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是有些怕的。怕聽到黎梔虛弱的聲音,怕看到她愈發憔悴的面孔,怕見到葉暉沉重的模樣,更怕聽到心裡一直惴惴不安的事情。
她在悄悄的計算著。黎梔應該做手術了,手術應該結束了,她應該慢慢恢復了,葉暉應該來學校了……可是沒有,葉暉一直沒有來學校。
一星期。兩星期。
高中部的老師說他請了假。他們都知道他在照顧黎梔,這樣的情況令人無法不通融。
曲迪和關麗敏也回來了,聽說這樣的情況,立刻就開車去了醫院。妍雅這才也跟了去。
黎梔卻已經不在那個病房了。
他們見到了滿臉焦急的謝宜。
「曲總,你們也來了?那個女孩……她在手術時引起了大出血,之後截肢部分又由於併發症引起感染,聽說是昨天晚上走的。今天早上醫院打電話通知我,我過來後就沒再看到小暉少爺了……」
妍雅只覺得一陣耳鳴,整個腦袋都嗡嗡的作響,接下來什麼也聽不見了。
走了。
黎梔,不久之前還見過的女孩,就這樣的不見了。
她在自己面前哭過,笑過,受傷過,倔強過。宛如昨日。
可是她卻已經永遠的不見了。
葉暉呢?他現在在哪裡?
他該怎麼辦?
葉暉消失的第三天,妍雅來到了育英院的門前。
門房把她攔在大門外,「小姐,你找誰啊?」
「有一個叫葉暉的人……他在不在這裡?」
「葉暉?哦,你說以前住這裡那個小孩啊?他早不在了,被領養好幾年了。」
「那他這幾天有沒有來過?」
「沒,這幾天沒人來。」
妍雅在育英院門前猶豫了一會兒,說:「那——我想進去看一下,可以嗎?」
她來到了育英院裡。
不算太寬敞的一塊地方,有兩棟四層的樓房,一片操場,一溜平房,一塊空地,空地那頭還有雜亂的一片樹叢,分外寂寞地堆在視線的遠方。
聽說這裡面住了兩百多名孤兒。
妍雅路過教室的時候,聽到裡面有咿咿呀呀的歌聲和著風琴傳出來。再往前走是宿舍,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裡面一排一排上下鋪的小床。葉暉,黎梔,他們都曾在這裡住過吧。
繼續向前,她踩過那片雜生的灌木,發現路已經到了頭。在被圍牆封死的小路裡,竟還生著一顆老槐樹。樹幹很粗,枝葉輕易地蓋過了牆頭,並且,在樹下還懸著一個鞦韆。
鞦韆的木板早已乾枯而斑駁,繫著木板兩端的麻繩也已經毛糙發白了。麻繩上還有一些枯葉,可以想像曾經有人把花和綠葉纏在上面,然後坐著鞦韆咯咯笑著蕩向藍天。
妍雅摸著麻繩慢慢地俯下身子想坐上去。頭上突然一把葉子落下來,淋了她滿臉。她仰起頭,霎時怔住了。她看到了葉暉。
他在樹上,坐得很高很高。他的身子被茂密的枝葉遮掩著,若不仔細看,當真就忽略了。此時,他靠著樹枝,一動不動仰著臉,唯有清亮的目光從樹影間落下來。
「別坐。那個已經壞了。」他說。
妍雅半天沒說出話來。肚子裡的疑慮和火氣就在這段壓抑中一波一波的翻湧上來,終於爆發。
「你怎麼在這裡?你——門房的人說你不在這裡!」
「我小時候他們總以為我在這裡面,可我通常都不在。他們知道什麼?」葉暉淡淡地轉過目光。
「那你這兩天跑到哪去了?」
「沒去哪。」
她想,或許是他真的沒去哪裡,或許是他不想說。
咬了一下嘴唇,她告訴他:「黎梔……準備明天出殯。」
「嗯。」幾乎輕不可聞的一聲。
她又問:「你會來嗎?」
「嗯。」
然後便是沉默。好半天,妍雅仰頭望著他,直到發覺自己脖子痛了,才忍不住問:「你坐在那裡幹嗎?」
「看東西。」
「看什麼?」
葉暉回望她一眼,說:「你上來就知道了。」
他說完這句就不再理她了。妍雅瞪著眼睛望著眼前的槐樹。
很高大的樹,給她的第一直覺就是絕非自己可以爬上去的。他坐得那麼高,大概在離地兩層樓那樣的位置上。他在樹枝上,坐得很安穩的樣子,可這段距離對她來說卻顯得危險而遙不可及。他是料定她上不去所以才這麼說的嗎?
