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白在何時適當讓步,既然取得關係上的進展,貴史自然原路返程護送少女回到公司。
「由景棋親自製作的單曲現在很紅啊。」策劃部的人員,一向延續著將EAA視為競敵的策略,「我們這邊也該拿出反擊!」
一進門就被迫面對宣傳組的熊熊鬥志,重要的女主唱反而身心俱疲。她已不想再和真紅鬥下去,因為小景的心早已作出選取。
「不要在這個時間鬆懈!」經紀人耳提面命,「年底的大賽,你和真紅只有一個出場名額!」
「對啊。現在對方搞那麼多動作,都是為了搶這張入場券!我們不能落於人後!!」
在工作人員鬥志激昂的前提下,新的日程表馬上就被排得滿滿當當。
而第一項工作內容,就是彌花生疏已久的雜誌封面拍攝。
這次特意聘請的攝影師,竟然是曾害她險遭封殺的——葉久司!
隱藏在攝影機後稜角分明的臉,雖然英俊卻太過凌厲的五官,縱使明知已經不必害怕對方,彌花還是有點小小的不安。
「怎麼回事?」放下正在調整的光圈,青年不耐煩地抬頭,對著彌花揮了揮手,「你好歹也是個專業模特出身,不要動作那麼僵硬。別以為拍了電影就可以自以為是。」
看到對方那副寫滿厭煩的臉,彌花反而因憤怒停止了恐怖。
「會變成這樣難道不是你的責任嗎?想想你都對我做過什麼吧。」她憤然道,「而且,我也沒有自以為是過。自以為是,以自己的看法隨便評定他人的難道不是這個傲慢的你嗎?」
青年不屑地冷嗤,「在指責其他人言行之前,不如好好反省自己吧。」
「為什麼?」
積壓很久的羞辱感一口氣爆發,彌花提出一直不解的問題:「為什麼你們總是用這種態度對待我?」葉久司也好,以前遇到的工作人員也好,「為什麼你們總是偏幫真紅。」她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如那個女孩?一直在模特界做真紅靠山的葉久司這裡,應該有她想要瞭解的答案吧。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景棋為什麼也要和他們一樣,選擇真紅呢。
「……」保持著用手指撩起劉海的姿勢,葉久司愕然了一下,旋即偏頭失笑,「你憑什麼和真紅比?」
那種太過理所當然的語氣,讓彌花更加激憤。
「我啊。」搶在少女開口之前,青年率先說道,「對於那些只是仰仗天生的優勢,就以為可以得到一切寵愛的傢伙,非常不屑。在這個業界,能夠讓我覺得對方值得我去欣賞、我去保護的人,只有新沼真紅。而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她非常努力!」大聲說出這句話,身為攝影師的葉久司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會在寒冷的冬天,跳進冰冷的池水。
即使滿身泥濘也在所不惜地飾演他所需的情境。
雖然有恐高症,但是為了拍攝廣告,還是可以站到高高的大廈頂層。
這樣的少女,就叫做新沼真紅啊。
「你以為你已經很努力了吧。」他無情地斥責,「但是在這個業界,永遠都有比你更努力百倍的傢伙存在!所以,擺出一副我很委屈的臉孔的傢伙,也是我看不順眼的類型。明明已經出人頭地,已經比別人更幸運了,卻覺得自己所得到的都是應該得到的。告訴你!」他大聲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啊!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被稱為『應該』屬於你!」
被大聲的喝斥震懾,彌花愣在了原地。
隨即湧上全身的是深深的羞恥。
雖然這段話是這樣激烈且難聽,但卻又是這樣犀利且準確。自己像被攝影師能夠看到真實的眼看穿了一般。
是的,因為一直以來吃了很多苦,她總覺得自己是努力的,可這麼努力的自己還是不斷地輸,因此下意識地感到委屈。頂著這樣的表情工作,會被工作人員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相反,不會討好別人,雖然個性囂張卻不曾抱怨過什麼的真紅,會被大家……以及景棋喜歡也很自然。
現在才明白這樣的道理已經晚了……不,即使明白,人類也不會輕易改變。
在被葉久司斥責的同時,彌花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意識……那就是,為什麼同樣是銳氣十足的青年。自己並不會認真和葉久司生氣,明明對自己更加過分的是他,可是她不會把這個人的事放在心上,就算被他斥責得如此難聽,也只是覺得羞恥卻不會感到心痛。
葉久司的出現至少讓彌花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一直以來,原來貴史隆一,在她心目中都是不一樣的。
而在彌花等人為了贏取演出入場券而努力工作的同時,在競爭敵手EAA的身上,卻發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事。
——新銳偶像團體主創景棋!退團聲明!
