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他拉回睡衣遮住幾乎赤裸的上身,轉身想逃離,但雙腳顫抖劇烈,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失焦的雙眼慌亂飄栘了一陣,才對上男人深沉的注視。
那雙漂亮黑瞳裡不再掩飾的痛楚,讓他看得失神。直到梅宸罡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拭,他才知道自己已經掉淚了。
「明白了吧。」梅宸罡很快的收回手,起身向後倒退數步,和癱坐於地的少年遙遙相對。
「這幾年來,我一直極力避免和你有身體上的碰觸。我久居日本,覺得自己免疫了,就回來,若還是不行,再逃回去。反反覆覆,直到你被綁架。我才發覺,不管我心思有多齷齪,在你眼裡,我始終就是你的父親。而我這個『父親』,競當得如此失敗。」
那天他一時心軟,答應陪梅惟去看美術展。他不斷說服自己,應該可以將這個角色扮演好的。結果到了臨頭,他還是退縮了,毀了約,也傷了兒子的心。
「好吧,我回來,努力當你的父親。這樣有什麼不好?至少能待在你身邊看著你,帛寧他們也不用再忍受我莫名的疏離。我以為我做得到,事實證明,我還是錯了。」
梅惟怔怔的聽著。許多曾經令他不解的記憶片段,被一場暴風吹過後,突然全都透徹明白了……雖然,他寧願自己仍置身迷霧中……
「你想要的,我試過了,可是我還是給不起。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有,但你永遠不可能給我。」
倦極的男人抬指輕按太陽穴,沉沉歎了口氣。
「可以站起來的話,就快走吧。以後別隨便接近我,你不會想知道一整天都無法走路是什麼滋味的……抱歉,讓你感覺破滅了吧?但這就是我唯一想對你做的。」
梅惟無可避免的赤紅了耳根。被撫觸過的肌膚猶熱燙著,跟褪去冷漠假象的男人聲音一樣……他掩住自己的耳,踉艙衝出道場。
急於回到房間,將自己的頭如駱駝般埋進棉被裡的少年,並沒注意到樓梯旁的陰暗處,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已不知無聲站了多久。
「好……梁偲惟……你生的好兒子……」她咬牙喃道,蒼老的面容幾乎扭曲,皺紋越發深陷。
她知道,那不可抗力的輪迴……又在近二十年後,再次上演。
「梅惟,你真的不跟我們回老家過年?」
「不了。我欠陳先生畫稿很久了,想趁這次年假待在家裡把它趕完。」
「嘖,隨便你。今年楊婆身體不適,也待在台北不回去,你愛留在這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兩相厭,那我也不勉強你啦。」
「亂說什麼。」梅惟瞪他一眼,見他背了一隻登山包,不解問道:「你幹嘛帶這麼多行李?老家那兒應該什麼東西都不缺吧。」奶奶向來疼愛帛寧,一定早就吩咐傭僕們準備妥當的。
「我要順便上山一趟……探探之前在中部一處山區認識的朋友。」
「喔……」是帛寧離家那大半年問的事?梅惟有些好奇,欲待再問,忽然眼角瞄見樓梯上下來的男人,他胸口一緊,略嫌倉促的將頭低下。
「出發吧。」梅宸罡看也沒看梅惟的越過他,「先去機場接芷硯,她搭的飛機中午會到。」
「爸,你也勸勸梅惟!連芷硯那傢伙都從奧地利趕回來了,他沒理由還龜在這吧!」
「他的理由,不都說明給你聽過了?」梅宸罡背對兄弟倆,取過孫媽遞來的西服外套穿上。「他之前每回過年也都在家待著,很少回老家去,怎麼就沒聽你勸過他?」
「我……」父親一席話堵得梅帛寧啞口無言,半晌才不甚自在的掉開目光。「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爸你幹嘛又……」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這樣了,回老家我反而不自在。你們回去就好。」
「梅惟!你喔……」梅帛寧火大的用力推他額頭兩下,實在快被氣死。「算了!懶得理你!爸,我們走!」
梅惟默默目送那對身形越來越相似的父子離去。門闔上前,個頭梢矮的少年還忿忿丟來一記白限,另-個人卻連回頭都未曾。
「少爺,現在還來得及。」
二芳孫媽看著他杵在原地發呆近五分鐘,忍不住道:「撥通電話過去,他們一定會馬上掉頭回來接你的。」
