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個樵夫住在她的腦袋瓜裡,欣著斧頭拚命的劈砍,宿醉後的清晨是最令人難熬的階段。
其實她並不愛喝酒,一個月兩次都嫌多。只是有個討厭鬼在家,挑起她的新仇舊很,害她無家可歸,只有天天往同學開的酒館走,她覺得自己都快變成酒鬼了。
直到現在她還是很納悶昨晚她是怎麼回家的,上次是東尼送她,這回該不會是父親去接她的吧?最壞的打算便是由那傢伙去帶她回家。
倒是今早他反常沒繼著她要送她上學校,一早就消失,而她也沒問父親。
噁心感不斷的竄升,她卻要撐完今天中午的課才能回家休息。
「老師,那個公式能不能再請一遍?我聽不太懂。」台下幾個有在聽課的同學舉手發問。
對了,現在是上課時間,而台下不少學生卻頻頻打瞳睡,快去和周公打交道了。
對從她來說,班上同學能來上課已經讓她很欣慰,校方普多次暗示,只要學生有曠課的情況就要不留情的記下來,等超過一定的次數就要把他們掃地出門,這對已被罕多學校驅趕的他們是不太好的下場。
因此,只要他們願意天天來報到,功課方面她的要求並不嚴格,畢竟對逃家蹺課都是稀鬆平常的他們來說,上課算是惟一能留得住他們的方法。
經過提點,石品婷仔細的再驗算一擦黑板上的公式,發覺自己居然算錯了,連忙尷尬的修正過來。
自問在教學方面她還算是用心,現今卻為私事而影響工作,她真是差勁。
突然,兩位女同學從後門大搖大擺的走進,邊說邊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乒乒乓乓的發出很大的聲音,完全不在乎班上的老師和同學,對於自己製造的噪音也不感到愧疚。
「邱玉娟、王雨鳳,你們倆遲到了,你們忘了我們的約定嗎?這學期你們已經不能請病假和任何事假,連遲到也不行,就算我不記你們遲到,剛剛兩節曠課你要我怎麼處,嗯?」
兩人面面相覷後。王雨鳳很不以為然的聳聳肩。
「隨便你怎麼處理,反正我本來也不想讀,是你到我家求我爸,我爸才讓我上學。」
唉,這些孩子永遠都學不會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她苦口婆心的勸道:「我是為你好,學校已經對你發出警告函,再幾次你就得轉校。再一年就畢業,我不希望你們中途放棄。」
「我們也不想這樣。」邱玉娟低語,一臉漠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比徐震生麻煩的家庭比比皆是。父母疏於管教是一回事,學生有沒有上進心又是一回事。她們的父母已經對她們放棄,她不可以。
「我知道你們有難處,可是我只要求你們天天準時
石品婷忍著疼痛,走至兩個男生面前,狠盯著他們,痛心疾首的問,「到底要怎麼樣你們才肯愛惜自己,也尊重別人?」
兩個男生扯著自己的書包.各自把頭偏向另—方一副悉聽尊便的跑樣。
她不想在眾人面前訴說自己曾經對他們付出多少心血,犧牲多少。她不想邀功,更不想向他們討人情,只是事到如今她真的無活可說。
胃與頭越來越疼,加上這件難處理的麻煩事,她真的不曉得該如何解決。
惟一要緊的事,不能讓他們被踢出校門。
她轉向校長,誠懇的道:「我會帶他們向車主道歉,至於賠償等相關事宜我之後會再報告,希望學校能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校長氣急敗壞的罵道:「還給他們機會?石老師,我給你們班多少次特權了。他們不學好我有什麼辦法,現在都要上報了,我要是不殺雞儆猴,難保他們不會越來越囂張,況且他們老早就該退學了,訓導處的紀錄一片紅字,大小過一堆。現在要擔心如何讓車主打消報警的念頭。」
「可是……」她還想求情。
學校也有所謂的派系,向來與她不對盤的林索萍便是主張把壞學生退學的學務組長的派系,再加上她愛慕的趙豐慶與艾略特都和她有特別的關係,使得林素萍對她嫉恨在心,一見她處於弱勢,馬上迎上來踩她一腳。
她大說風涼話,「石老師啁,你把校規當什麼看?他們兩個就已經破壞學校的』名譽,還不趕快趕出去,到時候惹出什麼是非,你的大名被登出就罷,要是連學校名字都登出來,我可是會被親友笑死,對不對,舅舅?」
校長正是林素萍的舅舅,她才能在學校耀武揚威,即使是學年評鑒最差的一位老師,她仍舊不會收到解聘書。