印有這樣標題的報紙,也出現在了秦氏演藝駐日大樓的辦公桌上。
「怎麼會這樣呢?」彌花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捧著報紙的手都在不停發顫。
「是啊,他不久前才發表了大受歡迎的單曲。」銀也表示極度不解。
彌花心情複雜地看著報紙,即使想要打電話給星夢工廠的人問清楚,對方大概也不會給出正面回答。
怎麼會這樣呢?她一直都在娛樂圈堅持,不只是為了生存,也想要靠近景棋,想證明給少年看,自己一直很努力。
可是自己的憧憬、自己的目標竟然會突然消失,彌花在悵然若失的同時,也品味到了莫名的驚詫……那就是……她竟然沒有想像中來得難過……
在不知不覺的時間裡,曾與她一起攜手打拼的少年身影,被魔法的橡皮擦擦得模糊了。
明明在巴黎時還口口聲聲向貴史強調,她永遠不會忘記景棋。但原來,有很多東西,已被流逝的時間慢慢更改……
手中的報紙落地,她想,她已經不再是會為景棋的一舉一動,最擔心難過的那個人了……
就在這個午夜,彌花因為察覺心情變遷而輾轉難眠的時候,外面卻傳來了激烈的砸門聲。
「嗚嗚……」
伴隨著痛苦的啜泣出現在帶著困意打開門的彌花面前,是臉哭得腫腫的嬌小少女。
「景棋、景棋……」
頭髮亂蓬蓬的,哽咽得發不出全部的聲音,彌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真紅。
有著嬌小臉蛋和可愛的五官,總是靈氣逼人的真紅,竟然哭得如此淒慘,而且還跑來找她這個對手。
不過略微思考之後,彌花就明白了真紅的心情。自己一直都是真紅的假想敵,就如同真紅也是自己的情敵。追求著同一個夢想,喜歡著同一個少年。能夠完全理解對方的人,除了彼此,不會再有第三個人。
但是……
「但是真紅你應該知道景棋在哪啊。即使他退出了團隊,你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啊……」心酸地說出這句話,心裡還有著小小的難過。
「不在了,不在了。他已經不在日本了!」
真紅嗚咽著抱住彌花的肩,哭泣著揚起手中的信紙。
「景棋他被家人帶走了……嗚……」
明明說過會和她在一起,承諾下以後永遠不會離開她的誓言,摸著她的頭說自己的希望就是能讓她以後的人生都變得幸福……她最最喜歡唯一喜歡的少年。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這樣說我無法瞭解啊。」
近於安慰地摸著真紅的卷髮,彌花困惑地呢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紅瞭解很多景棋沒有讓自己所瞭解的部分。心裡異樣不舒服的情緒,就是倉木先生曾經說過的嫉妒嗎?但是又好像在其中,混雜著對面前哭泣的女孩子充滿憐惜的感情……
「景棋他、他是被強行帶回英國去。」
少女斷斷續續地發出彌花聽不太懂的音節。隻言片語構成的屬於另外兩個人的故事,不是彌花簡單就可以理解。唯一接收到的信息只有……
「這麼說,小景根本不是自願的嘍!」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強迫對方服從自己的意志就是不對。
「根本就是被強行帶走的。」真紅激烈地說道。即使公司想要出面干預,卻被對方傲慢地扔下一張支票說是違約的賠償費。即使生氣也沒有辦法對抗,絕對的金錢與權勢,灑下足以讓少年溺斃其中的網。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可以想像少年最後寫下這行字的時候,臉上一定又是帶著為難的表情。柔和的眉線,溫柔的眼,都在走出房門的剎那變成了灰暗。