「啊?不用了……」梅惟愣了下,搖頭。「我本來就決定不回去了。而且聽說奶奶最近身體比較差,受不得氣,我還是不要回去會比較好。」
「少爺,你又何必這樣說。」
梅惟掉回視線,對皺眉的婦人微微一笑。「孫媽,辛苦了,今天就是除夕,您也早點回去陪兒孫吧!」
「孫媽待會兒就會定,少爺不用趕我。」她沒好氣瞪去一眼,拿他沒轍。「對了,依楊老總管那脾氣,大概也不會下廚弄東西給你,這三天的食物我已經全準備好,少爺記得吃,別只顧畫畫忘了填肚子。」
「嗯……多謝孫媽。」心臟驀地一熱,梅惟綻開了抹笑顏,露出齊整的白齒。
孫媽見了這笑,怔仲許久。
「唉!偲惟,你又怎麼忍心……」
她看著少年遠離的背影,喃喃歎息。彷彿那女子仍如當年一樣,靜靜站在那兒,朝她溫和一笑。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寒冷。剛才新聞報說又將有一波寒流過境北台灣,氣溫將在除夕夜降至最低。
梅惟抱膝蜷坐在沙發上,無目標轉著遙控器。雖然宅子裡有中央空調,但坐久了,還是覺得身子越來越冷,手腳末端凍得僵硬。
忘了從幾歲開始,每年的農曆年都是這樣,父親、弟妹、傭僕……每有一個人離開返鄉,這幢大宅的溫度就又減低一些,直到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今年,連駐守大門的警衛都不在了,卻多了因體弱不便出門的楊婆。
聽著從廚房裡隱隱傳來的聲響,梅惟有些惴惴不安。楊婆已經下廚兩小時了,感覺不像只弄自己的晚餐,倒像在張羅年夜飯。楊婆自心臟病惡化後,三餐一向極簡,那這頓飯……是做給誰的?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過來吃吧。找行話跟你說。」楊婆站住飯廳門口拋來-句,又蹣跚走回廚房。侮惟呆了數秒才意會過來,連忙起身跟上。
「我……我來。」見楊婆梢嫌吃力的端出一大盅豐肉鍋,他伸出手幫忙接過,安置在飯桌的小瓦斯爐上。爐子旁已擺了數樣精緻年菜,連米飯、醬料、匙筷都準備妥當,梅惟見了,又一陣發傻。
「坐啊,愣站若幹嘛?」楊婆沒什麼表情的自行落坐,嘴裡招呼的聲音也是冷冷的。「這不是鴻門宴,楊婆也沒下毒,你大可放心吃。」
「我、我沒……」梅惟聞言一陣窘,忙拉開椅子坐下。
「楊婆吃不多,這些都交給你解決了。別浪費食物。」
梅惟無言看著一桌豐盛,實在猜不透眼前老婦的內心在想什麼,只得默默埋頭便吃。
「味道如何?」見他一碗飯吃完、喝了兩碗湯,楊婆忽然問道。
「恩……很好吃啊。」他照實回答。
「你會不會做菜?」
「啊?這個……不太會。」頂多會做蛋炒飯或煮個鍋燒面,國中童軍露營時胡亂學的,完全不值一提。
「看來你也沒遺傳到那女人的手藝。」
梅惟愕然看她。「那女人」?
「除了容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你跟她真是沒一點柑像。單憑一張臉,就能迷惑先生了嗎?」楊婆平淡說道,視而不見對面少年猝變的臉色。「那女人也很會畫畫,你能勝過她的,大概只有武術了吧。」
「楊婆,你到底……」
楊婆不理他,自顧自又道:「這豐肉爐味道是不錯,但若和那女人做的一比,就差得遠了。也沒人數她,同樣的菜錢,她就是有辦法買到最好的材料,熬出最人味的湯汁……先生嘴挑,就是被她從小給養刁的。」
「從小?」梅惟越聽越糊塗。楊婆話說至此,他約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讓他墜入五里霧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從小就會被許個媳婦,名義上稱是收養的乾女兒。現在時代不同了,不然帛寧少爺也會有。
「先生的媳婦大他六歲,雖足個孤兒,但聰明、溫柔、賢慧,樣樣都好。老爺夫人,各房少爺小姐,甚至下人們每個都喜歡她得緊。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邊,一不見她就發性子。現在說大概沒人相信,其實先生少年時的脾氣,跟帛寧少爺是一模一樣。」
梅惟胸口一抽,一時痛得出不了聲,只能怔怔聽著。身為天之驕子,凡事順意、飛揚傲性的少年……怎麼都無法和現在的父親聯想在一起。是那個賦予他生命的女人……改變了父親嗎?