石品婷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無比嚴厲的表情。「這關係到兩個學生的將來,能不能拉他們一把,是身為一個教育者的任務,學校的名譽固然重要,但學生的前程更要顧及。如果我願意跟車主和解,請求他們取消告訴,這樣是不是能免除他們被退學的責罰?」
「不行!舅舅,有一就有二,你可要三思。」休素萍雙手環胸,眼睛朝她示威性的瞪了一眼。
石品婷朝一向支持她的教務主任望去,希望他能幫她美言幾句,只見他也一臉苦惱,愛莫能助。
這時門打開,艾略特不動聲色的閃了進來。
今早他與小組同仁秘密會面,現在才趕到學校,一進門就聽見留在辦公室的老師在竊竊私語,才知道發生這等大事。
昨晚品婷鬧到凌晨才睡,一大早又有課,身子骨怎麼受得了?瞧她一臉蒼白,還得一替兩個不長進的學生求情,一旁還有一些看熱鬧的同事,真是難為她了。
「校長,他們都還是十七歲的孩子,你也知道他們行為偏差需要導正,退學不是最好的方法,如何讓他們知錯改過才是身為一個教育者該有的責任,我們不能把他們踢出學校就了事。」
「石老師,我曉得這兩年你也努力過,可是事實證明,他們就是不受教,我寧願退還學費,省得把不定時炸彈留在學校。」
當校長這樣說時,一旁的老師、教官都點頭,支持他的意見,完全不為學生們著想。
「石老師;你想當至聖先師也得要有孟子、苟子那種人才,像這些傢伙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刷掉一兩個麻煩人物,以後你也落個輕鬆,不是嗎?」林素萍在一旁說風涼話。
石品婷告訴自己不能動怒,然而聽到她的話,卻忍不住回嘴。
「教育本來就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只是將心比心,多站在他們的立場為他們想一想,他們還年輕,沒有殺人放火,為何要對他們置若未聞?只要多費一點心力,他們說不定就不會誤入歧途了。」
「哼!」
石品婷的百般維護終於讓兩個男學生動容,其中一位橫眉豎目的出聲。
「老師,不要替我們求情了,要退就讓他退,我不想念這種鳥學校。」
「你……這時候還說這種話!」石品婷恨鐵不成鋼,氣得甩了他一巴掌之後,眼前一黑,倒了下來。
艾略特跟明手快的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看到同事手忙腳亂的靠到她身邊,之後她就毫無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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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大混蛋!
跟我一起喊!艾略特大混蛋!
石品婷兩眼突然大張,整個人驚醒過來,身子直挺挺的坐在床上,氣喘吁吁的撫著胸口。腦中浮現許多畫面。
她記起來了,昨晚酒醉後的醜態,還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逼著艾略特和她一起唱歌,當著他的面數落他。
喔!
她懊悔的把臉理進手掌裡呻吟,恨不得挖個地洞躲進去,一輩子不出來。
太過放縱的後果便是如此的下場,她懊惱萬分也改變不了曾經在艾略特面前失態的事實。
她再次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學校的保健室內。
窗外可見到蔚藍的天空和白雲悠悠,微風輕送吹撫,扯動白色窗簾微微飄動。
隨著下課鐘響,外頭走進一個女人,看她醒來,微笑道:「石老師,你醒啦,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謝謝你。」她對駐校護士點頭,想起自己暈倒前的經過。
「不客氣,不過你可要跟艾略特老師好好的道謝,他一路上抱著你直往這兒沖呢,我本來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原來是你太過疲累。」
石品婷心虛的漲紅臉,陪笑道:「是……是嗎?」又欠他一次人情了,對了,她的學生呢?
