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崇拜會唸書又很能玩的哥哥,每每跟朋友談起他,語氣中總掩不住驕傲。
國三升高中那年暑假,哥哥考上成大建築系,向同學借了機車,偷偷參加考照。
拿到機車駕照的那一天,他從外面打電話回家給倪巧伶。
「伶,我考上駕照了!妳到巷口來,哥載妳去兜風。」
那天,天氣陰陰的,倪巧伶雖然是第一次坐機車,但望著哥哥寬闊的肩膀,有種安心的感覺。
倪家家教很嚴,兄妹倆總是結伴冒險,在沉悶的生活中尋找樂趣。
「下個月我就要搬到台南住了,妳一個人會不會寂寞?」哥哥略偏過頭問她。
「不會,我要努力唸書,三年後,當你學妹。」倪巧伶往樂觀的方向想.
「那好,到時候妳搬來跟我一起住,我來照顧妳。畢業後我先留在台南工作,等妳念完書。」
「媽會答應才怪,你可是她的寶貝兒子,一天沒見到你她會吃不下飯。她到現在還在氣你不考台大土木。」
「男人為理想戰爭是必要的,不要被外力左右,等我走出自己的路,以後,她會以我為榮的。」他自信地說。
「我一直以你為榮。」她為哥哥加油。
那些風中的對話言猶在耳,沒人能料到,回家途中的一場車禍,粉碎了所有意氣風發的夢想,也粉碎了一個家庭。
倪巧伶的哥哥被輾入卡車輪下,肚破腸流,當場喪生,而她的腳踝也因被捲入機車熱燙的引擎中,燙焦了一大塊皮膚,傷口見骨。
每當想起母親在靈堂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倪巧伶便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
倪家一脈單傳的香火斷了,烏雲從此籠罩,倪巧伶成了母親眼中害死她哥哥的兇手,是她明知危險卻沒有阻止這場災難發生。
儘管倪巧伶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代替哥哥活著,母親卻再也不曾給過她一個笑容,她成了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
考上成大後,走著當初哥哥要走的路,離開那個失去笑聲只剩死寂的房子到台南唸書,甚至畢業後回到台北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都沒有出現任何阻力。
她想,或許大家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過往一幕幕自眼前掠過,倪巧伶強忍著眼窩的酸痛,離開蔣拓坐直身來。
「在那場車禍中,我哥哥過世了。」她輕描淡寫,不想沉浸在無法改變的歷史傷痛中。
「妳跟妳哥哥感情很好?」他揉揉她的肩,安慰她。
「夠了!」她皺起眉頭,轉頭質問他:「我跟我哥哥感情好不好關你什麼事?少自以為是,就算你知道又能改變什麼?挖人家傷疤很過癮?」
蔣拓不語,只是靜靜地凝視她,彷彿願意成為她宣洩情緒的出口,願意承擔她所有無法以言語表達的痛苦。
倪巧伶卻厭惡起自己的情緒化,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再怎麼難受也不會將情緒發洩在無辜的第三者身上,她到底怎麼了?
「我吃飽了。」她蓋起飯盒,吃不到一半。
「還有湯。」蔣拓從塑料袋裡拿出湯來。
「不想喝!」她像再也受不了他的溫柔體貼,大聲嚷叫。「以後,不要再送便當過來!」
她自知失控又放不下身段,說完,憋著一口氣,推開安全門,匆匆搭電梯離開「擎天大樓」。
蔣拓一人坐在階梯上,輕歎一口氣。
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打開她的心防……
當情感由喜歡漸漸轉變成愛,彷彿自然而然地能夠感受到倪巧伶內心的創傷,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抗拒,也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他只清楚,他的心再不單單屬於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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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裝公司的案子結束,緊接著「戀家」的案子陸續展開。
這次倪巧伶與另外兩間室內設計公司配合建商推出附贈時尚裝潢的建案,共設計了十間實體樣品屋,客戶購屋時可自由挑選喜愛的裝潢風格,接著裝潢師傅進駐,七日內完成施工。
這是一連串體力與耐力的考驗。
客戶在選定設計風格後,有些較挑剔的客戶便會要求用更好的材質、做些與樣品屋不同的變化,甚至連挑選窗簾、地毯、沙發傢俱,小到立燈都希望設計師參與意見。倪巧伶有接不完的電話,從早到晚都在外頭奔波,另外兩位助理設計師以及接電話安排行程的小慧同樣忙得焦頭爛額。