帶著陰暗的表情被帶離的少年,只留下「對不起」的字樣。
而從來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死心二字的少女,卻絕對無法被這樣的理由說服。
「我要把景棋帶回來。只有這個人我無論如何不想失去!」激烈地搖動卷髮,少女看似瘋狂地提議,「和我一起去英國找他好不好?」
即使幸福是只要開口就會消散在風中的脆弱願望,是在春天到來之前就將融化的淡淡白雪……但人類還是無法不去祈禱不去追求。
望著少女緊繃到極限好像說出的話語一旦被拒絕,某處的神經就會斷裂的表情……彌花握住她冰冷的手,緩慢沉重地點了點頭。
——因為,只有一個人奮戰實在太寂寞了。
當貴史從秦氏演藝聽來消息的時候,彌花與真紅已經一起消失了十六個小時。
唯一的線索,只有真紅遺落在彌花住處的景棋最後留給她的信……
貴史幾乎是要咬牙切齒了。臨近年末最忙亂的時候,他無法處理工作上的事,卻只能圍繞在某個女人屁股後面團團轉。而那個傢伙甚至是為了別的男人,別人的戀情才不斷給他添麻煩。
「她生下來就是克我的。」
帶著低歎,貴史也匆匆登上飛機,臨走前,兩家公司的經紀人幾乎含淚托孤的樣子叮囑他一定要把真紅和彌花帶回來。
「TMD。」
把頭倚靠在飛機的小小窗口,貴史忍不住低聲咒罵。
姓景的,你到底有什麼魔力,讓怎樣也不肯回頭看他的少女一往情深地追到英國去?
而放置在貴史膝頭,他在很早以前就拜託某人調查過的景棋的資料,正以厚厚一疊的方式平躺在那裡,獵獵陳示著某個少年複雜得好像戲劇人生般的過去。
少年的名字,應該是叫做,琦·朗克。
國籍:英國。
生母是中國人,而父親則是當地的豪門望族。
就像任何一幕九流劇本的人生那樣,有著豪門恩怨的父母的戀情,使得少年的童年充滿不堪回首的痛楚。
大概是討厭父系一族的緣故,少年在離家出走後選擇了母親的姓氏,更名為:景棋。
他不要做珍貴卻沒有自由只能躺在展示櫃中的美玉,他嚮往的是能夠以自己的力量行走每一步的自在人生。
因為有著這樣的經歷,所以他才懂得怎麼教給彌花生活的方式。因為那些初入社會的慌張失措,他也全部瞭解。
只有受過傷害的人,才會懂得別人內心的苦悶,才會說出他人期望聽到的溫軟言辭。像可以撫慰任何人心靈的溫柔少年,僅僅只是因為他品嚐過那幾乎全部的痛苦。
收留過景棋的李幕斯是貴史的舊識,故此彌花所不知道的事,貴史卻一直都很瞭解。
所以他才會一直一直告訴那個女孩,景棋和她不合適。因為偷來的自由永遠都有時限。景棋總有一天要回到他應該存在的世界去。
那是彌花和真紅無法碰觸也不該進入的冰冷世界。
當他從機場換乘了計程車,到達傳說中的豪宅時,看到的自然是兩個少女孤零零的倔強身影正無助地站在鐵門外。
「可惡。」咬牙切齒地說著,他摀住隨風飄飛的長髮,「為什麼我一定要扮演這種角色啊!」他根本不想當這種善解人意總在適時出場的長腿叔叔。
「貴史?」
彌花凍得快要說不出話,卻在看到青年的瞬間,莫名鬆了口氣。有種只要貴史來了,一切都會解決的錯覺。
「你是白癡啊!你跑來幹什麼!你以為朗克家族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繼承人是你隨便想見就可以見的啊!」看到少女瑟瑟縮起肩膀的樣子,他忍不住破口咆哮。
「我、我知道啊……」微微往後縮了縮,正因為知道是傻事,她才沒法放真紅一個人來。
何況……
視線投往忘記了寒冷一直不停拍打大門,聲嘶立竭地呼喊景棋名字的少女,彌花在心底偷偷反駁,這並不是沒有意義的行為。至少,如果真紅的聲音可以傳到景棋耳中,少年就會知道他並不是可以輕易被人忽視遺忘的存在。
「這就是蠢。」
貴史沒有耐心地捉過真紅的手臂,把她和彌花一個一個塞到汽車裡。
