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徵了新司機,但只要父親有空,仍會親自接送他上下學。
和三年多前一樣突然,父親辭了在日本的教職,接受台北某所私立大學的邀請出任客座教授,工作重心又全部移轉回台灣。
不同的是,父親現在任教的學校不但離家較近,也不須負責行政事務,比起之前在T大時的繁忙,現在他明顯多了更多閒暇,不但晚上都能回來共進晚餐,假日時也常常待在家裡。
這一切,都像是夢一般。
雖然兩人之間的話依然不多,加上帛寧、芷硯都不在,餐桌上往往是他和父親各據一方,交換天天不變的問答後,各自默默用飯,然後進食較慢的他看著父親離席。假日也是一樣,父親若不在道場,便幾乎是是一個人關在書房裡,用餐時間才會出來。
他知道,其他父子相處的模式,和他們都不同。但對他而言,只要知道這個空間裡有那個人在……就夠了。
鞋櫃裡,多了父親慣穿的皮鞋;客廳沙發上,偶爾有父親隨手擱置的小書,總是房門深鎖的書房,現在常有燈光透出。每當他從戶外畫畫歸來,看到車庫裡父親的轎車正靜靜停駐,一股安心感便從胸口湧上喉頭,進屋的步伐突然踏實起來。
真的……只要這樣,他就很滿足了……
不敢,再期望更多。
「惟。」
「……嗯?」
「爸爸中午有事,沈司機會來接你。」
「喔……嗯。爸再見。」
難得開口,原來是要說這個……梅惟下了車,一直走到校門口才回頭,遠處巷子口已是空空蕩蕩。
他嗒然若失的凝望,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歎了口氣。
是錯覺嗎?爸最近似乎越來越沉默了,表情也越來越少。將他帶回家那天的「陌生」形象,彷彿就這樣遺留在當時,再也不曾出現。
不過是不到一個月前的事,現在想起來卻無比懷念……就連那幾下耳光也是。第一次被人扛在肩上,第一次被揉頭髮,和一次那樣摟住一個人的腰。那溫度,現在彷彿還殘餘在他皮膚上。
就在那一瞬間,他們的心臟曾經如此接近……
「喂!你就是梅惟?」
「啊?是。」他嚇了跳,回過神來。朝出聲處看去,一個穿著別校制服的陌生女孩正盯著他胸前的姓名瞧。
「騙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厲害嘛。」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他。「打敗我男朋友的真是就是你嗎?你是不是有偷用什麼小人步數?」
梅惟正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旁邊已有人代為出聲:「就是他沒錯,不過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打贏嘀。咱家梅惟失蹤半年回來後脫胎換骨,文武雙全,已經成為本校新一代偶像人物。」
「奉勸你速速拋棄那個遜腳男友吧,外強中乾、中看不中用,咱們家梅惟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扳倒羅。」
