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是二月十三日了,望去對面的診所,病人們是進進出出,如當看病。這邊的小藥材鋪裡,也是買肥皂的買肥皂、抓藥的照常抓藥。連旁邊的快樂麵包店,師傅還是如常的局制菠蘿包、墨西哥包,大小老幼顧客們是照常快快樂樂的把麵包買回家裡,或者立即放進嘴裡。
沒人發覺,這裡有一個人在失落、在失望、在失意,甚至,我感到迷失了。
我感到過去數月的目標變得縹緲,每天的行事也不再實在,是不是我為他做得愈多、愈努力,他會愈感到討厭呢?
或者,他跑過來指著我鼻尖罵、或者罵我討、厭、自作多情也好……但是,他沒有,他沒有一絲一毫行動、反應,令一切像回到最初,令一切彷彿從沒發生過。
我沒有跟他一同上過課、沒到過他那裡做替工,他沒和我吃過飯、沒把頭倚在我肩膊上傾訴、沒牽過我的手……
想著想著,忽然感到自己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憐,原來,他只是牽過我的手,在喝醉了的時候,靠過在一個不知是誰的肩膊上……,他從沒表示過什麼。
我把下巴抵到玻璃櫃上,怔怔的看著來往的車子,然後,我嘗試安慰自己,只要我應承,只要我在明天晚上換一個舞伴,也許,我就可以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由一個失落、可憐的人,變成一個風光、快樂的女孩子。至少,會風光一個晚上,幸運的,會是半年、一年……甚至,一輩子。
我可享受到那種由屋郊中學考進九龍塘區名校的喜悅,可以在艷羨的——光下踏上值數百萬的名貴跑車,甚至,不必再到蠢女人買衣服,可以轉到中區的名店去……
唉,也許,一切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人家不過逗我說說玩玩而已。
我又被自己理智的想法喚醒,目光仍菅投射到對面馬路的小診所中。
爹在鋪面裡面本來正在聽《十八樓C座》,卻無聊地轉了幾次台,我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容祖兒的歌聲:
「和諧甜美永沒有天意弄人,有什麼的吸引?
誰待我好,我就會不過問,
偏偏碰著那壞人,全部誘人。
全球情侶故事也相近,寧願天昏地暗,
要為錯的人傷過恨過,方算是勇敢……」
我又想起了那個晚上,失神、失落的沈醫生。
難道直一是那樣,「誰待我好,我就會不過問」?
我待他好,所以他不理睬我,卻心向著加蘭;Robbie待我好,我也沒理睬他,心仍是向著他
再想下去,頭就痛得裂開,我已感到眼花目眩,我打開藥櫃,胡亂抓了些藥,就跑進鋪後燙起藥來。直至看見瓦堡冒出蒸氣,沒管它堡好了沒有,就倒出來咕噥咕噥的喝掉。
頭實在痛得厲害,喝下去,像沒有改善,反而覺得天旋地轉……
模糊間,我聽見媽在大嚷,大聲叫人來幫忙,然後,像是爹跑來了,老沈醫生也跑來了,連……他也來了。
然後,好像是他走近,我感到他的體溫……
醒來之後,我已經躺在家裡自己的床上,家裡的人在床邊團團轉,說著我暈倒之後發生事情的不同版本。
歸納了幾個版本之後,我想情況大概是這樣的:
我倒下去之後,媽大叫救命,然後爹跑來了,但他看著我,似乎束手無策,因為,也許就算他真的是中醫,但從沒見他救過暈倒了的人,他似乎只懂開藥方和抓藥。
媽還在大吵大嚷,這驚動了街坊,然後老沈醫生也跑來了,但他來了,只站在旁邊和爹互相禮讓,請教他中醫遇到這情況會怎樣怎樣,而西醫則會這樣這樣……但都只是談,沒有走近來看我。
然後,是沈嘉偉醫生衝上前來,為我施救。
他怎樣為我施救呢?根據我當時的記憶,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家要從胸膛中抖出來。依此估計,他所用的,會是人工呼吸,還是心外技壓心肺復甦法?
兩者同樣使人臉紅心跳,使我沒問出口:到底他怎樣為我施救?