「先生十七歲那年,準備出國念大學,老夫人決定先讓他娶妻,兩人好名正言順一道出去。婚禮從一年前就開始籌備了,比歷代辦過的都要盛大、請的賓客都多……然後,你猜,大婚前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無法直視楊婆嘴角扭曲的諷笑,他倉皇垂下眼睫,然有股想掩耳的衝動。
「背叛。」楊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頓。當年遭逢噩變的巨痛,彷彿還刻骨銘心,那是家大業大的名門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丟下一切,跟別的男人走了,消失得乾乾淨淨。她做得這麼絕,連和她一起被收養的乾妹妹井棠都給瞞在鼓裡。井棠小姐本來是許給先生的弟弟宸亞少爺的,後來情況緊迫,就由她頂替,在婚禮當天嫁給了先生。
「夫妻倆婚後一起出國唸書,幾個月後,就傳來懷孕消息,懷的還是一對龍鳳胎。太太想在美國生下孩子,先生也待著在二芳照料。我偶爾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國探視,雖然一看就知他們夫妻並不相愛,但家人的感情還是有的。可惜,還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緊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麼。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當年的那個夜晚……父親究竟是待在誰的身邊?
他對自己的生母一無所知,連照片都沒看過。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單名的「惟」字,似乎也是來自於早逝的母親。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裡小村住,梅家一時也找不著。直到有一回天氣異常,豪雨連下好幾天不止,山頭爆發土石流活埋了整個村落,才曉得他們人在裡頭。
「男的是當場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來,躺在病床上也已經是奄奄一息,連人部分不清楚,瘋瘋癲癲的只喊著她男人名字。老爺夫人都趕去醫院,看了是氣得說不出話來,回頭又見到該在美國陪太太待產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來看……母親?」他微一氣窒,才道出話尾兩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艷絕倫的女人的臉,偶爾仍在他夢裡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裡唯一的成熟女性,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曾脫口喊她一聲「媽」,被揚了巴掌後,從此他就沒再弄錯過。
「可憐的太太,被先生給拋在了美國。孩子們出生時,身邊是沒有爸爸的,他們的爸爸去了另一個女人那兒,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樣無恥虛偽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連老爺、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對那個女人……」
話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楊婆徐徐閉上眼,冥想了一陣又霍然睜開,端起桌上的水杯輕岬一口,氣息略微個順。
說了這麼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結婚後,先生的話和表情就變少了。在醫院那一夜過後更是,活潑、熱情、跋扈的富家少爺脾氣,完全遽變為內斂深沉、肅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沒有人猜得透他心裡在想什麼,包括將梅惟收養為子這事。
隨著年歲增長,當年沐浴在母親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來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給梅惟取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長成如他母親另一個翻版般,沒有井棠母子那深刻輪廓的明艷搶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氣五官,看來就是舒服。
她一點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長長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爾在少年身上停駐,那看不出心緒的眼神,競讓她心冷。
那晚,從道場奔出的少年凌亂的衣衫,和脖子上鮮艷的紅簇,證實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絕不能夠這樣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輪迴糾纏,就由她來打破吧!
「你知道,楊婆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她面無表情盯著梅惟。
對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臉蒼白。
「你這條命,是先生給你的。他對那女人有多愛,就有多恨,他滿心滿眼只有她,她心裡念的卻足別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麼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過是替代品而已,十幾年來先生透過你,眼裡始終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對楊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發出微弱的反駁聲。
才不是這樣……不足這樣!