「丘人尹!」女孩恨恨瞪著不知何時冒出的空手道男。「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怎樣?你看也看夠了吧,快滾快滾,這傢伙最近『粉絲』激增,可容不得你在這撒野。」
「什麼嘛!」環顧四周,發現真有幾個女生正瞪著她瞧,再看看話題中的主角那副和傳言全不相符的呆樣,女孩心中一股恚怒無處發洩,跺了跺腳甩頭便跑走。
「小心!有車。」
突然被拉住手臂倒拽了好幾步,眼前一花,一台計程車就在她身前數尺呼嘯而過,尖銳的喇叭聲幾乎撕裂她耳膜。女孩嚇出一身冷汗,若不是有人扶著,她大概早癱在地上了。
「你還好吧?」
「嗯……嗯。」她驚魂未定的張張嘴,想向對方道謝,一轉頭後,卻全凍結在舌尖。
是他?什麼時候……
「現在是紅燈。」梅惟比了下路旁的交通號志,放開不再那麼僵直的手臂。「這樣闖很危險,綠燈再過馬路吧。」
見女孩一臉呆滯的直望他,他有些困惑的頷首微微一笑,轉身偕同丘人尹步入校門。
「……喂,又一個陣亡羅!少女殺手。」
「什麼?」
「剛才那個女生啊!脾氣那麼辣,還不是照樣被你電到。」丘人尹耍寶的比了個手勢。
「哪有?」梅惟總算聽懂他在說啥。「她討厭我都來不及。人家明明有男朋友,你不要亂講。」
丘人尹翻個大白眼,這種殺了人還不自知的「殺手」,真不知該說他恐怖還是蠢……
「話說回來,你真的變很多耶。休學這幾個月你到底去哪了?該不會跑去深山修練,然後遇到仙人恩賜你一顆大力仙丹丸吧?」丘人尹半開玩笑的道。
他是知道梅惟外表雖文弱,其實頗有武術底子,但沒想到如此厲害。自他改變初衷答應加入空手道社以來,短短一個月內已擊敗不少高中體壇的好手,連帶也打響了他們學校的名號。
可惜,他千盼萬盼終於盼到梅惟入社,哪料到康翎高中竟也爆出梅帛寧失蹤休學的消息,害他扼腕不已。不知道兩個碰巧同名同姓的人對決,誰技高一籌?
「沒有……只是一些想法改變而已。以前的我……顧忌很多,怕惹麻煩上身。」
「呵呵,我懂,不遭人忌是庸才嘛,天才總是難當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啊,你沒那個意思,你只是想過普通生活。」丘人尹打斷他,聳了聳肩,「但別人可未必領情。」
「……也許吧。」梅惟沉默,然後轉為苦笑。「我已經被很多人罵了。」
「讓我?讓你媽個屁!你以為這樣我就會高興了嗎!」
「爸知道你從小就習慣讓他,但做得太過了。」
「你瞧不起人嗎你?不是真正的第一我不要,不用你施捨!看我之前每次都拿和一名一副得意樣,其實你心裡在嘲笑我對吧?」
「被弄瞎一隻眼睛,我不會恨老大。這筆帳要算在你頭上!」
……
「罵就由他們罵!不過有個傢伙你一定要小心。宋文禹自從被你當眾答出那題他解不出的數學題後,好像一直耿耿於懷,他是老師,要整你太容易了。」
「宋老師?」仍半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梅惟有些漫不經心。「……不至於吧。」
丘人尹又翻了翻白眼,嘀咕一句「你太天真羅」,不再多說。
結束社團練習後,梅惟拎著以腰帶綁好的道服走出校門,見果然是沈司機來接他。
父親不信任人力公司推薦,親自面試應徵者,沈司機是他磨了許久才挑中的,不多話,開起車來老練沉穩。
梅惟向來難睡易醒,有他人在場的情況下更不可能睡得著,但現在常常練武練累了,他在車上便打起盹來,有時一回神,才發現車子竟已駛回家裡,沈司機正開了車門在旁靜候他下車。