她正想問,同事月梅就走了進來,瞧她氣色恢復,打趣道:「你可真是會嚇壞人,當著大家的面暈倒,急壞人了。」
「我的學生呢!」她深怕校長趁她不省人事時,踢掉兩個犯校規的男生。「不成,我得去看看。」她急得在床底下找鞋。
月梅好氣又好笑,「你啊,為學生忙得團團轉,他們可曾感謝過你?你還不如保重自己的身體要緊。」
「問題是他們不是一般的學生,再退學,我怕沒學校收他們,到時候他們會在街頭遊蕩,難保不成社會問題。」她抓起放在床頭旁的黑框眼鏡,胡亂往臉上架。
「等等,聽我說完嘛,拚命三郎!他們很好,你放一千兩百個心。」月梅把她壓回床上,「艾略特老師已經替你調解好了。」
看石品婷一臉詫異,她又道:「不予追究當然是不可能,不過校方願意再給兩個學生一次機會,讓他們留校察看,至於車主的告訴已經取消。聽說由艾略特
老師帶著兩個男學生上車主家道歉並討論賠償事宜。
反正這一次難關安全渡過,艾略特老師居功闕偉。」
聞言。石品婷垂下臉,內心五味雜陳。
學生的事情解決當然是好事,可是一想到艾略特的恩情,心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什麼人不好欠,偏偏欠那個與她有仇的男人,這樣自己還有什麼立場討厭人家?之前她還信誓旦旦要與他不相往來,現在卻被敵人幫助,這比輸了還令人洩氣。
再說哪有人能對恩人橫眉豎目,外加晚娘面孔,這不是要她自打巴掌嗎?
她還讓他抱來保健室,真是丟臉,都怪自己昨晚喝那麼多酒!
「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為了你他還向林素萍施展美男計,要林素萍站在他那邊,替兩位學生說好話。校長才勉為其難的點頭。」
她別了她一眼,低聲求饒,「不要說了,夠了啦!」再聽下去,不知要聽到多少更駭人聽聞的:「犧牲事跡」。
只是月梅還是不肯放過她。「艾略特老師對你真的好得沒話說,一般人哪會為了同事把麻煩事往身上攬。你啊,雖然一臉聰明樣,處事嚴謹,不過有時候你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你實在不應該老給他釘子碰,偶爾也給他一個笑臉嘛,老是那麼硬幫幫的,你不累,我看得都累了。」
她被同事說得沒話可反駁,有些賭氣的直看著自己的手指。
沒了眼鏡與髮髻的遮蓋,脂粉末施的她此時看起來像個鬧彆扭的少女,嘴翹得高高的。
「喲,你們都在。」
艾略特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手裡提著幾罐冰涼飲料,走了進來。
石品婷烏黑長髮垂在兩頰,壓低著頭,根本沒勇氣抬起頭來看他。
他搬了張椅子,挨到她身邊坐。
「你剛剛流失太多水分,來,喝點運動飲料補充一下。」艾略特拉開了易開罐,插了吸管遞到她面前。
她偷覷了他一眼,接下他的飲料,沉默不語。
分配好冷飲後,他笑笑的問著大家,「剛剛在聊什麼呢?怎麼我一來就什麼都不說了?」
護士與月梅轉頭相覷,嘴角有著曖昧.的笑。
喲,剛才才誇他慇勤,這會兒便迫不及待的表現了。
月梅藉故起身伸懶腰,與護士調侃著一臉不安的石品婷。
「哎呀!好熱、好熱,熱情洋溢耶。」
護士也點頭依樣表演,「可能是我們兩顆電燈泡太大了,所以人家不好意思說,我看我們還是忙一點好了,呵呵……」
她臉色越難看,艾略特越笑得燦爛,他還佯裝無辜的道:「你們什麼意思?」
「喂!越說越離譜了。」石品婷惱羞成怒。
兩個女人一點也不以為意,手攜手笑呵呵的遲出門外,將空間留給他們。
「你好一點了沒?」
關懷的話在耳邊響起,她不曉得該把眼光擱哪兒。
昨晚的事……今早的事……亂七八糟的情況充塞她腦袋,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以後少喝點酒,身體不舒服就不要逞強,乖乖在家休息,放自己一天假,不算犯法。」
一聽他這麼說。她心底的氣開妨上升。他憑什麼教訓她?幫自己一兩次就有資格下了?