業績突飛猛進的代價就是黑眼圈、皮膚黯沉、體重驟降和壓力過大導致頭痛、肩胛僵硬及內分泌失調。
「救命啊……」
「我快死了……」
「不行了……」
倪巧伶工作室的小小會議室裡,幾個女人不顧形象地趴著、仰著,坐得東倒西歪。
「倪姊……昨天下午那個杜先生送了一個禮物過來,放在妳辦公室門旁邊那個櫃子上。」小慧雙手往前伸直,趴在桌面,有氣無力地說。
「什麼禮物,拿來瞧瞧……」琳達支著下巴,頻打哈欠。
「小慧,妳最資淺,去拿來。」沁芳全身上下能動的只剩一張嘴。
「喔……」前輩都指名了,小慧也只能聽命行事。她工作量雖然最輕,但是晚上還要上課,走路也是半拖半飄,遊魂似的。
倪巧伶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猛灌幾杯黑咖啡下肚,勉強坐直,但從髮絲的光澤度判斷,她只是意志力比一般人堅強罷了。
小慧將一個大紙盒搬來,擺在桌面,倪巧伶三兩下撕開包裝紙,裡頭躺著一件粉褐色的絲質晚禮服。
「哇……」幾個女人眼睛迴光返照地亮了起來。
倪巧伶打開衣服上的卡片,寫著——
送妳親手為妳縫製的禮服,期待明晚的約會。
「明晚?」她想了想,打開記事本,赫然發現,卡片上指的明晚……「就是今天晚上?!」
「對厚——」小慧也想起來了。「今天是杜先生的服裝發表會,妳答應要去參加的。」
「歐賣尬,妳現在這副模樣要去參加擠滿名模、富家千金、貴婦團,到處bringbring的時尚服裝發表會?!」琳達盯著倪巧伶那一頭被自己抓得像稻草堆的亂髮。
「真的很可怕?」倪巧伶搗著自己雙頰,問道。
「是很慘。」在場三個女人同時告訴她答案。
「算了……反正我又不必上台走秀……慘就慘吧……」她自暴自棄,目光調回記事本,歎口氣,又是滿滿的行程。
「是啊……希望妳的真命天子不會剛好今晚也出席發表會。」沁芳感到惋惜,如果是她,立刻飛奔去做臉、洗頭,閃亮登場。
「蔣哥哥就是倪姊的真命天子。」小慧下巴抵著桌面,冒出一句。
蔣哥哥?倪巧伶瞄了小慧一眼,霎時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蔣拓的「網民」。
難怪那傢伙像個背後靈似的,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原來,早收買了安排她行程的小慧。
她好氣又好笑,一瞬間,心中某個不願承認存在的結,也悄悄地鬆開了。
例行的進度會議就在大家都想保留些體力迎接今日工作的狀態下草草結束,接著,各自回辦公室整理資料後出門去,公司便只剩小慧一人。
小慧拿起電話撥給蔣拓,通知他倪巧伶今天要去參加杜瀧之的服裝發表會。
「倪姊回家後,你一定要將她腦中對杜瀧之的印象洗去。」小慧為了自己的「極品和牛涮涮鍋」不惜出賣老闆。
「還有喔……倪姊最近精神愈來愈差……對啊,我們現在真的好忙,你要對她體貼一點,女人啊,最無法抵擋男人的體貼攻勢。」
「這陣子中午她都跟客戶有約,不過你早上可以送早餐給她啊,記得清淡一點,她睡眠不足,胃口不大好。」
「就這樣,我也好累,接太多電話要讓喉嚨休息一下。加油啊!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們一起努力!」末了,小慧不忘對蔣拓精神喊話。
蔣拓聽著小慧那熱情洋溢的加油聲,苦笑著結束通話。
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自己已經快半個月沒能好好跟她說上一句話了,自從他問了她腳踝上的傷,她便刻意地迴避他。
愛情裡的各種滋味他算是真正嘗透了,不只是耍耍嘴皮子哄女孩子開心,營造些浪漫情境,表現溫柔體貼就能討得女人歡心。
這段日子,絕對是他人生中最嚴重的一次低潮期。
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深刻,喜怒哀樂不由自主,全繫在另一個人手上,即使苦悶,卻無法瀟灑地擺一擺手,自信地告訴她,錯過我,將會是妳最大的損失。
呵……他想像如果真這麼對倪巧伶說,她肯定會回答——「不送,慢走。」
這就是她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軟的不要,硬的不吃,生來折磨人的。
雖然沮喪至此,蔣拓還是有些信心的。
他相信,倪巧伶對杜瀧之完全不感興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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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巧伶忙到沒時間回家好好梳洗一番,狼狽地借「戀家」售屋中心的廁所換上杜瀧之送來的禮服,隨便用手指扒兩下頭髮,補個口紅,就去赴約了。
到達飯店時,差點被門口大陣仗的記者給嚇死,閃光燈閃得她眼花撩亂,麥克風一支支「嘟」到她下巴,全都誤以為她是什麼貴賓,硬是要採訪她對杜瀧之的設計風格有何評價。
天啊……雖然她不是很注重外表,但也不想將這副熊貓眼加上面黃肌瘦的難民樣公諸於世啊!