進屋後,在玄關脫鞋時便可聞到陣陣飯菜香氣。
今天爸不回來吃午飯,餐桌上滿滿的全是他喜歡的菜餚,家事萬能又精通廚藝的孫媽猶在廚房裡忙碌。她做的菜是除了嚴淨的料理外,梅惟吃過最好的;宏亮的嗓門,替寂靜的大宅添了些熱鬧。
雖然好吃,但實在太多了,他吃不完。告饒數次才被放過,孫媽收拾著碗盤,嘴上猶在叨念:「少爺太瘦了,十幾歲的男孩子還在發育,怎能不多吃些……」
梅惟笑了笑,心中自有一股暖流淌過。他外表是偏瘦,但其實他的體重,比同身高的男孩都要沉上許多,不過說出來孫媽大概也不會信吧。
「唉,」孫媽像是突然想著什麼的道:「少爺知道嗎?聽說楊老總管要回來了。」
「楊婆?」梅惟叉蘋果的動作一頓。
「是啊,她擔心只有我一個會服侍不來。先生好像也沒有再另外徵下人的意思呢。」
想她孫媽輾轉替無數大戶人家幫傭超過五十年,怎樣的眼界沒開過,但這麼名貴豪華,卻又冷清低調的大宅子,她還是第一次瞧見。
家管、司機、園丁加起來剛剛好三個,再多沒有,她記得梅家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作風啊。
「也許等楊婆來了,由她來挑人吧。」梅惟看著盤裡切好的各樣水果,略微走神。「……楊婆身體有好些了嗎?」
「唉,還不就老樣子,心臟的老毛病了。我跟楊老總管不熟,頂多說過幾回話,她這人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說好聽一點是忠心,說難聽一點是老頑固,講都講不聽的。我還怕她這一來,我會忍不住天天跟她吵架,到時少爺就不得安寧了。」
「不會啊,這樣還熱鬧些。」梅惟忍不住揚唇:「而且孫媽一定只是嘴巴說說,到時還是會讓楊婆的。」
「呵呵!少爺您還真瞭解我……」
幸好有孫媽在,一個人待在十人座長桌上吃飯的時候,倒也不至於難挨。
據說孫媽本來已打算退休在家含飴弄孫,是父親親自登門請托,才請動她的……
冷漠……還是溫柔?
從來不說,卻處處用心的細膩。他寧願自己遲鈍,什麼都感受不到。
為什麼要對他好,卻又連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吝惜多給?
無人可問的迷惑,無處排解的矛盾。無隙可尋的心……
天氣漸冷,梅惟拿了畫具走出屋外,試圖抓住秋天的尾巴。
花園早上剛整理過,很快又積了一層薄薄的落葉,腳下每踩一步便發出沙沙的聲響,頭上、身上也沾了一些,拂了還有。他索性由它,席地在一樹根突起處坐下。
大概真的吃多了,血液都跑到胃去,腦袋昏沉沉的。懶性無端發作,他任那股睡意慢慢侵襲上來,往後一倒,沉入柔軟的落葉堆裡,畫板跌落膝邊。
西風輕掃,葉片猶在飄落。
上頭幾頁風景素描被風吹掀,露出夾在最底下的一小方人物畫,但雙眸闔掩的少年並沒有發現。他靜靜躺著,發出低淺規律的呼吸聲。
……
不知過了多久,梅惟突然睜開眼來。
唇上有點異物感。他抬手撫去,一不小心,那物事被他捏碎在指尖。他一驚,怔怔看著手裡褐黃的殘片。
……落葉?
原來是落葉啊……掉了他一頭一身,只有胸腹處倖免。那裡多覆了一件毛毯,淡淡的餘溫還在。
梅惟略微支起上身,看見遠處一截西裝背影。爸回來了……?