「你沒看過那女人的模樣吧,因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燒光了。真可惜,你該瞧瞧的,這樣你馬上就會認清現實,若不是你長這麼張臉,先生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憑什麼逼他走?該離開的人是你才對,你留在這個家,根本就是個錯……」
「不要說了!拜託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揮,拂落了桌上還吃不到一半的盤碗,乒乓碎成一地。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種話?為什麼要這麼痛恨我?我長得像母親又怎樣?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楊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卻抓不著焦距,越過痾淒老婦,失魂落魄看著遠處的牆。
「這話你該對先生說才對。是他才把你們母子倆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楊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邊一步步走來梅惟這頭。
「怪,就該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傷得悔家體無完膚。她毀了先生前半輩子不說,連生下的孽種,都要來讓他痛苦。你說,楊婆有說錯嗎?」
「對……你說得都對……但,那又怎樣?」梅惟漸漸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異神情的臉仍是慘白,襯著那雙眼越發鮮紅。
「你不用再逼我了,沒有用的。不管你說什麼,就算我只是媽媽的替代品也沒關係……這回,除非『他』親口跟我說,否則我絕不離開這個家。絕不!」
「你……」楊婆一噎,驚疑的端詳少年近乎強硬的側臉,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憶起了那夜他與帛寧少爺互毆的狠勁。
真的,除了五官,這對母子還真的沒一點相似……
「別再動了,楊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緩霽下來。他略顯倦怠的抹了下臉。
「對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掃把來清,你等一下。」
「等等……」見他很快的轉身走開,楊婆忽然驚醒,顫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她一定要逼他離開。她真的恨他嗎?其實她也不知道,他畢竟不過是個什麼都沒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楊婆?」
背後地傳來一聲巨響,梅惟立時回頭,見楊婆已然軟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斷劇烈顫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楊婆面孔猙獰,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張著嘴痛苦喘息,雙手緊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幾乎停擺的大腦猜想,知道楊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藥呢?你放在哪裡?是不是在身上?」他邊問邊動手搜尋起來,抖得厲害的手摸了半天,卻遍尋不著藥罐。
「房……藥……」
「藥在房間裡?」勉強辨認出楊婆氣若游絲的話語,見那張滿佈皺紋的臉越來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陣,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飯廳。
整棟大宅好靜好靜,連心跳聲都大得近乎嘈雜了。他習慣性跑上二樓,在一問問空無一人的房裡像無頭蒼蠅般亂轉,半晌才驚覺不對,急急又跨了下來。
經過電話,他猛然想起應該先打一一九,拿起話筒語無倫次的交代完,又衝進楊婆的房間找藥。
他翻箱倒櫃了一陣,搜出一大堆藥,卻不知哪樣是該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來,張臂把全部的藥往懷裡一揣,轉身就朝外沖。
「楊婆!哪一種是治心臟的……」梅惟回到飯廳,一進門,就驚得呆了,手裡的藥瓶全摔了一地。