「兩個傻瓜!你們到底在這裡待了多久!這樣就能見到景棋嗎?」
「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啊。」彌花忍不住駁斥,「既然你不能早一點來幫我們,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
「你這傢伙。」貴史愕然,「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講理啊。」
「就、就算我在向你要求不講理的事又怎樣?」少女漲紅臉孔,「你不是說過喜歡我嗎?」
「為什麼喜歡你就要接受這種毫無道理的行為啊?」某個青年簡直要悲憤了。
「因為、因為……」被堵得說不上來的少女張了張口,終於惱羞成怒地吼道:「因為這就是我的戀愛觀啊!」
「ORZ……」貴史隆一,二十八歲,被戀愛兩個字徹徹底底地打敗了。
大宅的燈火徹夜幽明。
坐在昂貴卻冰冷的真皮沙發上,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的少年,接見了意料之外的來訪者。
俊秀的臉孔有著因不快積鬱的怒火,高瘦的黑髮青年在管家的引領下帶著極力隱忍的表情,坐在了乳白色燈罩旁的同色系沙發上。
禮貌周到的管家在上了咖啡後,輕手輕腳地離去,而少年保持著略帶愕然的神情,對上男子軒然揚起的眉線。
「你……貴史先生?」與通報的那個姓名不符啊。
「要見你一面可真難。少爺。」
青年向眉頭緊扣的少年挑起唇角,露出嘲諷般的笑。
清秀的五官很快蒙上一層灰暗,景棋牽強地牽了牽唇瓣,「誠如所見。我目前的行動並不能算完全自由。即使知道你的來意,也不可能如你所願。」
「好強硬的態度啊。」貴史嗤笑,「這裡不是監獄。你不去見她們的唯一理由只是你不想見而已。」
「如果真的像你說得這麼簡單,你就不必用那個豪華姓氏當作通報證明了吧。」少年意有所指地望了他一眼。父親很厭惡他和以前認識的人聯絡,如果不是貴史有著另外無法拒絕的身份,早在進入這幢房屋前就被管家打發掉了。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把話說明白,那兩個女人不可能乖乖離開!」真是麻煩,害得他放下一切跑來,甚至不惜亮明自己最為討厭的那個身份,才能進入這扇高貴的大門。貴史厭煩地握拳,所以他最討厭和小孩子打交道。
景棋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樣?」貴史更加不耐起來,「既然想和家人脫離關係就乾脆一點。」他說著如果被景棋的父親聽到一定會讓他再也走不出這扇門的挑撥離間的暴言,「你不是承諾要照顧真紅嗎?現在這樣算怎麼回事,只是被父親找到就乖乖回家的程度,那你一開始就該認命當個少爺。反正你不管當模特還是作偶像都只是二三流的水準,那就不如當個一流少爺好了。」
面對他連珠炮似的尖銳言論,少年只是報以苦笑,垂下黑色睫毛,把手放在白色的燈罩上,他望向窗外修剪得格外平整的草坪。
像貴史隆一這樣的人不可能理解。
人們總說性格可以改變環境,卻不明白是環境注定了性格的養成。雖然想要悲憤地反擊說: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全部,還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嗎?但是因為知道即使這樣說對方也還是無法理解,所以少年索性沉默著接受了對方的全部摘指。
冷冷凝睇著沉默的少年,貴史逕自煩悶地燃起香煙。