他摸著自己的唇,有些怔忡。
頭一次,沒有立即快步跟上那道背影。
「梅惟……梅惟!」
「……是!」猛然聽到自己名字,他連忙站起,講台前,宋老師正冷冷看他。
「老師知道你很厲害,不用聽課也無所謂。不想聽的話你可以出去,老師不會介意的。」
「對不起。」知道是自己不對,梅惟低首道了聲歉。太大意了,怎麼會在宋老師的課堂上出神呢……
「既然你這麼游刃有餘,我希望你能幫老師一個忙。最近老師教的普通班轉進一個女同學,她之前念的不是升學學校,功課進度落後我們一大截,念得相當吃力。為了幫助她快點進入狀況,你放學後就留下來一對一指導她,時間大概半小時到一小時,可以吧?」
「咦?」被突然提出這種要求,梅惟有些措手不及。「可、可是我還有社團活……」
「我希望能看到同學間互相提協,而不是自己好就好。相信在梅同學指導下,那個女生應該可以很快跟上進度。」
「呃……由她的同班同學來教,是不是會更合適……」
「她班上當然也有不少人數學不錯,但沒一個像你這麼天才,他們光是唸書就佔去自己大部分時間了。」宋文禹若有似無在「天才」兩字上加重了語氣。「老師想來想去,還是你最能勝任,怎麼,你有什麼為難之外嗎?」
梅惟垂下眼,明白不用再多說。「……沒有。」
「那好,」宋文禹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就從今天開始吧。」
「課後指導?」
「嗯……所以可能得晚一個小時才能回家。」
「沒關係,爸叫沈司機晚點再去接你。既然是老師交代的,你就好好做吧。」
梅惟點頭,手機兩端同時靜默下來。心想應該是結束電話的時候了,不意那方突然又響起男人聽不出心緒的低沉聲音。
「那個轉學生……是男的還是女的?」
梅惟一愣。父親明明只是問個普通問題,不知怎地,他卻一時答不出來。
他的「家教對像」方才有跑來找他,眼熟的長相讓他吃了一驚,竟是日前在校門口碰到的那個別校女孩。問她怎麼突然轉來這裡了,她只是瞪著他嬌哼一聲,扭頭不答。老實說,他真的還沒想好要怎麼應付這個女生……
「惟?」
「啊……那個,」他回神,沒有遲疑的道:「是男的。」
話一出,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剛才……說了什麼?
好端端的,為什麼他要對爸撒這種沒有意義的謊……急忙想改口,否認的話在喉頭轉了轉,卻梗住吐不出來。
「……是嗎?」來不及了,父親已接了話:「男孩子自尊心強,你小心些,別給人家太多壓力。」
「好……好。」他咬住唇,只能唯唯答應,心上一陣茫然。
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唉!果然是災難一場。
和那名喚佳翎的女孩磨了一小時,毫無建樹,只得到一個結論:他大概不適合當老師。
走出校門時,梅惟忍不住歎口氣,垮下肩膀。怎麼回事?感覺比練了一天的對打還累……
「幹嘛垂頭喪氣的,上學的日子太無聊了嗎?」
溫和的笑魔魅般在背後響起。瞬間沁入週身四肢,那令人有些懷念的無機冷意……他一凜,在第一時間回過頭。
齊整短髮,簡單的白襯衫,黑框眼鏡隨意掛在胸前。……韓斯梵。
好久不見。久到他以為他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我以為『他』會把你關起來呢,沒想到居然還放你出來上學?」韓斯梵笑著,雙手隨意插進口袋,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像年輕學子。「呵呵,終究只是個膽小鬼。」
「有事嗎?」聽不懂他說什麼,梅惟只戒慎問道。
「我想你啊,沒事就不能找你?」見對方皺眉瞪他,韓斯梵一聳肩,笑得酒窩更深。「……今晚有沒有空?有場『盛筵』想邀請你參加。」
「沒有。」梅惟想也不想,斷然拒絕。儘管欠這男人許多,但父親的話猶迴盪在耳邊,看來只好有機會再以別的方式償還了。
「哦?那真可惜了。」韓斯梵仍是微笑,模樣有點漫不經心。「我忘了講,邀請名單內有個英俊小伙子,跟你一樣十七歲,好像也是姓梅。」
「什麼?」梅惟雙眼圓睜,異色正在醞釀。找了這麼久都沒消息,父親雖然不說,但他知道他其實一直掛在心上。沒想到——
「原來帛寧在你那裡!」
「你說呢?別那麼凶。想知道的話,就過來啊。」
梅惟抿唇瞪了他好一會,才妥協道:「好吧。」
男人見他一臉勉強,愉悅的笑了起來。「放心,這個『招待』你一定會喜歡。」
「這是哪裡?」
「天堂。」
梅惟皺眉閉上嘴,不再發問。
穿過堆滿鋼筋鐵板的廢棄工廠,角落木門外一道幽暗階梯蜿蜒而下,通至另一扇門。門兩側各有一彪形大漢看守,見到韓斯梵前來,恭敬行禮後旋即主動將門拉開。
強光陡地襲來,伴隨喧鬧人聲。梅惟瞇起了眼,瞬間有置身夢境的詭異錯覺。
「……賭場?」眼前的景象華麗得有些空兀。有誰想得到,廢棄工廠下頭竟藏著這樣一塊地方?