然後,是這一晚的夢中,他為我施救的各種情況,不停在我的夢中出現。
只見他的臉湊近來,愈來愈近。
還有,他的手也按下來,他的體溫,傳到我的身體裡面……原來,在夢中,也可以感受到體溫的。
還有另一個畫面,是他把我抱起,由藥材店奔回醫務所,然後關上醫療室的門;單獨為我施救:
這樣的夢造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的病竟出奇地好了。
回到鋪裡,我想立即向沈醫生道謝,但何姑娘告訴我,沈醫生今天休假,只有老沈醫生在應診。
怎麼辦?今天已經是二月十四日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還未為今夜的舞會買衣服和裝扮。
我拿出了銀行戶口裡全部積蓄一萬多元,到Landmark的名店,買了一件八千多元的裙子、千多元的高跟鞋、二千多元的手袋,然後到附近一間salon剪頭髮,最後,到了一間美容屋請他們為我化妝。
一萬多元,才剛剛夠。
看進鏡子裡,差點認不出自己來。
回到鋪子,已經是六時多了,沈醫生沒來過,甚至沒回過診所。
爹媽看著我,像看怪物,坐在鋪子裡,街坊路過時,也向我投來奇異的目光。
我花了這六個小時、這一萬多元,到底為了些什麼?還有這幾個月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麼?
舞會該最遲在七時八時開始吧!時間愈接近七時,我的心變得愈來意冷,四肢也變得冰凍。
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昨天昏死就算了,為什麼要救我,令我受到今天的折磨?
意興闌珊,我踢掉了那迫狹的高跟鞋,氣憤地把它扔出門外。
門外,卻驀地停了一架墨綠色開篷跑車,車上走下一個穿燕尾西服的男人,他為我抬起那一隻鞋,風度翩翩地朝我步來。
我一陣目眩,一陣心裡狂跳。
「這是我的最好機會,你是會拒絕我,還是會應承我?」
我默然不語。
「你今天穿得這麼漂亮,不會只是為了在這裡看鋪吧?」
「你會請一個在藥材店看鋪的女孩子,去這般高尚的舞會喝?」
「當然,我的車來了,我的人也來了,我只知道,這個晚上,我要邀請一個可愛漂亮的女孩子,作我的舞伴。」
他這幾句話,對此刻懷著失望、失落心情的我來說,的確是很受用的。
橫豎一個人坐在鋪子裡讓人當怪物看,不如風風光光去玩一個晚上吧!
「我為你帶來了這條項鏈,應該跟你的裙子配襯得很好的。」
我撫摸自己冰冷的頸項,才記起自己已經沒錢買像樣的首飾了,這種場合,沒有首飾怎見人?他真細心。
打開首飾盒,奪目的光芒飛射而出,裡面,是一條鑽石項鏈。
「這……這怎可以?」
「不用介意的,你要是不喜歡的,當只戴這個晚上也可以,若果喜歡的,你肯收下它,那是我的榮幸。」
他繞到我身後,為我撥開了長髮,親手為我戴上了鑽石項鏈。
然後,我在爹媽發光的雙眸,和街坊的艷羨目光中,踏上了Robbie的跑車。
由皇后大道東到怡東酒店的車程很近,在車上,許多不同的畫面不停在我腦海浮現。
沈醫生會和誰來?他會和加蘭來,還是別的女子?
無論他和誰來,我也承受不了,因為,他的舞伴該是我。
如果他是一個人來,而看見我和Robbie在一起,他會怎樣?
這同樣是令人不敢想家的,我不能想像他失望、被羞辱的臉。
還是,他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我和誰來,他也不會介意?
這更是我難以承受的。
或者,他壓根兒不來了呢?我會整晚心神不定,整晚在尋找他的影子嗎?
如果他根本不來,我去這舞會還有什麼意思?
既然待會兒種種會發生的情況,也是我不願意面對的,我為什麼還要赴會?
車子愈近怡東酒店,我的心情忐忑。
原來,我身邊的Robbie,從來不是我考慮去與不去的原因。原來,同樣高大俊朗,而且家境比沈醫生好上十倍的他,從不能分散我對沈嘉偉醫生的注意力。
那是為了什麼呢?
車子停在怡東酒店門前,我輕聲對Robbie說:「我不想去了,你自己上去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