「楊婆?楊婆?你醒醒……別嚇我……」他輕喚,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動也不動的老婦身邊,顫抖著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觸電般的縮回手,他嚥了口唾沫,強迫自己鎮靜心神,又伸出兩指去摸頸部的脈搏。
還好,似乎還有一點點微弱跳動……微薄的希望喚回一些理智,梅惟腦中急速流轉過軍訓課曾學過的急救課程,先將楊婆的身體放平,確認呼吸道暢通後,他想也不想的伏下身,開始做起人工呼吸。
吹兩次,每次兩秒鐘,然後按壓胸口十五下,反覆做一分鐘……他在心裡默念,額上的汗涔涔滴落,墜在青筋綻出的手背上。
「十三、十四、十五……」努力做了幾套,察覺手下的胸口似乎開始有起伏,梅惟抹把汗,再接再厲的繼續。
「楊婆,楊婆!」待楊婆呼吸心跳都恢復了,他搖著她試圖將她喚醒。喊了一陣,她終於睜開眼來,露出痛苦神色。
「楊婆,撐一下,你看看這些藥!』他捧來了各式瓶罐。「我該餵你吃哪種?」
楊婆勉強抬了下眼皮。「棕……棕色……」
「棕色瓶子?這一罐嗎?」梅惟看了看瓶上標示,倒了一粒讓她含在舌下,旋即抱起她走向客廳,安置在沙發上。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他取來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軀。見她點點頭後,便別開臉去,他默然一會兒,輕道:「等會兒救護車應該就來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還有,以後記得要把藥隨時帶在身上。」
老婦仍是沒有動作,看來像是睡著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深深,什麼都看不見,只隱約聽見遠處似乎已傳來鳴笛聲。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靜靜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厲害,你奶奶這條命幾乎是被你一個人撿回來的!」年輕的隨車醫護人員豎起大拇指嘖嘖讚歎,不敢相信這位正確執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僅足個高中生。「小小年紀就這麼勇敢,不簡單不簡單,換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來了!』
坐在車內一角的梅惟只是虛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對方錯誤的稱謂了。
他拿出手機,遲疑的按下一組號碼,響了兩聲又切斷,曲起身體,將頭埋進了膝蓋裡。
好像還在顫抖著呢,他的手腳……,
到了醫院,在急診室看過診,辦好一切住院事宜後,楊婆隨即被遷入病房。值班的護士也很快來吊了點滴,打上幾劑藥。梅惟看著那張蒼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間。
「這位小弟,你的手機忘在救護車上啦,剛才急診室派人送來了。」經過護理站,一名值班護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來電十九通?趕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擔心你了。」
梅惟道聲謝,接過手機一按,對著一長列相同的來電者名單發起愣來。忽然,鈴聲又響起了。
閃動的來電者顯示,仍是同一個字。
他很快走至外頭長廊,卻沒有立刻按下通話鍵。那鈴聲也持續的響著,直到即將轉成語音信箱,他才接起。
「喂?」
電話那端沉寂了許久。他也沒有出聲,只是將手機握得更緊。
「你在哪裡?」終於,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XX醫院。」他簡短的解釋。「楊婆心肌梗塞發作。」
男人思了一聲。「還好吧?」
「沒事……」
「我馬上過去,你到大樓門口等。」電話隨即斷線。
馬上?不是在老家那兒嗎,就算深夜飆高速公路,也要一、兩個小時吧……梅惟想著,搭電梯很快的下到一樓,出了大門。
隆冬深夜,冷風刺骨,他拉緊梢嫌單薄的外套步下階梯,沿著大樓和兩旁花園間的石磚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繞了一圈回來,手指頭早已凍到快沒有知覺。他邊呵著氣,邊出了轉角,看見已有個人站在階梯上。
他停下腳步,雙手仍放在半張的嘴邊。遠處獨立的那人一發現他,立即快步走來,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見清晰,幽暗中逐漸浮現出一張微帶疲憊,卻不減一絲美麗的臉。