「玩的可不一樣。」韓斯梵朝他笑了笑,領他到另一個大廳。
這廳佔地更大,散落幾座像是拳擊用的擂台,擂台四周端坐的多是衣著華貴,卻戴著一副精緻面具的男女。身穿制服的巨漢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怒咆、慘叫聲與閒談笑語交織,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接近瘋狂的氣息。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很像帛寧的人。
偏瘦的體態變得厚實,原本和雙胞妹妹一樣白皙勝雪的膚色深了許多,任由長長的微卷亂髮和唇邊的青須,掩不住少年得自遺傳的絕頂容貌。
那的確是……
「帛寧!」
梅惟踏前一步,脫口而出的呼喚被四周洶湧的人聲吞沒,擂台上對峙的兩人仍是一動不動。
突然,較矮的那道人影轉過頭來,目光猛然迎上梅惟的。另一個人見機不可失,發出怒吼撲身上前,企圖一舉擒抱住分散注意力的對手。
如職業摔角手般壯碩的體格,卻有著不相稱的敏捷動作,眼見大個兒就要得手,場邊嬌依在男人懷裡的貴婦們皆不捨地發出驚呼,纖手掩住了眼。
梅惟手一翻,薄刃緊捏於泛白指間,沒有擲出。
一個矮身,背對擂台中央的少年,輕易避過猛力揮來的雙臂,腳上順帶絆倒衝勢過猛,已然重心不穩的大個兒,右足重重踩住他的腰間。
男人掙扎著還想起身,但腰部一陣酸麻無力感擴散開來,竟像被制住穴道般動彈不得,只得伏地挫敗大吼。
裁判讀秒聲起,觀眾席一片鼓躁不滿,一賠三十的賭盤爆出大冷門,開心的大概只有被一瞬奪走芳心的女人們。自指縫間瞧見這俊美少年原來如此厲害,她們開心的又笑又叫,金錢珠寶、貴重飾物紛紛丟上台來,灑了滿地。
梅帛寧擰起眉,狠狠瞪向觀眾席,場邊小僮連忙提個袋子上來撿拾。裁判猶在讀秒,就要數到十之際,他突然無預警的放開腳掌。
倒地的壯男一愕,連忙想抓住機會爬起,旋即腹部一股巨力襲來,痛徹心扉。他整個人騰空而起,伴著慘嚎飛越過擂台邊,摔入貴賓席一群盛裝的女人之間,尖叫聲霎時大作。
梅帛寧冷哼一聲,抓過小僮手中沉重袋子一併扔向混亂人群,無視眾人呆視躍下了台,頭也不回離去。
梅惟立於原地,看著他迎面走來,不發一語的擦肩而過,連一個正眼都沒有。「帛」字梗在喉頭,也只能廢然吞下。
遲了數秒,裁判的哨音終於響起——
「第、第三場勝利者,由韓幫推薦……梅帛寧!」
場邊兩名男子並肩而坐,一派閒適的抽著煙觀看比賽。雖然方才貴賓席一陣騷動,但對他們似乎未造成任何影響。
「不愧是韓七少推出的人選哪。」一身華服的男子搖頭輕歎:「年紀輕輕竟有這種硬底子,完全真材實料,沒話說。」不知怎麼練的,有人苦練二十年都未必達得到呢。
「呵,馬後炮。那你當初怎麼不押他?」另一名男子挑起眉,嘲弄也在這盤小栽跟頭的同伴。