可惡的是,她卻沒有立場反抗,因為他說得都對,加上他有恩於自己,她只能默不吭聲的聽他念。
「如果是我讓你失常,我願意搬出石家,也不再在這間學校任教,讓你的生活恢復平靜,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艾略特的聲音無比誠懇,彷彿錯的人是他。
石品婷越聽越覺得難受,談不上原諒或不原諒,可是心裡頭就有一道聲音責備自己太過分。
尤其他絕口不提自己做過的事,更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這廂的艾略特還繼續表演。
他在美國的大學修過心理學,加上多年的警探工作與狡猾的罪犯周旋,使他非常擅長揣測他人的心理,他料定自己百般委曲求全,一定能讓她不好意思再板起臉孔。
「我希望你能寬限幾天,好讓我找房子、找工作。」他的聲音越來越委靡不振,「聽說台灣工作不好找,不過我不怕,在英文補習班當老師也不錯。」
真是聽不下去,活像自己是個大惡人!
艾略特覺得訥悶。
她還不上鉤挽留他。難道道招不靈光?看來該使出最後絕招了。
他大大身,站起來道別,「那我先回去了,再見。」轉過身,他的腳步往門口移動。
石品婷慚愧得幾乎想切腹,嘴巴卻遲遲張不了,拉不下面子的她看著他即將步出門口,終於以施恩的口氣道:「等會兒開車載我回家。」
背對著她的艾略特霎時鬆了口氣,他露出得逞的笑容,嘴巴咧得大大的,卻在轉頭面對她的時候,裝成滿臉錯愕的樣子。
她彆扭的道:「你不要搬,否則我爸會怪我。」
石叔哪會怪罪她,他不知道多怕自己的女兒。這根本是她拉不下臉所找的借口。
他受寵若驚的笑了笑,再三表示,「你知道的,我真的想跟你和平相處,我其實——」
她連忙制止,不過,還是一臉酷樣,「我不想聽。」
她純粹是因為覺得自己有愧於他,再加上他的幫忙,自己才勉為其難的與他暫時和平共處。
他們的關係離好朋友還差上那麼一大截,可不要混為一談。
不過看他欣喜若狂,一副好像獲得特赦的表情,她又覺得好氣又好笑,似曾相識的動作似乎在哪裡見過。
難道真如月梅她們所說,艾略特這個傢伙真的喜歡她?否則怎麼會大費周章的幫她這麼多?這樣一想,她發覺他還真的很注意她,只是自己心存偏見,老是對他視而不見。
怎麼可能呢?
她搖搖頭,為自己荒謬的想法感到好笑。
兩個人明明沒有任何共通點,他兼愛天下的性格與自己獨善其身的理念,背道而馳,再加上自己的脾氣有校有角,他一兩個月就會喜歡上她,她不相信,也不想自作多情。
更何況她早就決定靠自己走完未來的路,找尋另一半的想法從未有過。
男人的自私她早就在父親的身上印證,母親不就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嗎?為事業犧牲家庭是常有的事,她不希望將來得為這種事傷心,更遑論現在的艾略特連當朋友都難,何來有意思?
都怪丹梅她們瞎起哄,害她一時胡思亂想。
艾略特之所以會對她特別,想必是因為她父親的關係。她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別鬧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