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遠遠便喊道:「宋兄,你這是來找湖陽?快進去吧!」
湖陽?他不稱呼長公主為公主殿下,居然直呼其名?宋弘面露微慍,「董大人,你莫要忘了尊卑,再怎麼說公主殿下也是當今皇上的長姐。」
「她不介意的。」董宣揮揮手,沒看出宋弘面上的不善,仍是一個勁地招呼他,「走走,跟我進去吧!你趕上好時候了,今天廚子做了烤羊腿,你也來嘗了鮮。」
宋弘不動不搖,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他,好似頭一天認識這個人。
他的怪異終於讓董宣有所察覺,他放下一直拉著宋弘的手,顯得有點尷尬,「宋兄,你……這是怎麼了?」
「該我問你怎麼了才是。」
宋弘甩開他的手,朝來時路上走去,連一句道別都沒有,看得董宣一頭霧水,「這夫婦倆還真是奇怪。」
董宣擺擺手,瞬間忘了這檔子怪異,逕自走進公主府等著享用他的烤羊腿去了。
遠遠見著他,除了湖陽,滿屋子的宮人侍女都行動起來,以繁錦為首,大家開始準備晚餐。
在他的諄諄教誨下,湖陽暫時放下酒盞,改在每日用餐前喝些大麥茶,聽他說是消食去郁的,可用了一陣子,她還是覺得心口堵得慌,主要是因為……他!
「你怎麼又來了?我說董宣董大人,我知你月俸不多,又素來清廉,可你也不能把我這公主府當成你享受好日子的地方啊!」
這傢伙越來越沒大沒小了,直呼她的名諱也就算了,時不時就將要娶她的話掛在嘴邊,聽得她耳朵都起繭子了。
聽!他又來了——
「你要是嫁了我,是希望繼續住在這公主府裡,還是願跟我回縣衙後院滾巴滾巴。」
湖陽直翻白眼,「我說董宣董大人,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你當真以為本公主好脾氣,容你恣意取笑?」
「我是認真的。」
他也很苦惱啊!她幹嗎總不把他的話當真呢?放下手中用蜂蜜烤出來的,香噴噴、甜絲絲的羊腿——這樣算夠認真了吧?
「再說一遍,湖陽,我是認真的,我真心娶你為妻,真心請你嫁給我——我不說什麼下嫁不下嫁的,因為兩個人成親結為夫婦,就沒有誰低下或高貴。單憑我想到了這一步,你就該明白我是……真心的。」
他的真心,她為什麼看不出來呢?還是,她裝作不想看見?
忽然之間,董宣的心頭湧起龐大的失落。話,也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你還在想著他是嗎?」
聽他提起這個「他」,湖陽以為他誤會了,「你是說宋大人?」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希望他誤會,她想向他解釋,於是她便說了:「當時向皇上提出要下嫁給宋大人完全是權益之計,不如此根本無法救下宋大人的性命。這點,皇上也是知道的,我以為你也是知道……」
「我知道你並不愛宋兄,可他呢?」
她茫然地望著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了暗示,可她不相信,不相信他會知道她的真心。
「他呢?你死去的丈夫——馬毅,你還愛著他對嗎?」
那兩個字如一道晴天霹靂在她的心頭霹開一道縫,心裂開了,流著外人看不見的血和傷痛。
她慌了,「你怎麼會知道?」他不該知道的,馬家知趣地從不主動提及此事,她和皇上對此更是諱莫如深。
難不成……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在府上宴請馬功成,我記得我喝多了,我記得我對著他的臉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可後來我見到馬功成,雖說他有點彆扭,可好似並不知道什麼。難道……難道……」
她不敢相信地望著他,如同看到自己最不願展示出來的一面,「是你,對不對?後來我抱著的那背……屬於你,是不是?」
她早該猜到,那麼年少的馬功成不可能擁有那樣一個男人寬闊、溫暖到足以讓人安心的脊背。繁錦也說那晚董宣來過,親自照料醉倒的她躺下,加上之後他怪異的舉動……
那晚是他,那晚她抱著的、喊著的、訴說的人竟然是他——她早該猜到。
「所以呢?」她望著他,悲由心生,「知道我是個寡婦,可憐我?同情我?所以,想娶我?」
「你又為什麼這麼些年都不嫁呢?」他拋出心底最深的疑問。
她是什麼人?
皇上最寵信的人,這東漢天下的長公主。
只要她一聲令下,這世上多的是人願傾其一切只為娶她為妻,她又為何蹉跎到今日呢?之前他以為是因為她的傲慢,她的眼高於頂,以至於認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自己。
可相處的這段日子以來,他發現她的美好是那樣深刻,深刻到即使沒有公主這頂招牌,她也足以吸引這世間的男人捨棄性命來愛她。
那為什麼不嫁?
「因為……因為你還愛著他——你死去的丈夫?」
她背過身,不願讓他洞悉她湧到眼底的脆弱,可她的悲傷卻是那麼顯而易見,讓他無法忽略。
他該說點什麼,董宣這樣以為。
「我知道他是個英雄,是這漢室江山的英雄,也是你的英雄。可他已經戰死這麼多年了,如果他泉下有知,也希望你嫁個好男人,幸福地走完這一生,他不會願意看到你孤獨終老,他不會……」
「你知道什麼?」她忽然轉過身,直面著他叫嚷起來,「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憑什麼代替他作決定。他一定不希望我再嫁給別人,他一定希望我死的時候還冠著他的姓,他一定在下面等我——我知道,他一定要我孤獨著老去、死去,因為他也同樣孤獨。」
她的字字句句,在董宣看來,都是一個摯愛著死去丈夫的女人不清醒的誓言。
「看來,你真的還愛著他……」董宣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就連那美味的烤羊腿在他面前也失去了滋味。
他有些無措地站起身,落寞地向她告辭:「很抱歉,之前冒犯了公主殿下,微臣失禮了,微臣這就告辭。」
他的受傷是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抹都抹不去。他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跨出那道門,這長長的距離哪怕她只說一句挽留的話,他都會留下來。
可是,她沒有,她什麼也沒說。
她陷在自己的悲傷裡,董宣以為那是她對馬毅刻骨的愛。
他,終於走了。
繁錦默默地站在一旁,終於再也無法沉默了,「公主,你快點留住董大人啊!難道你就這麼讓他走了嗎?連我都看得出來,他是對您動了真心的。他那樣的人,公主你還不知道嗎?若不是真心,他何來此舉啊!」
湖陽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終究還是選擇默默無語——
他的心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是誰又知道她的真心呢?