「我對於你準備怎麼度過人生並無干預的興趣,但是你得明白,如果你沒有給別人帶來幸福的能力,至少不要把別人捲入不幸的漩渦。」貴史無比苛刻地說著。和已經是個大人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有能力保護心上人的自己不同,景棋還只是剛剛成年。在沒有履行承諾的能力前,就輕許約定不是太過輕率任性嗎?雖然戀愛的到來與正確的時間與否並無關係,但是貴史還是不認同少年任由感情支配自己的做法。
「這個道理……我懂。」茶色的劉海隨著少年低頭的動作,刷然覆蓋少年清秀的側臉。就是因為不想再讓母親的悲劇出現,他才無法任性地選擇在現在這個時候去見真紅。
「可不可以請你轉告她呢?」深吸了口氣,景棋轉過頭,平靜地注視貴史,「請轉告真紅,讓她先回日本。只要她願意等我,景棋也總有一天,會回到她的身邊。」
「哼,我是不會替這樣遙不可盼的誓約做傳聲筒的。」青年諷刺地笑笑,「何況,彌花呢。對於不遠千里跑來見你的女孩,你不打算做任何表示嗎?」
「彌花……」景棋在燈下越顯白皙的臉略微動搖,遲疑地說出,「她……不是有你嗎?」
「你這混蛋。」久違的憤怒如同本能襲擊貴史的理智,他在下一秒便揪緊少年的衣領將之按到玻璃窗上,「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對你的感情啊。」
「我是明白的。」
倏然掀起的睫毛所包裹的眼瞳裡飄渺著悲傷的色彩。
「所以才不可能接受吧。」
——對於無法接受的感情,根本不存在不傷害對方的迴避方法不是嗎?不管用多麼溫柔的方式回絕,也都無法消減對方的痛楚吧。所以……所以他才會說,她有你啊。
只有另一個人的愛才能撫平不被愛的痛楚與無奈,所以那已經不是景棋的責任,而是貴史的任務了。
盯著他的眼睛長達三十秒,貴史勉勉強強接納了這個答案。哼了一聲,鬆開了嵌制著少年衣領的手,「至少也要向真紅親自道別。這點我不會讓步。因為那笨蛋的詞典裡大概沒有『放棄』兩個字。」
回想起什麼似的,景棋笑了,「正是如此。」
「喂。那笨蛋哪裡比千本好?」
將煙灰在桌面上肆意任性地彈去,青年睥睨回眸冷冽的望著少年。
「大概哪裡也不如她。只是……」少年非常溫柔地笑了一下,他說:「只是對於這個傢伙,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就是這樣。」
「你是被虐狂嗎?」不可思議地挑挑眉,貴史並沒有去想,他在面對彌花的時候,也好不到哪去。
「總之,以你和我去吃飯這樣的借口總可以出去一下吧。大不了讓你的保鏢在身後開一輛車跟著好了。」想著自己特意跑到英國來和一個男人吃飯的事,如果傳到本家會產生多麼可怕的誤解,貴史就不寒而慄。
「……謝謝。」
在青年率先步出大到讓人感覺寂寞的房間之前,身後傳來了少年輕微的彷彿呢喃般的話語。
銀白的雪像海棠的花瓣大片飄落。
這是個因寂靜盛放而讓人不安的夜晚。
彌花站在飯店的落地玻璃前,一直哭泣的真紅因為太倦已在身後的床上睡熟。注意到貴史的手機放在茶几上並沒有被帶走。裹緊大衣,彌花走出了酒店大堂。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被飛舞的縈縈白雪點亮的暗夜的街。
她只是想要試著出去迎一迎青年,想要用快點見到他的方式來抵禦內心這突如其來又似曾相識的不安。
隔著一條街的繁華路段。
坐在貴史身畔的景棋卻突然要求對方停車。
「你到底在搞什麼?」從反光鏡裡看到保鏢的車也遠遠地停下,貴史愕然地望向身畔的少年。
「我想……我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景棋披到肩膀的茶發亂亂地掠起,他雙臂交加抵住低垂的額角,緊張猶豫地說道。
要用什麼樣的面目去見真紅呢?