「臉長得比娘們還漂亮,誰看得出?我可不是盲目隨眾。韓幫舉薦的人不一定都厲害,有時他們也派普通人參加,增加遊戲『趣味性』……你知道嘛,有些有錢人就是愛看『那一套』。」
「普通人?三秒鐘就沒命了吧。」
「存心想玩的話,玩上一天也沒問題,想死都不可得。」華服男子吸了口雪茄,笑笑的道:「這種人通常都是負債纍纍,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賣自己的命,事先也都有覺悟啦。」
「話說回來,你應該已經押了不少錢進去吧?照這局勢,這姓梅的小子恐怕會一路順暢的挺進決賽,海削你一筆哦?」
「哼!被削的何止我,今晚最大的贏家只會有一個。韓老頭情婦滿天下,生了一堆廢物,老來收了個義子倒是盡得他真傳。」男子又深吸了口,煙頭捺熄在身旁一名魁梧隨扈的掌心裡。
被充當煙灰缸的巨漢眉頭動都不動,只發直的眼裡透露出一股怪異,仔細一瞧,他胸前也別有參賽者的識別徽章。
「當然,我是不會在乎這點小錢,但我也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男子對巨漢咧出一笑,「你說是不是啊?呵呵……」
「如何?玩得還開心嗎?」
一整晚周旋在無數賓客之間,好不容易覷了個空,韓斯梵拎著酒杯走過來問道。
梅惟沒有答話,視線始終凝注在遠處那道強悍的身影上。他坐在角落默默看了一整晚,看那原本被視為犧牲品的少年一路輕取對手,現在已成為賭盤奪冠的大熱門,幾乎沒有人能在他手下撐過三分鐘。
這段期間,他失蹤究竟是去了哪裡?他猜想不出。若他們再全力互搏一場,誰能贏?他也不再有把握。
「看你好像很無聊的樣子。你『弟弟』還是不肯理你?當哥哥的可真辛苦哪。」韓斯梵晃了晃杯裡的殘酒,一仰而盡。「不如你幫我個忙吧,剛才有個傢伙比賽中發狂,將我的一個裁判打傷了,你要不要頂替他?」
「你那麼多『手下』,還怕找不到人選嗎?」梅惟意指在大廳中隨意可見的高壯侍者。
「都還不夠格呢。比賽越到後頭越難判,我可是看得起你。」
「謝了。」
「還是這麼冷淡。」韓斯梵笑了笑,順著他目光看去。「……這小子真強,要進決賽應該沒問題吧。如果你願意幫我,他爭冠的那場就由你來判,如何?」
梅惟聞言回過頭。
「終於肯正眼看我了,這麼說你是答應羅?」韓斯梵手一揮,立刻有人上前替他將酒杯斟滿。他啜了一口,舉杯朝遠處的俊美少年微笑致意。
「醜話說在前頭,他的對手可不好對付,你可別插手啊。」
「一、二、三……」
第一次覺得十秒鐘如此漫長。
看到倒地的男子在數到五秒時又慢慢爬了起來,梅惟停止讀秒,看向另一頭已略顯疲態的少年,眉心緊緊皺起。
這實在不正常。數月不見,帛寧的正拳已隱然有父親的影子,那是他一輩子也學不來的剛猛拳路,挨一記就足以致命。就算是千錘百鏈的完美體魄,也絕不可能正面承受這麼多拳都沒事……
男子兩眼渙散一言不發,不論怎麼挨打臉上都沒絲毫痛苦表情,偶爾出手,招式卻是既重又狠,處處往對方要害招呼。