「嘿……別嚇壞了我的寶貝。」杜瀧之從大門出來,身旁的保全為他開出一條路,他就如此招搖地走向倪巧伶,攬著她的腰,向記者宣告:「鄭重向各位介紹,我的繆思女神。若不是遇見她,我將不知自己的人生還能再創另一個高峰。」
此時,閃光燈更是不間斷地直閃,將黑夜閃成白晝。
倪巧伶很想直接給他暈倒……
現在是身處在文藝復興時代?為什麼這個男人老是得用這麼令人作嘔的台詞說話?
她僵著笑,不想令杜瀧之難堪,暗暗想著待會兒要如何開溜。
老實說,她並不知道杜瀧之的名氣這麼大,居然出動好幾家電視台攝影機和各大平面媒體,更不知道會處於如此進退不得的狀況中。
基本上,她喜歡低調,並不想紅。
倪巧伶莫名其妙成了坐在杜瀧之身旁最重要的貴賓,莫名其妙因為身穿杜瀧之親自設計縫製的禮服而遭受許多女人白眼,更莫名其妙地變成媒體追逐的焦點。
原來,杜瀧之豐富的情感生活才是媒體關注的重點。
突然間,她好想念和蔣拓站在住家頂樓對嗆的快意感覺,她一向不是走「名媛路線」的啊……
結果,她沒能從發表會上開溜,一直撐到臉僵、眼皮沉重、頭昏眼花,酒會半途,央求杜瀧之放了她,她好累,好想回家。
她發誓,再也不要跟這個滿場飛的公關蝴蝶扯上任何關係。
因為累到無法自己開車,杜瀧之體貼地請司機送她回家。她拒絕,堅持自己叫出租車,沿途,幾度不小心睡著了,醒來趕緊捏自己大腿。
住在台北,隨時都得保持危機意識。
終於……謝天謝地,她看見了自己居住的可愛、溫暖、親切的公寓,付了錢,經過目瞪口呆的管理員,直奔電梯,上八樓。
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時,她抬頭看了看通往頂樓的樓梯。
好一陣子都沒上去了,平日委託管理員代為澆水整理,不知照顧得怎麼樣。
雖然已經累得快趴下,敵不過心裡的內疚,好似一個單親媽媽,因為忙於工作便將孩子托給鄰居照顧……
一個晚上,鼻腔裡充斥著香水、古龍水的味道,突然間想念那單純的花香、綠葉的青澀味。
揪起裙襬,捏捏站了許久的小腿肚,倪巧伶爬上十五層階梯,打開頂樓的安全門。
風迎面徐來帶來淡淡的芳香,夜的寧靜讓她卸下緊繃了一晚的身體。
往前走兩步,意外發現蔣拓拿著抹布正在擦拭「天堂鳥」葉面的灰塵,一旁還擺著刀剪。
蔣拓察覺背後的聲響,轉過身來。
「回來啦……」他微微一笑,黑眸緊鎖著她。
蔣拓在電視新聞裡看見倪巧伶,身穿美麗的禮服,猶如巨星般,鎮定地面對眾家記者的拍攝與訪問,同時也看見杜瀧之宣示意味濃厚地攬著她的腰。
妒意幾乎要燒盡他的理智,他上樓來吹吹冷風,當然遇不到還在發表會場的倪巧伶。看見這座被冷落許久的空中花園,一時生出感慨,惺惺相惜地整理起來。
「這麼有閒情意致,半夜整理花園?」她走向他。
原本口氣中慣有的揶揄因疲累削去許多,反倒有股慵懶的性感。
「是啊……寂寞難耐,找點事做。」他脫去手套,朝她走去。
雖然他討厭杜瀧之對她毛手毛腳,卻又不得不感謝他的巧手,倪巧伶勻稱纖細的骨架在穿上杜瀧之專為她設計的禮服後,顯得脫俗典雅,美到教人屏息。
「沒約會?」她挑眉問,心跳隨著他的靠近而加速,怎麼覺得他今晚特別迷人?