說這個脆弱的他還沒有完全長大,沒有辦法保護她,所以請她再忍耐多時嗎?對那個同樣脆弱卻又無比頑強像火焰般的少女說出這番話嗎?向那個不斷受傷卻總是假裝根本沒有受過任何傷害的她宣揚自己有多麼無奈嗎?
——歸根到底,一切完美的設想只是出於自己的任性罷了。
他沒有資格要求少女等待。
景棋的困擾是貴史等人一輩子也不會擁有的。如果是銀大概會說想那麼多幹嗎,既然決定了就是要做!如果是霧原,從一開始就不會讓自己陷入障礙叢生的戀情。如果是身畔的貴史,他大概會傲慢地認定既然兩個人相愛,彼此犧牲也是應該的。
但是坐在這裡的少年是景棋。
是溫柔地總把自己放置在最後一位考慮的景棋。
所以他才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那樣的話語。
「搞什麼啊,都已經到這裡了!你一定要給她說清楚。」
輪胎「吱」的一聲在雪地發出打滑的響聲,貴史火大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停在路邊,「打電話總可以吧!少爺!」如果連這點他都做不到的話,那貴史也下了直接把他踢下去就揚長而去再也不管這樁事的決心。
少年遲疑地將視線投向路旁的電話亭。
「好吧……」
「嘖,你真是個麻煩的傢伙耶。」誇張地向後倒去,但是終究沒有辦法動搖別人的意志,貴史打開車門,萬分諷刺地做了個「您請」的動作,看著少年向電話亭奔去的身影,不快地往嘴裡拋了根香煙。
「叮——」
睡夢中猶自帶著淚痕的少女,被驟然響起的鈴聲驚醒。下意識地拿起一直緊握在手心的手機,皺眉問出:「喂?」
「……嗨,真紅。」
「景棋?」少女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用肩膀夾住話筒,少年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玻璃板製成的電話亭牆壁,映照出少年劉海下的淺淺微笑。
「已經睡了吧。吵醒你了。」
「你在胡說什麼啊!你不在我怎麼可能會安心。」只是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無法停止地肆意遊走。真紅緊緊握緊手心,有好多好多話要講給他聽啊。自從他被帶走,從以前相識的一幕一幕就如窗外明明爍爍紛落的粉雪,不停旋舞。
「不要哭……」景棋特有的清涼音質柔和地傳出,「我想告訴你……」眼角的餘光猛然看到閃亮的東西,少年下意識地握著話筒掉轉過頭。
接二連三的大片的雪像暗夜的光,飄過酒店窗口。
「下雪了呢。」真紅喃喃地仰望夜色中被風輾碎簌簌而落的雪沫。
那是一個好像慢動作般可被分成一格一格的鏡頭。
呼嘯著歪曲蛇行的車子車前燈雪亮地衝向電話亭的方向,吃驚地掉落口中的香煙,以急打輪的方式讓自己的車撞上去橫截它的貴史。走到街道出口,正茫然左右亂望的彌花,以及一邊凝視著窗外大雪,一邊握著手機等待永遠不會再傳來的那句沒有說完的話的真紅……
一瞬間被定格,旋即在彌花眼中反覆播放的無聲動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化為逸出口的悲鳴。像那四下激揚的雪花一樣,輕飄飄地被夜色吞沒,消逝在無聲無息的暗夜中。
「他到底怎樣了?」
在急診室明滅的燈火、來回穿梭的人群中,彌花幾乎每抓到一個人就這樣大聲質問。
「你問的是哪個?」
看多了人間悲喜,因而麻木的護士小姐冷冰冰地提問。
彌花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她問的是哪個呢?