「怎麼……這麼快……」梅惟喃問,在黑幕籠罩下,一切感覺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看到你那通電話,我就從老家那兒過來了,在家裡卻找不到你。」男人在幾步外停下。「還好吧?」
梅惟一愣。「還好……情況都穩定下來了。」
「我是說你。」
「我?」
歎著息,梅宸罡有些踟躕的走近,拉下他半抬起的手。「你全身都在發抖。」
「因為很冷。」包覆住他的大掌好熱,好舒服……但還來不及貪戀,那溫度馬上又褪走了。
「既然冷,為什麼還要站在外面吹風?」梅宸罡脫下長大衣,覆在他微顫的肩上。「別逞強。過來吧,我先送你回去。」
「恩……」他垂首,默默跟在「父親」後面。
不是沒注意到對方措辭的改變,既然父子的關係已經崩離了,那他也小心翼翼的,盡量不再讓那個早已喊習慣的稱謂出口。
一路悄然的回到宅裡,在梅宸罡命令下,梅惟立刻去洗了澡,將身體弄暖。
他半跪在盛滿高溫熱水的浴池裡,端詳著自己的手,發現似乎不再抖了,又沉下身體多泡了一段時間,然後起身,快手快腳換上衣服。
「把頭髮弄乾,馬上上床睡覺。」梅宸罡抬起眸,輕掃甫從浴室出來的濕發少年一眼,又埋首回書中。
「喔。」梅惟應道,回房用吹風機仔細將頭髮吹乾,熄了燈,乖乖爬進被窩裡。
躺了好一陣,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有些慌,但心越慌亂,意識反而就越清楚。此時忽然「喀」一聲微響傳來,他心一沉,知道在外頭起居室看書的父親已將書收起,預備出門。
「你做什麼?」梅宸罡剛穿上西裝外套,回身就看到梅惟抱著枕頭站在沙發旁。「……不是睡了嗎?」
「我……我睡不著,想到外面睡……」梅惟看他動作不停的繼續套上長大衣,感覺自己的指尖,好像又開始不聽使喚發起顫來。「你要回去了?」
「嗯,奶奶和帛寧他們都還在老家等消息。等我去醫院看完楊婆,替她安排好看護就會回去。」
「不要……」見父親微微揚眉,梅惟有些無措的捏緊了羽枕。「我……我是說,你能不能再多留一個小時就好?你可以繼續看書,我在這座沙發上睡,不會打擾到你的。」
「……」
「拜託……不、不然,半小時也可以……」
梅宸罡閉上眼又睜開,極沉極沉的歎了口氣。
「你在為難我,梅惟。」
梅惟臉色一白,像狠狠挨了記悶棍。
「對不起……是我任性了,提出這種要求……」他邊說邊往後退,語氣倉促。「那……爸慢走,路上小心……」
話溜出口後,才驚覺自己用錯了字,但也來不及了。他轉身匆匆回到房間,掀被縮了進去,整個人蜷成了一隻蝦米,棉被從頭到腳覆得密不通風。
即使如此,那人開門又關門,上鎖離去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傳進了耳裡。
他還是定了。
這座屋子終究還是只剩下他一個人。
梅惟用雙臂搗著臉,一動也不動的趴伏著。明明開了暖氣,裹了厚被,可是他還是覺得好冷,彷彿覆在身上的是一層積雪。
終於,意識漸漸模糊了起來。
他可以睡著了嗎?真好。
如果可以,就這樣脫離這幢空洞的巨宅,沉入沒有知覺的夢境:水這個要醒來好了。
「你想悶死自己嗎?」
不知過了多久,沉沉的腳步聲又跫了回來,宛如歎息。
「梅惟?」男人的聲音,在咫尺之外響起。
夢嗎?如果是夢,未免太真實了……也太殘忍……
「別這樣,把臉抬起來。」
被子掀開,壓倒性的力道輕易抽走緊攥在少年掌心的軟枕。男人有力的長指在略一遲疑後,握住了緊埋起臉的臂膀向外一拉,將蜷曲的身體翻轉過來。
他收回手,掌上已是一片濕濡,不由微愣。
腫得厲害的眼,漫流的水液,咬出血的唇,淒慘的程度遠超乎他想像。手心皮膚像觸碰到滾水般,灼痛難當,跟胸口的心一樣。
「對不起……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悔宸罡梢嫌笨拙的低語,輕撫了下他的發心,又謹慎的收回手。
「我在這邊……今晚都不會走,你好好睡吧。今天真的難為你了。」
「……爸?」梅惟睜著眼,卻完全看不清眼前事物。停留在他身上的熱度一如往昔,總是很快就消散無蹤,之後遺留下來的,是更難挨的冷意。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裡……好可怕……」他伸出了雙手,在半空中渴求的揮舞。「爸?你走了嗎?爸?」
「我在這裡,不要伯。」梅宸罡歎息,伸出一掌包覆住他冰涼的雙腕,終究耐不住少年異常兇猛的淚。他用另一手不斷擦拭,卻越擦越多,越拭越一塌糊塗。
「不過,你喊錯了,我不是你爸爸。血緣不是,資格不是,這裡更不是。」
他緊握住猶在輕顫的十指,放在自己急速搏動的心口。「……這一點,希望你弄明白。」
「不是……也沒有關係……」
梅惟回抓住他的手煨在頰邊,感受那真實的體溫,練武練出的薄繭,有力的脈搏,然後順著手腕而上,越過手肘、肩頭,急切的圈住了男人的頸項,像攀住大海中的浮木,試圖得到更多證明,在他跟前的男人是活生生的,沒有離他遠去。
「不要走……永遠都不要離開……」他的眼淚沒有停過,很快又浸濕了男人衣襟。
梅宸罡動也不動,沒回摟半掛在身上硬是不放的少年,也沒推開。
