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宮是竹王的離宮,建在一個四面環水的小島上,平時除了鄭袖的王船,是不許別的船在水上行使的。不過即使沒有船,雲桑也有辦法渡水。她四下看看無人,伸手做了個哨子向江中吹響,接著一陣攪水的「嘩啦」聲起,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突然翻起層層浪花,圈圈漣漪向外推開,漸漸顯露出一個圓桌大小的龜背來。
「老青,麻煩你載我去江心,我有急事。」
雲桑縱身一躍,輕巧如落葉般飄到那烏龜背上,那老龜正好從水中探出頭來,扭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埋回水中,划動四足,快速向江心小島游去。
不一會兒到了岸邊,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築在十丈高台上的渚宮輪廓。那整體泛著黑亮光澤的渚宮,像一隻蟄伏在小島中央,正在曬太陽的巨龜,既神秘又威嚴。
到了目的地,雲桑跳下龜背,又向那老龜道謝,老龜怪叫了一聲依舊潛回水底不見蹤影。
發足向那宮殿方向奔去,沿途經過一個桃園,此時正是蟠桃成熟的時節,卻有一個人不愛那蟠桃仙香,偏偏守住桃樹下一株野草發愣。仔細一看,竟是張軫。
藍衣束冠的少年蹲身在一株桃樹下,用手掌輕撫著柔嫩的蘭草。他滿眼癡憐,似與戀人久別重逢。俯首貼近那野草,耳鬢廝磨,眼中流瀉的溫柔,令雲桑心中一暖:莫非他是睹草思人,想起了……
「你在做什麼?」遠遠地,她衝他大聲問。
「嗯,我在想,怎樣才能用蘭草做一個佩。」蹲在地上的少年答道。
「蘭草做佩?你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那一個蘭草佩還是她送他的。
「是啊,可是我想再做一個,把它送給我心愛的姑娘。」
他拔起一株蘭草,雙眸專注於那嫩綠的草葉之上,一直沒有抬頭。
「她是誰?」
問完這句話,她的臉色突然有些尷尬。她覺得他說的那個姑娘分明就是自己,可是她卻害怕自己料錯了。
如果他那麼在意她的話,為什麼到了郢都這麼多天也不來看她一眼,甚至也不關心她的病是否好了。也許,他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和姐姐在一起吧。萬一他的答案真的如她所料想的那樣,豈不是自討沒趣?
惶惶不安中,她幾乎有一種拔腿就逃的衝動,不過,她可能太多心了。
「目前為止,除了你,不會再有別人。」少年終於站起身來,他側過頭來,看著她微笑。嘴角的弧度令人著迷。
「什麼?」
難道他的意中人已不是姐姐了嗎?
她欣喜若狂,往前走了兩步,但終於忍住上前擁抱那少年的衝動,倏然停下來,轉身面太陽的方向,雙掌併攏,閉上雙目喃喃地道:「少陽東君,擁有無邊法力與仁慈的仙人,是你在幫我嗎?是你讓這片土地四季如春,是你讓蘭草長得那麼茂盛,是你的蘭草又將他帶到了我的身旁。我不是做夢吧,但願一切都是真的!」
「當然不是夢。不信,你咬咬自己的手臂。」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走近她的身畔,促狹地笑道。
「為什麼咬我的手?」她臉一紅,啐了一口道,「我咬你的!」猛地攫住那少年的手臂,俯下頭來張口待咬,卻又瞠大了眼,驚呼出聲。
「怎麼?你要咬我,我都還沒有來得及叫痛,你卻先叫了!」少年俯身察看她臉上的怪異表情,不解地道。
「我都還沒咬,你……你的手怎麼傷了?」
指著他左手虎口上那一排整齊的牙齒印,表情活像是見了殤鬼一樣。
「那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丫頭留下的罪證。」少年吃吃笑道,「因為她自己怕死,卻又不敢服下我送她的一枚靈藥,我不想給她服用時,她偏又來搶。真是個彆扭的姑娘!」
「果然是你!」原來他就是徐神醫,而他手上的牙齒印正是雲桑搶那寒玉露時咬傷的。聽到他那句「彆扭的姑娘」她立即指著他的鼻子,咬牙切齒地道,「果然是你,我猜對了!」