是被醉酒的車子撞上的電話亭中的少年,還是在最危急的時刻,不怕危險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攔截卻被撞飛到一旁的貴史。而在她怔怔然的時候,戴著口罩的醫生已經推開冰冷的手術室大門,流利的英語被彌花僵硬的大腦久久咀嚼,才消化根本不想接受的信息。
「外面的先生有腦震盪和腿部骨折的現象。至於電話亭裡面的人……他運氣不好,被玻璃砸到了頭部。很遺憾……搶救無效。」
「死了……」
彌花不可置信地搖頭。
面前忽然一片白茫茫的,腦中傳來一陣昏眩。她一把抓住長椅扶手,才令自己沒有摔倒。
有好多好多的鏡頭,快速地在腦內倒帶般地播放。
微笑著遞來水杯的少年。
俯身為她塗抹口紅的少年。
偶爾用嚴厲的目光看她,給予更多的卻是包容與鼓勵。
那個對她而言……最最獨一無二的「唯一」的人。
百味雜陳的滋味在口中瀰漫。經歷過太多這樣的告之,彌花甚至無法用暈倒來逃避一切,也無法順利地痛哭出聲。哭泣的話,就像接受了這是真實發生的事,而這卻是她無法接受不想接受的真實。茫然地往窗外望去,大雪還在下。她好像只是憑借本能,怔怔掏出電話。她必須告訴真紅……
下著雪的夜晚,柔軟的圍巾般的少年,已經失去了生命。
「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
頭頂上纏著一圈圈紗布,青年對趕來照顧自己的弟弟,懷疑地蹙眉。
「既然連在電話亭外的我都沒有死,他怎麼可能會死啊!」
看著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吶喊的貴史,倉木琅無奈地舉起叉著削成兔子狀蘋果的牙籤遞去,「這個嘛……因為人確實是既結實又纖細的構成嘛。」沒有說的話則是:哥哥,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是無敵鐵金剛啊。
「我還是無法相信。」
纏得像印度人一樣的青年哼了一聲,雙臂交加別過了頭。
「別這樣了,你承認現實吧。連真紅都可以堅強振作,為什麼反而是你最受打擊呢?」不可思議地嘟囔著,倉木琅掏出懷中的請柬。
「你看,這可是現場特等席啊。就是因為要來照顧你,我連親眼觀看愛徒高歌的機會都放棄了。」
奪過灑著花邊的燙金彩紙,青年出神地問:「彌花也會去現場嗎?」
「大概吧。不管怎麼說,是真紅贏了出場的機會。但是經歷了那樣的事,彌花也會因為不放心而去現場吧。唉,女孩子的友情還真是奇怪呢。隆一,你有沒有在聽啊。」
「……」望向窗外的貴史已經陷入了那一天的回憶。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魯莽的事啊!」
當時,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趴在床邊哭得滿臉都是眼淚的少女。
「如果連你也死掉的話。」她緊緊地抓住床單,「我一定不會再和上帝握手言和。」
手指輕輕動了動,確定沒有受傷,接著便摸上少女柔嫩的臉龐。
「因為……」出口的聲音是讓自己都嚇一跳的嘶啞,「我就是不想看你哭成這樣啊……」
那個瞬間,之所以衝上去也許並不是為了想要救人。而是他知道,要是那個少年出了什麼事,一定會有很多人包括她,好悲傷好悲傷。而他已經不希望再讓這個少女遭遇更多的生離死別了。
「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習慣地開了惡劣的玩笑,卻在下一秒,被少女毫不客氣地甩了一個巴掌。
「白癡!如果你死掉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為什麼少年死掉她會生上帝的氣,而自己死掉的話……被罵的還是自己呢?受了傷的混亂大腦一時只能困惑且混亂地思考,卻在撞入少女泛著瑩光的眼眸時,感到了近似於欣慰的情緒。