「不信打不死你!」
棉帛寧發了狠,拿眼前的怪異傢伙當沙袋就是一輪猛擊。
「帛寧!小心!」
旁邊忽地冒出一聲低喊,同時他揮出一半的拳被無預警握住。梅帛寧暗吃一驚,正想強行抽回,手臂和頭頂卻一陣劇痛,竟是男子拿自己的頭與他對撞,還意圖折斷他手骨。
「碰!」千均一發之際,他抬腳踹向男子肚子,將他踢得老遠。
頭部撞擊造成的視力障礙一時還無法復原,梅帛寧循聲轉向,對著梅惟怒咆:「誰要你多事?滾下去!」
「帛寧,後面……」明知他會生氣,梅惟還是忍不住出聲。
「姓韓的!」梅帛寧氣得提高聲量大叫:「我要換裁判,叫這傢伙滾開!」
話剛完,他後腦陡然又受一重擊,整個人伏倒在地。
男子搶上前,右腳對準他的背心猛力踹下,卻踩了個空。隨即腳下一絆,也吃了記足掃倒地。
兩人糾纏在一塊,近身肉搏。
「停!停止比賽!」
見男子逐漸失控,展現出異於常人的怪力不斷出拳攻擊被他壓在下頭的梅帛寧,梅惟突然衝上前,舉起手肘,對準男子後頸用力擊下。
一擊不倒,又一擊,男子終於癱軟。
「梅惟,你有什麼理由擅停比賽?」韓斯梵在台下皺眉道,唇邊卻隱隱浮現梨窩。他身旁幾個押了大注的貴賓紛紛交頭接耳,不明白現在是發生什麼狀況。
「他用藥,違規。」梅惟翻起男子手臂內側,赫然散佈無數瘀斑紅點,明顯是針頭反覆刺扎的痕跡。
「喂喂,年輕人,就算這樣也不能證明他注射的是禁藥吧?你會不會太武斷了?」身為舉薦人的華服男子插口,臉上卻不掩對梅惟的興趣。他本來還想韓七少怎麼派個小鬼當決賽裁判,沒想到原來也是練家子啊。
「七少,你這個裁判怎麼回事?一點都不公正嘛,居然擅自出手擊倒我的人……」
「作檢驗就知道。」梅惟不為所動的放下男子手臂,平靜的眼只注視著韓斯梵。「如果是我弄錯,我願意受罰。這場比賽……到此為止吧!」
「痛……喂……喂喂!痛死了!混蛋!你手勁不會輕一點啊!」
「痛死最好,你這個白癡。」
梅帛寧瞪著那垂下的眼睫半晌,怒到極處,反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次!」這傢伙……以前果然都在裝乖!
「你剛才不是很神勇嗎?被打破頭都能不吭聲了,怎麼這點痛就受不了了?」梅惟拿棉簽沾了雙氧水和碘酒,果決的在隨處可見、怵目驚心的傷口上畫圈塗抹,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強忍的抽氣聲,他手上不停,動作卻不由自主放輕了些。
「你說誰受不了?明明是你動作太粗魯!算了,用不著你雞婆,我自己來……噢!」
梅惟將雙氧水直接淋在膝蓋傷口上,梅帛寧腿上一陣痙攣,痛得彎下腰來,出不了聲,只能不斷抽氣。
「傷口都清理好了。」梅惟不為所動的放下消毒用具。「不要亂動,我幫你貼紗布。」
媽的……就算這傢伙不再隱藏「真面目」,也不代表他梅帛寧可以任由他欺負著好玩!