「你要我怎麼答應你?」他深深的吸氣,輕輕吐息,額上的汗卻冒得越凶。「別這樣,梅惟……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
懷裡柔韌的軀體沒有回答,只是嗚咽著攬得更緊,彷彿整個人都要嵌進去一樣。濕漉的臉孔弄得他脖子全是水,沿著鎖骨滑進了領口,一滴一滴……
梅宸罡背脊漫過一陣戰慄,正想橫下心推開,突然,懷中那人伸出舌,舔了舔他滾動的喉結。欲待往下時,被他抬手擋住。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過了三秒,他輕聲問。
「留在我身邊……」
梅惟抬起臉,豆大的液體仍不斷從眼裡泌出,流到了唇上,在雙辦之間積聚,看得他失神。終於忍不住低下頭,啜了一口。
「你讓我好像在地獄,惟。」他低歎。全身被無問之火焚燒著,連呼吸都是巨痛。「你會後悔的。」
「留在我身邊……」梅惟只是反覆喃道。他想要的,只有這樣而已。
「抱我……」只要能在一起,用怎樣的方式都沒有關係。
當男人的唇再次猛烈壓下,他張開了雙臂,顫抖著將男人緊緊擁住。
破碎的啜泣聲,始終沒有停歇過。
淚水不斷的不斷的湧出,像是要把十七年份的量,一次流盡。
「很害怕嗎?」梅宸罡微微抬起上身,線條完美的背脊青筋一根根浮起,和數不清的紅痕交錯。「不想要的話就說……還來得及。」
梅惟大力搖頭,想出聲,但過度的哭泣令他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狼狽得幾乎讓男人閉目歎息。
他輕輕抽出食指,拉出一條乳白的稠絲來,不久前才從這具青澀的體內汲取出的。正要起身,將那雙毫無保留張開的雙腿合攏,少年又嗚咽著掙扎起來,牢牢環緊了他的肩膀不讓他走。
「你……你要去哪裡?」
「浴室而已。」梅宸罡輕吻了下他的額際。「乖,放手,我保證不離開。」
「為什麼……不……繼續?」
「……下次吧。」他試圖用最小的力道扳開對方糾結的手,但失敗了。
兩人就這樣靜靜相擁著,他輕輕撥著少年幼軟的發。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懂。」感覺男人身體仍然緊繃如硬石,梅惟有些不安,也不敢梢動。「下次我會努力的……」
梅宸罡流連在髮梢的指尖輕顫了下,無言以對。如果可以,真希望此時浴室裡的那支冷水蓮蓬頭……就在他頭上。
他從來就無意傷害懷裡的這個人。雖然,總是事與願違。
「沒關係,慢慢來就好。」他語氣平淡。「……反正四年也過來了。」
梅惟聞言,臉忍不住一熱。「你真的……從我十三歲時就……」
「嗯。」
「那天」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所以不會弄錯。
「那之前呢?」
「就單純把你當兒子看待。」梅宸罡說著,拍拍梅惟的背。「好了,該睡了。」
「等等……」梅惟急急拉住欲起身的他。「你可以……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說吧。」
「媽媽和我,為什麼選擇讓我活下來?」
梅宸罡一陣沉默。半晌才不冷不熱道:「你聽楊婆說的?」
「恩……」不太敢面對男人表情,梅惟閉上了眼。「……我和媽媽,是不是真的很像?」
「兩個問題了。」
「……那你回答後面那個。」
「不像。如果你想聽這個答案。」感覺後頸瞬間一緊,梅宸罡換了個姿勢,將下頭的少年翻轉過來,跨坐著伏在他懷裡。
「別生氣。我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我已經不記得你媽媽的長相。她逃婚後,照片我沒留下半張,最後一次在醫院看到她,我也已經認不出她是誰。她早已是個活死人了,靈魂不在軀殼裡,為什麼要留下她呢?」
「你很恨她?」
「或許吧。十八年前的時候。」
「楊婆說,我跟她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或許吧,她說了算。」
「……」
「不相信我說的?」
「……我相信。」他抱緊男人,赤裸相貼的肌膚仍令他無所適從,卻又眷戀那舒服的高溫。
「想聽故事,以後有很多時間慢慢說。你不該只聽一種版本。」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觸摸到他,這樣就足夠了。
像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即使醒來心滿意足,還是覺得倦怠。他在男人微帶苦笑的凝視中,緩緩覆上了長睫。
「晚安,惟。」梅宸罡輕聲道,又俯下臉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讓深愛的戀人好眠。
然後,他抬頭,瞥了眼不遠處被刻意拿起的電話話筒。遠在老家的帛寧他們,應該已經氣壞了吧。
好好珍惜今夜的寧靜吧。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