雖然在有人死掉的這個時刻,產生這樣的想法真是太過分了。可是貴史隆一覺得,有生以來,一直包裹住他全身的寂寞,都在那個巴掌中煙消雲散了……
「隆一!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鬧彆扭般的聲線,拉回青年的注意。
他把視線投往坐在床邊有著精靈樣美貌的作曲家弟弟。
「琅,真是對不起啊。」
「你你你在說什麼啊,這是……」瞪眼看著自從十四歲相認以來,就一直趾高氣揚的兄長竟然良心發現似的突然道歉,倉木琅的驚詫只能用飛到宇宙來形容。
拊掌歎息般地低語,貴史輕輕抽走他手中的請柬,「繼母親之後,你喜歡的人,又要被我搶走了……」惡劣地眨眨眼,他漾起一個勝利者的笑容。
「啊?什麼意思?」
「所以,你可以再寫一首《嫉妒》。沒關係,你就盡情嫉妒吧。」青年拖著一隻不靈便的腳,一跳一跳地拿著請柬蹦向走廊,「因為我就是這麼幸福。」
「搞、搞什麼……誰會喜歡那種老太婆啊!」臉色青灰地攥住蘋果,這個傢伙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誤會吧。然而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同時,才發現房間裡已是人去樓空。
「喂——隆一!你的傷還不能出院啊!」
然而忙著奔向幸福的人,已經聽不見了。
璀璨的舞台上,活躍著本年度最閃亮的藝人們。
而以新人身份演唱開場曲的少女,新沼真紅,正在夥伴的吉他伴奏下,佔據舞台中央。
身後偏左的位置,放置著無人彈奏卻照樣搬上來的電子琴架。那是她已無法參加演出的愛人,但她今夜選唱的曲目,卻是少年贈予她一生唯一的禮物。
含淚微笑,拋起麥克風的線,另一手伸向的卻是特等席上的某一人。
驚訝地看著少女微笑的邀請,瞬間躊躇之後,梳有黑色馬尾的少女跳上了這一刻本該只屬於EAA的舞台。
含著眼淚卻相互微笑,因為今天也是「他」的生日,所以就算痛苦也要笑著唱出他譜寫的歌。希望共同愛過的你,不管在哪裡,都會獲得新生與幸福。
「——這首歌叫做《奇跡》!」
金髮少年用力撥動琴弦,激烈前奏帶入,少女的卷髮揚起,抱住麥克,揚起臉孔,用最最燦爛的笑容唱出不變的戀情——
我的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吧
在並非夢的國度再次遇見你
別再說出拒絕明天到來的話
因為我會讓你幸福的
櫻花絢爛的大道上
我嗅得到幸福的氣息
自行車輪閃成光輪
用難以想像的速度
奔馳在通往未來的道路
你從來不是我的負重品
沒有誰能取代你存在的意義
我會一如既往地愛你等待你
何時回來看到的都是我的笑容
像春天一樣燦爛
沒有誰可以讓我放棄
我會一直尋找你
就算你的手臂也不能將我推開
我要給你幸福
把孤單的你抱在懷裡
就算相隔一個世界
也要繼續傾訴
我要給你幸福
那是我的答案
讓我的呼喊傳到月亮上去
愛你愛你的心一定可以創造奇跡
是的,愛著某人的心情絕對不會消失在空氣裡。即使眼睛無法看到,也一定可以傳達到某個地方。舞台上放飛的甜美歌聲凝聚著真紅不變的心意。這份心情一定、一定可以在並不遙遠的未來創造奇跡。
而屬於彌花的春天呢……
「先生、先生!演出已經開始。現在不可以進去!」
慌慌張張攔在入口處的保衛,得到的是懷抱著大朵花束的青年不耐煩地回頭蹙眉亮出中指:「阻攔別人的愛情之路可是會被牛踢哦!」
因激烈行走而散亂滿懷的芬芳隨著春天的腳步已經悄然臨近,固執的長髮美人也正將搜尋著誰的目光投往密密麻麻的觀眾席。
因為不想再在幸福消失後哭泣……
所以這一次,就讓被愛的奇跡率先降臨到某個壞心眼的人那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