「你既早猜到徐神醫就是我,居然能忍了這麼久不叫破,這一點真是令人佩服!」少年抱拳向她一禮,裝出敬服狀取笑道。
「是你先裝著不認識我,你好意思怪我不認你嗎?」
如果說每個人都習慣戴著一副面具做人,那麼他一定是戴了十二副,時時都換不同的面孔來做人。
在彤雲山上,他是和她同生死共患難的黑衣少年,在葉庭他是一個失敗的醫者兼溫柔的情人,後來,他又成了神醫,成了竹王座上的嘉賓,琴國的使臣。究竟哪一副面孔才是面具下真實的他,她從來都不知道,現在甚至已經不敢去想。
「你那日離開的時候……」
「這是鄭袖夫人的別宮,你為什麼會來這裡來?」張軫突然揚手止住她的問話,反問道。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雲桑蹙眉道,「這裡是渚宮,沒有大王或鄭夫人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可以到這裡來的,你能來到這裡,莫非是鄭夫人宣召?」
「聰明。但是你一定想不到引薦我的人是誰?」他神神秘秘地笑道。
「是誰?」她問道。
「嗯,怎麼說呢……」他將食指點在唇邊,思忖了一陣,又道,「你還是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吧。」
「我來是因為我姐姐。」雲桑道,「奇怪,你剛才沒有見到她嗎?」
「你姐姐?」提到她姐姐,張軫神色倏變,有些怪怪地道,「見是見了,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裡,那是兩個時辰之前在你家門前。並且……」
「並且怎麼樣?」雲桑擰起了眉頭。原來姐姐兩個時辰之前已經和他會過面了,可是剛才鄭鐸為什麼騙她到這裡來?
對於她的問題,張軫覺得似乎有些為難。他緩慢踱到她的跟前,仰起頭,復又低下去,好半晌才緩慢地道:「如果我告訴你,昨日你姐姐匆匆趕來找我,是想與我重修舊好,你會不會相信?」
「什麼?」她聽了他的話,不禁忍笑問道,「我為什麼要信?」
儘管她也覺出當姐姐發現他的身份後,似乎有一點點懊惱,但她的姐姐從來都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她說不喜歡張軫,就絕對不會喜歡張軫!
「因為……」張軫支吾,欲言又止,似乎在考慮應該怎麼向她講述事情的經過。
「難道是因為她知道你是大琴相國的兒子,所以對你的看法改觀?」她大笑。
她不信她的姐姐會這麼庸俗,她不相信,這世上的至純至美,有時候會摻和著交換與利益。她也不知道,在這個世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除了愛,還可以為了別的在一起。
「如果,你的姐姐真的要這樣呢。」他仍然笑著說,「你會讓嗎?」
「不讓!只要不是你心裡有鬼,我憑什麼要讓她?姐姐不讓,天王老子也不讓!」她恨恨地咬牙道。
姐姐是竹國的巫尹,她是嫁與了神癨的,怎麼樣也不可能和他重修舊好。撒個謊都不像,騙鬼去吧!
儘管一直在暗裡拚命告訴自己他在說謊,可是心裡又忍不住打起了鼓。姐姐的樣貌學識,都不是她這個名為辰宮繼承人,實則採桑女的人能夠比得上的。於是又洩氣地道:「不過你若是反悔了,還是趁早說出來的好!」
「你生氣了?」他忍笑,明知故問。
「沒錯!」她開始生氣了,「我只是一個伏牛山上採桑養蠶的農家女子,我的身份到底是比不上姐姐尊貴,你瞧不起我也是應當的!」說完,忍不住重重推搡他一把,誰知這一下差點把他推到了身後的湖水中,也把雲桑自己嚇得尖叫了一聲。
「張公子,出了什麼事?」遠遠地,有個男人的聲音問道。
「沒事,有位漂亮可愛的採桑女,她怕我給這湖水淹死了。」張軫朗聲答道。然後告訴雲桑,那個引薦他去見鄭袖的人已經來了。
雲桑轉頭去看,十步開外的桃林小道上,一個黑衣大漢正小跑步過來。近了一看,居然是那日在出冰儀式上佯醉,找張軫拼劍的靳尚。
到了這一刻,她方才警覺,張軫來此的目的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