妍雅脫掉皮鞋,挽起裙子,抱著樹幹開始往上爬。在她第二十次要滑下去的時候,樹上伸過一隻手來。葉暉拉住她,把她拽了上去。
她坐在樹枝上猛的喘氣,眼睛瞥見腿上被蹭出的傷,急忙用裙子蓋住。坐在這裡,她的視線已經可以輕易地掠過育英院的圍牆。
牆外生著一排碧綠的植物。妍雅愣了愣,猛然反應過來。「是梔子花嗎?」她問。
葉暉點點頭。
這個季節,梔子花的花期已過,枝幹上只剩下綠油油、寬厚的葉子。
想必再早幾個月,這裡必定是滿樹雪白,一片馥郁的花香吧。
一股悲澀突然就湧上心頭。
「你很想她嗎?可是光在這裡看花有什麼用!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所有人都在找你?醫院裡她的東西都沒有人敢動一下。因為找不到你,爸爸才不得已決定了她出殯的日子,要是再找不到你,連她最後一眼你也看不到了!你與其坐在這裡,還不如……還不如——」說了兩遍「還不如」,卻發現實在不知道叫他還不如去幹什麼,她於是只好沉默,迅速地又垂頭喪氣起來。
一個人死了,旁人的情緒不可避免的會被牽動。
一個最愛的人死了,又有誰有權利去插手他的傷懷?
過了半天,妍雅才喃喃地說:「你別這樣了。如果真愛她,就不要這樣對自己,她在天上看到了也不會開心的。」
葉暉卻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愛她嗎?」
妍雅疑惑地望著他。
「我不愛她。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愛。不過,因為她從小就在我身邊,我一直覺得她是可以陪著我到世界末日那天的人。她是男、是女其實無所謂,我只知道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冷淡:「可是,她卻先走了,丟下我一個。……我恨她。」
妍雅滿臉愕然。好久好久,她才說:「那我呢?我和我爸爸媽媽算什麼?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你究竟把我們當什麼?」
葉暉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一絲冰冷和嘲諷。「家人?那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不是我的。我從五歲之後就再沒有過家。」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你說你把我當做家人,真令人受寵若驚。可是你到底把我當誰呢?你的哥哥?」他湊近過來,手指拂過她的下巴,「還是……另外的私心?」
一剎那間妍雅驚駭地幾乎掉下樹去。葉暉拉著她的手腕,攬住她肩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唇就在眼前。
「為了感謝你我是不是應該滿足一下你的心情?」魔咒一般的聲音低低迴旋在耳邊。
「你——放開我!」她用力去推他,但沒想到真的這麼輕易就推開了——葉暉完全是順勢地鬆開了手,順勢地傾斜了身體,順勢地落下了樹去。
咚的一聲,人從兩米多高落在地上,悶悶的響。妍雅嚇呆了。
他躺在地上,週身一片落葉,臉色蒼白,髮絲散在額頭上,眼睛緊閉。妍雅連跌帶滑地從樹上下來,她趴在葉暉身邊,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喂,你沒事吧……」
葉暉睜開一隻眼睛,一手擱在額頭上,一手伸向她。「過來。」
她被他攬在胸前,額頭貼著他的臉頰,除了心跳的聲音,什麼也感覺不到。但過了不久她就發覺額前有了濕意,一縷劉海漸漸變潮。依然沒有聲音,葉暉緊抱著她,臉上的液體不斷地從肌膚相貼的地方滑到她臉上。
妍雅在心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然後任由自己臉上的液體也一併滑下臉龐。
葉暉出席了黎梔的葬禮,然後被曲迪帶回芬園住了兩天。
之後他又回到了學校,不再參加排球隊的訓練,也沒再住回到曲家。
那一年,妍雅十四歲,葉暉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