行走,已遭歹人一箭射殺。」
熙瑞驚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首將又說:「敵方一定是將陳緒當成了皇上,錦軍三番五次派人行刺,皇上千萬當心,以末將之見,有必要找幾個替身才是。」
熙瑞顫動著雙唇,許久只是說:「朕想……朕想看看陳緒的屍體。」
兩個士兵抬了進來,裘袍上暈著大片血跡,長箭穿顱,面目都模糊了。
熙瑞一陣噁心,沒有細看就別開臉去,「好好安葬吧。」
幾名將領互看一眼,須知大軍出發在即,並沒有時間處理這些旁枝末節,別說死的只是個內侍,即便是真正的皇帝,也不會因此延誤一時半刻。於是一邊虛應著一邊將熙瑞撫上車輦。
熙瑞撩起簾子,隱約看到幾乎撤空的營地上,兩個士兵正在你一下我一下地輪流掘坑,腳畔擱著一個明黃色的物體,熙瑞放下簾子,右掌掌心傳來生生疼痛,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指尖竟在肉上掐出了許多深深的淤痕。
七天後,聖國大軍抵達墨河。墨河名為河川,實乃一道深長峽谷,主將本欲借此峽道,讓一隊先鋒繞至錦軍後方,再與駐紮此地的主力夾攻。天氣雖冷,但既已開春,想必只會越來越暖,如果讓錦人休養生息到那時候,可就大大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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