「除了妳,別的女人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少來……」明知是迷湯,卻比杜瀧之的文藝復興時代舞台劇對白更深刻地擊中她的心。
或許是真的累了,或許是僵著笑臉應酬了一整晚,她被他溫柔低沉的聲音給蠱惑了。
頂樓風大,一陣強勁的風勢,竟將她吹得往前顛簸了幾步。
他手臂一張,接住她溫熱的身體。
「唔……」她一陣尷尬,才幾天沒睡好,沒柔弱到這種地步吧!
「別走……」他不讓她離開,鎖緊臂膀。「借我抱一下。」
她耳根紅了。
倪巧伶原本就高挑,穿著高跟鞋偎在蔣拓懷裡,他的氣息麻麻癢癢地拂過她的耳緣,害得她整個胃都快抽筋了,一雙腿幾乎站不住,癱賴在他胸前。
「我經常想……像這樣,不開戰,靜靜的抱著妳,感覺一定很好。」他低頭親吻她細薄的耳垂,輕輕吐露愛語。「妳今晚,好美……」
她相信此時,她身體的溫度已經飆高到四十度了,感覺整個人就要融化。
「妳覺不覺得,我們的感情就是吵吵鬧鬧中慢慢培養出來的?」
「誰跟你有感情……」她反駁,只是這姿勢,很缺乏說服力。
「或許妳沒有,但是我有……」靜謐浪漫的氣氛下,他湧出好多好多話,都是平常沒有機會告訴她的。「我從不曾這麼在意一個女人,覺得最近自己好像瘋了,無時無刻都想看見妳……
「擔心妳沒有好好休息,擔心妳一忙忘了吃飯,妳又不准我去找妳,每晚到頂樓好幾次,就想碰碰運氣,不過,最近運氣實在很差……」
耳邊呢喃著性感沙啞的聲音,倪巧伶彷彿被一波波愈漲愈高的海水所包圍,迫著她的胸口,令她無法順利呼吸……再聽下去,她會心被他的柔情給佔據、給侵略。
「蔣拓……」她求救般地發出低吟,想求他停下。
這一聲輕喚,柔柔地飄進他耳裡,成了邀請。
他不覺縮緊臂彎,慾望在下腹急速竄動,指尖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背,感覺自己就要在月光下幻化成一頭失去理智的獸。
「不行……」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他的熱脹,同時也被自己突然湧上的慾望給震驚,臉一臊,雙手抵住他的胸口,慌亂中找了個借口。「我累了……」
她不知道兩人的靠近會產生如此大的化學變化,乾柴烈火般的激情措手不及地飛撲而來,她望著自己顫抖的指尖,口乾舌燥。
軟弱的抗拒,意志單薄,分不清自己要還是不要,為什麼一遇上他,所有原本清晰的條理便成了困住自己的迷宮,鬼打牆地離不開這懷抱?
蔣拓聽見她聲音裡的疲憊,雖然體內的熱度有如即將衝出火山口的岩漿,他還是鬆開了手。
不想讓她誤以為他是一個滿腦子情色的男人,雖然,他現在是。
「那早點回去休息吧……」他在心底咒罵自己偽君子。「明天我做早餐,幫妳送上來。」
「嗯。」她頭一低,掩飾滿心的失落。
「我還沒整理完,妳先下去。」他用被慾望鎖緊的沙啞聲音說,指指後方的花園,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好……」她應允,抬起頭時匆匆地看他一眼,短短的四目相交迸射出愛情火花,她心口小鹿亂撞,趕緊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知道他還看著她,她不得不加快步伐,否則,很可能下一瞬間,在不受意志控制的狀況下,轉身撲回他的懷裡。
回家後,倪巧伶洗個澡,吹乾頭髮後躺到床上,整個身體還燙熱著。
天啊……她真的戀愛了嗎?
雙臂緊緊摟著棉被,想藉此釋放仍高昂的情緒。
只要一回想起他的擁抱、他的親吻,他在耳邊輕喃的聲音,就不禁一陣心悸,令人更害羞的是,曾和他有過最親密接觸的身體涓滴地沁出濕潤。
「啊……」忍不住,將臉埋入棉被裡,低聲尖叫。
體會過男歡女愛的極致快感,慾望與感官變得鮮明深刻,根本無法阻止腦子浮現那些纏綿的畫面。
她快瘋了,竟在夜裡因渴望一個男人的擁抱而孤枕難眠。
可惡的蔣拓,都是他,到底他對她施了什麼魔法,為什麼她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了,不知不覺地從厭惡他變成想到他就臉紅心跳?
「我需要睡覺,誰來救救我啊!」黑暗之中,倪巧伶在床上打滾,悲慘地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