「說到雞婆,我還沒跟你算剛才的帳!」他直不起腰,索性屈身對著梅惟右耳罵道:「你插什麼手?爸沒教過你擅自介入別人比賽是最缺德的事嗎?我一定能贏那傢伙的,但被你一搞,就算是我輸了!」
「輸贏很重要嗎?比你的命還重要?」梅惟撕下3M膠帶固定紗布,仍是低垂著頭。「就算你是這世上最強的,也不代表你不會輸。你老是這麼衝動高傲,遲早連命一起賠進去。」
「對我而言,自尊比性命更重要!我傲又怎樣?像你以前那樣畏畏縮縮跟個娘們似的,我寧可去死!」梅帛寧瞇起眼。「還有,少對我擺哥哥架子。你根本不是我的誰,沒資格管我!」
「……我的確不是你的誰……你說得沒錯。」
就算爸肯接納他,但這個家的其他成員卻未必,這他早就有覺悟了。
梅惟慢慢收拾著藥箱,一不小心將未關緊的藥水瓶碰倒,他一愣,連忙扶起,液體已漏出大半,他又拿出衛生紙來回擦拭。
「但是……你別忘了,你還有其他家人。爸一直在找你,希望你早點回去……」他頓了頓,續道:「上次受的傷……好不容易才康復,你又跑來這種地方玩命,真出了事要怎麼辦?你的心是跟腦袋一起不見了嗎?你答應過爸要回去的,你想背信嗎?」
「你說誰腦袋不見了?少拐彎罵人。」梅帛寧一陣光火,但其實真正讓他發怒的並不是這句話。「我說會回去就會回去,你窮緊張什麼?我人明明就好好的在這,如果爸真的擔心也該是他來,而不是你!你還敢講上次的事,跟那比起來,今天受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
突地,他頓住話尾,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喂喂,不會吧?……你眼睛紅了?」
「哪有,你看錯了。」梅惟舉臂擋住臉,低頭閃避,對方卻不讓他如願,四隻手在兩人間展開攻防。「幹什麼,我又沒怎樣……放手啦!梅帛寧!」
「幹嘛閃閃躲躲,把臉抬起來給我看啊!」顧不得一牽動就痛得要命的傷處,好奇心滿溢的梅帛寧強行抓住他下巴,扳向自己。
「咦?你的眼睛好像亮得不太正常……不會是真的哭了吧?」
「你想太多了。」帛寧的力氣畢竟還是大些,梅惟一時掙脫不了桎梏,索性將眼閉起,掩去他心底也有數的薄薄水光。
「如果真是我想太多,那你幹嘛不敢給我看?」
梅惟的個頭比自己矮些,他又一直低頭躲閃,梅帛寧必須略微俯下身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他故意湊至最近,仔細在那張泛紅的臉上梭巡一遍。
「喂!你眼角都帶淚了,還說你沒哭?拜託,你在哭什麼啊?被打的人是我好不好?你那時踢斷我的腿,怎麼就沒看你掉一滴淚?」
動不動就提那件事,他果然還在記恨……自知理虧的梅惟歎氣睜眼,冷不防一張放大的俊美臉龐躍入眼簾,幾乎佔滿他全部視野。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隨著薄唇一開一闔,傾瀉而出襲向他臉上……
他狠狠吃了一驚,突然,思緒斷線。
等他回神,手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抬起來揮過去就是一掌。
「啪!」
驚人聲響過後,原本吵吵鬧鬧的兩人間,迅速陷入一片死寂。
出手後才發現自己竟沒控制力道,這一掌著實不輕,重重甩在帛寧本就帶傷的左臉上。
梅惟瞪著那五道逐漸泛起的清晰指痕,出掌的手臂猶停滯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他在……幹什麼?為什麼手自己會……
梅帛寧整張臉被打得歪向一邊。過了數秒,他才慢慢轉回臉來。
「好痛。」
他沒有生氣,只是皺起了秀氣的眉峰,一臉莫名的瞪著梅惟。
「你幹嘛啊你?像個娘們一樣打人。我沒對你怎樣吧!
「喂!你說話啊!被賞巴掌的人是我矣,你幹嘛一臉比我還震驚的樣子?
「……梅惟?你怎麼了?」
不要再想了,有些事情,不要想那麼深、那麼多會比較好。
只是,有那麼容易嗎?如果思緒真能控制,可以想想起就想起,想遺忘就遺忘……
梅惟睜大的雙眼始終沒有眨過,他不斷搖著頭,一步、兩步,朝後退去,突然間轉身拔足狂奔。
「喂!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